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一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來到了岱山島。岱山屬于舟山群島中的一個大島，它在舟山本島的北部。舟山群島名揚四海，岱山島更是提升了它的名氣。據傳，徐福為了替秦始皇求長生不老藥，曾經踏訪于此。而且早在唐開元年間，岱山就被命名為“蓬萊鄉”。也就是說，岱山自古就有“蓬萊仙島”之稱。

來岱山必看摩星山。摩星山屬于岱山最高處，三面環山，一面臨海，是典型的蓬萊仙境。山上不僅山石嵯峨，綠樹環繞，且常常煙云彌漫。慈云極樂禪寺，鐘鼓清音，香氣繚繞，游客終日不絕。古寺山門邊有一巖洞，洞內陰涼透寒，洞頂的水不斷滴落于池，發出碎玉清響，洞中一尊楊枝觀音，懷里的圣瓶流出汩汩巖泉，有人接了來喝，甘甜潤肺。走進古寺，感到走進另一個世界，讓人想到寺的名字，也就覺得，這古寺同摩星山是多么的相襯。

從慈云極樂禪寺出來，走出不遠，便看到了山坡四周的碧綠青翠，一簇簇，一排排，像海浪，如羅髻。哦，這就是人們說的蓬萊茶園。簡直想象不到，在大海的深處，在這摩星山頂，還有一片三百畝面積的世外茶園。那一垅垅的仙草，吸附著大海與藍天的氣息，生長得格外蔥郁。有采茶女在其間說笑，兩手在葉尖歡快地舞動。這是一群彩色的人兒，邊采摘邊拍照，倒是不大像海島的茶女。

來到了望海亭，這里背山面海，大海與仙山的美景進入眼底。近處蒼松環抱，茶園疊翠，山石或凸或凹，形態萬千。遠處千島相映，如大小不等的鉆石。舟船點點，鷗鳥跟著船兒起伏。養殖場中，有人劃著舢板穿梭其間，像在寫著橫撇豎捺。初升不久的太陽，在海面鋪展出一層瑩光。轉眼看到亭柱上的楹聯：禮仙拜佛心誠則靈，望山觀海亭虛即宜。我現在是將整座島想象成一尊仙佛，一切都在若虛若幻之間。

云霧升騰起來，回頭看的時候，紅紅黃黃的慈云極樂禪寺也似在上升。海風吹來股股清氣，到了近前，化作了薄紗一般的云，敷在這片天地間。剛才采茶的幾位女子，身背茶籮，哼著輕快的山歌，從茶園中走來。我問，這茶可是名茶？前面的女孩說，可是呢，這茶叫“蓬萊仙芝”，屬于浙江十大名茶呢?！芭钊R仙芝”，這名字倒是與蓬萊仙山相協相照。

問茶園每年能有多少產量，她竟然回答不出。倒是跟在她后邊的女孩回答出來，說有十萬斤。十萬斤，那就是說，在中原的我們，也能有機會品到這種仙芝。

在周圍又轉了一圈，有些疲累，有人領著走進一間茶室。室內竟然就有剛才采茶的女子。原來這些是游客，專門來體驗采茶的樂趣。她們每人都顯得心滿意足，有的拿著手機在發朋友圈，有的在喝茶買茶。而后便告別帶領她們的女孩，說是去慈云極樂禪寺。

剛才領著她們的女孩，此時已經換了衣衫，凈了手，坐在茶桌前，招呼各位坐下。一會工夫，她便給每人斟上了一杯清醇甘美的熱茶。端起來，即刻有一股清香襲來。問她，可是用山泉沖泡？她說，當然，是禪寺里“現龍井”的泉水。品著茗茶，感覺身心俱靜，疲累感一下子煙消云散了。聊起來知道，她叫小夏，專做“蓬萊仙芝”茶藝以及相關生意。聽我們說茶好喝，小夏笑了，說正宗的“蓬萊仙芝”谷雨茶比這還好，須在清明時節采摘。

在古剎慈云極樂禪寺品茶，分外增添了一種意味，讓你想到“禪茶一味”的詞語，那般美妙地在這里體現出來。何況還有大海呢！伴著大海，其意更佳。

二

臨走的時候，小夏給了我們一個地址，說不遠有一處民宿，是她和妹妹經營的，如果需要，可以打折照顧，吃住全套，別有風味。我們答應著告辭。岱山屬于縣治所在，一應俱全，食宿也都不貴。按照小夏的說法，享受一下海島特色，倒也是可以的。

又轉了一些地方，我們很容易找到了那間民宿。它離海不遠，屬于常見的老石頭房子。順著高高低低的石頭甬道，先看到屋頂，屋頂由薄石板鋪就，石板上有瓦，瓦上壓著石塊。一個不大的小院落，有正房和偏房，正房竟然是兩層小樓。里面除了帶有現代設備的衛生間，其他都像是原物配置。有煤氣灶，也有灶火爐，床、桌子、凳子都是老舊的，床單和桌布、簾子也是漁家藍花布。屋子收拾得很干凈，到處掛著擺著花草、海鐵樹、貝殼、海螺、斗笠、船錨、漁燈等物件，很有古樸感。

