《人民文學》2021年第3期|邊凌涵:暗涌
多年前,那時候唐翎仍會做夢。她入睡困難,即使睡著也極易驚醒,躺床上又不能總是翻來翻去,擔心吵著一旁的易咸昱。他明天還要上班。唐翎羨慕丈夫這一點特質:白日里精力充沛,到晚上一沾枕頭就著。此刻,他背對她,悠長、深沉的呼吸說明他正處于一貫的優質睡眠中。唐翎盡可能讓自己動靜小一點,她朝左側翻了個身,左手探到脖頸后,把被子掖好。
數羊這招對唐翎來說早就失靈了,她現在試圖放空,運用從網上學來的冥想技巧,默默地告訴自己吸氣、呼氣、吸氣、呼氣……勉勉強強意識的邊界開始變得模糊,那些匪夷所思的夢境卻又接二連三地出現。沒因沒果就懸于半空了,她上下揮動手臂,還沒來得及感受飛翔的滋味,小腿那一抽,竟像一腳踏空似的,直直從空中掉了下來。失重的感覺如此真切,心恍恍然提在嗓子眼,胸口像悶了塊大石頭,仿佛剛從深海被打撈出來般亟需氧氣。緊接著又被人莫名追殺,怎么跑都跑不掉——你拐彎他也拐彎,你鉆洞他也鉆洞,奇怪的是從不追上來,始終跟你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明明兜了N個圈子、使了N種辦法,好不容易在一個看似絕對安全的地方藏住,那些面容模糊的人卻又突然閃現眼前,重新對你展開新一輪追殺。沒錯,你非常清楚,這幫人唯一的目的絕對是殺了你。
都說夢是反的。但也有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通常,唐翎會選擇讓自己感受好一些的那種解釋暫且信之,但也并不決然拋棄另一種可能性,畢竟,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又一句過來人之言。
可是這天她做的夢實在太真實了,以至于在醒返過來的那一刻,她聽到腦子里有個聲音問,我這是在哪兒?就在方才,一個長得像自己又不像自己的女人,和一個長得像他又不像他的男人,并肩走了好長一段路。學校前面的大斜坡、奶奶居住的小區門口、西施大橋、江邊步行道。毫無疑問,唐翎和夢中那個女人共享了某種東西,要不然,自己怎么會那么難過?醒來,又不愿徹底離開,用了好些時間,才讓自己重新融入現實的空間。唐翎再一次分不清,到底哪一邊是虛無縹緲的夢境,哪一邊又是觸手可及的當下。她在黑暗中狠狠地捏了自己一把,很痛。然而,在夢里,熟悉的景物匆匆掠過,她用力掐自己,也會痛。
蓓蓓睡在唐翎一側的兒童床里,懷中抱著一只粉色兔子玩偶。兔子的長耳朵有一部分搭在了孩子的小臉蛋上,唐翎把它翻下來,輕輕撫平上面的絨毛。蓓蓓微張著小嘴,一只手握成拳頭狀置于唇邊,嘴角剛好咧了那么一下子。小孩子的夢是不是彩色的?唐翎已經想不起來自己小時候都做過什么有意思的夢了,是不是也會在夢里笑出來?她摸摸蓓蓓的臉,燒退了。這場流感突如其來,蓓蓓他們班里至少有百分之七十的孩子不幸中招。按以往慣例,先是蓓蓓,再到她,緊接著易咸昱,非得三個人全部輪一遍,病毒才會滿足,才肯鳴金收兵,這出戲才會最終謝幕。前提是,病毒沒有變異,否則還得交叉傳染再來一圈。易咸昱晚上睡覺前有幾聲咳嗽,唐翎希望他明天不要感冒。
唐翎把手搭在蓓蓓身上。孩子呼吸比大人快,有些微重的喘氣聲。出生頭一個星期,蓓蓓睡覺就打呼嚕,像一門低音小鋼炮,聽得唐翎直發笑。隔著一層被子,肉肉的小身體在她的掌心處一起一伏。孩子更小一點時,大概兩三歲,也是冬季的夜里,易咸昱出差,或加班回來晚,唐翎會摟住蓓蓓一起睡。一個熊熊燃燒的小火爐。孩子哼哼唧唧想推開她,唐翎便以講故事為誘餌。遇到蓓蓓喜歡的繪本,一連可以講上三四遍,直到聽的人眼皮子開始打架。再一低頭,睡著了?,F在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見,一來二往的“談條件”不比以前容易。有時一本正經跟你講起道理來,唐翎都不一定接得上話。偶爾,唐翎會懷念那個站都站不穩、想走卻不敢走、一定要抓著自己手的小人兒。但她也不排斥眼下這個階段,畢竟過去、現在、將來,反正全由不得自己做主,該來的會來,要走的也留不住。
輕手輕腳去上了個廁所,唐翎回到床上,努力讓自己變得平心靜氣,可胸腔那塊抑制不住地怦怦跳。她覺得自己呼出的氣很燙。唐翎摸了摸自個兒的額頭,暗自祈禱可千萬別是病了。
易咸昱換了個仰睡的姿勢。唐翎伸出手,在被窩里摸索著尋找丈夫。易咸昱雖睡意濃重,仍本能地抓住了她。很快又松開。唐翎把臉靠過去,枕在丈夫的肩頭,迷糊著直到窗簾透出微微的熹光。
