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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方》2021年第2期|付久江:甜磨粥
    來源:《朔方》2021年第2期 | 付久江  2021年02月10日07:34

    朋友小齊開了個“一品粥鋪”,就在寶元家小區的前門外。于是寶元的早餐就有了去處,每天早晨到附近的小公園晨練一圈,坐到粥鋪里,一碗粥,兩個包子,一個茶蛋,一碟小咸菜,齊活!三下五除二吃完,擦擦汗再擦擦嘴,微信掃碼付款——滴滴!然后渾身熱乎乎地去上班。

    兄弟,你這店就是為我開的。寶元總是心滿意足地對小齊說。

    在開發粥品上,小齊是費盡了心思。既要考慮店鋪所在區域顧客的消費水平,又要盡量做到品類齊全。小米粥、玉米碴粥、八寶粥、皮蛋瘦肉粥,這些常見粥品自是不必說,在此基礎上,總要定期更換新品類,來滿足食客挑剔的胃口和新奇感。每次上新粥品,小齊都要讓寶元先免費嘗一嘗,提點意見和建議。從某種程度上說,寶元既是店里的食客,又是品鑒師。

    一次,小齊新上了一款當地民間土法熬制的杏仁粥,叫寶元來品嘗。喝到一半,寶元突然放下碗,坐在那兒發愣。小齊湊過去問,這粥有問題?寶元醒過神來,搖搖頭說,沒有,我是突然想起了小時候喝過的一種粥。小齊問什么粥?寶元說,甜磨粥。

    甜磨粥?小齊頭一回聽說這種粥,拉把椅子坐下來,讓寶元好好說說。

    寶元說,這種粥是用石磨磨出來的糊糊熬成的,是我鄉下老家的特產。

    你鄉下老家?小齊瞪著眼睛,他認識寶元小二十年了,從未聽說寶元還有個老家在鄉下。

    鄉下咋了?往上數三輩,都是農村人。寶元對小齊的大驚小怪很不滿意。

    說粥,說說這甜磨粥,味道如何。小齊知道寶元常常說著說著就跑題,趕忙往回拽。

    當然好吃了,熬出來有點甜,有點面,還有一股特殊的米香味兒。寶元咂著嘴,好像剛剛喝下一碗這樣的粥。

    見小齊喉頭竄動著直咽口水,寶元決定吊一吊他的胃口,看了看手機說,哎呀,該上班了,改日再跟你細說。說完起身出了店門。

    記憶這東西,一旦被喚醒,就像發芽破土的種子,再大的石頭也壓不住。一上午無事,寶元都在想甜磨粥。

    一晃四十多年了,寶元依然記得,第一次喝到甜磨粥那年,他六歲。那是個炎熱的夏日午后,吃過晌午飯,寶元去村東找全勝玩兒。一進全勝家的屋門,就聞到了一股特殊的香味。什么東西這么香?寶元扇動著鼻翼,眼珠循著香味兒走,就看到了炕沿兒上那個銀灰色的大鋁盆,半盆黃澄澄的糊糊粥,騰騰冒著熱氣。全勝一家圍在炕上的八仙桌前,人手一個大海碗,嘴里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每個人臉上都在流汗。寶元看見全勝坐在炕里,雙手舉碗,那碗幾乎扣在了臉上。一碗粥喝完,全勝舔了舔碗邊的粥沫,把碗往外一遞說,再來一碗!

