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學》2021年第3期|陳剛:逆向
1
1996年夏天,李相虎第一次坐專車。是泰豐化工廠派來的一輛微型皮卡。從學校到郊區的化工廠有一路103公交,從城里出來經過一片蛙鳴如鼓的水田就到了。但廠里為了表示重視,專門派了一輛車。李相虎激動得腮幫子都是快樂的,一直咯咯地想笑。太陽照進來,駕駛室里也染上了美好的顏色,和他的心情一樣。有一點喜悅,還有一點憧憬。
畢業那年正逢20周年校慶。李相虎是校學生會主席,參與了一些會務組織工作,接待過很多校友。有當縣長的,當局長的,當廠長的,當科長的,最差的也是車間主任。當然還有許多默默無聞的校友沒有回來,或者沒有接到母校的請柬。但李相虎并不知道這些,他眼里只有校友們的風光。他的同學也是。就像他們都沒有吃過榴蓮,卻感受到了榴蓮的氣息一樣。這種氣息,就是成功的味道。
成功應該是個什么味道呢?同學們想像不出來,就加劇了口頭傳播的神秘色彩。局長,廠長,車子,司機,秘書。光宗耀祖。既抽象,又具體,還包含了一種遞進的關系,就是領導越大越成功。李相虎是個充滿理想的青年,眼里閃現著赤誠的火光。他也渴望成為校友們的樣子。
和李相虎一起報到的,還有一群占地招工的農民工??瓷先ズ苡H近,卻都是一群陌生人。工廠擴建占了長江村里的地,這群種地的農民就變成了工人。手還是那雙手,干的活不一樣,差別就顯現出來了。以前摸鋤頭把順溜得像耍蛇,現在握筆填表,就不利索了。
李相虎唰唰唰地填完了表。他在學校練過龐中華,字跡清秀雋麗。這些清秀的字上似乎也浮著他的夢想。圍觀的人們發出哇哇的聲音,那是羨慕的聲音,贊揚的聲音。李相虎把得意藏在臉皮底下一微米的地方,很好聽地笑了一下,轉身拐進了勞資科。
勞資科長談不易正捂著半邊嘴巴在打電話,很抒情地說了半個小時,才用下巴示意李相虎坐,坐,坐。李相虎剛一落座,又發現自己冒失了——因為談不易并沒有馬上放下電話。
他只好拿著派遣通知書又呆坐了半小時。只感覺談不易的嘴特能說,是個能把死蛤蟆拽出尿來的人。幸虧李相虎是個慢性子,這點隨他爹。他爹是個篾匠,編一只撮箕能費上兩天工夫。別人只要半天的。慢是慢了點,但笨工出細活。他編出的背簍、簸箕、烘籃、卷簾、淘窩,都有著勻稱而密實的紋路,用上三五年都不變形。農村人會算細賬,花兩天干的活可以管五年,與花半天干的活只能管一年相比,立馬就顯出高下了。方圓十里,再沒有篾匠了。
慢性子的人心細,心細的人愛琢磨。李相虎終于從這繞來繞去的半邊話里琢磨出了大概意思。有人想讓談不易把一個女孩安排到廠辦公室。談不易并沒有直接表態,而是一竿子支開三丈遠,開始講廠里的苦楚,從建廠講到項目擴建,講到市場效益,講到占地招工。簡直比給農民借糧還復雜,從撒種說到收割,要經過冬儲春播夏育,才能秋收,結果是收成不行,哪有糧借?東一葫蘆西一瓢,一樁事硬是被他說成了三碼事,最后還是落在那一樁事上面。
“機關里現在人多得塞不下了。先不要急,慢慢來想辦法哈?!闭劜灰走@才掛了電話。
李相虎心里說,這個人說話挺繞,和我媽一樣。村里人說,他媽年輕時脾氣暴躁,點火就著,但被慢性子的篾匠活生生給磨過來了。譬如吃飯時有人說了笑話,別人都在笑,篾匠沒表情。等飯吃完了,他卻突然笑得直打顫,像是有人在摳他胳肢窩。所以,他媽脾氣急也沒用。很多時候,她說一遍,篾匠說聲好,沒了下文。再說一遍,篾匠又一聲好,還是沒下文。交待一次事情,消磨一回性子。只剩一張嘴巴急得像刮風一樣,一會東南風,一會西北風。時間一長,性子慢了,說話卻變得繞了。繞來繞去,只是想讓表達的節奏和篾匠的反應合上節拍。俗話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他們是進了一家門,才變成一家人。
談不易接過李相虎的派遣通知書,湊近了細看,很高興地說,你們學校很好哇,培養了很多人才呢!這個專業是你們學校里最好的嘛!看你一表人才,還是學生會主席,肯定也是學校里最優秀的學生哦!這么優秀的人才要安排個好崗位才行啊。說得好像是金鑲玉。李相虎心里可激動壞了,尋思著會安排哪個管理崗位呢?技術科?企管科?設備科?調度室?一肚子的想法在他心里頭蕩秋千。
