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li id="uuuuu"></li>
    <li id="uuuuu"><tt id="uuuuu"></tt></li>
  • <li id="uuuuu"></li>
  • <li id="uuuuu"></li>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人民文學》2021年第3期|草白:帶燈的人
    來源:《人民文學》2021年第3期 | 草白  2021年03月09日07:02

    祖母的一生致力于制造炊煙,即使在年老體衰、搖搖晃晃的暮年,還習慣像先人們那樣生火做飯。古人用木和金燧火、用石頭敲出火,祖母用的是火柴,那種涂著紅色易燃物的火柴頭,很方便制造出火花,也很容易因受潮而覆滅。當火柴逐漸退隱,打火機取而代之,祖母嫻熟地用打火機點燃松針、麥秸稈、鐵狼萁,或許還有煙蒂。她習慣在喂柴的時候吸煙,火光和煙霧在她臉上聚攏起來,又慢慢散逸開去。她對木柴、灶臺和煙熏火燎的歲月的摯愛,是一個從小使用電炒鍋、以吃外賣為主長大的人所無法體會的。她本能地棄絕電飯煲、燃氣灶等一切可以使飯菜快速熟透的烹煮工具,并表現出頑固的對抗姿勢。那張皺紋密布的蒼灰色的臉因長期暴露在煙霧之中,而分辨不清到底屬于哪朝哪代。偶然看到那張臉龐的陌生人,大概是要驚嚇得狂奔而去;就連熟識之人也不忍細加打量,就像創作者不忍對一個可憐之人過于苛責,那將是雙重的打擊、加倍的殘忍。

    說什么都太晚了,祖母已至老境,耄耋之年,不能一口氣說太多話,不能一下子走太久的路。我在不算遙遠的童年時代所遇見的那個人,比眼下的她可要年輕得多,至少腿腳靈便,說話之聲[響] [邦][響] [邦]響,將山核桃和脆鍋巴也咬得嘎嘣響,還沒有到要人攙扶和庇護的地步。很快,她就到了這一步。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或許是當所有的時間都濃縮成一股風吹向她的臉龐和發梢,她便成了那副讓人害怕的模樣。

    一陣輕飄的風或一片搖搖欲墜的樹葉,都可能讓她摔跤。即使沒有風,她也能將自己絆倒在床沿前、井臺邊,哼哼唧唧,無法動彈。她齒牙脫落、肌腱受損、骨頭斷裂,最終一勞永逸地將自己送到病床之上。即使到了這一步,她還如此傲慢,不近人情,拒絕暴露自己的身體,拒絕以任何途徑讓自己獲得他人關注,并將此視為奇恥大辱。最終,她只能將自己化作一道溫熱的火光、一陣輕盈的煙,飛往另一個世界。

    整個過程迅疾、酷烈,讓人不忍卒視。即使如此,她仍然是那間宅屋里待得最久的人。是上天選擇了她,讓她成為最后離開的人。在獨子和丈夫相繼過世后,她房門緊閉,獨坐閣樓之上。她避人耳目,將自己藏匿起來?,F在回想起來,無論多么長壽之人,人世的日子都是短的。人們要死那么久,卻只能活短短幾十年,甚至比不上木頭里寄居的蟲蟻,只要木頭不腐,房梁不倒,便生生不息。

    如果不是斷骨,不是要將身體隱私毫無尊嚴地暴露在人前,她或許還能活得再久一些,哪怕只是茍延殘喘,哪怕胸膛之內只有微弱的氣息流淌,她也會活下去。她并不排斥活著的日子,她熟悉那種感覺,并多少擁有一些算不上寶貴的經驗。她知道如何將樟腦丸包裹起來,放入衣柜的四個角落里,不讓它們直接接觸薄軟、滑涼的衣物。她還知道最好的引火物是干燥的松針、質地松軟的木柴以及所有含松脂的木料。至于如何救活一簇奄奄一息的火苗,如何在炎熱難耐的長夏午后只以一柄蒲扇來對抗蚊蟲和酷暑,如何在滴水成冰的日子給飯菜和自己的膝蓋保暖……所有這些,她都有自己的一套。