唐翎在學習寫作。她報了一個線上課程,當初宣傳頁面上說是由國內某知名作家主講——唐翎看過這位作家的一本小說和幾篇散文,太專業的東西她說不上來,就是有些地方能引起稍許共鳴——等實際上課卻換了其他人??头饛驼f這是因為作家的日程過于緊張,就由別的老師代為傳授他的講稿和寫作經驗。放心,你們依然可以獲得作家為每位學員免費修改一次文章的機會??头谄聊荒嵌税l出一張叼著玫瑰花的笑臉,末了一行字緊跟著跳出來:親,滿意請給五星好評哦。
唐翎有好些年沒寫了。上一次動筆還是懷蓓蓓時,記下過幾篇奇思怪想的童話。這些童話唐翎都當睡前故事給孩子講過了。有幾個蓓蓓很喜歡,寫小怪獸那篇孩子聽了難過得直掉眼淚。另外一些,孩子沒太大感覺,拉扯媽媽的袖子嚷嚷著換下一個。讀小學時,唐翎的作文常被老師當作范文貼在班級后面的黑板上。四年級她第一次參加作文比賽——她還記得寫作題目是《難忘的一件事》——獲得了市里現場作文的一等獎。第二年,又是這個作文競賽,老師沒選唐翎,換了其他人。比賽前一天,下了課,同學們湊成一小撥一小撥聚在走廊,唐翎拍了拍那個被老師選中的同學說,好好表現,這次機會讓給你了。什么叫“讓”,難道只有你才能去參加,別人都碰不得嗎?旁邊另一個女生立馬?過來。唐翎不是這個意思。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那么說。她把這件事記在了當天的日記里。她至今仍能清晰地看到當時趴在桌邊的自己,沉重、羞愧、掩飾和狡辯式的虛榮。當然,她如今早就不寫日記了。
只身一人創作的時間,在唐翎看來是單獨成形的,似乎傲然從日常生活的時間軸上脫離,有其獨特的質地,堅固、凝實,像一座城堡,把她包裹在里面。這樣的時空感注定具有不一般的流逝速率。常常她盯著電腦,或起身在書桌前踱來踱去,一頁都沒多上幾行字,又要去接蓓蓓放學了。那個寫作課她聽過幾節,偶有靈光一閃的時候,大部分內容她只覺得無趣,不知是講課的人還是內容的關系。作家抽空來做過兩次直播課,效果貌似好一點,但唐翎不喜歡他的聲音,過于低沉、沙啞,聽久了容易犯困。她先前特地買了一本筆記本,用不同顏色的記號筆畫過幾幅思維導圖,不久意興闌珊,本子和課都荒廢了。倒是開了幾個小說的頭,放在不同的文檔里,想著等哪一個思考成熟了再重點推進。只有一篇勉強算是寫完了,但她不清楚應該如何修改。易咸昱積極自薦做她的第一個讀者,他說從沒想過自己的妻子還有可能是一名作家。唐翎笑笑說還沒定稿,等完成一定拿給他看。
易咸昱的父母居外地,身體又不太好,從唐翎懷孕到孩子出生,他們統共也就只來看過三次,最多住上一星期,就買好票匆匆坐長途汽車回去了。唐翎的父親還沒退休,母親過來幫忙帶了一陣孩子,后來抱怨說太累了,吃的住的都不習慣,東西一收拾也回老家了。唐翎咬咬牙,什么都得靠自己。懷孕后期,唐翎胖了五十斤,生完,肚子周圍仍一圈肉,小腹這兒卻軟塌塌一層皮,跟糊上去似的。月子里漲奶,唐翎的乳房硬得跟石頭一樣,一碰就疼得倒吸冷氣。蓓蓓卻怎么也吸不出來,又不肯吃奶瓶,餓得哇哇大哭。唐翎死命讓自己感覺不那么無助,別人說悲傷的毒素會影響奶水的質量。
蓓蓓從小體質弱,才三個月大就生病,那么小的一個人,面朝天被放在注射臺上,護士讓唐翎按住孩子,免得她亂踢。唐翎彎下腰,幾乎像要趴在孩子身上了,兩手抱住她的頭,身體抵著她的腿。孩子的尖叫聲正正在耳邊,刺入耳膜,直抵心臟。那一回,蓓蓓頭上的針頭一直跑出來,接連扎了七次,孩子的喉嚨都哭啞了。連護士都看不下去,說要么不掛額頭,改打腳吧。唐翎撫著孩子肉嘟嘟的腳丫,卻無論如何再也狠不下心來。她讓護士拔出針,逃命似的帶蓓蓓回了家。
專家說孩子六歲以前是培養安全感的重要階段。唐翎盡己所能地陪著女兒,她希望這段時光能成為她和孩子共同的美好回憶。一天夜里,蓓蓓睡了,唐翎在臥室的書房寫作(他們把半邊陽臺包了進來,一頭放儲物柜,一頭放了一張書桌),易咸昱悄悄拉開玻璃移門,說好久沒二人世界了。唐翎頭也沒抬,說要么我們把蓓蓓送回老家,天天二人世界。易咸昱說我說的不是這個。唐翎轉過身,噓,我剛想到一個不錯的點子,讓我先寫一下。
有時在幼兒園門口等蓓蓓放學的間隙,唐翎會翻一翻寫作課的同學發在群里的文章。有人在群里豎大拇指,她附和過一兩次,漸覺興味索然。倒不是說那些人寫得不好(她自認對小說的鑒賞水平還沒到能夠點評文章好壞的程度),而是這種近似于袒露某部分自我的行為讓她感覺不自在。至少,唐翎重拾寫作不是為了與人分享。
這日的臺歷上寫著:驚蟄。
趁上午陽光明媚,唐翎抓緊洗了被套、床單、枕罩,抱到屋頂天臺晾曬。午飯后小憩片刻,睜眼,唐翎覺得屋子里怎么這么暗。她拉開窗簾,驚訝地發現烏云正疾速壓境,天空中的光亮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節節敗退,猶似災難片中決戰來臨前的時刻。想起洗好的被套床單還在樓頂,唐翎來不及換衣服,身著睡衣便跑了上去。兩點,還有半小時蓓蓓才放學。唐翎在家心神不定,她決定提早去幼兒園看看情況。已經有家長三三兩兩等在大門外面。住唐翎他們隔壁幢的啾啾媽瞅見唐翎,沖她一個勁兒招手。