談不易瞇起眼,認真負責地打量起李相虎。又蹺起四根手指頭,在桌子上打起了拍子。一會兒慢板,一會兒快板。李相虎心里也跟著二黃八調的一陣亂響。談不易敲了一陣后,指頭安靜下來了。又把嘴唇抿了幾下,像下了很大決心一樣,說,剛才打電話,你也聽到了,是不是?那個人就是這個長江村里的支書女兒,想進辦公室呢。今年師范畢業的,不想當老師,想進廠。難辦啊。今年畢業進廠的大學生多著哩。他臉上的表情充滿了同情。
聽話聽音,李相虎心里長出了茅草,刺啦啦的不舒服。這和招聘時許諾的“管理崗位隨便挑,三年培養成骨干”成了兩碼事,就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他的嘴動了動,也不知接個啥話好,嘟嚕出一句:“談科長,您看著辦吧?”再就剩下呵呵了,很局促的樣子。
談不易嘆一口氣,說:“像你這種情況,如果是三年前畢業,可以直接分配到車間當工段長;如果是兩年前,可以讓你到車間干班長;如果是去年,也可以安排到管理科室。但是……”他又嘆一口氣,就這么半句,卻沒了下文。目光也從李相虎的臉上移到了桌面上。
李相虎順著談不易目光里頭的輔助線,看到了桌上的一疊表格。箋頭上寫著:新工崗位分配統計表。有電工,司爐,鉗工,操作,化驗,破碎,吊料,包裝,轉運,濾清,機修……滿滿當當的一頁。
談不易把表格調轉方向,對準了李相虎,“選”。就一個字,也不再言語。
李相虎端詳了一會兒,把崗位工種在心里比較來比較去,還是花貓吃刺猬,無處下爪。
談不易看他為難的樣子,就咂咂嘴,說:“機修工最好,是機器醫生。你熟悉機械原理,又能看懂機械制圖,了解機械性能,最合適不過。還有,這個崗位有前途,出過幾任副廠長……”談不易說話,好比舊婦人解裹腳布,越扯越長。
李相虎嗓子眼兒里塞滿了自知之明,早已慪得說不出話來。檔案被廠里從學校提走后,就回不去了。等于李相虎沒了退路?,F在所有的怨氣正拍馬加鞭殺過來。人只要一賭上氣,就忘記了事情的初衷,心里只會想著怎么氣到對方才好。同樣是憋著勁和對方岔道。有的人賭氣掛在臉上,看一眼就明白。有的人賭氣放在肚子里,反而變得大度,沉穩,不易覺察。
李相虎指著新工崗位分配統計表,說:“不讓您為難,就干這個吧?!彼氖种割^摁在了“焊工”這一欄上。就像一塊石頭落將下去,沒有濺起半點水花。李相虎還是和進屋的神態一樣鎮定,看表面,瓜好像還是那個瓜,但瓤已經變了。
談不易心里倒是一下涼了半截。幾個車間都在喊差機修工。倒不是數量上缺人,而是那些機修工多半只會用扳手擰螺帽,換墊子,加點機油什么的。簡單的設備保養可以,有了故障就不行了,連圖紙都看不懂。設備壞一次,就得從廠家請人來修一回。一是麻煩,二是時間上耽擱不起。所以,大家寄希望能從這批大學生中招幾個有素質的人來置換。廠長老馬也做了批示,要求勞資科“迅速落實,從學生新工中優選人才補充?!彼麆偛庞檬种割^打拍子的時候,心里念的就是這本經。
談不易哪里知道李相虎是在賭氣。只以為這個學生娃娃不明事理,不知道焊工有多苦,除了整天沉浸在一片電焊弧光中,其實前途并沒有什么光明的。他希望李相虎能“迷途知返”,也好遂了自己心愿。于是,開始苦苦勸說,說著說著,居然生氣了,站起身,氣哼哼的樣子。
“燈不挑不亮,話不說不明。不把話說亮堂,你是不知道哪條道黑。玩不死的電工你不選?拽不死的機修工你不挑?偏偏選個累不死的焊工。你是有文化的人,這些話,你明白意思吧?電工事少,舒服。機修工,是機器醫生,受人尊敬,拽著哩。焊工最苦,累死狗。你又不傻。怎么連韭菜大麥都分不清呢?這話不聽,你可別后悔?!闭劜灰椎哪槺锏猛t,搖頭嘆息。
李相虎心平氣和地說:“話可不能這么說呢。我喜歡焊工,興趣才是最好的選擇。當然,我也喜歡管理崗,但不能選擇嘛?!彼膭糯笾?。這話一出口,倒像是他在勸談不易了。
談不易黑著臉,丟下一句沒用的狠話:“那你就干焊工去吧?!?/p>
2
李相虎被分配到了鍋爐車間,最臟最累的車間。煤車,抓斗,壁管,水箱,拉耙,擋板,三天兩頭就得焊一遍也就罷了。如果是上煤機、出灰機、鼓風機、引風機、省煤器,隨便哪個部位脫焊了,即使半夜三更你也得起來搶著焊。鍋爐房一停擺,下游車間跟著窩工。全廠的人都等著送蒸汽。談不易想給他一個下馬威,等他嘗足苦頭了,自然會心甘情愿轉崗到機修崗位。結果還是那個結果,但效果就不一樣了。
從那天談完話開始,談不易就在等著李相虎迷途知返,浪子回頭。
