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1年第2期|王季明:大年夜
老太太
和你說吧,我住這里老長了。這是萬航渡路62X弄。以前叫梵皇渡路,再早叫極司菲爾路。極司菲爾路你不會知道,不過說出這條路的76號,你就會知道。對了,早年汪偽特務機構,丁默邨、李士群、吳四寶三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魔窟所在地。不過都是以前的事。76號現在成了435號,是逸夫職業技術學校與視覺藝術學院附屬高級中學。從我居住的62X弄走到435號,一支煙功夫。我告訴你,從童年起到現在成了老太太,我一直走在這條路上。每次走過,不想事,啥事沒有;一想事,阿爸告訴過的場景歷歷在目。阿爸說,阿爺當初開著一輛豪華奧斯汀轎車,被莫名其妙綁進這個魔窟。后來通過關系,花了十根大黃魚(舊時十兩重一根金條)才放出來,不過阿爺剛到家就去世,什么話也沒說,一雙眼睛驚恐萬狀。那時,我十歲。那天,我剛從新加坡路99號(今余姚路)工務局女中下課走出校門,黃包車已經停在校門口,車夫說,大小姐,快回去。我說怎么啦,他說,你阿爺放出來了,好像不行了。這一說,我的眼淚嘩嘩流下。阿爺被綁票后,我家天天處在哀聲嘆氣之中,現在阿爺人弄回來,卻不行了。車夫拉著黃包車飛快地來到弄堂口,守門人紅頭阿三(印度人)對我比劃說,阿爺拉到膠州路萬國殯儀館(今假肢廠)了,快去吧。我一聽嚇得渾身發抖。車夫二話沒說,又把我拉到那里,我不敢獨自進去,是車夫陪著我進去。阿爸阿媽還有阿爺好多朋友都在,一言不發,一張張臉陰沉沉的。我看到阿爺睜著一雙死不瞑目的眼睛。這雙疼過我愛過我的眼睛,成了兩個空洞,一輩子刻在腦海里,怎么也忘不掉。
現在是大年夜凌晨。我想,我活不過今天。剛才我從床上摔下來,后背肋骨疼得直冒冷汗。這些年來,里弄張醫生總是不定期來看我,叮囑我。好婆啊,年齡不饒人,萬萬要小心,不要跌倒,跌倒不好辦。我問,為啥?他說,你這個年齡人骨頭脆酥,會骨折。我不信?,F在我信,我沒法動彈,一動,后背針刺般疼。根據并不多的醫療常識,應該是后背肋骨斷了。
屋內沒開空調,房間冷,地板冰。開始還能堅持,能大叫,來人啊,救救我。大冬天,門窗緊緊,沒人聽到。我想到樓下愛聽壁腳的老王。他吃飽飯沒事做,喜歡聽壁腳,今天怎么不躲到我家門口呢。又想到女兒,每晚十點會打電話。昨晚打過了,不可能再打電話。我的手機與座機放在矮柜上,夠不著,爬不過去。女兒最早也得上午七八點才到,只能等?,F在離天亮還早,我瞪著一雙眼睛看著漆黑一團的臥室。身體越來越冷,尤其是心臟,還有腦袋,怎么陣陣絞痛呢?痛得整個身體彎曲了,成了一只老米蝦。我的眼睛死死盯著天花板。我覺得快死了,否則阿爺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怎么會活脫脫地在我眼前晃蕩。
我自民國二十年出生,一直住在62X弄,沒挪地方。這是市中心,弄堂全名錢行小區,舊時叫錢行別墅,一棟棟民國初期建造,識貨人一看,馬上會說,這是聯立式花園住宅。磚木結構,西式風格,單體平面對稱布局。機平瓦坡屋面,水泥拉毛墻面,局部有紅磚裝飾。那么多年過去,房子也已破舊,不過拱形窗框連同把手都是純紫銅的,上面摸出一道道紫光。錢行是什么?就是銀行,當年住戶全是銀行職員。后來不興叫別墅,叫小區,再后來又叫別業。小區能理解,別業奇怪,啥意思?原來城市人總把別墅的“墅”念成“野”。不管是小區還是別業,要讓市民改口很難,他們習慣叫老名字錢行別墅。不過用現在眼光看,別墅與事實不太符合。那么多年過去,建筑群年齡就像我那般大,用不了多長時間就奔百年。在我記憶里,外墻維修過幾次,維修就是涂料刷一下,屋頂配上彩光,到晚上,燈一打開,顯得流光溢彩。內部幾乎沒動。我出生這里時,阿爺與阿爸都在錢行做事。阿爸還是錢行一個襄理,一棟房子也就一二戶人家,房間寬暢明亮,安安靜靜,后來不得了,并不是我這棟房子,棟棟房子都被切割,哪棟不塞入十家八家人口?大多來歷不明,沒有一戶銀行出身。這些人搬進,從睜眼起床,到閉眼入睡,少見安定之時,鬧哄哄已成常態,別墅風采蕩盡。不過話說回來,內里風采不在,外部骨架尚存。弄堂口柱廊上,還鐫刻一行隸書:錢行別墅。弄堂口還有一堵照壁,上刻八字:殖殖其庭,君子攸寧。字跡模糊。啥個意思?我知道,不求富貴,但求優雅寧靜。
我是老太太不假,但不是孤老太太,除了光棍兒子,還有女兒。女兒老早結婚,現在也成外婆,對我好。女兒先對我說,去我們郊區真正別墅吧,那里有花園、回廊、草坪,還有保姆,空氣特別新鮮。我一聽搖頭。我是老太太不假,但我身上啥毛病也沒有,能燒菜能吃能喝能睡,走路利索,用不著拐杖,為何要到鳥不拉屎、進出非得私家車、且空空蕩蕩的遠郊花園別墅呢?更重要的是我獨居幾十年,習慣了。女兒又說,不去也可以,但你一人在家,實在不放心,要不找個條件好的養老院,有吃有喝,有人服伺,生了毛病,還有醫療急救措施。我一聽,急了,說,再好的養老院都不會有自家自由隨便,也不可能比自家好,以后不要講這種話,再講,別來。
按照慣例,大凡節假日,女兒女婿,帶著第三代、第四代小輩們,會來相聚請安,我會大顯身手,做上一桌好菜,好好吃上一頓。至于菜肴,我都預先定好自己做。
昨天是小年夜,我要準備。無非也就比往常多些菜肴。不是我一人吃。一個老太太又能吃多少呢?是為了小輩們。每當這時,女兒都會說,到酒店包一桌,很方便。我總是說不,平時可去,大年夜不能。女兒問為啥?我說得干脆,一是討厭亂哄哄;二是討厭套餐。亂哄哄吵死人,受不了;套餐就是大鍋菜,沒法吃。我說,你們帶些成品或半成品過來,我自己做上幾個好菜。他們不響,算是默認。燒什么菜?其他不說,一個冷盆火腿薄片是要親自操刀?;鹜缺∑皇请S便什么肉都可以,是要粗壯而精實的腿肉,切出來的火腿肉片,就像滾著白色蕾絲邊的紅絲絨,有著美麗大理石花紋。但做這些,沒有好幾把刀不行。我家柜里大大小小十來把張小泉刀,早年我家先生買的。鋸齒刀用來切皮;大而鋒利的刀,用來切肥油;三把寬度不等的刀,用來切片;最小刀,用來剔骨?;鹜绕懈畈皇窍碌毒托?,一刀下去,肉片截面尺寸要適當,半透明肉片既不能切斷,也不能中間出現空洞,切好后要一片片放入白色瓷盤中,組成一種精致圖形,上方還要放上幾根香菜,賣相要好,另外,邊上小碟要倒入六月鮮特級醬油,還要加一點李錦記純香芝麻油。除了具有美感,最為關鍵的是形狀完全不同的火腿肉片,口感一定也是不同?;蚴侨肟诩椿?,或是值得細細咀嚼。接著,我要準備一個湯料。湯料不是說現在做,而是要準備。其他不說,湯里一定要放上蛋餃,蛋餃事先做好。這個也不是說做就做,要把先前切割下來的火腿肉的邊邊角角,放入絞肉機絞成肉糜,按比例在肉糜里配上各種調料,做好這些,得把雞蛋打碎攪成糊狀,慢慢倒入沾有油的鋼勺,放在煤氣灶上。煤氣火勢不能過大,大了,蛋皮會焦,得慢慢運轉手腕,左右輕轉,蛋皮成型,放入鴿蛋大小肉糜,用筷子把蛋皮一夾,蛋餃成型了。蛋餃超市里多了去,我不喜歡,超市里肉糜、配料不會講究。誰知道是用什么肉做成的?好的蛋餃是要講究材料,雞蛋、肉、料酒。