喬喬媽要準備復出工作了,你知道[口伐]啦?啾啾媽像發現新大陸似的,神秘兮兮地靠近唐翎說。
挺好的啊。唐翎脫口而出。
我就想不明白,她這一全職太太當得好好的,老公又那么會賺錢,干嗎還出去拼?啾啾媽蹙起精心修飾過的眉毛,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
唐翎和喬喬媽不算熟,但彼此加過微信。唐翎不時刷到喬喬媽的朋友圈狀態,多是誘人的烘焙成果,像舒芙蕾、黃油餅干、蘋果派、杯狀蛋糕,均有模有樣。唐翎不止一次聽蓓蓓說起過,今天喬喬媽又讓喬喬帶什么好吃的來學校了。媽媽,你什么時候也做給我吃呀?孩子的臉上盡顯天真。乖,等媽媽有時間了就給你做。唐翎連哄帶騙,首先蒙住了自己??鞠浔凰胚M某寶的購物車又刪掉。不是怕花錢,而是唐翎擔心萬一愛上烘焙,必得以犧牲一些別的什么為代價。她羨慕喬喬媽日常做指甲、學插花、彈古琴——自己的時間都不知道去哪兒了。
喬喬媽出來做什么呢?唐翎問。
好像是去一家大互聯網公司,做財務之類的。啾啾媽說。
哦,真好。唐翎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鈴響,保安過來拉開了大鐵門。所幸大雨還未落下。小朋友們蹦蹦跳跳地從樓里出來。蓓蓓牽著一個小男生的手,由老師帶領著走下臺階。這時頭頂乍然迸射一道慘白的閃電,剎那把天劈為兩半。蓓蓓在人群中一眼錨定唐翎,邁開小腿向她奔來。一陣連綿的、海嘯般的雷音肆意翻滾,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天塌地陷。媽媽,我怕。孩子小聲說。
不怕,有媽媽在。唐翎將女兒緊緊摟在懷里。
晚上,唐翎在努力把一個新小說的開頭進行下去的時候,突然決意把早已寫完的那一篇發給教課的那位作家。她沒什么好失去的。老師又不認識她。唐翎翻了翻蓓蓓喜歡的繪本,給自己取了個筆名,“苦橄欖”。聽上去怎么都不像一個很有趣的名字。老師在大群里,唐翎點開他的頭像,一只柯基的腦袋,沖著屏幕吐舌頭。唐翎把作品發給助教,麻煩她轉交。但唐翎不確定,大作家是不是真的有閑把每個人的文字細細看上一遍。
蓓蓓抱著她的小兔子玩偶進入了夢鄉,易咸昱賴在客廳沙發上玩手機游戲。唐翎坐在書桌前,腦子嗡嗡響,思緒若有似無,一大片一大片無際的灰白,像被羊群啃過的草原,與荒漠幾近無異。她寫了刪、刪了寫,一小時過去了,一句完整的話都沒寫出來。
有誰愿意看她的作品呢?只不過是文字的再一次堆砌,對任何人都沒有意義。不會有人因為看了這些東西,有什么思想上的領悟或提高,或者對人生產生一絲一毫新的認識。她筆下的內容都太小了,瑣碎的家庭生活、似是而非的心情、瞻前顧后的決定,一點都不利落干脆。文字輕,意薄,什么都改變不了。不像其他有形實體,這件她花了那么多時間和心血投入進去的作品,回過頭看,卻一點痕跡都沒能留下。也許她的確寫出了當時的心境和感受,可是,誰在乎呢?太微不足道了,她和她的文字,莫不如此。
唐翎拿過手機,沖動促使她很想給喬喬媽打個電話。第一記嘟音傳來,唐翎感覺自己不停往地心下沉,周身出了一層虛汗。電話那頭乍響起喂的一聲,她慌不迭地掛斷。
唐翎從貨架上取下兩罐奶粉,看配方,再比較生產日期和生產地,口味的話,要等蓓蓓吃過才知道,不喜歡還得再換。上個月蓓蓓臉上發濕疹,密密麻麻的紅點子,癢,孩子忍不住用手又撓又摳。醫生建議唐翎要給孩子增強免疫力。唐翎忘記問他可以吃什么牌子的奶粉,不過估計問了他也不會回答。家里的奶粉之前都是易咸昱托一位澳大利亞的朋友快遞的,上個月他攜妻帶兒回了國,蓓蓓的奶粉因此也沒了著落。唐翎在網上查閱過一些資料,各類奶粉的品牌廣告層出不窮,說得也是天花亂墜,可她依然云里霧里,拿不定主意。唐翎不了解蓓蓓喜歡吃哪種,哪種又對孩子營養更好。過于豐富的物質海洋將唐翎淹沒其中??粗矍耙约皵[放在貨架上的更多的圓形罐子,唐翎突然覺著口干舌燥。復雜的事物讓她耗神費力,而她本可以把這些精力與時間用于更重要的事情。
眼角瞟到一個身影。唐翎轉過頭。一個穿著一襲深棕色麻布衣衫的男人,站在過道另一側的貨架前,稍稍傾身向前倚著手推車?;蛟S感受到了來自陌生人的凝視,那個男的也扭頭望了過來。唐翎捧著奶粉的兩只手忽然變得有些僵硬,從后腦勺至整個脊背,不自覺地繃成了一條線。唐翎把一罐奶粉放回原處,罐子沒立穩,她慌慌張張去扶,手里另一罐差點兒滾落。臉即刻燒了起來。唐翎又朝那個男的投去一瞥。一個女的走到他身邊,自自然然地挽住他,兩人隨即離開。那個男的沒有再往唐翎這里看上一眼。她的視野里瞬間空空蕩蕩。
抿了下嘴,牙齒觸到早上發出來的口腔潰瘍,一陣鉆心的疼。赤裸裸的現實感。
