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1年第3期|裘山山:主人不在家(節選)
給我們開門的,是個四十多歲的胖女人,應該就是剛才在可視門禁上問我們是誰的那位了。她掃了我一眼,又掃了廖阿姨一眼,最后落在我們的口罩上,然后一句話沒說,遞了兩副鞋套過來。
我和廖阿姨放下工具箱,蹲下身去穿鞋套。鞋柜旁有個凳子,但她并沒有讓我們坐下。無所謂,我已經不在乎了。見我們穿好鞋套,她看了一眼手機說,現在是一點五十,就算你們是從兩點開始的吧。我心想,憑什么扣去十分鐘?但看到廖阿姨都沒吭聲,我也就沒說話。
胖女人帶著我們走進屋子,進門左側就是廚房,她指著廚房里的水池說,你們在這里接水洗抹布,但不要開熱水。往右邊打,右邊是冷水,莫搞錯了哈。
又遇到個摳門兒??赡苣巧砣舛际强繐搁T兒攢起來的。我在心里狠狠吐槽。
廚房的臺子上放著幾樣東西,她一樣一樣拿起來遞給我:這張帕子是專門抹桌子的,不要用你們公司的,要用我們家的,我們家是細紗布,擦了不會有毛點點。這張么,是專門擦沙發的干帕子,蘸沙發油擦。這個么,是洗拖把的洗潔精,拖把在陽臺上,拖一遍要用洗潔精洗一遍。但是卡卡角角(角落)拖把整不到的地方,你們要用帕子擦,這個是專門擦地的帕子。
過場真多。
她好像聽到我腹誹似的,忽然看我一眼,質疑說,你那么年輕個妹兒,以前做過嗎?我點點頭。廖阿姨連忙說,她一直和我一起做的,她做得好,手腳麻利。
胖女人一扭身,帶我們進了客廳,邊走邊說:我們家原先每個月都要喊清潔公司來打掃的,這幾個月有疫情嘛,就不敢喊了。半年沒打掃了,臟慘了。
我發現她走路時,屁股是旋轉式扭動的,還是順時針。
一進客廳,頓時感到了涼爽,顯然開了空調。這讓我松了口氣。疫情一過,夏天就三步并作兩步地趕來了,連續幾天都是高溫。不開空調,戴口罩做清潔怕是會中暑哦。
客廳很大,比之前我去過的那幾家都要大,擺滿了看著很貴但很俗氣的家具,雕花描金的,還泛著光亮。電視墻上是一大塊紫紅色的絨布,掛了一幅“花開富貴”的水墨畫,好像一片枯葉漂在深潭上。除了一臺巨大的電視機,電視柜上還擺著各種物件,有財神,有菩薩。最顯眼的是塊大石頭,顏色混沌,不知是瑪瑙還是水晶還是玉。一排玻璃門通向陽臺,透過窗簾,隱約看到陽臺上的花草,蔫答答的,了無生機。
胖女人的頭上頂著高高的發髻,黃褐色,噴了很多發膠,人憑空高了幾厘米。我們把這種頭稱之為“姆姆頭”(姆姆是四川人對中年婦女的稱呼)。但這位胖姆姆身上,卻穿著粉紅色的家居服,上面布滿了橫七豎八的卡通小熊,太搞笑了。也不知他們家是做什么發財的,這么有錢。估計是做生意,要么就是個貪官。我以我有限的社會經驗在肚子里胡亂猜測。
胖姆姆繼續給我們布置工作,她指著沙發和茶幾說,這些都要搬開清掃,下面好多灰塵。還有那兩棵發財樹,看到沒,葉子上都是灰,你們要一片一片地擦,擦仔細。
我有些沉不住氣了:一片一片地擦?