    見寶元目光扎進粥盆里出不來,全勝爹沖坐在炕沿兒的全勝媽說,去,給孩子盛碗粥墊墊肚子。全勝媽起身去了外屋,拿來一個空碗,為寶元盛了滿滿一碗。

    寶元記得自己搖著頭,背著雙手往后退,一直靠在柜上。嘴里咽著口水,卻漾上來一口酸水,滿嘴是中午吃的發面大餅子味道。

    全勝媽把粥碗放到寶元身后的柜面上,說喝吧,甜的。全勝也在炕上說,喝吧寶元,喝了你就知道有多甜了。

    撩人的香氣讓寶元無法拒絕,他記得自己偷偷轉過身,手扶柜面,翹起雙腳,探過頭去,嘴唇在碗邊兒輕輕抿了一口,呀,果然是甜的。跟白糖水一樣甜。

    寶元記不清自己是怎么喝下那碗粥的,只記得為了抵御那香氣的誘惑,他轉身跑出了屋子。不一會兒,喝飽的全勝也跑了出來。

    正午大熱,烈日炎炎,村街上杳無人跡,吱吱呀呀的蟬聲聒噪著。寶元和全勝躲在村前的樹陰下,地上畫方格子,玩“老虎吃羊”的游戲。一堆小石子當羊群,兩顆大石子當老虎。兩只老虎在方格子里跳來跳去,不一會兒就把寶元的羊群吃光了。輪到寶元當老虎,羊還沒吃到一半,寶元手里的老虎就被全勝的羊群困住了。

    不玩了!不玩了!寶元煩躁地丟下手中的“老虎”,過去無論是當“老虎”還是當“羊”,寶元總是贏的。舔舔嘴唇,甜滋滋的味道還在,一碗粥擾亂了寶元的心思。寶元問全勝,你家喝的是啥?全勝想了想說,我媽叫它甜磨粥。寶元又問,那么甜,得放多少白糖呀?全勝的爸爸在大隊供銷社當售貨員。寶元跟母親去過那里,貨架上有好多白糖。那些白糖完全有可能從貨架上跑到全勝家的粥里。

    全勝搖搖頭,說一點糖都沒放,甜磨粥不放糖也甜。

    那么大一盆粥,不放糖會甜?寶元不信。

    是呀,沒糖咋會甜呢?全勝也有些恍惚了,他抬頭看見村口的露天磨坊,便伸手一指說,我想起來了,甜磨粥是用磨磨出來的,一磨就甜了。

    你騙人!在寶元的印象中,那盤青石磨是磨豆腐的,每到快過年時,村里人都擠在那里磨豆腐。

    全勝說,我是親眼見的,我媽拿米在那里磨磨磨,放在鍋里煮煮煮,粥就甜了。

    騙你是小狗!全勝說,不信回家問你媽。

    中午下班,小齊打來電話,寶哥,過來喝粥。寶元知道,小齊還在惦記早晨說的甜磨粥。

    進了店,迎接寶元的是一碗熱乎乎的羊肝粥和一份水晶蝦餃。等寶元吃完,小齊在桌對面坐下來,問寶元的老家在哪兒?

    寶元說出了老家那個山溝溝的名字,小齊根本就沒聽說過。寶元說,不遠,三百多公里,我出生在那兒,六歲才到城里來。小齊說,啥時有時間,寶哥帶我去一趟,考察一下怎么做甜磨粥。

    回去一趟倒容易,寶元一皺眉,關鍵是,這東西又是磨又是熬的,做起來很費事,估計現在的年輕人都不會做了。

    哎呀!這東西可是純正的鄉土特色,再不搶救就真的失傳了。小齊急得直拍大腿,央求寶元馬上打電話給老家人,問一問那些健在的老人,還有沒有會做甜磨粥的,咱出技術轉讓費。

    舍近求遠了不是?寶元笑著說,我就會呀。

    別逗。小齊以為寶元在開玩笑,說哪天有時間你帶我去趟你老家吧。

    我沒跟你開玩笑。寶元收起笑容,說其實很簡單,先把小米和玉米泡透了,然后用石磨磨成粥漿,慢火熬制。小米玉米都好說,只是這石磨眼下很難找了。

    小齊說,這個容易,給我店里送豆腐的老吳,做的就是石磨豆腐。明天周六,咱就上他家去現場制作。說罷拿出手機給老吳打電話,叫老吳弄點小米和玉米泡好,明天過去,自有大用處。

    寶哥,你可別忽悠我。放下電話,小齊似乎又有些懷疑了。

    寶元撇撇嘴,二十多年的哥們兒,你還不信我?