只有冷冰冰的手推車仍在原地。她不可能沒告訴過蓓蓓要跟緊自己,不可以亂走,再說孩子也不是頭一回出來逛超市。就在剛才她挑奶粉的時候,孩子還在一旁哼著歌溜達,粉色蝴蝶結小皮鞋踩在地上嗒嗒響,那是孩子最中意的一雙鞋。
唐翎一下子忘了該怎么呼吸。她手腳發涼,跑起來毫無章法。仿佛深陷于熱帶叢林,迷失了方向?;艁y中,撞上前面的人。那個男的一把摟過女友,關切地問著女友要不要緊,繼而皺起眉頭數落唐翎“怎么回事毛毛躁躁的”。唐翎別過臉,甩了句不好意思,接著找蓓蓓。
哪里像他。根本一點都不像。
奔跑讓唐翎覺得疲憊,要么就是因為恐懼抽走了她的氣力。每一面貨架都像是一座高聳入云的山,綿延著她的希望與失望。
在那里,玩具專區,蓓蓓和另外一個女孩在一起。兩人面對面坐著,各種娃娃在身邊擺了一圈。小熊小熊,歡迎你來我家做客,要喝茶嗎?唐翎聽到蓓蓓輕聲細氣地問。
羞赧、后怕、自責、尷尬,她上前抱起蓓蓓。孩子不理會母親的焦灼與釋然,吵著“我還要玩”,想從她懷里掙脫。唐翎把女兒放下,蓓蓓重新一屁股坐到地上。另一個小女孩,仿佛自動屏蔽了這一切,除了剛剛唐翎跑過來時把她嚇一跳,她仰了一下頭,繼而立馬又沉浸于自己的世界。女孩頭上扎著兩只小辮,發圈上各有一只綠色青蛙,幾綹頭發散出來,垂掛于額前。她的身形比蓓蓓小一號,不過年紀看著應該差不多。
小朋友,你跟誰一塊兒來的?唐翎問她。
不知道。女孩頭都沒抬。
你爸爸媽媽呢?
不知道。
接著不管唐翎問什么,小女孩統統以“不知道”回應,要么干脆不說話。蓓蓓的圖畫課還有二十分鐘開始,她們開車過去用不著十分鐘,唐翎想著可以陪小女孩等一會兒。哪個家長心這么大,把孩子放在這兒就不管了?唐翎慶幸蓓蓓沒丟,也沒被人抱走。這個世上意外那么多,孩子的父母應該感謝她吧,至少她不是一個壞人。
等不住了,唐翎準備去服務臺喊廣播。迎面走來一個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眼窩凹陷,顴骨突出,整個人說不好是過度勞累還是故意為之的頹廢,渾身透出令人敬而遠之的氣息。女孩聽見腳步聲,不太情愿地抬頭叫了聲爸爸。男人抱起女兒就走,一句話都沒說。唐翎不確定,上前追問道,孩子,這真的是你爸爸?男人警惕地側身,讓自己像座石碑一樣隔在女兒和唐翎中間。爸爸,快走。小姑娘伏在他的肩頭,催促道。唐翎退后一步,給他們讓路。
在走去停車場的路上,蓓蓓說了一句讓唐翎很多年后依然記憶深刻的話:媽媽,你別生氣,她沒有媽媽。
吃過晚飯,唐翎收到了作家老師的回復。當然,依舊是由助教轉發。水龍頭嘩啦啦地沖著池子里油膩膩的碗筷。唐翎嘶啦抽出一張紙巾,把手擦干。
“小說文筆不錯,清新自然,很多生活情節描述細膩,讀來令人感同身受。一點小建議:讓文章泛起點波瀾吧,畢竟,誰不喜歡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故事呢?祝順利?!?/p>
沒錯,精彩紛呈跌宕起伏的橋段唐翎也愛看。有時被吸進去了,做飯、洗衣、打掃衛生,或者一個人發呆的時候,還會跌回到故事里,想象自己是書中某個角色,換了容貌也換了心情,經歷著不一樣的生活,不由自主地流淚或者微笑。偶爾被易咸昱撞見,笑她是個傻瓜。都是假的。他說??裳蹨I是真的。
一百分的好看又怎樣?唐翎寫不出。經歷了這幾個月的創作,唐翎不得不承認自己天賦有限,若不從現實生活中汲取素材和養分,光憑想象,她做不到把一個人或幾個人的生活過得那么震撼人心?,F實就是現實,和小說不一樣?,F實如同一杯溫水,平淡,甚至寡味。小說可以是茶,可以是酒,也可以是咖啡,材料迥異,濃度不同,味道也就千差萬別。但它們都不是必需品,離了也一樣活得下去??墒请x開水,人會死。
她回了一句“謝謝”,然后點擊按鍵,刪除干凈和助教的聊天記錄。
去宜家是周六早上臨時做出的決定??蛷d的一條茶幾腿搖搖晃晃,易咸昱說想去買一套螺絲刀工具,回來自己修。唐翎一直想換塊新的餐桌布,原本那塊蘋果綠褪了色以后,看上去灰撲撲的。蓓蓓嚷嚷想出去玩,問她想去哪里,她說都可以,只要不待在家里。
要不去趟宜家吧。易咸昱說,就當逛商場了。
打開車窗,微風澄澈,天空藍得就像是一整塊倒扣的海平面。從高架下來,到宜家門口,一路堵。地上和地下車庫全滿了,易咸昱只好把車停在稍遠的一條巷子里。前面有個石墩,后面停了一輛SUV,他費了一點時間才把車倒進中間那個車位。
你老公車技厲不厲害?易咸昱說。
唐翎豎起大拇指。蓓蓓張開雙手要爸爸抱。
我們說好了,待會兒到商場要自己走,牽住媽媽爸爸的手。易咸昱抱起女兒說。
好噠!孩子用肉肉的胳膊環抱爸爸的腦袋,在他臉上響亮地啄了一口。