老祖宗說過一句話:人生三樣苦,撐船、打鐵、磨豆腐。老祖宗坐在那輛破牛車上說這句話的時候,還是莊稼人的天下?,F在進入工業時代,這話就明顯過時了。和電焊工比較起來,撐船算啥,打鐵算啥,磨豆腐又算啥?一把焊條,看上去蠻像一捆香。每根焊條都得經過你的手,一根一根地,刺啦刺啦地燒在鐵板上。一手握著焊槍,一手拿著護罩,從左往右,從下到上,從前到后,一根燒完了,接著換一根,繼續燒。也算不得體力活,但要的是耐力。等你把這個動作重復了幾十遍,焊條才耗去一小把,人也剛剛蹲著朝前挪動一小步。
人們經常用“一步一個腳印”來贊美一個人的踏實,對于焊工來說,每跨出去一步都意味著要疊印多少腳印子。干這行光踏實也沒用,最要緊的,你必須蹲下身體弓著腰。這就厲害了。用不了半個上午,你的腰就直不起來了。這還不算。有時需要仰焊,得躺在地上,水泥地硌著背還能忍受,就怕鉆進釜罐里焊,身體就擱在鐵板上了。四仰八叉的樣子,就像一只準備翻身的老烏龜在折騰。如果是夏天,地溫躥上來,上面的焊渣直往你身上濺,你就變成了鐵板燒。如果是冬天,躺在冰冷的鐵板上有刺骨的寒,你就仿佛掉進了冰窖。強烈的弧光圍繞在你的身邊,灼熱的焊渣迸濺在你的面前,這是一條神奇的天路,也是一道無底的深淵。焊工手中一團火,苦熱勞累無處躲。這種苦和累是深入骨髓的,也擺脫不得。你只能梗著脖子,適應它——除非你調到別的崗位去。
新工培訓結束后,李相虎就到鍋爐車間報到去了。和李相虎一起報到的還有一個女孩,叫羅曉婭,是化驗員。后來才知道,她就是談不易說的那個村支書的女兒,師范畢業的。
車間主任老周把李相虎帶到焊工班。老周是部隊轉業的軍人,黑壯如牛,說話聲音大,嗓門粗。聲音不大也不行,如果壓不住鍋爐房的風機,他的指示就傳達不出去。焊工班長老汪是建廠就參加過基建的元老,五短身材赤紅臉,做事麻利,為人仗義。仗著資格老,喜好主持個公道。
工人們之間的矛盾也說不上多大的事,比芝麻綠豆大不了多少。但就怕雙方都較真,屁大的事也能給你稱出三錢來。譬如交接班的時候,煤倉的煤沒裝滿,或者灰渣沒除凈。要不接班的遲來了三五分鐘,或者來太早,有占上個班蒸汽產量便宜的嫌疑。沒占到便宜的覺得受了冤,被占了便宜的又覺得受了欺侮。大家的反應又特別地莽撞,就像沖鋒陷陣的勇士,每句話都是有去無回的沖。然后去找老周評理。
老周不光說話嗓門大,作風還粗暴,動不動就扣錢罰款,各打五十大板。糊涂官司糊涂斷。雙方都挨一頓熊,還落個兩敗俱傷。
情急之下,就有人去找老汪評理。到老汪這里告狀,誰先告狀誰占理。老汪聽原告說完,不由分說,便去找被告。他赤紅著臉,雙手抱在前胸,只說一句話,“你干的好事?!”然后就像瘋子一般死死盯著你的眼睛看,臉上是一副知天曉地的樣子??吹萌诵睦镏卑l毛。等你臉紅耳赤,鼻孔里喘粗氣時,他又瞪大眼珠看一圏眾人,撂下一句:“你好好考慮后果!”拂袖而去。
怪就怪在,用不了多久,原告和被告會找到老汪將事情說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這件事上,老周都佩服他。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招,就能讓人著了他的道,信了他的邪。
久而久之。老汪抱著膀子不論站到誰面前,不用開口,這人趕緊會說:“小事一樁,哪里拈得上筷子喲。算啦,算啦?!崩贤舫闪塑囬g的阿彌陀佛,工人有矛盾找他就靈。
老汪盯著李相虎看了一會兒,又側臉對老周說:“一個學生娃娃,啥工種不好選,選個吃苦的活路?!眹@一口氣,轉身走了。等他回來的時候,手里多了兩樣東西。是兩把焊槍。一把帶鉗夾,燒電焊用;一把帶噴咀,燒氣焊用。這是給李相虎準備的一套工具。
李相虎跟老汪打了幾天下手,很快就學會了給電焊機搭零線,繞電纜,調電流,敲焊渣。打下手的時候,干活不多,主要是看。老汪燒焊,他就拿個面罩,通過護目鏡看焊條怎么起弧,如何形成熔池,再一截截地填滿弧坑。慢慢也能分清鐵水和熔渣了,亮紅的是鐵水, 暗紅的是熔渣。如果熔渣跑到鐵水里面了就會出現夾渣。他就趕緊用尖錘去敲渣。老汪對李相虎的表現很滿意。
這段時間,羅曉婭也在跟師傅學習制軟水。這是化驗員上崗的第一課。進鍋爐的水要經過樹脂過濾、反洗、吸鹽再生、沖洗處理,除去原水中的鈣、鎂離子,主要是防止鍋爐壁管生垢后引起鍋爐爆炸。工藝很簡單,跟著師傅按操作規程操作幾次就能上手。