    寶元感覺自己有十成的把握。當年母親做甜磨粥時,他一直在場。

    時隔四十多年,寶元依然記得,那晚的晚飯依然是剩下的發面大餅子,外加一盆土豆燉豆角。寶元吃了兩口停下來,跟母親說了中午在全勝家里喝粥的事,問母親會不會做甜磨粥。

    母親點點頭,說會做。停了停又說,吃人家嘴短,以后別隨便吃別人家東西。

    寶元雖小,還是聽出母親語氣里有責怪的意思,大餅子往桌子上一摔,噘著嘴說,我要喝甜磨粥!

    母親說,好兒子,先吃飯,等下了秋兒,媽就給你做。

    不!我這就想喝。寶元嘴一咧,索性哭起來。

    好好好,你先吃飯,明天好吧,明天媽一準做。母親好說歹說,總算哄住了寶元。

    第二天一大早,母親又套上了車,拉上耘鋤,還用一塊布包了兩個大餅子。寶元知道母親中午又不回來了,便嘟著嘴說,媽媽媽,甜磨粥,我想喝甜磨粥。母親指著鍋臺上的鋁盆說,米已經泡下了,泡好了才能磨,晚上回來就給你做,你真是個急嘴子。又叮囑寶元中午記得吃飯,飯就在鍋里。寶元跑到鍋臺前,掀開了鋁盆上的蓋簾,盆里果然泡著米,小粒兒的是小米,大粒兒的是玉米。

    一整天,寶元都在惦記著那盆米,在外面瘋玩一陣便跑回家,掀開蓋簾看一看。泡在鋁盆里的玉米和小米越來越胖,捏起來放在嘴里嚼,粉粉的,面面的。

    黃昏降臨,暑熱消退,夕陽的余暉為小村涂上一層蜜色的柔光。寶元坐在自家門口的大石臺上,向村東瞭望。村東的荒山坡上,牛倌趕著村里的牛驢騾馬下了山,踩著山坡上的碎石順著陡坡稀里嘩啦往下滾。緊接著,羊群也進村了,放羊老漢吹起他的牛角號,嗚嘟嘟、嗚嚕?!?/p>

    寶元把自家的六只綿羊從大羊群里分出來,趕進院子,趕進羊圈,又數了數,關好圈門。黃昏的院子變得熱鬧了,羊也叫,豬也叫,寶元的肚子也開始咕咕地叫起來。

    寶元出了大門,又坐在石臺上,一直坐到天擦黑兒,才見母親趕著驢車出現在東邊的村路上。

    母親吆喝著把車趕進院子,卸車,飲驢,飲羊,喂豬,抱一捆干秫秸進屋生火做飯。

    媽,甜磨粥!媽,甜磨粥,寶元掀開鋁盆上的蓋簾提醒母親。

    沒忘呀,毛驢干了一天活兒,先讓它吃點草,喘口氣。說話功夫,母親已經把剩菜剩飯熱好了。

    我就要喝甜磨粥。寶元噘著嘴不吃。

    母親草草地吃了一口飯,說讓驢歇歇,咱先去刷磨。說罷將那盆泡好的米卡在腰間,挑著兩只空水桶出了門。寶元一手拿水瓢,一手拿炊帚,緊緊跟在母親后邊。一輪將圓未圓的月亮出山了,小村莊涂上一層熒熒的光亮,四下野地里的蟲鳴潮水一樣此起彼伏,倒顯得小村格外空曠寂靜了。誰家的孩子哭了,驚起幾聲狗叫。