穿行于宜家精心布置的系列示范間,唐翎不禁有一種錯覺,似乎那個想象中的家已經浮現眼前,漸漸成形。但同時她也覺得迷惑,因為無論哪一種,都不是她真正想要的那個樣式。她夢想家的模樣究竟是什么樣的,唐翎自己也說不清。但她知道,那個家,它是存在的。
“起居室”類別的展廳中央,放著一套灰白駁雜的布藝沙發,粗線交錯,有大大的頸枕,旁帶貴妃榻。易咸昱一眼相中,坐上去往后舒舒服服一靠,招呼唐翎道,你也來試試,真的舒服。
唐翎搖搖頭。
別擔心,這就是用來給顧客體驗的。他說。
唐翎在易咸昱旁邊坐下,眼簾低垂,注視著交叉在一起的雙手。蓓蓓一個蹲跳,上了易咸昱的膝蓋,咯咯咯地笑。
有一對小夫妻靠近過來看價簽牌。唐翎趕忙起身。
唐翎他們目前住的房子,小兩室,蓓蓓還不需要單獨一個房間,那個次臥于是堆了不少雜七雜八的東西。易咸昱不止一次提出過想換套房子,至少再多個房間。孩子眼看就要大了。
那時,你就會有一個自己的書房了。易咸昱這樣告訴唐翎。
擁有一間獨立書房對唐翎來說無疑是個莫大的誘惑,可她說再等等吧,等蓓蓓讀完小學,畢竟現在這個房子的配套學區還不錯。最關鍵的原因,還是手頭可支配資金不夠充裕,她又不想易咸昱太辛苦。
唐翎下載過幾個找工作的App。按要求一項項輸入個人資料,畢業學校那一欄她填得無端端有些自負和心虛。明明是國內排名數一數二的大學,感覺倒像是某所不入流的學校,讓唐翎害怕別人知道。這個標簽曾幾何時是她的榮耀,但都已經過去了。研究生畢業后她在一家外貿公司干了七年,一直到懷上蓓蓓。
投出簡歷后,也和不同公司的HR聊過幾次,基本都是無疾而終。有時是對方沒有下文,有時是唐翎突然對找工作這件事心灰意懶,失去了面試的動力。她抱著蓓蓓看書,給她讀繪本,感受女兒柔軟熱乎的小身軀依賴著她,想,也許這樣也是一輩子。
可以前,她并非如此?;蛘哒f,她理想的生活,并非眼下這個樣子。太遙遠了吧,遠得她都很少回憶起,當初自己是怎樣不知疲倦地奔跑,跋山涉水地尋找。就像高二那年期中考,她堅持做完數學卷子,走回教室,在離座位只差一步時眼前一黑,暈倒在地。后來別人說她是輕傷不下火線,只有她自己知道,根本不是那樣。之所以能扛下來,是因為她有信仰。她誓要站得更高,讓他看到。待放榜,班里兩個滿分,她即其中之一。她想起考場中一筆一畫寫下的名字,毫不懷疑是什么給予了她力量和勇氣。
“媽媽,我餓了?!陛磔硌銎痤^,拉拉唐翎的衣角。唐翎情不自禁抓過女兒的小手握在掌心,肉肉的,暖暖的,正是她需要的現世的溫度。
宜家的餐飲區總是人滿為患,好多都是一大家子人,兒童區有孩子在玩滑梯和海洋球。唐翎帶著孩子排隊拿了一份沙拉、一盤瑞典肉丸、一塊千層蛋糕,易咸昱自助打了一杯可樂。窗口的位置剛好有人端起餐盤要走,易咸昱努嘴讓蓓蓓先跑過去占個位。坐高腳凳上,蓓蓓橫握叉子,張大嘴一口咬住肉丸子。醬汁星星點點沾到了孩子臉上。易咸昱邊看手機邊喝飲料。唐翎望向窗外,高架上汽車疾速奔跑?!案呒軜蜻^去了,路口還有好多個,這旅途不曲折,一轉眼就到了……”熟悉的音樂在唐翎心中響起,她自然而然哼了出來,“……天空血紅色,星星銀灰色,你的愛人呢?Yes I’m going home. I must hurry home,where your life goes on. So I’m going home,going home alone,and your life goes on……”
你在唱什么?易咸昱問道。
高三那年寒假,她放在教室的六冊語文書不翼而飛,她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卻禁不住另一個念頭的誘惑:會不會因禍得福?他真的愿意借給她——書上面有他的筆跡,甚至氣息。這種快樂,她此后再也沒有過。
一首老歌。唐翎回過神說。
蓓蓓似受到媽媽唱歌的情緒感染,小嘴一開一合唱起了《我愛北京天安門》。稚趣的聲音,表演起來有板有眼。只不過嘴巴因為一邊唱歌一邊還要吃東西,有些忙不過來。
易咸昱買到了他要的工具套裝,有榔頭、扳手、螺絲刀、老虎鉗。唐翎挑了一塊素雅的黑白寬格紋桌布。蓓蓓一手抱著海豚玩偶,一手拎著駱駝,嘴噘得老高。只能買一個,唐翎給她兩分鐘時間決定。孩子猶豫再三,戀戀不舍地把駱駝還給唐翎,臨走前最后一次摸了摸它頭頂上一撮淺棕色的毛。
原本停在他們車后面的那輛SUV開走了,換成一輛小轎車,然而靠得離他們的車愈發近。易咸昱微微蹙眉。唐翎想讓蓓蓓先上安全座椅坐好,孩子不肯,非要跟著媽媽。唐翎牽緊女兒的手,跟易咸昱說,我幫你看著,你慢點倒。
沒轍,只能一寸一寸地挪動。每打一次方向,前面或后面就像快要貼上去了。幸好唐翎他們的車身不算長,只是需要耐心。唐翎朝車尾走了一小步,想看看如果再倒一把是不是會撞到后面那輛車。再回頭,晚了。
爸爸的車撞啦!蓓蓓喊道。
你怎么回事,易咸昱對唐翎說,不是讓你看著前面嗎?