做完這些,夜漸漸深了,我還得為家人,當然包括自己準備咖啡。我打小喜歡喝咖啡,這是從阿爺、阿爸那里繼承下來的。阿爺與阿爸常講,可以食無肉片,不能喝無咖啡。在我記憶深處,從年輕時代到中年時代,每年總要去一次延安西路,那里有城市咖啡廠門市部,花上三塊五毛買上鐵罐頭裝的純真清咖。雖說純真,清咖味道不太好,不過那年代,有總比沒有好?,F在咖啡品種多,根據口味隨便挑選搭配煮沸。如果說兒女是喝咖啡小王,我就是喝咖啡大王。女兒每次上我這里,什么都可以不帶,咖啡不能斷檔。
打開壁柜,一長排咖啡赫然在目,雀巢,藍山,沃歐,麥斯威爾,貓屎,卡布其諾,拿鐵,摩可納,悠詩詩,奢斐。有黑咖與白咖。每種咖啡吃喝不一樣,味道更是花樣繁多。我會把咖啡各自倒出一點,反復聞、舔。多年過去,我熟知檸檬,土豆,豌豆,咖啡花,蜂蜜,焦糖,香草,麥芽味道與香型,我要自己調配獨門咖啡。準備工作要做好,明天他們來,只要告訴我想喝哪種口味,我能馬上調配。我獨門調配出的咖啡干凈、明亮,有酸度且帶有巧克力和花香味的獨特風味。當然根據各人口味,要放些方糖。方糖是太古牌。牛奶也要,是當日光明致優娟姍鮮牛奶。沒有太古與致優,調不出優質咖啡。我說調出優質咖啡,兒女未必認可。他們偏愛意式濃縮,法式歐蕾,或者美式黑咖,港式鴛鴦,愛爾蘭法拉沛。
做完這些,夜深了,我心滿意足,沖了一把澡,穿上睡衣上床困覺。腦里又浮出早年徒弟老克勒小齊。真沒想到上幾個月會在靜安公園遇到他。幾十年不見,他剛剛退休。唉,也老了,不過老得蠻有腔調。我以為碰到就碰到,沒想到我倆聊得那么起勁與投機。后來他跟我講,妻子走了好多年,現在單身。當時我就責怪他,你條件好,長得也好,為啥不再娶妻?他說,他不想。這一說,我心里莫名其妙熱哄哄起來。我也沒想到,短短幾個月里,我有一種談“敲定”(戀愛)的感覺。我先生去世老多年,一人早已習慣,早已忘記談“敲定”,怎么又重新來到身上呢?那天,我倆還去大光明看了電影,老克勒輕輕握住我的手,我有熱血沸騰感覺,啊,我都奔九,太難為情。沒想到,看完電影,他塞給我一封情書。且用English書寫。后來,我們每天打電話或見面。打電話,他開口Darling。見面,他會帶來一束艷麗的flower。無論English情書,叫我Darling,送上flower,讓我渾身都有一種久違的小溫暖,同時還帶我去孵咖啡館,老有情調。幾個月來,我倆還去富民路東湖路口“埃愛令”,去南京路陜西路口SARA前身“曼德齡”,還去國際飯店與匯中飯店派對,那里有一流菲律賓樂隊。啊,困吧,困吧,大年初一還得與他一起去燒香。
家門口鎖孔響了,門被人打開,我看到客廳里燈亮了。深更半夜有誰會來?會不會是老克勒。不錯,近來我與老克勒走近,不是塌臺事,我給過他鑰匙,不過,給了鑰匙不等于不打招呼直接來。想想不可能。老克勒不會這樣。如果這樣,他一定來還我鈔票。前些日子他說,林老師,我做保健品生意進出大,需要周轉資金,能不能先調劑一些頭寸,我問,多少?他說,二十萬。我說,好,但要講好時間,好借好還。他說,二個月。我說,沒問題。他說,林老師,你太好,到時,我給你20%利息。我生氣。我講,你人好,既然拆借給你頭寸,我就相信你,利息不要。想到這里,我問,啥人啦?沒人應聲。我穿上睡衣從床上起來,慢慢走到客廳,不是老克勒,日光燈下戳立我的光棍兒子。
女兒
我很早從郊區趕往市區。大清早給老太太打座機與手機,沒接。我家先生說,急啥,老太太早鍛煉了。我說,外面墨汁烏黑,怎么早鍛煉?我家先生不響。我說,你睡,我先去。
我是大清早第一個到達我媽那里。去前,曾給市區弟弟打過電話,我的意思,讓他去看老太太。他不接電話。罷了,不接也就不接。弟弟奔六,一點積蓄沒有,上班吊兒郎當,下班東游西蕩,是個吃光、用光、玩光的“三光”男人,和浪子沒啥兩樣。
車子到了小區門口,天也亮了。我沖保安示意,讓他把黑白相間欄桿升起,他一看是我,升起欄桿時說,老阿姐,老太太每天大清早要出來鍛煉,現在天亮了,怎么沒見她影子。我說,大年夜,忙飯菜。話這么說,心里免不了咔嚓一下。
我把車子開進弄堂深處停好,三腳并作兩腳往我媽家跑,剛到樓梯口,底樓聽壁腳老王叫住我說,老阿姐,天天聽慣老太太下樓聲音,今天怎么聽不到呢?我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只是說,是嗎?聽壁腳老王見我往樓梯上走,又說,昨天深夜你弟弟來了。我有些奇怪,停住腳步問,深更半夜他來做啥?聽壁腳老王詭異一笑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個人向來喜歡聽壁腳,但我口風很緊。我說,老王啊,你到底想說什么?聽壁腳老王說,你弟弟來了一個多小時,也沒留下,最后走了。
一聽沒頭沒腦的話,我也不在意,點點頭而已,顧不得寒暄,往二樓跑去。聽壁腳老王說,老阿姐,急啥啦,有一件事可以告訴你,你媽現在花頭很濃。這一說,我又停住腳,很不高興問,老王,你講講清楚,啥叫花頭很濃?我媽奔九了,講話注意點。聽壁腳老王說,老阿姐,你并不常來,你媽一個人居住,我聽到的,看到的,總要對你說一下對吧,如果你不想聽,我就不說。聽壁腳老王這一說,我在想,這家伙話里有話啊。
你說。
最近常有一個老克勒來看你媽。
老克勒?
說他老克勒是歲數也不小,與你差不多,精神好著呢,西裝革履,禮帽加上司的克。
聽壁腳老王這么一說,我想起來了,我媽跟我在電話里說過,是住在淮海中路中南新邨,我媽早年銀行工作的徒弟,姓齊,我們叫他老克勒小齊。
我知道。
聽壁腳老王是話癆,我不想多說,直往二樓跑去,陳舊木質樓梯響起瞌瞌瞌的聲音。
到了二樓門口,我敲門叫道,媽,你在嗎?沒有聲音。我有些慌,連忙掏出鑰匙,打開門,漆黑一團,鴉雀無聲。我順手打開門邊開關,燈亮了。我走過客廳,進入臥室,沒拉嚴實的天鵝絨窗簾透著一絲亮光,拉開窗簾,一大束剛剛東升的陽光從窗外撲了進來,我一回頭,看到床邊四周都是一盒盒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拿起一看,像是補膏補藥之類保健品,再看床上,被子凌亂,不見我媽蹤影。我媽向來愛干凈愛整潔,起床后絕無可能不疊被子,她到哪里去了。我的聲音不由局促起來,媽。沒有聲音。我走到床的另一邊,看見我媽穿著睡衣,直挺挺躺在地板上。
我急了。
我媽怎么躺在地板上呢?