    只是,現在的冬天越來越倉促,往往是寒冷還沒真正開始,便傳來衰竭的信號。水缸被凍裂的辰光、屋檐下懸掛冰凌的時日,早已一去不復返。下雪的日子越來越少。即使是越來越稀薄的雪,像一條破毯子似的絲絲縷縷的雪,祖母也獨自看了很多年。

    從前,檐下有燕子呢喃,后院有啞巴學語?,F在,家人、啞巴和燕子都離開了。窗戶被壘起的木柴封住,只夠漏進一些微光。光線落在陶罐、酒甕、瓶子和碗缽上,也落在油膩膩的毛狀灰塵上,它們板結成團,不輕易挪動位置,衰老的人早已學會與其和平共處。某次織網或誦經的間歇,祖母倚靠窗前休憩,將花白的腦袋無限靠近外面的聲響和光,但絕不探出頭去。她不想被注視、呼喚和談論。

    每次想起祖母,腦海里浮現的總是那個小小的身體在灰暗屋宅里踽踽獨行的場景。一個頭發灰白的老太太,在堆積著南瓜和土豆的角落里走來走去。豐收的果實充滿她的小屋,時間的蛛網結在椽木與屋梁之上。一年四季,步履蹣跚地從她窗前爬過。青苔趴在石頭縫,最終爬上高高的墻頭。不遠處是日夜奔走的溪流,永遠在那里流著,不停地流著。生老病死、婚喪嫁娶,不過是枝上結出果子,又墜落了果子。她的世界破敗卻完整。那間屋子也是完整的,處于孤獨的上升期的屋頂與閣樓,充滿夢幻色彩的廊檐、天井、馬頭墻,還有樓梯和雕花門窗所通向的往昔的旖旎世界,不期而至的風雨、冰霜、閃電和月光也屬于這間家宅的饋贈物。不能沒有這些。這座有空間根基的宅屋,好像是大地之上長出的植物,是人心中的宇宙中心。無論從夢境還是現實的角度看,它都是完整的,一座房屋該有的它都有。

    祖母在老家屋宅里安然入睡,我卻在無法忍受的噪音里失眠。一開始是租來的房子,許多人共處一室,別人的腳頂著你的腦袋,說話之聲嘈嘈切切,不絕如縷。這世上真有如此逼仄的空間,這空間里全是密密麻麻的人,交換著站立與躺倒的姿勢。后來,情況好些了,可以找到離陽光近些、站在窗前能看見綠樹的房子,幸運的話,還能看到河水。無疑,離家之人從來沒有放棄過對家宅的尋找。很快,他們就找到了那樣的地方,比鴿子籠更大一些的地方。那是由不同功能的房間所組合而成的套間,所有物品都可以找到它的擺放位置,沙發、床、書桌椅、臺燈,還有書架,都在視線之內一覽無余的地方。它類似于蝸牛的殼、蟲蟻的洞穴、烏龜身上的硬質鎧甲。即使小,也是宇宙的核心,各種力量的匯聚之地。你以為自己真的找到了那種地方——全宇宙最靜謐的所在,但你很快發現,你的左邊、右邊,你的頭頂和腳底下全是人,是深夜里的人聲、下水聲和油鍋爆炒聲,你們之間以管道相連,以電線相連,以深夜里的呼嚕聲和夢話相連。

    當然,最重要的連接來自那種叫作“電視機”的家用電器。那些年,它們在無人的房間里代替人與觀看者講話、互訴衷腸,制造“高朋滿座”的假象。祖母的房間也有電視機,起先是十四英寸,后來變成十七英寸、二十一英寸,由黑白換作彩色,電視節目更是換了一茬茬,老演員生下小演員,這個劇里的小女孩在另一個劇里當了小孩的媽,甚至還有年紀輕輕就死去的女演員,某著名主持人以及專門以逗樂為能事的小品演員也赫然列在死者名單上。當然,電視之外,這個屋宅里的人也在一個個離去,他們在體育解說員的慷慨陳詞中、在保健品和汽車廣告的輪番轟炸下進入彌留之際。祖母是家里唯一能把眾多電視連續劇看到“劇終”的人,誰也沒有她看的電視多,連廣告也不放過。很多年后,祖母也進入彌留之際,她躺在那個沒有電視機的臨終的房間里,叫嚷著要把電視機關掉,說里面的人吵到她了;從前是那些從來沒有見過面的人陪伴著她,到了最后關頭,也是那些從來沒有見過面的人打擾了她。