我想幫你看看后面有沒有危險。
后面有倒車雷達。易咸昱說。他打開車門下來,繞到前頭,沉著臉檢查哪里被石墩給蹭了。保險杠底端一塊比指甲蓋稍大點兒的地方有新鮮擦痕。
不能說若沒打剛才那一把是不是一定會好一點,反正現在車子是徹底動不了了,尷尬地卡在中間。
這下好,進也進不得,退也退不出。易咸昱說。他干脆熄了火,走到后面那輛小轎車跟前,卻沒找到任何跟車主有關的聯絡方式。蓓蓓想過去跟爸爸一起,唐翎伸手拉住了她。危險。唐翎說。
這時,從停車場另一端過來三個人,看樣子也是一家三口。嘀,小轎車被遙控開鎖。唐翎抱起女兒讓到路旁。
他們走啦,爸爸。蓓蓓說。
易咸昱拉開駕駛室的門,好了,上來吧。
一圈彩色圍欄,蓓蓓曲著雙腿坐在爬行墊上,興高采烈地招呼小海豚來家里喝下午茶。唐翎準備做飯。易咸昱進廚房倒熱開水,然后,站在她身邊看她洗菜。
你讓孩子看出來了,這樣不好。他說。
以后我會注意的。唐翎把洗好的空心菜瀝了水,放到菜板上。
剛才我可能也有點急。他說。
唐翎從廚具柜里抽出菜刀。
不過你確實應該指揮得更及時一點,我完全看不到前面。他又說。
知道了。她發現自己得用好大的勁才能控制住刀刃不偏斜。
你怎么了?
唐翎突然很想大聲沖他喊,我沒有感覺,你知道嗎?這一切,好的壞的,我都沒有感覺了。但她不能告訴易咸昱。如果還需要她承認錯誤或道歉,她會繼續做的,為了讓他高興一點,或者,也為了讓自己心安一些。委屈有什么了不起,委屈又不會死人,況且委屈的又不是她一個。她并非不愛他了。絕對不是這樣。
是我自己的問題吧。唐翎說。
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嗎?易咸昱把站立的重心換到另一只腳上。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唐翎回過頭,說,真的。
望著鏡子里的自己,昨晚的夢似乎一下子遠了、淡了,盡管心口還留有余溫——她又見到他了,毫無疑問——但具體內容,唐翎記不太清了。像清晨的薄霧一樣朦朧,努力回憶,畫面卻越來越淺。蓓蓓醒了,在房間里叫媽媽。等到給蓓蓓吃好早餐、送她上學,又買了菜,唐翎再試圖往回覓尋時,連僅有的情緒的邊也摸不著了。
唐翎沒想過會再次收到寫作課老師的消息。那位作家老師托助手轉達,如果唐翎把文章改好的話,可以發給他看。
唐翎擱筆有一段時間了。她幾乎都想不起文件夾里還有一些事懸而未決,還有一些人前途未卜。有始無終的事太多了,人生被切割成無數棱片,說不準哪一塊發生扭轉或變形,未來的路徑就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變化。和所有那些足以改變人生的宏大事件相比,放棄寫作只不過是頂頂微小的一件事。從前她就覺得,當文字獨立出現在紙上的時候,跟作者也就沒有太大的關系了。她要如何詮釋它們?寫作當下和現在的她,都不定是同一個自己,她又怎么能代替故事里的人和事去發聲?那不像是一種解釋,反而像辯護。因為是自己的孩子,所以理論上應該非常熟悉,他們喜歡什么、討厭什么,夢想是什么,憎恨的又是什么。不允許平淡。不允許其實什么都不是??墒撬墓适虏粚儆谒?,即使從表面上看是她創造的,她也只不過是一個載體、一種媒介,人物借由她穿行,事件借由她生發,但離了她,它們一樣在另外的世界里,不慌不忙、落落大方。她比任何人都更想改變一些事的結局。但是,面對滿紙荒唐言,不是她不想做什么,而是她根本做不了什么。
唐翎回說,有時間我會改的。
露營帳篷和充氣床墊買來大半年了,放在汽車后備廂里,一次也沒用過。易咸昱說再不動一動,東西都要發霉了。一聽可以出去玩,蓓蓓開心得直呼爸爸萬歲。唐翎查了天氣,這周末多云,不下雨,應該也不會太曬。至于野餐地點,易咸昱用兩指把手機地圖放大又縮小,說,去良渚文化村怎么樣?