小夏的妹妹熱情地迎接了我們，倒了茶水，又一一帶著看了屋子設備，而后就給姐姐打電話，而后就問我們吃飯了沒有，要不要準備。我們看她一個人，怕忙不過來，她說，不要緊的，一會姐姐就會趕過來，很快的。我們就說，隨意做，不要多。她就去忙了。剛才看到院子水池里有活魚活蝦之類。小夏的妹妹愛笑，笑了一低頭就看了別處，不如小夏健談。

一會小夏就來了，手里還提著從哪里現買的海鮮。她說聲“你們先看著電視，一會就好”，就進了廚房，廚房里隨即傳出滋滋啦啦的爆炒聲。沒有多大工夫，一桌子飯菜就上來了，有新鮮鮑魚、海參、海膽、海螺、螃蟹、大蝦，還有南瓜、竹筍、苦瓜等素菜，加上溫熱的黃酒，真的是讓人大快朵頤。小夏姐妹倆不停地倒酒添飯，大家也讓她們坐下一起吃。我們都吃得很快活，沒有了陌生感。

吃完飯，有人要去看傍晚的大海，有人說累了，要在屋里喝茶，小夏就讓妹妹在家陪著留下的人斟茶說話，自己領著我們往外走去。

到了海邊，我們選了一塊高巖坐下來，一邊望著海，一邊說著閑話。我問小夏父母是否也在這島上，小夏說父母早就不在了，而且她也不是岱山人。這讓我有些始料不及。聊得多了，小夏就講起了她的故事。

小夏是跟著爺爺一點點長大的，她學習很努力，后來考上了內地的一所大學，但是被調劑到并不喜歡的采礦專業。大四那年，爺爺去世了，也就失去了家的感覺。她說，那個時候特別沒有依靠感，想著哪位好心人愿意收留她，她會心甘情愿地奉獻一切。后來出現了一個人，在她一直找工作換工作直到精疲力竭的時候。這個人就是岱山的胡哥，胡哥雖然比她大十多歲，卻讓她越到后來，越是感覺他就是值得托付終身的人。

他們是在一次漫長的火車旅途上認識的，當時她去看一位同學。同學說，你來吧，我在這里開了一家茶社，如果覺得可以，我們一起干。她就坐上了去金華的火車。她沒錢買臥鋪，靠在硬座車的椅背上經受了一夜的煎熬，醒來發現自己的包被人割破，手機錢包都在，但僅有的一點積蓄卻不見了蹤影?；艁y中她驚叫起來，而后是哭泣。胡哥就坐在她的對面，一路上并沒有說話，這個時候遞給她一張紙巾，問她都丟了什么，而后去找警察報警，還為她買了水和吃的。

小夏先下的車，下車時胡哥塞給她一百塊錢。她留了胡哥的電話，說有了錢就還他。之后他們有了聯系，她知道胡哥在舟山群島，是一名船工，知道胡哥很忙，經常出海，只有休漁期會待在島上。

她在同學的茶社，漸漸學會了茶藝，并且對茶也有了親近的感情。很快到了春節，她留在了同學處。但那個時候同學已經有了男友，人家有人家的事情，春節期間同學還跟著男友回他家去住了幾天。這使得她感到了孤獨。好在還有胡哥，可以聊聊天。那個時候他們已經加了微信。胡哥經常會把家鄉的風光發給她看，并且邀她有時間去玩。轉眼到了五月，那是岱山的休漁期，胡哥再次邀請她。她就和同學告假，按照胡哥指引的路線，坐車坐船地去了。

到了岱山，小夏真的開了眼界，胡哥帶著她去了鹿欄山下的海邊，那里的沙灘細膩而堅硬，寬敞又好玩，有人在那里打排球踢足球，還有沙灘跑車。胡哥帶著她開起了跑車，嚇得她大聲地吼叫，刺激極了，有幾次差點沖到海里。還去了東沙古鎮，胡哥說四千年前就有人在東沙角繁衍生息，徐福到東沙山咀頭的記載，還刻有碑文。他們還去了燕窩山，那里的燕窩石筍尤其驚人。在那里胡哥讓她釣魚，她一條也沒有釣上來，胡哥卻釣上來好幾條，有一條魚很怪，她是第一次見。他們就在那里做了魚吃，味道真的是好極了。胡哥還帶她到了摩星山頂，在那里看岱山全景，也看大海日出。

小夏說，自此后她就喜歡上了岱山島。胡哥說，岱山有幾百個大小島嶼，只要她喜歡，就慢慢帶她玩夠?；厝ヒ院?，她就總是跟同學說起舟山群島，說起岱山的美。同學就打趣，說，你是喜歡上了岱山，還是喜歡上了那個胡哥？

小夏知道，胡哥結過婚，一直沒有孩子，后來媳婦跑了。胡哥那幾年痛苦極了，那次在車上相遇，就是胡哥聽說了媳婦的一點蹤影，去找了，找到了十堰那個男的家里，卻沒有見到兩人的身影。那個男的曾經在岱山待過。胡哥卻一點印象都沒有。