姆姆說,是哦,不然整不干凈。
我看向廖阿姨,廖阿姨卻不看我,依然淡定地點頭:曉得了。
完了,今天完了。我心里有些煩。沒想到最后一擊最重。
八月,我終于拿到了錄取通知書,而且是上海交大。那個高興,真是無法形容,恨不能一跳八丈高??偹銢]有白辛苦,沒有白熬夜,沒有白掉頭發呀。
不過興奮之余,還是有點兒忐忑。雖然老爸老媽早就說過,只要我考上,砸鍋賣鐵也要讓我去讀。但真的面對各種費用,我還是覺得挺內疚的。尤其是,當時選學校,爸媽希望我選成都這邊的西南交大,可以減少一點兒開銷。我卻違背了他們,說了些高大上的理由,選了上海。其實我選上海,就是想走得遠一點兒,遠離這個城市。再說那是十里洋場,國際大都會,很誘惑我。我的閨蜜秋彤,為了和他在一起居然選了哈爾濱。那我就和他們來個南轅北轍吧。
我知道我們家窮,雖然父母一直在辛辛苦苦工作,父親還常年不在家。但他們的收入依然有限,我還有個讀初三的妹妹。我去上海讀大學,會刮掉家里一層皮的。我也想了以后兼個職,但那是以后,現在還是得刮爹媽的皮。
那天晚上,當老媽把銀行卡遞給我,告訴我里面的數額時,我一下子覺得很難過,嗓子眼兒發堵。我很想說,我以后會好好報答你們的,但說不出口,從上中學后我就沒跟爸媽說過抒情的話了。憋了半天我才說,怎么給那么多,不需要那么多的。媽媽說,到了大城市,你怎么也得添兩件好點兒的衣服。我低頭說,媽,我拖累你們了。媽媽說,嗐,你這個娃娃,咋個這樣說呢,你是給我們爭了光。好多人羨慕我和你爸。錢嘛,哪個都可以掙到的,你那個分數不是一般人能掙到的。給你妹兒也做了個好榜樣。
媽媽的語氣里滿是由衷的驕傲。我感動得不行,抱住她說,媽,你放心,我一定好好讀書,將來掙大錢報答你和老爸。
媽媽并沒有熱淚盈眶,笑說,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說吧,遠水解不了近渴。
老媽居然幽默起來了。我也調侃說:那我馬上去給你倒杯水。媽媽攔住我,狡黠地笑笑:我真的有個難題,不曉得你能不能幫我。
我馬上直起腰:什么事?你說。
媽媽說,這段時間我老是胃上不舒服,去社區醫院看,拍了片,醫生說不是胃的問題,是膽結石,有好多小石頭,要我做手術。
我知道這事,聽她說起過。我說那就去做呀,趁我在,還可以照顧你。媽媽說,不是這個問題。我不需要照顧。那是個小手術。我擔心的是工作。如果我去手術,就要耽誤幾天……
三年前老媽被一刀切下了崗,便在家政公司找了份工作,就是上門做清潔。她很在乎這份工作,尤其今年經歷了疫情,就業越發困難。她說他們公司重新開業后,好多人來求職,還有大學生。她擔心她休息幾天會被頂掉。
我說,生病就醫是一個人的權利,你們公司如果因為生病開除你是不符合勞動法的。
媽媽說,哪像你想的那么簡單哦。你不曉得,最近這段時間我們公司生意好得很,因為前段時間停了嘛,現在客戶都打電話催我們去,簡直忙不贏。有時候我們連晚上都要做,一天做三家。我要是幾天不去,那個空缺馬上會被人頂掉。
原來是這樣。我有點兒明白母親的意思了。
媽媽小心翼翼地說,你可不可以,替我幾天?我只需要三天,醫生說那是個小手術,微創,當天就可以下床。這三天,讓廖阿姨帶著你做,不會有好難的。這樣我就可以不跟公司請假,悄悄去醫院。
我在稍稍愣了一下之后,馬上以從未有過的豪邁口氣說,沒問題,媽,你不要休息三天,你休息一星期。我來做一個星期好了,不就是打掃衛生嘛。