我想扶她起來,突然停住。
這是我媽?
她與我媽一樣花白頭發,但我媽高大肥胖,滿月型臉龐;她卻瘦弱細小,尖嘴猴腮。我媽身高一米六八,穿上鞋子,一米七;躺在地板上的老太太,怎么看一米五不到。我媽手臂向來又白又圓,如剛出池塘的藕;她的手臂又黃又細,如一條干癟老黃瓜。
如果不是我媽,她是誰?
然而她真是我媽。
什么都可以變,一雙大眼變不了。這雙早先明亮的雙眼現在卻是黯淡,一動不動盯著天花板,就如放在岸上許久的魚眼。
我嚇得倒退一步,尖叫起來,媽,是你嗎?你別嚇我好嗎?
我媽沒有聲息。
我連忙伏下,一把抓住我媽,想拉她起來,怎么也拉不動,她仿佛與地板融入一體。我看到睡衣外面裸露的小腿,上面肌膚猶如白色魚鱗片,輕輕觸碰一下,只是一層皮,肌肉呢?小腿里怎么沒有肌肉呢。再碰一下,冰冷冰冷,嚇得我忙從床上扯過被子蓋在她身上。我拖著哭腔說,媽,你怎么啦?媽,你說話呀。
我媽一聲不吭,這時我發現,我媽永不離開手腕的勞力士小金表不見了。
說來這個小金表有個傳奇故事。聽我媽說,那是她去工務局女中讀書,我外公去南京路享得利鐘表店購買的。外公購買時,特地讓鐘表師傅在金表帶上,刻上我媽名字。名字極為細小,不仔細看,根本無法察覺。后來被抄家了,金條沒有了,紅木家具與名人字畫抄走好多,小金表也不見了。什么東西都可以沒有,外公送的小金表沒有了,讓我媽始終不快。它象征著我媽對外公的深深念想,怎么可以沒有呢?說來也巧,一個夏天,我跟我媽路過大自鳴鐘,我媽心血來潮,帶我走進一家舊貨商店。我倆站在商店玻璃柜臺前,我媽眼睛發亮,渾身哆嗦。我媽暗指柜里一塊閃閃發光的小金表說,這是我的,怎么跑到這里來了?我一看,確如我媽從不離身的小金表,但我以為,這是與我媽小金表相似而已,并不等同外公替我媽買的那塊,世上相同的小金表很多。我媽堅持說,我的金表我認識。我說,那讓服務員拿出來看一下。我媽如夢初醒說,對呀。服務員來了,上下打量我媽,不屑一顧說,想買呀?我媽說,讓我先看看。服務員說,天天有人看,就是沒人買。這塊小金表八十元,一分不還價。我媽說,你給我看看。服務員很不情愿地把小金表拿出來,我媽接過一看,眼淚嘩地流下,說,阿囡,你看看,表帶上是不是有你媽名字。我接過一看,上面鐫刻三個非常小的字:林夢如。
我一時沒了主意,總覺得大年夜清早發生這樣事情,非常不真實。就說我媽,從小把我帶大。自從結婚后,無論多忙,節假日總歸要看我媽一次。這個世上,我熟悉我媽勝于熟悉我家先生。但是現在躺在地板上的我媽卻如此陌生。那件我替她買的大號繡花睡衣,穿在她身上,現在看去,就像松松垮垮掛在衣架上。
我憋不住哭了起來。
我走到房門前,朝底樓尖叫道,老王,快上來啊,我媽不行啦。
其實不用尖叫,聽壁腳老王一直站在樓梯下。他似乎有了感應,扔掉香煙沖上二樓,說,老阿姐,怎么啦?
我哭著說,我媽好像不行了。
聽壁腳老王說,我看看。
說著,他已走進我媽臥室。他看看床腳下蜷成一團的我媽,奇怪地說,這是林老太太嗎?怎么那么小呢?
不過也只是剎那事,他蹲下身子,先替我媽搭脈,接著又用手放在我媽鼻底,然后翻了翻我媽眼皮,半晌站起,一臉蒼白說,脈象沒有,鼻底沒氣,瞳孔放大,老太太好像走了。
我媽走了?不可能,昨晚我們還通話呢。
聽壁腳老王說,老阿姐,要面對事實。老太太確實走了?,F在啥話也不用說,一是打電話把里弄張醫生叫來;二是趕緊把你弟弟找來;三是考慮一下,是否把戶籍警小毛叫來。
戶籍警小毛?
對的,我怕刑案。
這話把我嚇得不輕。
刑案?
老太太一向身體很好,怎么說走就走呢?萬一是刑事案呢?
也就一會兒,門外站著好多鄰居,個個七嘴八舌。
死了,怎么可能死了呢?
我昨天還看到林老太太活蹦亂跳的。
什么病呢?
會不會是心肌梗塞呢?
會不會是謀財害命?
這個講不清楚,不過死得不是時候,今天大年夜。
聽壁腳老王一聲怒吼,你們吃飽飯沒事做對吧。
這么一吼,有人不悅了。
我們吃飽飯沒事做?恐怕你才吃飽飯沒事做呢。
只許你聽壁腳的人來,難道不許老鄰居過來看一下嗎?
聽壁腳老王說,我是老阿姐叫來的,誰叫你們來了?
眾人不響。
我強忍悲痛說,各位鄰居,我媽走了,今天又是大年夜,你們忙你們的吧。
左鄰右舍一聽,這才慢慢上樓的上樓,下樓的下樓,不過依然一片竊竊私語。
聽壁腳老王
我是聽壁腳老王不假,我還有一個身份,里弄信息員。身居弄堂,放眼居民。
要說林老太太,她是樓上鄰居,獨居,于情于理,我都要注意她,關心她,愛護她。我搬到這里好多年,是手表廠分的福利房。左鄰右舍,每家都去過,老太太家例外。早年還收水電煤費,總想進去看一看,她像門神一樣站著,不讓我進,嘴里還跟我講法制,未經主人同意,擅自進入違法。后來水電煤費自動扣款,我更沒借口。聽人說,她家老銀行出生,老早時,整棟房子除了底樓汽車間公用,都是她家。后來好多房間沒收了。這么一說,她家早年有錢并非空穴來風。當年抄走好多東西,不過總歸有遺漏。據說,她家八仙桌明清老紅木;臥床明清老紅木;蛋凳,面子大理石,上有天然紋路,像一幅山水畫,但骨架明清老紅木。明清朝老紅木好辨認。一、顏色較深,呈紫紅色;二、木質紋理細膩,棕眼極少;三、極具分量,沉甸甸的;四、線條簡潔,風格明快。這些老紅木,現在很少能在民居中看到實物??吹蕉酁樾录t木,沒有厚重感。沒法與老紅木比,兩回事。這些不多說,我沒進屋,沒見過,當傳說。傳說不作數。作數的是,我看到老太太嘴里常含一根牙簽,起先以為銅,老太太不回答,眼睛盯我一會,不屑一顧。由此斷定是金。我有根火柴棒做牙簽知足,老太太用金牙簽,還是老貨。
蹲下身子判定老太太是否死時,發現老太太張大著眼睛,那張嘴里好像有東西。我捏了嘴,嘴巴張開,三十二粒牙齒整整齊齊。有鈔票多好,一個奔九的老太太,有那么好一口牙。是真牙,不是假牙。其中兩枚牙間有根金燦燦東西,是金牙簽。死都死了,為啥含在嘴里?老阿姐沒有注意我,不知怎地,我腦子一熱,順勢往口袋里一塞。
我注意老太太手腕。平時總帶一枚精巧玲瓏小金表,是老貨,牌子不知道,應該產于瑞士。我早年在手表廠工作,廠陳列室見過各種各樣稀奇古怪鐘表。老太太胖手腕那枚極小蛋形手表,當時國內沒法生產。這個說明不了什么,但表殼與表帶是金的。金的顏色暗黃而非明黃。暗黃是純金,明黃是鍍金。當時國內最好的手表是不銹鋼,還分兩種。一種半鋼,一種全鋼。也曾試過純金或鍍金,工藝上不去,最終生產鍍銅,那種臘黃臘王手表。
手腕上沒有東西。