三

不少的船已經進港，海鷗也多了起來，它們的翅膀被夕陽染紅，在海面上刮過來刮過去，像是一堆卷起的彩色的浪花。天空正在改變著顏色，一些淺色的云并入了深色的云中。風吹得人很舒服，身邊的蓬草也被輕輕吹響。小夏還在說著，她的長發一忽撩起來，一忽又落在肩上。

讓小夏最終來到岱山的原由，是一年后胡哥的失蹤。開漁節后，胡哥隨船出海，臺風來臨，緊急避風時船出事了，胡哥與另一名船員落水失蹤。胡哥也是自小失去了雙親，家里只有一個妹妹。胡哥對妹妹很好，將妹妹帶大送入寄宿學校，才開始上船出海。胡哥失蹤以后，小夏和那個妹妹一直沒有斷了聯系，妹妹總是在電話里哭，讓她想起失去爺爺時無助的自己，她就辭別同學來看妹妹，最后決定留下同妹妹守在一起。她總是安慰妹妹，胡哥一定能回來的，她會同她一起，等著胡哥回來。

胡哥的老板先行給付妹妹一筆補償金，小夏選擇在摩星山開了一間茶社，茶社以妹妹的名義辦下。她說，在這里可以經?？吹酱蠛?，看到大海心情就會好些，或許也能看到胡哥歸來。兩年過去了，小夏沒有走。小夏就期待著胡哥歸來的那一天，對他說一句藏在心底的話語。小夏說，在摩星山，高興的時候，就朝大海喊一喊，難過的時候，也對大海喊一喊。人家說，時間是最好的藥方?，F在，我把這種意愿放在與妹妹的相處上。我們已經走過來了，我告訴妹妹，我們只有愉快地度過每一天，才能讓哥哥放心。隨著旅游熱的興起，我們把胡哥家的老房子整治了一下，做成了一個民宿，讓妹妹打理著。

我說，你們兩個長得還有些像呢，你和這個妹妹倒是很好的伴兒。小夏說，我也是這么認為，我們都失去了親人，正好相依相伴。世界說大也大，說小也小，一切還是一個緣。

我知道，小夏已經融入了岱山的生活，而且她很熱愛這里。她對我們說，你們在這里住上幾天，吃吃這里的海產，喝喝這里的茶，去一個個海島看看，你們也會愛上這里的。

大海已經完全變成了一片紅黃的世界，海浪先前是暗藍的，而后是金色，再后來是深紅，漸漸又恢復到了暗藍。

小夏告訴我們，摩星山的山腳下，還有一座超果寺，是舟山市最古老的寺院，距今有一千多年了。我忙著上網去查，果然，“超果”是佛教用語，意為世人超凡脫俗修成正果。宋朝時，超果寺已是島中最稱勝者，“基宇廣延，肇造宏麗，松竹環山，蓮池繞宇”。小夏說崇福廟那里還有明代的古戲臺，戲臺上有隔梁斗拱、飛檐翹角，還繪有人物群像、山水畫屏，讓人一看就有一種莫名的喜歡。聽老輩人說，過去漁民出?；蛘叽螋~歸來，還有過年過節，那里總是唱大戲，現在有時也有表演。小夏說，在劉家岙村那里，還有五棵桂花樹，都是二三百年的大樹，東靠山林，西面大海，開花時滿樹金桂飄香。很多人都會去看。小夏說，你們要是開漁節來，更是熱鬧，也更能體味到岱山漁家的民風民俗。

小夏像一個岱山的講說員，講說得激情四射，似乎岱山就是她的家鄉，而她就是岱山的女兒。

大家靜靜地望著海。小夏輕輕哼唱起來：

啊，岱山島啊

美麗的岱山島

船兒一般輕輕搖

海浪托起了明月夜

云間接起了桂花橋

想你的人啊在遠方

思念隨風飄……

很好聽的音聲，有一種金屬的質感。小夏說，她上學時參加過校文工團。我說，這是你作的嗎？小夏說，不是，是她們民宿住過的一位藝術家唱的。

明月不知什么時候掛在了半空，有云快速地掠過月輝從一片片云間射下來，將這里那里打亮。粗壯的木麻黃發出沙沙啦啦的聲響，似乎在配合著海。岱山，已經進入了夜的時間。

我們決定住下來，好好品味一下岱山。我不知道，這決定里，是否有著小夏給予的某種提示。

王劍冰，河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河南省散文學會會長，中國游記名家聯盟副主席，中外散文詩協會副主席，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

已在《人民文學》《當代》《收獲》《十月》《中國作家》《花城》《鐘山》等報刊發表數百萬字作品，出版《絕版的周莊》等著作39部。散文《絕版的周莊》入選上海高中語文課本，被刻石于江蘇周莊，其被周莊授予榮譽鎮民；《吉安讀水》被刻石于江西吉安白鷺洲；《天河》被刻石于湖北鄖西天河廣場，其被鄖西授予榮譽市民；《洞頭望海樓》被刻石于浙江洞頭景區；《陜州地坑院》被刻石于河南陜州景區，其被陜州授予榮譽市民；《朝歌老街》被刻石于河南淇縣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