每天午餐后,成了工人師傅們最閑的時候。大家從食堂吃飯回來,就喜歡聚在操作室扯閑話。東扯西拉,最后從家長里短扯到了男女性事。剛才還喊累的人,這時腰不疼了,腿也不酸了,齜牙咧嘴地快活起來。說到緊要處,還有人配合做動作,很是投機得趣。床笫之事就是這個樣,做起來是一種快活,說起來又變成了另一種快活,有著取之不盡的喜悅。
在風流快活的午間時分,只有沒結婚的學生娃最尷尬。李相虎和羅曉婭就只好躲。能往哪里躲呢?操作室就那么大,隔著幾把破條椅,空間上躲不了。其實他們還是躲了。就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就等于什么都不知道。兩人是一臉的莊重,還有一臉的緊張。他們當然是聽見了。但聽見了不要緊,誰能證明你聽見了?主要是不能弄出聽見了的樣子,特別是,不能裝出聽懂了的樣子。聽懂了就麻煩了,就上了他們的套。所以,即使害羞也不能站起來就離開,一離開反而證明你聽了,而且聽懂了。倒把自己繞進去了。你怎么能聽懂呢?這么淫蕩的笑話,說得再露骨,也不能聽懂。就算捂住臉,把害羞藏到手背的后頭。也不妥當。
兩個人就在角落里講些別的話,假裝很投入地說,這樣就避免了尷尬。剛開始,倆人只是為了躲避那種場合,咸一句,淡一句,不過逢場作戲嘛。還有點像險象環生的地下工作。此情此景,每到中午便重演一回。不過三五日,兩個人的對話就慢慢稠了。
羅曉婭話多,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很是熱情洋溢。李相虎說話慢,一句一頓,聲音也不高,但句句能說到點子上。從歷史典故,到時政分析,包括車間里那些亂七八糟的扯皮事,經李相虎一說,絲絲縷縷,都能碼放得整整齊齊。
李相虎說:“車間里的事,一件事能扯出三件事。所以老周是揣著明白裝糊涂,不想攬事。老汪是揣著糊涂裝明白,敢管事。清楚不了糊涂了,說的就是這個理。老汪倒蠻適合做政工工作?!?/p>
羅曉婭慢慢被李相虎的話頭拿住了。再仔細打量他的模樣,也格外的英俊了。
話套話,話攆話,多了心有靈犀的溫馨,兩人自然就有了相識恨晚的感覺。時間真是個很奇怪的東西,日久能見人心,日久還能生情。
羅曉婭愛笑,一張嘴就露出八顆牙齒,整整齊齊的。心中那道神秘的門一旦打開,滿嘴的牙就管不住自己的舌頭了,什么話都敢說。她講父親當村支書的故事。還講為什么師范畢業要到廠里來工作。
原來,她喜歡會計專業,想讀財校。當村支書的父親堅決不同意,強迫她上了師范。他總說干財務不好。父親說,太危險了。再問,就沉默了。母親說,你聽他瞎扯。父親嚴肅無比地說,你不懂。母親反駁說,你懂?父親還是說,太危險了。母親說怎么危險了?父親再次沉默。他對干財務很危險從不做半點解釋,但就是不同意。后來,村里的會計因為虛開增值稅發票和侵占集體土地補償款被判了刑。她的父親安然無恙。羅曉婭壓低了嗓門,輕聲說:“社會上流傳的閑話是,會計是給父親背了黑鍋?!彼F在才明白,財務要按領導的意圖辦事,有了好處只能得小頭。但如果出了事故,卻要承擔大頭。等她明白這個理,已經師范要畢業了。她因為沒有讀財校而生怨氣,才故意把書念得一塌糊涂,普通話沒過級,教師證也沒考,掛了幾門科,只拿到個肄業證。結果老師也當不成了,這才到廠里來的。
羅曉婭讀師范的時候,在課本上沒有花太多的力氣,把更多的時光都耗在了讀鴛鴦蝴蝶派,后來也看瓊瑤,還進行過幾場轟轟烈烈的愛情實驗,都無疾而終。里面的原因很復雜。失敗是成功之母。越總結經驗,眼光也越來越高,心思也越來越復雜。還有一個原因不能說,是她后來讀了畢飛宇的《玉米》后,才找到了答案——她從“王家莊的王連方”身上看到了父親的影子,她也從“玉米”的身上看到了一點自己的影子。
說這些過往的時候,羅曉婭心里有點混亂,充斥著猶豫,還有令人羞愧的自責。給他講這些干什么?太冒失了。好幾次都想命令自己停下來,就是停不下來。說完了又后悔,要李相虎保證不外傳,還非要拉鉤保證。李相虎笑一笑,只好和她拉,兩個人的小拇指勾在一起,“拉鉤拉鉤,一百年不許變?!贝竽粗冈僖慌?,表示蓋章。動作完成了,可感覺還在拇指上徘徊。手指頭毛茸茸的,心里頭也毛茸茸的,一切都變得毛茸茸的了。羅曉婭深刻意識到自己的情竇又打開了,心在發芽了。
羅曉婭擦著眼淚,差點笑出了聲:“你說我好笑不好笑?”