老阿姐傷心極了,一個個給人打電話。我這才細細看了老太太臥室。傳說得到證實,臥床老紅木,不過舊;蛋凳面大理石,有天然山水圖案,骨架老紅木,不過舊;老紅木八仙桌沒有。剛才走過客廳,看到四方形老紅木臺子,配有四只靠背椅子,是老紅木,但不是明清,是民國初老紅木麻將桌子,不過舊。雖說舊,但現在賣掉,價格依然老貴。
老太太屋里窗簾是暗紅色天鵝絨,老紅木家具顏色整體偏深。厚重,壓抑,喘氣。大冷天,哪家不開空調?她為何不開?我時??此獬?,從不叫出租車,總到馬路對面坐54路公交車。每次站在她家門口聽壁腳,聽到有規律輕微滴答聲。起先以為掛鐘聲,后來想想不對。我從事鐘表行業,什么樣滴答聲沒聽過?老太太原來在水龍頭下放面盆滴水。
反差太大。
還有作為里弄信息員,看看平時觀察。
每天早上八九點鐘,盒馬總會給她送來一瓶塑料瓶裝800ml光明致優娟姍鮮牛奶,超市價每瓶四十元,而同類盒裝950ml光明優倍高品質鮮牛奶只要二十一元一盒。前者比后者要貴十九元。每個周末,盒馬送來一盒獼猴桃,我看清楚,一盒十只,不是國產,是新西蘭。我問過,一只價格十元。還有抽煙。她的香煙總放入一只扁盒里,看不到牌子,有次被我看到,是中華煙。就算硬包不是軟包,每盒也要四五拾元。
多年過去了,見到老太太一雙兒女。兒子來得少,從不和人說話。女兒來得多,時常與鄰居打招呼。除了他倆,很少見到親戚朋友同事。她永遠一人,不過入冬后,有個老男人來了。說是老男人,但要比老太太年輕多,六十出頭。起先以為早鍛煉搭子,一想不對。早鍛煉搭子都是錢行的,我認識。他是誰?相貌看,金絲邊眼鏡,頭發烏黑倒梳;衣著看,一套西裝筆挺,皮鞋锃亮。有點老克勒腔調。一次,我到外頭倒垃圾,一輛小車停下,是老克勒,車子是MlNl COUPE。心里不舒服。這年月,怎么開女式車呢(盡管車子價格不便宜)。好比老太太小金表戴在老克勒手腕上。老克勒從車上下來,手里拎著兩大袋東西,里面都是一盒盒的。我說,你找林老太太吧,我是鄰居,我幫你把東西拎上去。老克勒看了我一眼說,我讓你幫忙嗎?我倒抽一口冷氣。我發現,老克勒跟林老太太講話一樣,連眼神也一樣。我自討沒趣,悻悻離去。
但我心存不甘。憑我多年做信息員經驗,外加聽壁腳功夫,總覺得,一個從沒見過的老克勒猛然來到這里,與從不與人搭訕林老太太瓜葛上,里面有名堂。老克勒走上二樓,進入老太太房間后,我悄無聲息跟了上去。
老太太接過老克勒東西,說,阿弟啊,太客氣。送一二盒可以,送那么多做啥啦。老克勒說,林老師,這算不了什么。
他們說話時,沒把門關嚴實,我就站在門外。
我在想,原來叫老太太林老師,那么是老太太學生。再一想,不對,老太太早年從銀行退休,沒做過老師,怎么叫她老師呢?再后來,老太太替老克勒煮了咖啡。我想,老太太不把門關嚴實,并非疏忽,是怕鄰居說東道西。這樣一來,我也沒必要站在門口聽壁腳。聽壁腳總歸不好,猥瑣,想改,但習慣了,要改也難。罷了,下樓。不過,這時聽到一段話,是老克勒:林老師,在銀行里,你做過我師傅,可你退休后,我們二十多年沒有聯系,真是奇怪?,F在好了,接上頭了。一日為師,終身為母。我認識你,我永遠記得你。那時,你很年輕,人人都說你美,現在,我來告訴你,對我來說,你比年輕時更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那時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更為成熟的面容。
不是我偷聽壁腳。當聽到老克勒對老太太說這樣話,不知你要昏過去否,反正我是差點昏過去。天哪,嘴巴實在太花,像聲情并茂朗誦詩歌。
還有昨晚,我在里弄巡夜回來,很晚,洗洗睡了,聽到木質樓梯響起聲音。細微,有點像貓狗,但逃不過我耳朵。拉開門縫,腳步聲飄向二樓。我奇怪,索性走到門口,聽到二樓老太大家門啪嗒響了一記。起初懷疑老克勒來。老克勒深更半夜來,還有鑰匙,我亢奮了。得上去看看,到了二樓門口,發現門關緊,聽不見半絲聲音。很失望,怏怏不樂準備下樓,倏然里面傳來一聲像甏里發出的聲音,聽不清是誰。但不會是老克勒。老克勒聲音渾厚,字正腔圓,像播音員。我連忙立定不動,聽到老太太尖著嗓子說,你還要什么?統統拿走。我是退休職員,就這點退休工資。我忽然明白,老太太這樣講話,這個像甏里發出聲音的男人,應該是老太太光棍兒子。如果是,基本可以判斷,是向老太太要鈔票。
像甏里發出聲音的人,此時沒有聲音。
老太太又說了,該給的都給了,你還要讓我怎么樣?
像甏里發出聲音的人依舊沒說話,但我聽到地板上響起撲通聲音。我嚇了一跳。難道像甏里發出聲音的人打了老太太了?如果是,我得馬上給戶籍警小毛打電話。猶豫不決時,老太太聲音又響起,你跪下干嗎?跪下就有錢嗎?
像甏里發出聲音的人說了,媽,我求你了。我不是欠人家錢,是欠銀行錢。
老太太說,你早先說欠私人錢,我替你還了;后來說,想女人,想成家,需要錢,我也給了;現在又說,欠銀行錢,你讓我怎么信你?就算信你,關鍵我沒錢。
我股票套牢了,如果不還銀行錢,我抵押給銀行房子會被銀行拍賣,到時我沒地方住,別怪住到你這里來。
老太太憤怒之極,我絕對不可能讓你回來住,你要死要活與我沒關系。
我們是母子,關系肯定有的。我來了,不能讓我空手,至少給一點。
沒有。
你手腕上小金表,老貨;家里老紅木老貨,現在居住這套房子,學區房,很值錢。
我還沒死,等我死了來拿吧。
屋內傳來很響的椅子磕碰聲。
告訴你,現在還叫你一聲媽,惹得不開心,我不叫你媽了。
誰讓你叫我媽,我沒你這個兒子。
哼,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的事情。
什么事情?
也不想想多大歲數,還好意思與那個姓齊的徒弟勾搭。
里面沒有聲音,突然老太太尖叫起來,啥叫勾搭?
我看到你倆勾肩搭背蕩馬路,還看到你倆在海燕咖啡館吃咖啡。
是又怎么樣,與你有關系嗎?
怎么與我沒關系呢?你是我媽。我得對你負責。再說了,如果我記憶沒錯的話,那個姓齊的應該與阿姐年齡差不多。
這個不用你管。我把你養成那么大,房子也替你買好了,對得起你了。
話不能那么說。
我就這樣說了。
好吧,現在我要告訴你,不管你跟啥人好,我管不住,那是你的權利,但我是家里一分子,你得把家里老貨分我一份,房子分我一份。拿到了,從此以后不再來了。
怎么分?