    當她在電視里看見高樓、街道、紅綠燈、穿梭往來的汽車以及從汽車里走下來的人時,大概也會想起我。我十六歲那年離家之后,便住到一個她從來沒有去過,也永遠不會去的地方。她知道,我就住在她在電視里經??吹降哪欠N“鴿子籠”里,還會坐那種車身很長、車上設有廣播裝置的車子去上班,有空的時候去那種有一點點水的公園里劃船。說是“船”,不過是改造成動物形狀的小鐵皮,大多是鴨子造型。岸邊還有拍照的人,這樣的照片在被塑封后大概不止一次寄回家里去——被祖母恥笑為旱鴨子戲水。電視讓她見多識廣,讓她輕松識破騙子伎倆,也讓她失去部分自己的生活。

    很顯然,那個伸著觸須的黑匣子所提供的生活更加絢麗多彩。它可以提供任何地方、任何種類、任何維度的生活,古代的現代的、凄慘的歡樂的、虛假的真實的,應有盡有,但不負責提供具體的感受。當然,祖母老了,也不需要這種無用的東西。足不出戶的她在編織漁網的同時,就能將整個世界一覽無余,這在過去無論如何都無法辦到。

    祖母仰面凝望小匣子里的生活,目光在玻璃窗、水泥樓梯、曲曲折折的管道上攀爬,眼神投注在一個個長形或方形的格子上。某個時候,她忽然發出輕蔑的笑聲。她環顧自己的家宅,再看看那些被整齊分割的、像抽屜一樣的格子——它們還沒有她家里的谷倉大,還不如她后院的兔子房大,反正它們看上去都好小。她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認為屋宅之外的空間混亂不堪、一無是處。那個世界的老人好像不是自己的同類,居然住在那么高的地方——比她房前的楝樹還要高,就像是住在高高的樹杈上??傆幸惶?,他們會像熟透的果子那樣落下來,像樹梢上的絮狀物被風吹到深深淺淺的溝渠里。

    從祖母的視角看世界,世界在一刻不停地滾動著、旋轉著,風風火火,摧枯拉朽,卻一無是處。那是別人的世界。她的世界在塵埃彌漫、蛛網遍布的角落里。她甘愿縮作一團,她的臉和身體也漸漸成皺縮狀態,就像很多年前她曾飼養過的蠶繭??伤敛辉诤?。

    祖母睥睨眾生的表情至今還清晰地印在我記憶的板壁上,不知是誰給了她那樣一副驕矜自滿、不可一世的神氣,難道是來自電視的無上饋贈?一個蜷縮在犄角旮旯里的老人面對鮮樂繽紛、花香馥郁的世界應該感到羞愧才是,而浮現在祖母臉上的表情除了驕傲還是驕傲,這實在毫無道理可講。

    我曾萌發過帶祖母到我生活的地方去見識一番的念頭,坐白色的快車或綠色的慢車都可以。我還有時間給她講講未來人類可能經歷的生活,那是我和她都沒有辦法抵達的生活。但是我終究沒有這么做。每次從外面回到古老的屋宅里,滿臉羞愧地站在她面前——我等著回答她的問詢,哪怕是領受她的訓斥,我為自己居然過上了與過去完全不同的生活而慶幸而自得而羞愧。如果這時候祖母提出什么要求,哪怕是讓我難堪的要求,我也不會拒絕。很多老人千里迢迢跑到某個地方,只為了拍照,他們占有這個世界的方式就是不停地拍照,把世界縮影在一張白紙上,便于隨身攜帶。這是一種很好的安慰心靈的方式,我以為祖母也需要這樣的方式。