李相虎說:“少年不識愁滋味,老來方知行路難。經歷終究會成為人生財富的?!弊肿志渚涠忌钊肴诵?,成熟得很,也體恤得很。羅曉婭心里頭又涌上了一種很特別的感動。
記得剛開始聊這些私密時,李相虎只是聽一聽,笑一笑?;蛘唔敹嘟觽€話茬。如果羅曉婭的話像屋檐水,滴滴答答,他就是屋檐下的那條陰溝。如今聽得多了,倒琢磨出兩人有些性格相通,都喜歡暗地里與反對的人和事較較勁,別別馬腳。細處一想,兩人都是因為使性子,才能相逢在這鍋爐車間。一個使性子不好好讀師范,一個使性子挑崗位,或許也是一種緣分吧。這樣想著,便自然順著她的話茬岔開一條道,講了些自己的故事。包括組織校慶的事,畢業招聘時廠里怎么說的,到廠里報到后,又出了哪些岔子,一五一十地都講了。
李相虎講完不免生出一點人生感慨,說“人生就是老虎杠子雞,一環扣著一環呢。我們的人生剛開始,大不了從頭再來?!边@句話已經有了很明確的暗示性,把兩個人都牽扯進去了。他說的是“我們”。這是朝著覆水難收的方向發展。
兩個人都靜默了,但兩個人張著嘴巴分明還想說什么。嘴巴就像兩眼深井,深不可測。其實每眼井里都正懸著自己的吊桶,在七上八下地晃悠。神秘的愛情,像一塊小奶酪,令人蠢蠢欲動。操作室真是一個好地方,成了愛情的圣地。
談戀愛就是這樣的,重點在一個“談”字。剛開始有些陌生,有點拘謹,慢慢熟悉了,說話默契了,就有了黏的感覺。即使什么也不談,只要待在一起,就是人間天堂。雖然近在咫尺,卻一心一意地向著遙遠的人生未來去憧憬。他們開始期待這樣的午后時光,這種期待里頭又多了幾分難言的甜蜜,這種期待,在剛開始的時候只是一種心情。時間久了,期待就有某種病理狀態,茶不思,飯不想,夜不能寐了。
3
篾匠知道李相虎在廠里沒進機關,在車間學燒焊,心里還暗暗高興,覺得學門手藝好,藝多不壓身。多了門手藝,也不會影響今后當干部。篾匠知道兒子性子軸,認定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只擔心他吃不了這份苦。篾匠說:萬事難在頭,就如同蛇鉆老鼠洞,頭過去了,身子就過去了。剛破開的竹條在篾匠手里像蛇一樣舞動。李相虎明白父親是在鼓勵自己。
李相虎學得更刻苦了,也漸漸喜歡上了燒焊這活路。焊條碰上鐵板的瞬間,是噼啪亮脆,十分好聽。只聽刺啦一聲,又刺啦一聲,再刺啦一聲,往下聲音就連貫了,像動人的吟唱。他很享受這個活路,很快就悟出了些門道。他在宿舍里用盆子裝滿水,放一粒谷殼,單手用筷子按著谷殼在水面浮動。谷殼在動,但筷頭不能沾水。這非常接近焊條和鐵板之間起弧的間隙。好比紙上憑空畫牡丹,憑的全是想象和感覺。
心頭有了這份靈,手頭自然就有了那份巧。經過一段時間的練習,他的焊紋也越來越勻稱了。老汪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嘴上不言語,臉上有了笑意。他對李相虎的看法,也發生了改變。以為學生娃過來鍛煉幾天,就調到管理科室當干部去了。他不像是走過場,是想學點真把式的樣子。
老汪個子不大,手小腳小,不像個有絕技的人。焊槍一上手,就似變了一個人。手長腳大,身材變高,再厚重的鋼管鐵板,在他手里,就變成了聽話的玩物,彎曲自如,長成鐵塔或蜷成管架。最絕的是他能將薄鐵皮焊成各種器皿,還能盛水。沒有焊工不怕薄鐵皮,焊槍一挨上去就穿個洞,更別說成形了。
老汪帶徒弟很苛刻,先要看他做事的態度,肯吃苦的才留下,留下的得有眼法,一條一條的。稍不如意,就退給車間另行安排。所以,跟老汪學燒焊的徒弟是前腳出,后腳進,未曾間斷。
其實燒焊很簡單。但老汪教徒弟不靠嘴,主要靠眼神。他看你哪里焊得不對,就盯著哪里看,然后把你帶到他的工位,又盯著他的焊紋看。讓你對比,讓你自慚形穢,由你自己去琢磨。很多徒弟琢磨不出來,就對他多了幾分佩服。他更不會告訴你,焊薄鐵板要用最低的電流。他不帶你看他怎么調電流,只帶你看他怎么起弧。老汪的神秘技術,被李相虎掌握了。
李相虎還認真研究了焊槍,電焊槍的鉗夾要緊,焊條要咬死,不能歪。氣焊槍的噴嘴要干凈,噴出的火焰才能集束。如果是焊薄鐵板的電流盡量調低,能勉強起弧就可以了。也可以用氣焊,但起焊時,要對焊件預熱,為便于形成熔池,焊嘴傾角應大一些,還要使火焰往復移動,保證在焊接處加熱均勻。
沒過幾天,碰上車間大修。焊工班的活路最重,車間安排化驗班提供服務。主要負責領料,運焊條,清理現場衛生,也順帶做些端茶遞水,送工作餐的活路。
老汪把新焊槍鄭重地交給了李相虎。李相虎以前練手用的都是師傅老汪的舊焊槍。新焊槍夾著焊條,像銜了一炷龍頭香。在鐵板上劃擦起弧后,刺啦刺啦。李相虎的動作越來越利索,有了機械的、可以反復無窮的流暢,想停都停不下來。焊光四射,車間里燦爛一片,壯麗又輝煌。他蹲在一大片電焊弧光里,影子照在墻上,忽閃忽閃,看上去沒有變化,其實焊條一直在變短,焊紋在朝前生長。