我讓專業人士估價。你,我,阿姐,依據法律,財產三人平分,這樣絕對公平。
滾。
里弄張醫生
一早,接到急電,林老太太女兒說她母親好像去世。大年夜早上這個電話,把我嚇了一跳。女兒我認識,不過嗓音不熟。什么叫好像去世?這話很不嚴謹。到底惡作劇還真有事?我懷疑。比如昨天一大早,我去外頭超市買東西,路過健身區,看到一頭白發老太太也就是好婆在跳繩,暗里數了一下,她一氣能跳一百記。還有看她做引體向上,也能做好幾十記,難怪有次攙手,發現她握力很大。如果這些不算什么,頂重要是上星期,我上門給好婆做過血壓測試,收縮壓120,舒張壓80,太好,像年輕人。給她做過空腹血糖測試10.6,有點高,不過,算不了什么。我不建議打胰島素,這點血糖可控。我讓她買了拜安進血糖儀、血糖試紙、酒精消毒片,還讓她買了施萊牌一次性末梢采血器。說來好婆挺有意思,怕痛,于是我建議她買安全鎖卡式Press型,采血像敲圖章,一點不痛。她非常高興。我說,每天清早空腹測一次,飯后兩小時再測一次。無論空腹還是飯后,不超過10,沒事。后來,她給我打電話,都在7到8之際,我也放心,不過還是提醒她去瑞金醫院,看一次專家門診,做個糖化血糖測試。我說,這個非常重要,它是三個月綜合血糖平均值。做下來不超10,基本上健康之人。后來她去了,結果13。她有點怕。我說別怕,醫生給你開什么藥,拿給我看,西格列汀二甲雙胍片,達格列凈片,一天各一粒,飯后服用。我說,只要有藥,就能控制。
好婆很高興。我說別高興太早。她不開心。我說,除藥物控制,關鍵得食物控制,不要碰糖。這一說,她面色才好些,說,沒糖食物,點心與咖啡不好吃。我說,不好吃也得吃。好婆想了想說,我除了調配咖啡放方糖,其他不碰糖。我說,只能喝清咖,絕對不能放方糖。她想了想說,好吧,我聽張醫生。另外我還告訴她萬萬不能吃粥,粥里糖分太大。她一臉茫然,說,老年人早上不吃粥,吃什么?我說,粥里糖分太多,建議每天早上吃全麥面包。她說全麥面包太難吃,不吃。我說,可以換成快熟燕麥片加牛奶。她說,這個可以。我說,還得每天吃個清水煮雞蛋。她說,我本身每天一個雞蛋。我說還有水果。這一說,好婆笑,說,我四季水果不斷,張醫生,你多慮。我說,你錯,水果不能亂吃。好婆說,什么叫不能亂吃?我說,你血糖高,只能吃兩種。她問哪兩種,我說獼猴桃與柚子。她說這個容易,獼猴桃多得是,柚子不是天天能買到。我說,那獼猴桃吧,每天一個。她說,好的。另外我知道好婆條件好,又說,一定要記住,獼猴桃要買新西蘭的。老太太說,當然,我向來只買進口。我說,這就好。她說,只要身體好,我都聽你的。我說,還有。她一臉驚訝,還有?能不能索性一次講清?我說,飯要一口口吃,話要一句句講。送你九個字:管住嘴,邁開腿,吃好藥。
那天,好婆很高興,講話思維敏捷,做事動作利索,特地為我調配一杯獨門咖啡,味道是咖啡館怎么也調配不出的。正當我夸她時,她卻害羞般地低下頭,讓我奇怪,感覺她有事要講。果然,她走到門口,把剩有一條縫的房門緊緊關上,接著坐回椅子說,張醫生,我要對你說些事,我怕樓下聽壁腳老王躲在外頭聽壁腳。我點點頭。我不知道好婆要跟我講什么?好婆看我一眼,又低頭說,講起來,蠻難為情。我說,你身上沒啥毛病,有啥難為情。她說,我開始love了。好婆這一說,把我嚇得不輕。好婆看了我一眼說,你是醫生,我想征求你意見。我笑笑說,我只給人看病,love這東西,你想談,可以,但我很難給你意見。她說,好,你聽聽也好,我實在沒人傾訴。女兒不能說,一說,她不開心,會說,你那么大年齡,還談戀愛,笑死人。兒子,更不能說,一說,他會眼睛一瞪,說我越老越變死。而你張醫生,從小認識,都是一條弄堂里,與我關系密切,只能跟你說。好婆說到這里,淚水流了下來,有些激動。我馬上說,你說,我聽,別激動。她拿起餐巾紙擦了擦說,好的。
好婆沒說話,她讓自己情緒平靜一下,接著打開手機,指著手機上的相冊說,你看看。
我接過一看,是個看去六十出頭的男人,高大魁梧,也算英俊,好婆緊靠他身邊,一種小鳥依人感覺。從照片上看,兩人神態非同一般。
好婆說,長得還算挺括吧。我說,挺括。好婆拿回手機說,張醫生,人活著,不能像墻上掛鐘,永遠單調來回擺動,對不對。我一聽說,對的。好婆說,我先生走了十多年,我重孫子女都有了,找個男人結個伴,不屬過分是嗎?我說,是。好婆說,人也就活一世,快快樂樂度過一生,你說對吧。我說,對。好婆有點不高興說,你不要總是對的,是的,作為常人,你也說說意見。我想了想,說,只要你倆好,沒人可阻止。不過,既然你問我,我想先問你,他多大年齡,身體,家庭,收入,這些常規標配總要問一記。好婆一聽很高興,說,應該的。他老早在銀行里做過我徒弟,我倆知根知底,他家住淮海中路中南新邨。
一聽中南新邨,我馬上知道,中南新邨與我們錢行別墅一樣,多以銀行出身人居住。
好婆說,對的。他父親早先和我家先生在同一家銀行工作。
這一說,讓我吃一驚,我說,你慢點,你說,他父親與你家先生早年在同一家銀行?
對的呀。后來好多年沒聯系。上幾個月,我在靜安公園蕩馬路,突然碰到他了,不知不覺我們談得攏,也就好上了。他是單身,我也是。
我想了想說,我知道了,只是我想問,你倆年齡相差多少呀。
好婆說,要說年齡,我比他大二十來歲,他與我女兒年齡差不多。不過你也知道,好婆從小保養好,我倆走在馬路上,基本上看不出年齡多大差別。
我一想,好婆這話意思已經同小男人好上了。至于年齡,兩人根本不在乎。我不兜圈子,干脆問,想結婚,還是戀愛。好婆說,這正是犯難地方,他是一門心思想結婚,與我住到一起,我沒答應,老實講,我這年齡,只想戀愛或者同居。結婚,家里小輩會反對。反對主要理由,你也曉得,無非牽涉財產之類。戀愛與同居不存在,但他不開心。他說,非要與我結婚。他與小輩天天住在一起,不高興,想結婚住到我這里來。我說,這個問題取決于你自己。想結婚,讓他來;不想結婚,只談戀愛或者同居,那要他同意。好婆想了想說,這就是為難之處。如果不想他,也就算,現在天天想,讓我怎么辦?我說,好婆,情況我知道了,還是一句話,你是當事人,你沒辦法,我也沒辦法。
好婆想了想,雙手一攤說,我總以為你是醫生,有辦法,沒想到你沒辦法,算了。
我其實有辦法。只想戀愛不想結婚,最好立即剎車。但我不能說,一說,好婆要生氣。
見我不響,好婆立了起來,從一邊柜子上拿出一個盒子跟我說,張醫生,這是他送我的保健品,價格老貴。你覺得我們這樣年齡吃了有用嗎?