鋪開紅白斜紋格餐布,拿出自制的三明治、壽司,還有洗凈的香梨、草莓、圣女果,起司蛋糕是昨天蓓蓓在放學路上的面包房里自己挑的。除此之外,唐翎還帶了一早起來泡好的蜂蜜柚子茶,裝在保溫壺里。
溪邊流水潺潺,柳枝抓緊初秋的短暫時光盡情搖曳。清風拂面,繾綣的空氣中飄來陣陣草香、花香,混合著食物的馥郁香氣。蓓蓓已經交上了朋友,五六個孩子一塊兒在草坪上奔跑,一只白色足球被他們踢得嘭嘭響。唐翎剛要張口叫蓓蓓慢點跑,轉念一想難得有戶外肆意玩耍的機會,還是不打擾她的興致了。她要懂得適時從孩子的世界里抽離,盡管不太容易,但總得去嘗試。
易咸昱說他有點困,去帳篷里躺一會兒,睡個午覺,待會兒好開車。合上壽司盒蓋子,把三明治用塑料袋扎緊,擰上保溫壺,收拾完這些,唐翎也鉆進帳篷,抱著膝蓋坐在丈夫旁邊。
你不睡會兒?易咸昱把手枕在腦袋后面,閉目養神。
我還好。唐翎說,想跟你說個事。
嗯?
我想去找工作。
為什么?
唐翎沒說話。
那孩子怎么辦?易咸昱問。
可以請阿姨。
有好一會兒,易咸昱那側沒發出一絲聲音。唐翎以為他睡著了,轉過頭看,他的眼睛正望著帳篷頂端。
等蓓蓓上小學吧,你也輕松一些。到時可以找一份不那么忙的活兒做做,你覺得呢?他說。
唐翎深吸一口氣??諝庵杏心嗤粱旌狭怂苣z的味道,刺鼻。她還在呼吸。她還能呼吸。她已擁有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那么,她為什么還需要其他的憑靠,好讓自己的存在擁有更堅實的根基呢?
緩慢坍縮的空間里,兩個人的沉默被蓓蓓的哭聲打破。一個小男孩撞了她,蓓蓓的手腕處擦破一小塊皮,還好,沒流血。小男孩的媽媽拉著兒子過來道歉,連聲說真是不好意思。
沒事,小孩子磕磕碰碰難免的。唐翎說。但她在用濕巾幫蓓蓓把手擦干凈時,還是覺得心口疼了一下,又一下。
易咸昱坐在帳篷入口,從地上拔起一根草,含在嘴里,那眼神仿佛在說:我沒說錯吧,孩子一刻都離不開母親。
燈光迅速暗下來。唐翎覺得自己仿佛掉入了深海,四周有數不清的生物向她游來,大的小的粗的細的空心的實心的,離她的身體越來越近,越來越迫急,就快要觸碰到她的皮膚了。她胸口發緊。無意識地吞咽,這個動作卻變得極為困難,因為喉嚨發干,像一截寒潮來襲后干枯的樹皮。想起上臺前沒有喝水,怕中途憋得慌。她一緊張就容易上廁所。臺下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孩子們的竊笑、打鬧、交頭接耳,家長的輕聲提醒、極力壓低仍免不了心煩意亂的訓斥。唐翎讓自己集中注意力默念臺詞,想象即將發生的場景,可是聲音嗡嗡,在她耳邊無限貼近又無限遠離。她忍受著耳鼓內外的震蕩。
“太陽當空照,花兒對我笑。小鳥說早早早,你為什么背上小書包……”蓓蓓唱著《上學歌》,蹦蹦跳跳從側臺出來,兩只麻花小辮一甩一甩的。辮子是剛才在后臺唐翎給臨時扎的。她手拙,平時就給孩子簡單綁個馬尾了事,可昨晚睡覺前,蓓蓓說今兒是個大日子,必須要漂漂亮亮的。唐翎上網查教程,現學現用。直覺抓太緊了,問她疼不疼,孩子搖搖頭。待扎好,發現孩子眼里噙著兩大顆眼淚。
唐翎想起來了,自己是桃花樹上的一只小怪獸。她伸伸懶腰,夸張地打了個哈欠。半個月前,幼兒園老師在群里發公告,說每個家庭至少準備一個親子節目,在學校的元旦晚會上表演。唐翎問能不能讓蓓蓓自己唱歌跳舞,她可以負責全部幕后,化妝、服裝、道具等等。不行,老師回道,其他小朋友都有父母陪著,你怎么能讓蓓蓓一個人?聽上去唐翎倒真像置孩子感受于不顧的母親。她問易咸昱怎么辦。他說,你以前不是寫過童話嗎?看看有沒有適合孩子演出的。唐翎拿出僅有的幾個,給蓓蓓挑。孩子依然最喜歡《樹屋上的小怪獸》。這是一個關于信任和珍惜的故事。蓓蓓當時聽得眼淚汪汪,說小怪獸好可憐,如果她是故事中的那個小女孩,一定會在關鍵時刻選擇相信小怪獸,拉著他的手跑得遠遠的,不讓人們有一丁點兒機會抓到他。
學會珍惜,總是在錯過以后最好的自我安慰。唐翎慶幸孩子還不懂,她的天真可以保護她,她的本能現在還允許她,順心而為。
那么,你要不要改下結局呢?唐翎問女兒。
蓓蓓很認真地想了想,說,不要,現在這樣會比較讓人難過。
難過,也就意味著難忘。是不是連孩子都明白,悲劇比喜劇造成的漣漪更加悠遠綿長?