    可她在觀看了足夠時長的電視節目之后,連對此也產生了厭倦。在此之前,她可不是這樣的。她總是得意揚揚地說,這是東方明珠,這是天安門廣場,這是萬里長城!可它們看上去并不怎么樣啊——后來,當她這么說的時候,我即刻打消了帶她去遠方“遨游”的念頭,她只在自己的屋宅里“遨游”就夠了。另有一些時候,相似的念頭又會頑固地生起,她真的應該去外面看看,哪怕僅此一次,哪怕她實際感受到的只有喧囂的噪音和骯臟的尾氣。

    毫無疑問,我不會真的鼓起勇氣提出這樣的建議,除非提出這個建議的人是她自己。但她永遠不會這么做。祖母有一根竹制的“癢癢撓”,她對它的喜愛甚至超過任何一個兒孫。兒孫不可能時時刻刻在側幫她解決難忍之癢,“癢癢撓”卻可以。激動歡喜之余,她肉麻地稱之為“我的寶貝”“我的如意”。她總是說,我從不求人的!言下之意,如果真的要求,她求的也只是“癢癢撓”!不用說,這個長柄、一端有彎形梳齒的小物件幫助祖母解決了幾乎所有難題。那些隱秘角落里的歲月,親人離散的日子里,她唯一能倚靠的也只有它了。

    既然有了這件“不求人”的器物,有了它可暗通款曲、互訴衷腸,既無限信賴于它,也將隱私向它無盡敞開,祖母怎么會與他人(哪怕是親人)提及不切實際的要求呢?所以,她能鐵骨錚錚地說,我從不求人!她只求己,求“癢癢撓”,求時間的饋贈與流逝,求手上的梭子穿越墨綠色的魚線時最好不要發出任何聲響,她不要聽見大海的咆哮聲、風暴中船只的觸礁聲,也沒有深夜里雙眼緊閉時所產生的聲音幻覺。

    祖母的一生依賴雙手和嘴來勞作,她先是以雙手編織漁網,后來則是不間斷地誦經。她織網,編織著一個又一個充滿漏洞的世界——這是她的祖母、祖母的祖母都可能涉足的營生。它不再是營生,而成了先人之間的對話方式。她們通過無數的網結、孔隙以及作為標志物的紅綠布頭,通過自相矛盾、無法被拆除的方式,彼此聯結在一起。祖母不分晝夜,打下一個個、無數個結,那些縱橫的結合、經緯的交點,既是現實世界存在的印證,也是對自身所屬角落的心靈定位。

    與先輩們不同的是,祖母生活的時代是所有時代的總和,也是它們的終結。她的編織生涯戛然而止,它被打斷了,準確地說是被無情地取代了。漁網不再是古老的漁獵工具,它成了速成品,是流水線上的一環。相應地,它所對應的獵捕事業也成為殺戮和牟利的工具、商業時代的資本增值魔方,再也聽不到來自深暗世界里的吶喊。

    不多久,祖母以念經取代織網。她整日端坐閣樓之上,雙眼微閉,好似在用另一種方式聆聽。窗外,蜿蜒的青色山脈似回憶中的往昔,親人故交慢慢進入那草木葳蕤的世界。頭腦中的經文源源不斷奔流而來,無須任何思索,便自動呈現。那些聲音使樓閣上的空間變大,一切都在增大,好像她不是坐在宅屋的閣樓之上,而是在不斷生長的樹木與樹木之間。她占據了中心地位。這么多年,她始終以為自己占據的是這個世界的中心。

    祖母所在的屋宅屬于海邊山地一隅,在它四周常年演奏著風與大海的樂章,無窮盡的山林環繞著它,并從高處俯瞰著它。對這一切,祖母一無所知。她去過的最遠的地方如今成了謎。有人說她去過上海,也有人認為她腳步所及最遠之地不過是鎮上混亂的街市。她織好的漁網就是送往那里。某一天黃昏,她從那里回來之后,再也沒有在距離家宅五十米開外的地方活動。