我沒接過那盒包裝精致的東西,只是建議,一個老人能吃能睡能走路還能做家務,保健品能不吃就不吃。好婆說,是嗎?我心里當然說是,但嘴里不能說,好多老年人都迷戀這東西,是與否,不能亂說。說是,她會吃上癮;說否,她會生氣。我所能給的,建議而已。
她女兒見我在手機里半信半疑,就讓聽壁腳老王接電話。老王一說話,我信了。我問聽壁腳老王,老太太到底走了沒有。聽壁腳老王遲疑一下說,應該走了。我急了,一個說好像,一個說應該,你就告訴我,老太太到底走還是沒走?還有你憑什么判斷老太太走了?聽壁腳老王說,脈搏沒有,鼻息沒有,瞳孔放大。這一說,我心里一沉,說,這也不能說老太太真的走了。聽壁腳老王說,張醫生你是對的,所以我們說好像。另外,我與老阿姐覺得奇怪。說到這里,他不說。我說,啥奇怪,說呀。他說,張醫生,林老太太,你最熟悉,原來高大肥胖,現在人怎么縮下去,變成一個瘦小老太太,我敢說,你粗看,不一定認識。另外,還有她的眼睛怎么也閉不上。
我心里一緊,說,現在不要動老太太,我馬上過來,另外,立即打120。
掛了手機,摘下胸前做家務圍單,拿起出診皮包從弄堂深處飛奔出來。一路上有人跟我打招呼,怎么啦張醫生,大年夜急啥啦?我沒法回答??蛇€是有人跟我講,張醫生啥人家屋里出現病人啦。我也沒法回答,心里急,好婆到底怎么啦?
很快我到了好婆家樓下,好多鄰居圍著一團,紛紛議論什么。我一見,就煩,但也不能多說什么,只是說,大年夜了,你們不在家里忙,在這里看啥熱鬧。
眾鄰居們笑說,張醫生,我們也替林老太太擔心。
我說,你們不是醫生,擔心啥呀。
眾鄰居們說,張醫生,都住一棟樓,你看看大年夜,要是老太太有事,整棟房子不吉利。
我知道這些人,有些認識,有些面熟,有些不認識,但肯定不是真正的老鄰居,都是外來人口,這些人有時真討厭,喜歡七嘴八舌,不著邊際,說到底不是銀行職員出身,素質不高,但我不表露面孔。露了,他們會捕捉到,會講我看不起他們。我只能說,讓開一下好嗎?
他們一聽,讓開一條道,我往樓上走去。
進了臥室,好婆一動不動躺在地上。聽壁腳老王講得對,好婆人確實縮小不少。我拿出聽診器一聽,沒有心跳,基本死亡。我想了想問,誰先發現好婆倒在地上。女兒說,一早來時,我第一個發現。我說,你發現時,她能否動彈。女兒搖搖頭。我說,如果是這樣,好婆應該心肌梗塞,隨后掙扎著,從床上跌下來。女兒哭著說,我媽身體那么好,從來沒有心臟病。再說,就算從床上跌下來,也是能爬起來,也能打電話。我說,心肌梗塞難講清。女兒說,我媽平時行動自如,怎么可能從床上跌下?就算跌下,也能爬起。
我無法回答。
120急救人員到了。他們走進房間,我退到一邊。他們一看,馬上拿出儀器一測,血壓沒有,再電擊,沒起作用。120雙手一攤說,節哀。我馬上說,能否看看老太太是否骨折。120想了想說,好吧。120先看腿,說,沒骨折。接著翻過好婆身子,撩起睡衣,一看后背紫青,用手一摸,馬上說,后背九至十一肋骨斷了。這么一說,我明白了。好婆如果跌下不是骨折,她能爬起,骨折就沒法爬起。我只是里弄保健醫生,有些事,一時搞不清。我問120,好婆怎么縮了那么多?還有能不能讓她把眼睛閉上?120講,他們只是常規急救,具體情況得問專業醫生。我又問,能否判斷老太太究竟生什么急病走了呢?120說,以我們經驗,老人突然走,無非兩種。一種突發心肌梗塞,身邊有速效救心丸沒事,沒有,必走;還有一種急性卒中,六小時內生命臨界點。六小時內可靜脈溶栓,亦可動脈取栓。過了六小時,上帝也難救。說完,他們走了。
女兒控制不住,號啕大哭,我只能勸一下而已。
突然女兒一個緊急剎車,停止哭泣,問聽壁腳老王 ,你剛才說,昨夜我弟弟來過了?聽壁腳老王說,沒看見人,不過像甏里發出聲音的嗓音,可以判斷是你弟弟。
一條龍
我與搭子開了面包車到了62X弄口,原本還算晴好天空下起了雪,一片片,落在車窗玻璃上,很厚。透過窗玻璃上白雪,朝弄堂深處望去,天地白茫茫。保安見車子停下,上來問,尋幾號?我說不出幾號,說,前弄堂人家。保安探頭一看車子,厭惡地說,大年夜,怎么又是花圈又是花籃。我說,人要走,不挑日腳。他問,啥人走了。我說,飄帶上寫著。保安一探頭,嚇了一跳,說,林夢如?不就林老太太嗎?不可能呀。我說,今天大年夜,花圈與花籃不能瞎送,瞎送,觸霉頭,要給人家抽耳光。保安說,林老太太每天老清早出來鍛煉,今早沒出來,我就曉得要出事。我說,是啊,人這個東西講不清,昨天好好活著,誰知今天走了呢。保安說,一早,看到她女兒來了。我說,是嗎?保安不響。我敬了他一根中華煙說,兄弟,我得進去,還有好多事情。保安點點頭,說,停一次十元錢。我說,沒問題。保安撳了按扭,欄桿抬起,車子慢慢往里開,保安又問,你們一條龍怎么曉得老太太走了?我說,商業機密,不好說。保安不屑一顧,哎喲喂,像真的一樣。
我沒理睬他,但也不能得罪他。這條弄堂老人多,說不定過個三五天又要來,如果得罪,他會說,弄堂車子停滿,這就麻煩。
車子開進弄堂停好,我與搭子一人拎花圈,一人拎花籃,還有其他標配,徑直往老太太家走去,到了那里,大雪之下,站著好多撐雨傘老頭老太,見我倆手里東西,曉得老太太走了。有人問,你倆是老太太什么人?我不響。又有人問,是同事,還是親戚或者朋友。對于老頭老太,我是不能得罪,說不定,某人明天一走,我還得馬上過來。我笑笑,親切說,阿爺阿婆們,告訴你們,不是同事,不是親戚或者朋友。他們問,那是啥人啦?我說,一條龍。一聽一條龍,他們馬上說,一條龍像火箭,老太太前腳走,你們后腳上,太會做生意。
我不響。
他們越發起勁,說,啥人通知的啦。
我說,這個要通知嗎?整個弄堂里八十歲以上老人,我們都知道。
你們怎么會知道的呢?