易咸昱說隨便挑個角色給他,簡單點兒。蓓蓓指定爸爸演抓走小怪獸的那個壞人。臺上,盡管是演戲,唐翎確定自己還是看到了,易咸昱在抓住她的手欲把她往后面暗處拖的時候,蓓蓓臉上流露出了真實的恐懼。唐翎下意識地改變了劇本中的高呼救命,而是溫柔地呼喚道,蓓蓓,你要相信我,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呀。
唐翎他們的整個童話劇表演不過十分鐘。接下來還有其他家庭的魔術、街舞、T臺秀、打擊樂等,個個都是平日里深藏不露的高手。每一個節目終了,唐翎都盡職盡責地拍手。蓓蓓頭上的假樹葉環取下來了,兩頰仍舊帶著紅紅的妝。孩子拉拉媽媽的衣袖。唐翎以為女兒要上廁所,只聽蓓蓓說,媽媽,我覺得我們演得最好。
全部演出結束,到了頒獎時間,再怎么樣都有個“歡樂家庭”的獎狀,保證沒有一個孩子手里心里落空,某種形式上的平均主義在這里有效且必要。令唐翎意外的是,他們真的獲得了“最佳表演獎”。蓓蓓一手拉著她,一手拉著易咸昱,雀躍地一路小跑跳上臺。底下的攝影老師讓三個人靠近一點。蓓蓓雙手高捧獎狀,易咸昱摟著妻子的腰,唐翎的兩只手搭在女兒肩頭。照片里的他們,應該是如假包換和諧甜美的一家人吧。
回到家,洗臉刷牙,唐翎抱著蓓蓓,給她講睡前故事。孩子自從下了臺以后小嘴就沒停過,這會兒終于累了,頭一歪,睡著了。唐翎輕輕地關上房間門,走進客廳。
想不到,我們都這么有表演天賦。易咸昱把獎狀放入鏡框。
是沒想到。唐翎也端詳著這張薄薄的紙。
易咸昱把裝好的鏡框遞給唐翎。她會找到合適的地方把它掛起來,和蓓蓓之前獲得的榮譽一起。
等一下。易咸昱說。
他拉過妻子的手,把她左手無名指的戒指往上推到指根,轉了一圈。
松了。他說。
紛紛揚揚,雪花落于闃靜的大地。小年夜的晚上,降下這年第一場雪。第二天一早,屋外全白了,世界像披上一層厚厚的糖霜。蓓蓓吵著要出去堆雪人。帽子、圍巾、手套,唐翎幫女兒全副武裝。拿上海邊挖沙用的鏟子和小水桶,她們來到樓下的草坪。已經有不少孩子和家長早早地動起了手。
新雪松軟,手握一捧,一捏就成了個冰球。唐翎拿掉手套,手心的涼意緩緩滲入意識,像細針刺入血管?;它c兒時間,滾起大小兩個雪球,一個做身體,一個當腦袋。蓓蓓把兩顆桂圓干的核嵌入雪人的眼窩,細長的胡蘿卜往臉中央一塞就成了鼻子,削好的一瓣蘋果像極了微笑的嘴巴,她還在草叢中撿了兩根樹枝插在雪人矮矮胖胖的身體兩側。抓著雪人的手,孩子喃喃道,小雪人,我好喜歡你。我們來做朋友好嗎?
唐翎想起一部自己小時候看過的動畫片,叫《雪孩子》。一個無比悲傷的故事。但就算不沖進著火的房子里救小兔子,陽光一露面,雪孩子依然會消失。注定不可能長久留存的東西,傾注太多的感情是不明智的??善资诺牟鸥恕軣o處不在,適宜的殘缺才具有無可挑剔的圓滿。宛如拼圖游戲,如果缺了一塊,你將會一直一直惦記,記憶的角落永遠葆有它的一席之地。一旦最后一處空缺被填滿,這副看似完美無瑕的拼圖就失去了至少一半的魅力——尋找、期待、念想、渴望。唐翎不忍心提醒孩子離開,盡管她知曉悲傷在所難免。但現在的快樂也是真的,能多一分鐘就多一分鐘吧。
媽媽,我們一起來給小雪人唱歌好不好?蓓蓓跑過來拉住唐翎的衣襟,哈氣在空中凝成一團小小的白霧。
圍繞雪堆,稚嫩的童聲漸次飛升、隱沒。跟隨女兒的步伐,唐翎發覺自己不知不覺開始奔跑。她的大腦在發熱,身體卻呈另一種相反的感受——更輕盈,也更明亮。她抬起頭,大小不一、碎裂的雪片,不知何時又降臨人間。她停下腳步。雪覆上眼瞼。也許用不了多久,她就會被層層疊疊的雪花溫柔包裹,變成一個不折不扣的雪孩子,晶瑩剔透,宛若新生。
前面,孩子仍在不知疲倦地跑著。
而太陽就快要升起來了。
邊凌涵:生于一九八七年,浙江諸暨人。中國人民大學創造性寫作碩士,二〇一九年浙江“新荷十家”。在《青年文學》《廣西文學》《西湖》《野草》等刊物發表小說、散文若干。著有短篇小說集《美麗的小騙局》,長篇小說《彼岸·倫敦結》,散文集《日記本》《一橫一豎,一晃十年》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