    那些年里,祖母好似成了遠古時代的人物。當母親告訴我她開始誦經并且以此為生時,我毫無障礙地接受了這個新形象,好像這就是祖母該走的路,她總有一天會走到這條道路上。頹敗屋宅里的人從漁網的編織術中掙脫出來,開始致力于給遠去之人送去最后的安慰。那些被反復念誦的經文,與當初打下的結一一對應,有多少網結便需要多少重復出現的誦經聲,它們在祖母干枯的胸膛里涌動著,如汩汩不息的暗流。

    一開始,那些找她購買經文的人,還會狐疑地望著她。怎么回事,難道這些堆積如山的東西,它們都是真……真的?真的有用嗎?真的有神圣的經文附著其上?

    他們對金黃色的、來自干燥大地的麥秸稈的質疑,惹怒了祖母。她不知道世道的衰微是從人們開始懷疑一顆土豆、一枚松果、一粒麥子的真實性開始的。他們從祖母手里接過東西便驚慌失措地逃走了。他們被她的怒氣嚇著了,暫時忘卻了內心的質疑。

    離家漸久,我逐漸忘記祖母的臉,甚至無法回想她怒氣沖天的模樣。但祖母閣樓之上誦經的形象卻在不斷放大,它逐漸脫離閣樓和她所置身的天地,成為我熟悉的書本里的形象。我常常將過去時間里的人與熟悉的書本里的人物進行比較,并將兩者混為一談。自十二歲離開祖母的屋宅,我在回憶中不斷修訂她的形象。它們不斷增多、放大、逸出,一種不斷變化的關于祖母的形象已經在我的腦海里扎下深根,死亡只能讓這個形象進入更加迷離、惝恍的狀態,而不是徹底消失。

    祖母的一生幾乎沒有離開過自己的屋宅,只有在那里,她才可以隨心所欲,可以驕傲蠻橫,可以怒氣沖沖。那里才是她的宇宙中心,生命能量的聚居之地。我應該用構建一個空間的方式來想象祖母形象的多變性與統一性。重要的是后者。時至今日,腦海里的祖母仍坐在一個封閉的空間里,或織網或念經,或編織竹籃或紡織棕櫚線。她做著這些古老的營生,它們不僅是營生,還涵納著她對這個變化莫測世界的所有想象。

    有時候,我甚至認為她隨時可以拋下它們,去做別的事,去過另外的人生。她可以輕松地把自己放入另一個世界,如元宵之夜,人們把河燈放在黑暗的河床之上,讓它順水流走。

    祖母停靈的日子,他們要我回屋宅里去取一盞燈。在那個屋子里,祖母給自己留了一盞燈,現在,她要走了,必須帶著那盞燈上路。我不知道那是一盞什么模樣的燈,除了祖母本人,誰也沒有親眼見過它,但所有人都異口同聲地肯定它的存在,特別是母親。當我忐忑不安地打開祖母生前的宅屋,發現那里早已成了堆積如山的舊物陳列館,十幾二十年前使用過的物品層層疊疊堆放在一起,散發出一股古怪的、屬于另一個世界的氣味。最多的是經文,以紅紙覆裹的經文、各種形狀的經文,在幽深、靜謐的角落里給人一種火光跳躍的悸動感。沒有燈。我腦海里浮現的是紙燈籠,元宵夜的紙燈籠,燭光在青石板上跳躍和閃爍。

    母親知道那盞燈,說祖母一定準備好了,她可以忘記別的,唯獨不可能忘掉燈。不知從哪個夜晚起,母親也開始和她那個年紀的老人們圍坐在一起通宵達旦地念經。她這么做,據說也是為了得到那盞燈,為了在離開塵世之時將它帶在身邊,照亮黑暗的路。這是我沒有想到的。連母親也在做這樣的事,她是怎么忽然想起做這樣的事?