    磨坊就在村口,露天的一副青石磨。母親提著空水桶去不遠處的大井打來一桶水,掀起磨盤,炊帚蘸水刷,水瓢舀水沖,沖洗干凈。合上磨盤,母親又回了一趟家,牽來了白蹄白嘴巴的小毛驢。

    走到離磨盤幾步遠的地方,小毛驢不走了,扯著韁繩往后退。它認識那盤磨,拉耘鋤耘了一天,它不想再干了。母親拿出一個黑眼罩蒙住驢眼,輕輕呵斥幾聲,小毛驢甩了幾下尾巴,很不情愿地上了套兒,四蹄敲打著堅硬的地面,圍著磨盤轉起了圈圈。

    轉動的磨盤發出粗糙的摩擦聲,母親拿起勺子,將一勺米倒進磨眼,又倒進去兩勺水。再一勺米,再兩勺水。那米在磨眼里堆成個金色的小山,隨著磨盤轉動,漸漸坍塌下去。粗糙的摩擦聲也變得細膩溫柔了,仿佛微風拂過叢林,發出沙沙的細響。乳白色的粥漿從兩扇磨盤的縫隙間慢慢溢出,緩緩流下,堆積在磨扇下的環形槽里,越積越多,順著環形槽鑿出的圓孔緩緩流進下面的水桶。

    月亮升高了,夜又被鍍亮了一層。月光下,拉磨的驢子,忙碌的母親,轉動的磨盤,流溢的粥漿,好像上演一臺皮影戲,影影綽綽,卻又清晰可見。

    寶元靜靜地坐在旁邊的石臺上,被眼前的一切深深地吸引了。那銀色的月光照在乳白色的粥漿里,仿佛悄無聲息地滲透進去,讓粥漿就顯得更白了。在寶元看來,這一系列的變化中,似乎有著某種必然的奇妙的聯系,就像眼前這個渾然天成的世界,他似乎理解了,細細想來,卻又變得不可捉摸。

    盆里的米剛磨到一半,小毛驢停下不走了。母親拿起戳在旁邊的另一根磨桿,綁在磨扇另一側,磨桿抵在小腹上,吆喝一聲小毛驢,磨盤又轉起來。轉了幾圈,小毛驢又站下了,無論怎么吆喝,這回它是執意不走了。母親嘆了口氣,把毛驢卸下栓到磨坊旁的樹上,一個人推起來。

    媽,我來幫你。寶元從石臺上站起身,去另一側,雙手撐著磨桿往前推。母親笑了,說寶元可真有勁兒。寶元受到了鼓舞,雙腳刨地使勁往前拱,他感覺自己力氣大極了。

    磨桿一滯,磨盤停下來,寶元拼命往前拱,還是不動。他抬起頭,見母親袖口擦著臉上的汗,在和一個人說話。

    嫂子,大的,鬧哪門子妖兒。黑暗中說話的是家住磨坊旁邊的花家大嬸。

    磨點甜磨粥,崽子想吃,急嘴子,等不及了。

    驢歇著,人推磨,你也夠一說。

    驢干了一天活兒,也累。

    說話間,花家大嬸上前來,兩個女人一邊推磨,一邊拉話。

    你家貴來一年三節回,家里山上地下的活都是你一人扛,公公婆婆又指不上,可真苦了你。

    他那工作天南地北地跑,也不容易。

    干脆讓貴來想想辦法,把你們娘倆弄城里去。

    我可不去墜他的腿兒。

    時斷時續的拉話中,寶元窩蜷在石磨旁的角落里睡著了,等母親將推醒他時,粥漿已經磨好了。母親把滿滿的一桶粥漿勻成兩個半桶,擔在肩上,零零碎碎裝進空盆里,依舊卡在腰間,顫顫悠悠往家走。寶元牽著小毛驢跟著后邊,不時伸出手指刮一下沾在桶沿兒上的粥漿,放在嘴里舔一舔,面面的,還是不甜。