我們吃這行飯,當然要關心。
我賴得多搭訕,事實上我們有整個弄堂老人檔案,不但有這條弄堂老人檔案,整個萬航渡路到底有多少八十歲以上老人,基本曉得。還有哪個老人生病,生啥病,住醫院還是居家,是獨居,還是子女、保姆照顧,或者進養老院,家庭收入多少,子女是否孝順,一清二楚。
沿著木質樓梯往二樓走,一個老太太拉著我問,林老太太人不錯,鄰居應該送些份子錢,你說,送多少?我停下,哭笑不得。我說,送多少,根據你與老太太關系。好,多送;一般,少送;不常聯系,不送。不過不管送多少,大殮必須去,既給老太太送終,也給家屬面子,對嗎?老頭老太連連說,對的。一個老頭說,我平時跟老太太常常搭訕,那我送他二百零一元。一個老太笑。老頭說,笑啥啦?你想多送,沒人拉住你。老太說,我笑,不是你送多送少,是鈔票零頭不對?老頭說,啥叫零頭不對。老太說,林老太太先生活著,應該送零頭,但她老先生老早走了,零頭鈔票不作興送,這是不成文規矩,曉得嗎?老頭說,有這樣規矩?老太太說,不信你問一條龍。我說,老太太對的,零頭送給活人。
我不想再聽婆婆媽媽話了,直接往二樓走去,木質樓梯發出咯吱咯吱聲,我突然想到老太太。人老,如同這舊房子木質樓梯,輕輕踏一記,也會發出老態龍鐘聲音啊。
到了二樓門口,房門緊關。輕輕敲門,開了一條縫,傳來女人哭泣聲。開門中年男人問我,什么事,我說,一條龍。中年男人吃驚,回頭朝里叫,老阿姐一條龍來了。里面停止抽泣,問,啥個一條龍?中年男人說,辦理后事一條龍。老阿姐說,我沒叫一條龍,怎么自說自話來了?中年男人看我一眼說,啥人叫你們來?老阿姐沒叫過。
這種情況,經常碰到,我不會為對方生硬冷淡,就馬上離開。我說,一條龍服務極具職業道德,要不要服務完全自愿,不能強迫。如果強迫,可以打110。中年男人說,這個我曉得,只是老阿姐不需要一條龍,走吧。我說,好吧,不過老太太去世,我們也來了,花圈與花籃也送來了,就算對老太太一片懷念之情,一份心意,表達哀思可以嗎?再說了,也沒說好讓我們服務,所以鈔票不會收?,F在讓我們把花圈與花籃送進去放下,磕個頭就走,可以嗎?中年男人想了想說,真的不要鈔票?我說是,只是需要服務,才可以明碼標價。你們現在不需要,怎么可能要鈔票呢?見我這樣一說,中年男人又問了里面一句,老阿姐,你也聽到了,那我放他們進來了。里面沒有聲音。中年男人把門打開,說,進來吧。
我與搭子規規矩矩脫了鞋,拿著花圈與花籃走進客廳。這時,一個六十多歲女人從臥室里走出來,一雙眼睛紅紅,一看脫鞋子,馬上說,不用脫鞋子。我馬上說,老阿姐,進入客戶房間必須脫鞋。她不響。我們把花圈與花籃放在客廳里,接著我又說,老阿姐,老太太是否在臥室,我們來了,容我們磕個頭好嗎?老阿姐不響,我與搭子走進去,一看床上蓋著一條白床單,老太太躺在那里一動不動,奇怪的是老太太眼睛睜得溜圓,讓我倒吸一口冷氣。人走了,眼睛閉上才是正常,眼睛不閉,肯定有事。我說,老太太怎么不閉眼睛?老阿姐一聽,眼淚嘩地流下。我說,我試試吧。我帶上乳膠手套,走了上去,輕輕往她風池穴一按,沒動靜;又按啞門穴與天柱穴,老太太眼睛合上了。中年男人在一邊看呆了,說,一條龍,你厲害。我說,見多了,這是基本功。說完,我與搭子倆,一前一后分別給老太太磕了三個響頭,咚咚咚很響,接著站起,我倆淚水同時流出,異口同聲說,林老太太,一路走好。
我們準備走了。
中年男人突然問,一條龍服務,需要多少鈔票。
我沒有回答,而是看著老阿姐說,老阿姐需要服務,我會把價目表呈上。
中年男人說,你們到門口等一下。
我說,好的。
我與搭子走到房間外頭。
不知中年男子是怎么跟老阿姐說的,總之沒多久,老阿姐又把我們叫進去,說說具體服務項目。我把服務價目表遞給老阿姐,她不接,說,我不想看,說吧。
我說,第一要替老太太洗干凈身子,換上壽衣壽褲。說著,指了指一起與我來的搭子,她是女的,會做。第二,要替老太太換上壽衣壽褲,帶來了,可以看看,杭州生產極好的綢緞面料,老阿姐不同意,可以重新換,直到滿意。第三,要在家中布置靈堂,以便親戚朋友左鄰右舍前來悼念,做這事前,要拿到老太太遺像,要放大。第四,要到派出所注銷老太太戶口,開出證明,送往殯儀館,作為火化證明。第五,殯儀館里開追悼會,要布置靈堂,寫好挽聯,我們會依據要求,擬好初稿,交你審核。第六,老阿姐還得把老太太基本情況告訴我們,我們帶好筆記本電腦,立即可以給你寫好追悼會上答謝詞,供你參考。第七,追悼會結束,想請親戚朋友左鄰右舍吃豆腐飯,可以在殯儀館里替你搞定,價格不貴,到時可以先看菜單與價格。第八,幫你聯系好巴士,參加追悼會人員,免費接送。第九,追悼會結束,還得送些禮品給與會者。壽團、壽糕、鑲金邊壽碗,德芙巧克力,毛巾至少414老牌子,這些少不了。第十,什么時候把老太太送走,我可以讓最好出殯車來接。
中年男人在邊上插話說,啥叫最好出殯車?
我說,賓利車。
中年男人嘴角一動,笑了說,你說得都對,只是出殯車用賓利這種世上頂級豪車,牛也吹得太大。
我說,從不吹牛,但你懷疑也有道理。不過我告訴你,我們公司就是花巨資買了賓利車后改裝。殯儀殯儀就是與賓利接近。
你說得不對吧。我知道,大凡殯葬車都是雪佛蘭。
沒道理。
怎么沒道理?雪佛蘭標志紅十字,白十字或者金十字,反正十字標志,人人都曉得。
我笑了說,我叫你一聲阿哥。確實有雪佛蘭做殯葬車。但也不能否定用賓利車改裝成殯葬車,人活著都要豪車,人走了也要豪車,一個意思。賓利車改裝殯葬車就是賓至如歸。另外我要糾正,你理解錯了雪佛蘭標志意思,那不是十字,是金領結。當然,最終叫什么殯葬車接送老太太,你們決定。不過,不管賓利還是雪佛蘭,價格一樣。
中年男人不作聲。
我說,剛才介紹就是一條龍服務。一條龍好處,可以省去所有事情。事無巨細,我們全都幫你仔細考慮周全。說穿了一條龍就是把整個喪事從頭辦到底,讓你們風風光光,徹底滿意。另外,整個服務從頭至尾結束再收費。如果講出不滿意,可以投訴,可以拒付。
我講到這里停下,看看老阿姐。老阿姐想了想,一錘定音說,我媽活著不容易,就叫賓利。我說好。老阿姐接著又問,一條龍服務基本曉得,只是問一下,你說了半天,沒有說到到底需要多少鈔票。我說,二萬。老阿姐說,太貴。我說,市場價。老阿姐搖頭。我說,那你心里價位多少。一邊中年男子說,要打八折。我想了想說,可以商量。中年男人口氣硬了起來,講定,八折就八折,否則老阿姐不做。我說,應該可以,但我得向老板匯報。中年男人說,講定,不可反悔,否則老阿姐不付鈔票。我點點頭。
中年男人是聽壁腳老王,里弄信息員,關系極熟,事后要給回扣,不能講給老阿姐聽。
老克勒小齊
我還在夢里,手機響個不停,把我吵醒。我猜出林老師打來。我知道借鈔票日期快到。雖說一時還不了二十萬,先還她七八萬,沒問題。只要講清楚,林老師在時間上不會計較。不過,她也太急,哪有大年夜上午打電話?黃世仁逼債不成。我想,不會。我接了電話說,林老師,莫急,沒到點呢?手機里沒有聲音。怎么不說話?手機里傳來陌生女人聲音,我不是林老師,是她女兒。這下,我慌了,莫非林老師把我借她債務的事告訴了女兒?想著,對方說,小齊啊,你是我媽徒弟,又是我媽好友,我要告訴你,我媽一早走了。一時半會我沒理解啥叫走了。我說,大年夜她走到哪里去?手機里沒有回答,傳來哭泣聲。她說,我媽一早去世了。一聽這話,我腦子轟地炸起。我說,阿姐,大年夜,不興開玩笑,昨天還跟你媽打過電話,約好大年初一到靜安寺燒香。林老師女兒說,我怎么可能瞎說。這一說,我真正曉得林老師走了。我的眼淚掉下。林老師女兒拖著哭腔說,家里亂哄哄,都是外人,我束手無策,過來幫忙好嗎?我說,不是幫忙,必須,馬上來。掛了手機,我從床上起來,沒洗臉刷牙,穿好衣服,剛想下樓,忽想不對,林老師走了,總要大殮,要用鈔票,得先還七八萬元。想到這里,走到陽臺,從柜里拿出準備好的鈔票,放入包里,準備下樓。