    關于那盞燈,母親并沒有告訴我更多。她只是說在某些夜里,她要丟下家務和放棄一整夜的睡眠,去某個地方——大概是去一個信仰虔誠的村民家里,她和她們在那里度過了一個個不眠之夜。說起這些,母親的神情是坦然的。她已經是這個家里年紀最大的人了,那盞燈也應該屬于她。她總有一天會用得著它,這是遲早的事。

    最終,我找到了祖母的燈。它就掛在板壁上。它不是紙燈籠,而是一盞小小的、可以收起來的布做的燈籠;它看上去甚至不像是燈籠,而像兩塊可以折疊的、看不出明確顏色的布。其實,它一直在那里,在整個屋宅最干燥、最孤獨的角落里,從祖母獲得它并安放它的那一刻起,再也沒有挪動過位置。

    在我的家鄉,所有六十歲以上的人都要有一盞屬于自己的燈——這里所說的是女性,好像男人并不需要那種東西。我從來沒有聽說過誰家的祖父或外祖父帶著這種東西上路。他們總是罵罵咧咧或唉聲嘆氣,腳脖子一伸,眼睛一閉,便去了那個世界。只有祖母和外祖母們才帶燈。對她們來說,余生沒有比準備一盞燈更重要的事。

    童年里,停電的時刻,祖母的屋宅里點著油燈。棉線做的燈芯浸在煤油里,豆大的火苗獲得了燈油的滋潤,但并不發展壯大,它的光影在墻壁上和屋梁上顫抖、閃動、跳躍,試圖照亮更多的角落。

    油燈之前是蠟燭,那是更為微弱的火焰,隨著時間流逝隨時可能終止的火焰。它們放射出的微光只在事物表面打轉,這給人一種恍惚感,好像這個屋宅里的時間永不會終結,它是循環的——因為黑夜也是循環的。

    祖母很少打開那盞十五瓦的卡口燈泡,她寧愿在黑暗里進食、織網,或者念經,做所有這些事都不需要太過明亮的光線。她討厭浪費,不需要彌布整個空間的光。她喜歡的可能是火苗,垂直向上的火苗由古老的油燈、蠟燭釋放而出,灶膛里也有它的蹤影——伴隨著木質纖維的斷裂發出噼啪響聲。

    晚年的祖母,越來越少發出聲響。她直挺挺地摔倒在水缸邊,不呼喊求救,不大聲嚷嚷,甚至不讓自己發出難聽的哼哼聲。隔壁宅屋里就住著一對夫妻,兩家可以聽見彼此油鍋的爆炒聲、胸膛里的咳嗽聲。祖母完全可以大聲求救于他們,想必對方絕不會袖手旁觀。但祖母一聲不吭。她慣于把自己偽裝成一個沒有困難的人,這樣做的后果是,當真的困難來臨,她便只能沉默以對了。

    離家之后,我搬過無數次家,短暫的寄居之地終將成為遺忘的對象,唯有老家昏暗的宅屋及祖母弓腰駝背的形象時常在腦海里閃現。直到有一天,我發現自己的人生居然與祖母之間存在某種程度的耦合,驚詫不已。我從未想過去學習祖母的生活,盡管我也會織網,對《心經》早已耳熟能詳。我以為自己過的是另一種生活。畢竟,我早已離開祖先的宅屋,不斷學習外面世界的生存技能,住在電視機里的人們所居的屋舍里,過著大多數人都在過的現代生活。但我明白,事實并非如表面那樣一目了然。

    祖母對火光的執念,讓她熬過了最艱難的歲月,也讓她受盡苦頭。尤其是暮年,哪怕僅僅是將最簡單的食物煮熟,也絕非易事。被無限放大的自尊和對單調事物的沉迷,讓她的人生撐到最后,并終結于此。而我呢,這些年過著近乎避世的生活,并越來越安于這樣的現狀。

    祖母跌斷的是左側股骨,人體最大、最重要的骨頭,在她這個年紀,這根起支柱作用的骨頭不可能在沒有任何外力作用的情況下自己長好。當她果斷拒絕來自他人的幫助時,便也自行掐滅了生之焰火。

    祖母去世后,我在一本書里無意讀到以下文字:

    多年以前,有人問美國人類學家瑪格麗特·米德:“在您的研究中,您認為人類文明最初的標志是什么?”