    灶臺旁熏得黑漆漆的燈窩里,一盞煤油燈跳著黃豆粒兒大的光,把人影子扯得搖搖晃晃,乍短乍長。母親把粥漿倒進鍋里,灶膛里燃起火,叫寶元看好灶膛里的火?;鹨淮蟛恍?,太小了熬不甜,太大了就熬糊了。粥慢慢熱起來,開始吐起了氣泡,發出噗噗的響聲,母親拿起水瓢在里面均勻攪動,間或舀起一瓢,嘩地揚回鍋里,又舀起一瓢,又嘩地揚回鍋里,母親說,這叫“撇粥”,防止粥糊底。

    寶元忙得很,一會兒蹲下燒火,一會兒站起來看鍋里的粥,問甜了嗎?母親用水瓢舀一點,讓寶元嘗。

    還不甜。

    還得加火。

    在粥鍋嘆息般的咕嘟聲中,寶元被灶膛里的火烘得眼皮發粘,頭一勾一勾地打起了瞌睡。忽聽母親說一聲,甜了。寶元激靈一下醒來,眼前是母親探過來的粥瓢,寶元伸長脖子,吹了吹,伸舌頭在瓢沿兒上舔了一下。

    呀,真的甜了。

    甜磨粥盛到盆里,晾一晾,盛到碗里,端到桌子上。寶元端著碗,細細地抿了一口,甜,深深地喝一口,還是甜。晾到溫熱,呼嚕呼嚕一碗喝下去,再來一碗。寶元一口氣喝了四大碗,拍了拍肚子撐得溜圓兒的肚皮,感覺肚子里,嗓子里,嘴里,都是甜的,他終于滿足了。

    媽,你也喝,寶元見母親只喝了一碗就放下了,靜靜地坐在桌對面,眼睛撲閃撲閃地看自己?;椟S的燈光下,母親汗津津的臉剛剛擦過,紅潤潤的,一縷被汗水浸濕的長發溫順地貼在鬢上。

    母親說喝飽了,看著我兒喝我就飽了。長長地嘆了口氣,又說,等下了秋,媽還給寶元做甜磨粥。

    回想往事,寶元眼里不覺有了淚水。那是寶元第一次喝母親做的甜磨粥,也是唯一一次。秋收時,母親開始發燒嘔吐,渾身乏力,她強打精神把地里的莊稼收回家,便躺在炕上一病不起。在城里當鐵路工人的父親接到電報趕回來,把母親帶到城里的醫院。母親去時是個渾身發熱的病人,回來時變成了一具渾身冰冷的尸體。

    第二天上午,小齊開車拉著寶元,來到城南十幾里外的一戶農家院。院子里果然有一盤青石磨,磨盤上蒙了厚厚一層塵土。老吳和妻子從屋子里迎出來,一口一個齊老板地叫著,說歡迎歡迎。小齊指著閑置的青石磨說,好你個老吳,口口聲聲說是石磨豆腐,原來是掛羊頭賣狗肉,信不信我賴了你的豆腐賬。老吳一臉歉意的笑,說這不也才機械化嘛,豆腐還是鹵水點的,保證原汁原味。小齊笑著說,豆腐就不跟你計較了,小米和玉米泡好了嗎?老吳連連點頭,說泡好了。小齊說,趕快把磨刷干凈,套上毛驢,我們要磨甜磨粥。

    老吳招呼妻子刷磨,從驢棚里牽出毛驢,套上,一聲吆喝,磨盤呼呼轉動起來。寶元用勺子把泡好的米和著水,熟練倒進磨眼里,隨著一勺勺米從磨眼里消失,乳白色的漿液順著磨扇的縫隙里緩緩溢出……

    小齊看呆了,他幾乎不相信眼前這個人就是他認識二十幾年的寶元,動作嫻熟連貫,不急不緩,儼然就是個行家里手。

    小齊沒有放過這絕好的廣告時機,他掏出手機,拍了個現場小視頻發到朋友圈里去,一邊拍著還不忘做廣告,嘴里念念有詞:一品粥鋪推出新粥品——甜磨粥!即將新鮮出爐。農家土法,美味養生,敬請前來品嘗!