老媽喜出望外,眼睛發亮。我知道不僅僅是因為她可以去做手術了,更是因為她覺得她女兒愿意幫她。我原本可以找理由推脫的,比如,想和同學出去旅游,或者,想去報個英語班,但是,我摸了一下良心,良心還在,沒被狗吃掉。
其實,在稍稍愣的那一下,我還想到一點,秋彤前幾天約我開學前去峨眉山,說她要還愿,也趁機玩玩。我一直糾結要不要去。答應了媽媽,我就不用再糾結了。
于是我從一周前開始,頂替我媽,跟著媽的老搭檔廖阿姨開始了清潔工的工作。廖阿姨每天早上從公司那里接下單,就領著我去,我雖然是生手,但有廖阿姨罩著,加上自己的努力,也沒太大問題。廖阿姨還夸我機靈呢。我們上午做一家下午做一家。今天是最后一天,這是第十二家了。
幾天前媽媽已經順利地做了手術,摘了膽囊,里面有五六顆小石頭。有一顆已經堵到膽管了,醫生說很危險,幸好手術及時。之后媽媽就回家了。我讓她繼續休息,我再做三天。她開心地跟我說,我現在也是無膽英雄了,無膽英雄有個有膽女兒。
這讓我很有成就感。
當然,也很累,那和天天復習的累法不同。渾身的筋骨都要散架了,每天晚上回到家,躺在床上拿著手機,還沒刷完朋友圈就睡著了。我咬著牙想,一定要堅持一個星期,讓媽媽徹底康復,也讓自己徹底踏實。昨天晚上,我看到秋彤在朋友圈發了照片,果然他也去了,還好我沒去。她問我在干嗎,我回復說,在幫老媽做家務。
胖姆姆又帶我們去衛生間。
衛生間有三個。她推開門說,廁所要好好打掃,幾個月沒打掃了,臟得很,兩個馬桶和蹲坑都要用潔廁精擦洗,馬桶蓋也用洗潔精擦洗,還有浴缸和洗臉池,都要用洗潔精清洗。一定要搞得白白凈凈。對了,如果你們要用衛生間的話,就用外面那個,那是客用的。
哪個稀罕!本小姐還嫌你臟呢。我心里恨恨地回了一句,然后面無表情地說,婆婆你放心,我不會上廁所的。
胖姆姆簡直要彈起來了:你咋個喊我婆婆呢?我有那么老么?
我偷著樂,這是我的撒手锏,專對討厭的女人,屢試不爽。
胖姆姆繼續布置工作:這三間是臥室,這間是書房。臥室嘛,我每天都打掃了的,不算太臟,但卡卡角角還是有灰。書房好久沒打開了,灰大得很,好生打掃。玻璃窗也要好生擦,簡直太臟了。先用你們的刷子擦,擦完以后再用我們家干抹布抹一遍,不要留指姆印。紗窗要取下來拿到淋浴間去沖洗。你們肯定曉得嘛。
我越聽頭越大,但看看廖阿姨,依然很淡定,只是點頭。
前面做的幾家,我們倆基本上用三個小時就能完工。但這一家的工作量,我感覺得四個小時。本來就大,四室兩廳三衛,又遇到這么個挑剔苛刻的雇主,算我們倒霉。
胖姆姆終于交代完了,扭著臀圈兒去客廳的沙發上癱下。廖阿姨低聲說,抓緊吧,我去擦窗戶,你做室內。我點頭,擦窗戶是技術活,我還不行。何況他們家是高層,二十樓。
我提了桶水,從最里面那間臥室開始。
那間應該是主臥,一張超大的床,一排大立柜。床對面也有個大電視機。真夠奢侈的。臥室沒開空調,有些悶熱,也有些氣味,似乎長期沒通風了。
床的上方掛著一張很大的彩色照片,一對老年夫妻,穿著中式服裝。難道是胖姆姆的父母?可是臥室為什么要掛父母的像呢?哦,這間房是給父母的。我自以為是地判斷。但是從床上的被褥看,像是沒有人睡,罩著床笠呢,一絲人氣都沒有。也許父母只是偶爾來?偶爾來還留這么大一間臥室,看來胖姆姆還是孝順的。
我一邊做衛生一邊胡思亂想,以打發難熬的時間。本來我是想一邊做一邊塞個耳機聽書的,但廖阿姨說公司有規定,不允許。我只好作罷,靠各種胡亂猜測打發時間。