一天忙活下來,回到宿舍,他連澡都沒有洗,身子還沒來得及躺下來,腦袋還沒來得及挨到枕頭,就已經睡著了。如同一塊石頭一下子就沉到了井底。睡到半夜,李相虎想翻個身,動不了。掙扎著動了一下,動到哪里疼到哪里,整個人就像炸了箍的水桶,散了板。
第二天起床才發現,眼睛睜不開了,臉上也癢得慌,似有無數麥芒在撩撥。知道是被電焊光燒了。李相虎瞇縫著眼到了車間,臉也紅通通的,把人嚇一跳?;灠嗟呐兒衾惨幌伦訃鷶n過來,七嘴八舌。老周走近瞧了一眼,淡淡地說了句,沒什么大驚小怪的。電焊燒了。叫后勤組的去醫務室拿點眼藥水。休息兩天就好啦。羅曉婭把李相虎的樣子看在眼里,沒頭沒腦地傷心了。她在角落里把嘴撇成個豌豆角,心情復雜地轉身而去。
從車間到醫務室是個U字形,羅曉婭出門就拿出跑400米的速度,像風車一樣旋到了醫務室。醫務室的人問清情況,拿出幾盒眼藥水、燒傷膏和消炎靈,又給了她一個偏方:用鮮奶涂抹患處,恢復最快。如果有母乳,就更好。
李相虎捧著一張又脹又疼的臉,坐在條椅上等眼藥。脹和疼又還不一樣,脹是一塊面積,散發出火辣辣的鈍痛感,主要體現在臉上。疼是集中在一個點,很銳利地往深處里鉆的刺痛感,主要體現在眼睛里。李相虎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周邊都是電焊的刺啦聲、氣割的噗噗聲,還有榔頭敲擊鐵板的砰砰聲,工友們都很投入地檢修,甚至都沒人肯多看他一眼。他是個懂得隱忍的人,隱忍是篾匠給他的基因,土地一樣可靠。他心底忍不住也涌上來一陣傷痛。李相虎索性閉上眼,把自己關在肉體里頭,所有的痛楚在無聲地翻涌。
老汪拿來幾個棉口罩,濕透了水,嘟囔了一句:“知道會尿炕,還不提前睡篩子?叫你面罩不要離手,這下曉得厲害了吧?”口氣里頭其實是疼愛了。李相虎仰起臉,任老汪給他貼。濕口罩敷上去,立即泛起了細密的泡沫,像若干小魚兒在吐氣。李相虎臉上立馬清涼多了。老汪的指頭還蹺在那兒,像個巧手女人,輕聲地問:“這下舒服多了吧?吃過一次虧才會長記性的?!闭f完,轉身拎起焊槍走了。一會兒就響起了刺啦刺啦的聲音,焊花四濺,聽上去好像是暴雨入注在芭蕉葉上。
羅曉婭氣喘吁吁地跑回車間時,李相虎的臉上已經敷了三塊濕口罩,像貼著個“品”字。
羅曉婭斜著身子前后左右端詳了一回,忍不住笑了。她說:“你看你喲,像個唱雙簧的小丑呢——”,尾音里還掛著小蝌蚪,一顫一顫地。但臉上的神情變成責怪了。
李相虎很不好意思地一笑,露出滿口白牙。羅曉婭輕輕地揭開了敷在臉上的濕口罩,擠開一管燒傷膏,抹在指頭上,空氣中立即彌漫出一股芝麻醬的味道。她做出一幅很厭惡的表情,“燒傷膏的味道真難聞?!崩钕嗷⒑呛且恍?,說:“你是不喜歡吃熱干面吧?!绷_曉婭一邊敷膏藥,嘴里還不停地倒抽冷氣,咝咝咝,好像疼的不是李相虎的臉,而是她的嘴。
羅曉婭又嘆了一口氣。這口氣像一片花瓣,憐惜地掉在了心思里頭。
大修前,談不易過來找李相虎談過一次話,要把他轉崗到機修。李相虎心里不愿意,覺得焊工崗位是自己挑的,剛學了點皮毛就調崗,面子上擱不住。主要還是和羅曉婭如癡如醉的愛情,能待在一個車間多幸福,感情上真舍不得。心里這么想,但嘴上不能這么說。
等了大半年,還沒有等到李相虎浪子回頭。談不易沉不住氣了。他親自到車間來找李相虎談話。老周給他們倒了兩杯水,帶上辦公室的門出去了。
談不易先開了口,問了李相虎半年來的感受。一臉的組織問候,一臉的領導關心。
不論問什么,李相虎就一句話,還行吧。謙虛,謹慎,一副品學兼優的樣子。
談不易又開始了老一套,用誘敵深入的辦法繞圈子。談不易從燒電焊的“苦”開頭,慢慢說到機修的“甜”,希望朝著“苦盡甘來”的方向走。談不易的字字句句都是那么語重心長,又暗含了恨鐵不成鋼的憂慮,更多的是寄托著希望。太感人肺腑了。
李相虎一邊聽一邊點頭,表示贊同,但不做聲。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任何一件事,放在不同角度都會變成多面的。偏偏談不易只說好的一面,或者只說壞的一面。李相虎就表示沒明白的樣子,總問另一面。這就像抬杠了,但又不明顯。
“不好意思,這點沒明白?!钡日劜灰捉忉屢煌?,又裝出恍然大悟的樣子,說,不好意思,剛才是不懂才問。這下有點明白了。
談不易就要翻來覆去地解釋,解釋來解釋去就出了漏子,一出漏子就被李相虎抓住了:“不好意思,這點還是不明白?!钡饶惆堰@個漏子堵住,往下走又會生出別的漏子。本來事情沒有那么多漏子,但讓談不易解釋得漏洞百出。
一直到談不易自己也解釋迷糊了,實在講不下去了,李相虎還是一副不明白的樣子。但暗地里他就已經得理了。李相虎得理又不饒人,眨巴著眼睛反問:“您是說,我還要在焊工崗位上干一段時間?是這個意思嗎?”