    哇!寶哥你看,這才十幾分鐘,已經一百多個贊了。小齊舉著手機充寶元顯擺,大家都等著品嘗你的甜磨粥呢!

    小齊的贊嘆寶元充耳不聞,他已經沉浸在磨盤周而復始的轉動中,那沙沙的研磨聲,把他帶到了四十多年前的那個夜晚。他看見六歲的自己,靜靜地端坐在磨坊旁的石臺上,靜靜地看著轉動的青石磨,目光里充滿驚奇。粥漿似乳,月光如銀。哦,母親并沒有離去,沿著深邃的時光隧道,年輕的她又回來了。一雙溫柔的大手,附著在他手上,一勺勺米倒進磨眼,雪白的粥漿刮進水桶,滿滿一桶粥漿倒進鍋里,一把勺子均勻地攪動粥漿,舀起來,撇下去……那乳白色的粥漿,在鍋底火的舔舐下漸漸變黃,散發出濃濃的米香。

    甜了嗎?

    還不甜。

    還沒熬到時候。

    甜了嗎?

    還不甜。

    再加把火。

    一遍又一遍地加火,粥漿最后變成一盆泛著糊味兒的漿糊。

    哥,還是不甜呀。小齊放下勺子,一臉失望。

    寶元腦海里過電影一樣調動記憶:一樣的原料,一樣的器具,一樣的工序,每一個細節都沒漏掉,怎么會不甜呢?

    你一定是忘了加糖或者甜蜜素。老吳說。

    加糖還叫甜磨粥?寶元漲紅著臉,感覺受到了侮辱。

    回來的路上,寶元陰沉著臉,坐在副駕駛上一言不發。進了城,寶元沒有回家,直接去了父親家。

    安葬了母親后,父親帶著寶元進了城。寶元先是被寄養到父親的同事家。一年后,父親和一位帶著小女孩兒的寡婦走到了一起。繼母待他勝過親生,他是繼母嘴里的“好兒子”,妹妹嘴里的“煩人精”。讀書,畢業,參加工作,娶妻成家生子。他像一枚從遠方飄來的種子,在這個城市生根發芽,開花結果。生命最初那段懵懂的童年,如同深深埋在地下的根須。只有逢年遇節回老家上墳祭祖,他才會依稀憶起母親的模樣。

    繼母是正兒八經的城里人,甜磨粥這個古怪的名字她聽都沒聽說過。寶元又問年邁的父親。父親晃了晃腦袋,說年輕時吃過,但是究竟怎么做出來的,還真的不知道。說這話時,父親表情里有一絲隱隱的感傷,他大概也想起了早逝的前妻,那是一個好女人,只是命苦。

    寶元獨自一人開車回了老家。

    老家已不是從前的模樣。破舊的房子消失了,河套里的長流水干涸了,村口的那盤青石磨也不見了,就連那眼水井,也封蓋上了鎖。

    事實上,村里健在的老人們都會做甜磨粥,只是多年沒人做了。都說那東西太甜,喝了還想再喝。喝多了,泛酸水,燒心燒胃。

    寶元來到堂叔家。在堂叔的指揮下,堂弟寶東啟動打豆腐的電磨,谷倉里抓了幾樣糧食,也沒有用水泡,只是和著水倒進電磨里,轉眼一盆粥漿便打好了。打漿的過程中,寶元發現倒進電磨的材料,除了小米和玉米,還多了一樣東西——黃豆。

    怎么還放黃豆?寶元問堂叔。

    必須放黃豆。堂叔說。

    為什么要放黃豆?