    詢問者心里想著,瑪格麗特的回答或許會是類似魚鉤和陶罐等器具或是類似衣服的東西。然而,瑪格麗特給出一個令人始料未及的答案:“一段愈合的股骨?!?/p>

    瑪格麗特解釋說,在古老的年代,如果有人斷了股骨,就無法生存,會被四處游蕩的野獸吃掉。除非他們得到別人的幫助,否則就不能打獵、捕魚或逃避野獸的傷害。

    那天,擔架來到祖母床前。母親和我都站在那里。我們早就知道祖母的選擇,但救護車和抬擔架的人還是來了。隨行醫生說,斷掉的股骨不會自己長好,除非借助手術或醫療器械。祖母充耳不聞,無論他們說什么都與她無關,甚至奉勸那兩個從救護車下來的年輕人趕緊回去,別在這里浪費時間。

    ——我不去醫院。

    ——我這輩子從沒有去過醫院。

    她神情鎮定,沒有坐以待斃者的哀怨和沮喪。她仍然是大嗓門、睥睨的眼神,表情執拗而不屑。她放棄醫院和他人救助,她放棄了生,選擇死。

    她在床上又掙扎了二十一天。退燒藥、止痛片、白酒在她體內輪番上陣。她晝夜疼痛,白天喘不過氣,夜里睜不開眼,漸漸油盡燈枯,于臘八節晴朗的冬日黃昏辭世。彼時,窗外溪水淙淙,山林沐浴在夕光里。彼時,我在城市屋宅所在的小區里散步。眼前沒有河面,卻有水汽彌漫,白膩透亮,如在夢中。黃昏回到家中,靜坐片刻之后,手機鈴聲響起,告知祖母已逝。家人發現時,她雙目微閉,唇口微張,好似剛剛喘出最后一口氣。而臉頰、下巴上仍留有溫熱的氣息。她剛剛離開,去了另一座山坡、另一片夢境。

    那天午后,我和母親從山上下來。冬日的陽光罕見地溫煦,風吹在額頭上并不冷,還有樹木的清香從空氣里滲透出來。我們在一條山溪前停下奔走的腳步。那一刻,母親臉上流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說祖母真會挑日子,多年誦經,終于功德圓滿了。

    一個斷掉股骨的人只活了二十一天。從斷骨的第一天起,生命便開始了它的倒計時。祖母被搬離舊宅,安置在新房二樓的臥室里。朝北的房間,可以望見遠山,但沒有陽光。陽光只停留在房子的另一面,不越雷池半步。他們會在固定時間給她送來水和食物,并更換尿不濕。后者引起她強烈的羞恥感,比斷骨本身更讓她痛心疾首。這讓母親感到不可思議,一個人行將就木,怎么還在乎這些。

    斷骨事件發生后,我回到家里,像個客人那樣站在祖母的床前。我努力說出安慰的話,但沒有成功。她讓我趕緊去休息,不要管她。任何到她床前探望的人,都遭到她的驅趕,好像她什么事情也沒有,根本不需要別人的探望和照顧。

    二十一天,五百零四個小時,三萬零兩百四十分鐘。一個人在斷骨之后,在不接受任何醫治的情況下,可以活二十一天、五百零四個小時、三萬零兩百四十分鐘。這是我們之前所不知道的。祖母終究沒有等到下雪的日子,她在最寒冷的時日到來之前悄然離開。

    她帶走了燈籠,還有經文——那是她給自己準備的“盤纏”,也是帶給那個世界家人們的禮物。在白雪覆蓋大地之前,她步履輕快地趕往那里,好像是去履行某項重要使命。

    那年冬天,祖母屋宅所在的地方,寒冷依舊,卻沒有一片雪花落下。這之后很多年里,冬天都沒有雪。很多時候,你會沮喪地發現,雪或許正在尋找適合它的世界,它將我們遺棄,去了一個更加明亮、溫暖的世界。

    草白:一九八一年生,現就讀于北師大魯迅文學院聯辦研究生班。曾獲第二十五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短篇小說首獎等獎項。出版散文集《童年不會消失》《少女與永生》,短篇小說集《照見》等。

    无码中文字幕人成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