談不易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再張張嘴,還是說不出話。談不易很失望,嘆出一口氣,站起身,說:“你是不撞南墻不回頭啊?!?/p>
李相虎緊抿嘴唇,彎下腰,用了很大的氣力才繃住臉上的笑,說:“您慢走?!?/p>
李相虎轉身就給羅曉婭學了一遍。羅曉婭哧哧地笑,忍不住重新認真打量了一遍李相虎,李相虎的眼睛和鼻子沒有少掉一樣。陌生感也是愛情的一個華美側面,她就很抒情地捶了他一拳,說:“你個小壞蛋,太他媽可愛啦!”
羅曉婭下班后,拎了一袋鮮奶,拐到單身宿舍給李相虎敷臉去。羅曉婭不住單身宿舍,她住在家里。村支書也不同意她住廠里,說廠里風氣很不好。怎么不好,他也不說。
李相虎躺在單人床上,像個從戰場上剛下火線的有功之臣。他臉上一直笑瞇瞇的,找到了被關愛的幸福感。床頭柜上堆著空餅干袋子,果皮,地上睡了一堆煙頭,臟衣服堆在椅子上。羅曉婭皺了皺眉,嘀咕一句:“比老鼠窩還亂!”她放下鮮奶,擼起袖子開始打掃衛生,又把臟衣服泡在盆里。
李相虎以局外人的姿態,微笑著關注她的一舉一動,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心里面幸福極了。如果能用慢鏡頭來拍攝他的內心,他的內心就像一朵花,正一瓣擠著一瓣往外綻放。李相虎嘗到了幸福、溫馨的味道,房間里似乎正洋溢出類似于柴米油鹽的世俗芳香。半個小時后,羅曉婭叉起腰四處打量一遍,感覺家的樣子出來了。這才滿意地關上門,找了一個空碗,擠出半袋鮮奶。
李相虎端起鮮奶就準備喝,被羅曉婭搶了過來,牛奶在碗里蕩起一層層的波紋。她順勢還打了他一巴掌,下手倒不重,但臉上的表情有點潑辣了,十分嚴肅地命令他,“壞蛋,躺下去敷臉?!崩钕嗷⒁宦牎皦牡啊眱蓚€字,就乖了,趕緊躺好,等著她涂奶。
羅曉婭雙手涂滿牛奶,輕柔地搭在李相虎的臉上,就像一名助產師在撫摸新生兒的胎脂。
牛奶黏黏的,在羅曉婭的指頭和李相虎的臉上輕輕蕩漾。蕩漾很快就連成片,泛起了浪。
羅曉婭佝了一下腰,說:“用鮮奶敷,這是醫務室的人告訴的偏方,說好得快?!?/p>
羅曉婭又說:“如果有母乳,就更好了?!边@話一出口,她就臉紅了,還十分的驚慌。怎么脫口就把這句話說出來了呢?真是羞死人。在這種場景里貿然說出母乳,顯然缺乏思考。這個詞具有無窮的聯想性和復雜的暗示性??諝馑坪跻蚕衽D桃粯羽こ砥饋砹?,想流動,卻異常困難。兩個人都怔了一下?,F在兩個人都很難受,難受極了。
羅曉婭十根手指頭還湯湯水水的,肯定也嚇壞了,停頓在李相虎的臉上,一動也不敢動。像在等待什么指令。能有什么指令呢?羅曉婭心里已經方寸大亂。十根指頭只匍匐了一剎那,又開始掙扎起來,卻更加充滿了短兵相接的緊張感。
羅曉婭感覺渾身的血液都在往臉上跑,整個人都在發燙,顯然有了不攻自破的情態。李相虎的臉早也開始發脹,不是電焊燒了的那種脹,是身體里那一股難以自制的力量,不是蠢蠢欲動,而是已經迫在眉睫,要涌出來。太膽顫心驚了。他十分莽撞地翻過身來,一把將羅曉婭按倒在床上,說:“我要吃奶……”就再也說不出什么話來了,只有越來越粗重的喘息。
盛鮮奶的碗咣當一聲掉到地上,牛奶逃命一樣往外泛濫,迅速而又洶涌。
4
李相虎越發偏執地喜歡上了夜班。驅逐黑夜的電焊弧光,在他眼里就有了格外的絢麗,別樣的燦爛。他用焊槍把黑夜照出來一個大窟窿,又一個大窟窿。飛濺的焊渣,帶著短促的哨音,彗星一樣劃過夜空,能讓人瞬間產生宇宙感。這使他對黑夜有了更深的認識,黑夜看上去仿佛沒有盡頭。而且光也不能從這頭穿透到那頭,但光亮一直就折疊在夜的空間里。只要他手中的焊槍一起弧,光亮就能瞬間吞噬黑暗,爆出一團明亮。