    老輩子就這么傳下來的。

    可我記得,我媽做時就沒放黃豆。

    不可能!堂叔斬釘截鐵地說,不放黃豆熬不甜。

    粥漿熬出來,喝一口,甜了。

    寶元有點恍惚,在他的記憶中,當年那盆泡好的糧食里,根本就沒有黃豆的影子。

    好在花家大嬸還健在。寶元找花家大嬸。經寶元的一再提醒,花家大嬸才恍惚想起,好像有那么一個夜晚,兩個女人在一起推磨。

    寶元說,大嬸,您仔細想想,那晚的糧食里都有什么,是不是沒有黃豆?

    傻孩子,沒有黃豆,粥熬不甜呀?;掖髬鹨策@樣說。

    可我記得很清楚,前一天泡好的糧食里,只有小米和玉米,就是沒有黃豆。寶元相信自己的記憶,黃豆他還是認得的。

    這么多年了,我也記不清了?;掖髬饟u著頭說,也可能沒放黃豆。那時候日子都窮,大夏天的,家里很少有黃豆。

    沒有黃豆,粥咋就甜了呢?寶元還是想不通。

    花家大嬸想了想說,是不是放了別的東西?

    能放什么,白糖嗎?在寶元的記憶里,家里根本就沒有白糖。

    是不是放了糖精?

    糖精?寶元愣住了,他不知道糖精是什么東西。

    花家大嬸說,大侄子,你離家時還小,好多事你不記得。那時候過年蒸豆包的豆包餡,甜吧?放的就是糖精,捏一撮子摻進去,滿鍋的豆餡都是甜的。

    對對對?;掖髬鸬膬鹤釉谝慌噪S聲附和,小時候我經常把糖精放水里當糖水喝,可甜了。

    離開花家大嬸的家,寶元一個人登上村后的山坡,來到母親的墳前。盛夏時節,山坡上草木豐茂,無名的黃色小花遍地開放。不仔細看,很難看出那微微隆起的土包下,埋葬著一個曾經鮮活的生命。

    撲跪在墳前,寶元又變成了那個愛哭的孩子,聳動著雙肩無聲地抽泣。他想問一問埋在地下的母親,當年的粥,為什么會那樣甜。

    吹來吹去的山風中,沒有任何答案。一只蝴蝶圍著哭泣的寶元飛舞許久,又翩然飛走了。

    甜磨粥作為一個極具地方特色的粥品,最終出現在小齊的粥鋪里。那粥甜甜的,入口有一股特殊的米香,很受顧客歡迎。

    為了表示感謝,小齊特意送給寶元一張貴賓卡,持此卡可以長期免費在店里就餐。然而,寶元光顧粥鋪的次數卻越來越少。后來,他干脆改走后門,把吃早餐的地方改在了單位附近的一家簡陋的早餐店。

    寶元不想再看到那盆甜磨粥。

    看到那盆甜磨粥,他就會想起早逝的母親。

    作為一種古老的甜味劑,糖精曾經甜蜜過歲月里的多少苦澀,沒有人記得了。作為一種有機化合物,當它一次次地被實驗證明具有致癌作用后,最終離開了餐桌,被富足的日子漸漸淡忘。

    即便如此,寶元還是在一家專賣食品添加劑的店鋪里找到了它。寶元買了一小袋,轉身出了店門,在門外的一個角落里停下,打開了包裝,捏出幾粒放在掌心仔細端詳,是一粒粒的乳白偏黃的結晶體,有點像大粒的白砂糖。

    寶元像個偷嘴的孩子,抬頭看看四下無人,捏起幾粒飛快地丟進嘴里,吮了一下,便“噗”地吐出來,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

    沒有稀釋的糖精是苦的。

    付久江,1975年生,內蒙古敖漢旗人,現居遼寧朝陽。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九屆高研班學員。作品發表于《青年文學》《天津文學》《山花》《朔方》《鴨綠江》《湖南文學》等,被《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兒童文學》(選萃版)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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