很快做完了主臥,還有和主臥連在一起的衛生間。搞衛生嘛,認真些就好,也沒多少技術含量。廖阿姨都夸我動作麻利。我把家具全部擦完,拖了地,也遵囑用抹布擦了“卡卡角角”,然后關上門,去旁邊一間,即所謂的書房。
書房里幾乎看不到書。本來我還想看看主人讀什么書,判斷他的職業??墒谴蠊褡永镏挥幸恍┪募A,一些雜志,還有各種合影照片,各種小擺件。桌上連個電腦都沒有,落了一層灰。
第二間臥室比較小,也比較亂,床上的被子都沒疊。當然,床上我們是不管的,我們只管家具和地面。我一下就判斷出這是胖姆姆的臥室,因為一進門就看到了她的大頭照。大頭照在宣示主權。當然,和現實比,肯定存在著賣家秀和買家秀的距離。
擦床頭柜時,我發現還有個相框,是一家四口的合影,一本正經地坐在照相館的布景前,大概是前幾年的,胖姆姆還比較瘦。兩個男孩子十來歲的樣子??茨莻€花里胡哨的布景,像是在小縣城照相館拍的。難道她是從縣城奮斗到成都的,然后在成都買了大房子?可是,感覺相隔沒幾年時間呀。
我的好奇心又被挑逗了。再打量,發現椅子上丟著幾件衣服,質地都不咋樣,還花里胡哨的。我想起秋彤的媽媽趙阿姨,企業高管,穿衣服從來都是兩個“不”:不便宜,不張揚。那才是低調的奢華。也許胖姆姆是苦出身,雖然發了財,也還是習慣低消費。
我一邊瞎琢磨,一邊做完了胖姆姆的臥室??戳艘谎凼謾C,已經三點多了。
我洗了拖把,換了一桶水,推開最后一間臥室。
哇靠,里面居然有個人!我嚇一跳,迅速關上門退出去。是個婆婆,背對著門坐在床上,悄無聲息地在穿衣服。我退出去時,聽見她啞著嗓子說,你等一下再進來。那聲調、語氣,加上背影,真有點兒懸疑片的感覺。這個婆婆是誰?難道是胖姆姆的媽?可是她為什么不睡主臥?
真的是好奇心爆棚。
坐在客廳看電視的胖姆姆聽到動靜了,懶懶地朝我喊了一句,你先來做客廳嘛,她慢得很。
我便提著水桶去了客廳。身上已是汗涔涔的,腦門上一顆汗珠流下來進了眼睛,我抹了一下,順便將口罩往下拉了一點兒,露出鼻子透透氣。
胖姆姆乜我一眼說,工作期間不要取口罩哈,要一直戴著。然后她指了一下她坐著的沙發靠背,那上面是曲里拐彎的雕花:這些縫縫里的灰也要擦干凈。
真是不想理她,太煩了。但我還是嗯了一聲。
母親曾和我說過,像她們這樣每天派往不同人家的清潔工,雖然不像固定做那么在乎雇主,但總還是期待遇到一個好雇主,包容,隨和。昨天下午我們做的那家,面積也比較大,做到最后,是那個女主人催我們走的:“差不多了,你們趕緊回家吧?!?/p>
今天顯然運氣不佳。
我不知道媽媽是怎么忍下來的,她一定經常遇到這樣的雇主。
不管怎樣,我必須堅持到底。
……
裘山山,女,1958年生,祖籍浙江,現居成都。1976年入伍。1983年畢業于四川師范大學中文系。已出版長篇小說《我在天堂等你》《春草》,長篇散文《遙遠的天堂》《家書》,以及中篇小說《琴聲何來》等作品約四百萬字。先后獲得過魯迅文學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解放軍文藝獎、四川省文學獎、《小說選刊》年度大獎、《小說月報》百花獎、《人民文學》小說獎以及夏衍電影劇本獎等多種獎項,并有部分作品在海外翻譯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