羅曉婭上夜班的時候,李相虎會騎自行車去村委會接她。她們家就在村委會隔壁。
李相虎把自行車??吭诼窡粝?,一只腳撐地,故意閉著眼睛,老遠就聽得清楚羅曉婭的腳步聲。她的腳步是歡快的,有節奏的。兩個人會在月光下擁吻一下,或者兩下。李相虎撩起一只腳,搭在踏板上,開始搖頭晃腦地唱:“月亮走,我也走?!彼逡舨蝗纳ぷ影蚜_曉婭要笑死。羅曉婭騙腿跳上后座,伸出胳膊,箍著李相虎的腰,摟得那樣地緊,半邊臉貼在他的肩胛上,乳房都頂著他的后背了。李相虎的呼吸明顯有了澎湃的意思,還大口大口地喘氣。他每使勁往前蹬一下,羅曉婭的兩只乳房就要在他的后背上軟綿綿地撞擊一回。一切都是遮遮掩掩的,一切又都是明目張膽的。羅曉婭有時還像啄木鳥,撅起嘴唇在他后頸窩里啄兩下,輕輕的,淺淺的,還癢。這樣的夜晚是春風蕩漾的,又是魂不附體的。掛在樹梢的月亮,把一切也都看在眼里了。
相思不僅是精神上的渴望癥,還是一只調皮的鬧鐘。在鬧鐘的內部,有一根看不見的、張力飽滿的發條。每到空閑的時候,鬧鐘就開始響了。見面吧!約會吧!只要兩個人分別之后,時間又開始一點一點地擰緊發條,等著在你空閑的時候再鬧鈴。這哪里是鬧鈴,分明是鬧心嘛。為什么戀愛的人最喜歡的詞是朝朝暮暮,形影不離呢?都到車間門口了,兩個人還要擁抱一下,再擁抱一下。都轉身了,兩只手還依依不舍,兩根食指還要再扣上一小會兒。羅曉婭的食指仿佛在對李相虎的食指說我愛你,李相虎的食指也仿佛在對羅曉婭的食指說我也愛你。好多年過去了,這樣的場景還時常會出現在他們的腦海里。
熱戀是一場殘酷的持久戰,是沒有盡頭的甜蜜等待。這種等待是很折磨人,類似于煎熬,說到底又是幸福的。情到深處自然就會想到結婚,好像婚姻才是愛情最牢靠的容器。
羅曉婭和李相虎約好,等廠慶結束后,就帶李相虎去見“村支書”。這是通往婚姻路上的第一個里程碑,毛腳女婿拜見未來岳丈的儀式。這段時間,羅曉婭被工會抽調到“廠慶”籌備小組了。也實在是太忙了。李相虎呵呵一笑,說,反正都聽你的吧。
羅曉婭在師范里就養成了一個習慣,就是喜歡邊走路邊哼歌。半開著嗓門,用腹部吐納,隨意地唱,有口無心,哼到哪一句算哪一句。走路也是連蹦帶跳,真是又活潑,又可愛,像一只歡快的百靈鳥。李相虎只是覺得可愛,倒沒感受到她的聲音有多么的美妙。
在建廠三十周年慶典暨企業改制聯歡晚會上,羅曉婭一曲成名。登臺前,羅曉婭悄悄地告訴李相虎,她會在舞臺上給他一個驚喜,挺神秘的樣子。李相虎只是呵呵一笑,也沒怎么往心里去。一襲長裙勾勒出了羅曉婭驚人的好身材,她一上臺就贏來了滿堂彩,一開口更是把晚會推向了高潮。大禮堂回環的音響把她的嗓音修飾得格外動聽,亦真亦幻?!拔业那椴蛔?,我的愛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唱得極為動情,是內心止不住的抒發。她的目光柔情似水,里面有流動和蕩漾的月光。她一遍又一遍地在人群中尋找李相虎。兩個人的目光終于對撞上了,四個眼窩生出了無數的旋渦。李相虎甚至都能聽見自己胸中的波濤了。它們在洶涌,在澎湃。他幸福得像被電擊了一樣渾身戰栗。
……
陳剛,1974年出生于湖北五峰。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化工作家協會副主席,宜昌市文聯副主席,湖北省作協簽約作家。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等刊發表有中短篇小說,出版有小說集《沒有聲音的叫喊》、散文集《黑白鄉村》等。長篇小說《臥槽馬》獲2019年第十屆湖北屈原文藝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