這時,我才發現窗外一片白茫茫,一只麻雀斜掠過白雪,停在陽臺曬衣桿上,歪著腦袋看著我。眼睛圓圓的,很亮。它起先用一只眼睛看我,接著頭一扭,又用另一只眼睛來看。脖子一抽一抽,比人的脈搏跳動還快,家里落地大鐘響了九下,麻雀不再轉動腦袋換眼睛來看,而是一直用同一只眼睛盯著我,直到鐘聲不再鳴響,仿佛它也在聽似的。接著它倏地離開陽臺,飛走了,就像林老師,來得快,走得也快。
我心里一動,我把裝錢小包,重新放回柜子里。
我往樓下跑去,我的MlNl COUPE就停在自家門口。上車后,直往萬航渡路駛去。
我住淮海中路1670弄,又名中南新邨,與錢行別墅一個檔次。不過弄堂建筑不一樣,我們是仿美國大設計家賴特模式洋房。弄堂為啥叫中南新邨,是中南銀行投資興建的房地產項目。老早,我們城市共有四家大銀行,中南銀行、鹽業銀行、大陸銀行、金城銀行,合稱北四行,都是響當當的。當時中南銀行造了十三幢房,后來變成十一幢。幢幢建筑為平緩坡屋頂,水泥砂漿外立面,橫向窗間墻灰綠色面磚貼面,窗帶上下有突出邊框,強調水平線條,部分樓梯間外墻縱向窗間有幾何圖案裝飾,形體簡潔。這里住戶與錢行住戶不同。錢行住銀行職員,這里在淮海中路,除銀行職員,主要住戶是商界與軍政要員。
說來也巧,當初進銀行,林老師曾帶我一陣,時間不長,但也是師傅。后來得知,林老師的愛人,老早與我父親同一銀行同事,我與林老師也就成了亦師亦母。再后來林老師的愛人走了,我父親也走了。接著林老師退休了,先是聯系,但時間一長,也就慢慢斷了。人算不如天算,三個月前,我剛退休,去靜安公園見朋友,在公園碰到林老師,我更沒想到,林老師不但活著,而且看上去非常健康。雖說奔九,一頭白發,不過衣著打扮、走路腔勢、講話聲音一點不像老人,我太高興。那晚,我請她去萬豪吃了晚飯,邊吃邊聊,飯后還散步,我送她回家的。我也沒想到,那天從下午五點吃飯直到十點送她回家,七聊八聊聊了五個多小時。聊點啥?大多數記不清??傊辛牟煌暝掝}。我倆強烈感覺各自喜歡互相傾吐,又喜歡互相傾聽,一張一馳,相得益彰。
在互聊中我記得,林老師對生活總體滿意,但也有惱火,就是她的光棍兒子。用林老師話來說,兒子遠遠比不上女兒。兒子來時,看我是順便,主要討鈔票,不要他來,他越發來得起勁,實在是個厚皮豬玀。他還總是說,你是我媽,我怎么能不來看得你呢。最后,七拐八拐就會說,媽,透支了,借我一點鈔票。我當然很不高興,你一人收入難道不夠開銷?可他不解釋,不吭聲,我被逼得沒辦法,最后只好說,借錢可以,必須說說用處。早先,會說,我在談“敲定”,開銷大。那時我高興,說,必須支持??偨o他三、二萬,讓他談“敲定”。沒想到,過了不久,錢花完了,“敲定”呢,也吹了。我非常生氣,“敲定”不成,三、二萬鈔票沒幾天沒了。兒子說,“敲定”開銷大。說,如果有結果,開銷大應該。沒結果,開銷大,那是花冤枉鈔票?兒子說,話不能這樣講,鈔票花了,但我也困過了。這一說,我惱火。這個傻瓜兒子,困個覺,三、二萬???你困黃花閨女啊。兒子說,媽,我是老男人,怎么可能困到黃花閨女。我談的“敲定”都是二婚三婚老阿姨,不過,物價長了,老阿姨身價也都長了,你讓我怎么辦?這話把我噎得不輕。上次我對他下了最后通牒,我不管你結婚不結婚,“敲定”不“敲定”,從此以后,你別想到我這里借鈔票。你說借鈔票,永遠不可能還。兒子說,你是我媽,我是你唯一兒子,你不能這么殘酷對我。再說了,你百年以后,房子存款還不都是我的。這一說,讓我勃然大怒,警告他說,我死還早著呢。就算死了,你也別想拿到一分,該給你的,你早已拿走了,全部留給你阿姐。兒子見我發怒,笑笑說,沒事,給誰都一樣。但你是我媽,我會時常來看你,孝順你。說著,他話題一轉說,媽,說到存款我也是知道。老爹去世前,曾告訴我,他早先在銀行工作,留下過六七條民國產的大黃魚金條,說是我以后結婚用的。我想你不會忘記吧。我一聽,一愣,我怎么也想不到自家先生去世前會把這消息告訴兒子。不過,我不能承認,我說,你搞搞清楚。你姓什么?你姓我的姓,林。為何姓林而不姓你爸那個顧,因為你爸早年是我爸手下一名職員,是上門女婿,曉得嗎?上門女婿會有鈔票,會有金條?那是你爸去世前腦子糊涂。不錯,早年我爸確實留下幾根金條,不過三年自然災害時,拿到銀行兌換了,現在沒有了。你想想看,我能告訴真實情況嗎?告訴了,就算銀行,也要被無底洞弄光。我現在身體健康,還得好好活下去,如果被他弄光,怎么活呀?女兒知道這事后,打電話罵他死不要臉,恬不知恥,他只當耳邊風,女兒是阿姐,但也沒辦法。后來,我想把存款與黃金放在女兒那里,但一想,也不對。女兒盡管好,畢竟嫁出去,以后事情講不清,還是自己保管為好。
林老師講這些時,我總是半信半疑,我覺得她沒有必要跟我講得那么細。不過,后來我去她家,看到那些頗有價值和老紅木家具,還看到她小金手表與金牙簽,尤其從廢棄舊壁爐里拿出幾根大小黃魚金條,把我嚇了一跳。我趕緊說,林老師,不要跟我講,不要給我看,萬一東西沒了,麻煩。林老師說,沒事,我相信你?,F在越來越覺得,好友勝過家人。
車子穿過茫茫大雪,總算來到林老師家弄堂。停好車,直奔她家。樓下站著好多老頭老太,一眼看見我,突然不響。我不認識他們,自然沒必要打招呼。沒想到,我往樓上走,老頭老太在我背后輕聲說,老克勒相好來了。我沒作聲。越作聲,話越多。
到了房間門口,林老師女兒好像曉得,直接打開門讓我進去。我點點頭,說節哀。
進入客廳,看到幾個陌生人。這些是什么人,我不曉得。林老師女兒把我迎進臥室。臥室我來過多次。以前來,林老師活蹦亂跳,現在來,一具尸體,一動不動躺在床上,她身上穿上壽衣壽褲了??吹侥菑埌装啄?,總有一種想流眼淚感覺。我強行克制,走到床邊,磕了頭。我只能輕輕說,林老師,怎么說走就走?我們約好明天去靜安寺燒香,現在你怎么忍心讓我一人孤獨去燒香呢?
一邊人都在看,聽壁腳老王在嘀咕,老太太對你好,你怎么眼淚都沒一滴。這樣的人,這樣的話,我是從來不理,不過現在我得說句話。適當的悲哀可以表示感情的深切,過度的傷心卻可以證明智慧的欠缺。聽壁腳老王馬上說,哎喲喂,弄得像真的一樣,還朗誦詩呢。我說,這是莎士比亞說的。知道莎士比亞嗎?諒你也不懂。我不愿跟這種聽壁腳男人啰嗦,沒文化,沒檔次,沒品位。我轉而問,究竟什么???張醫生說,應該是心肌梗塞。
我點點對,看了看周圍,問林老師女兒,你弟弟呢?沒想到她恨恨地說,死了。
這是氣話,我馬上說,林老師走了,弟弟再怎么不孝,無論如何要通知。
聽壁腳老王說,打電話不接,已發短消息。
我又問,其他親戚朋友通知沒有。林老師女兒點頭,說,我家先生以及家里小輩都從郊區往這里趕,他們過來看看最后一面,再讓殯儀館車子送走。
其他事呢。
林老師女兒說,統統交給他們了。
我才注意邊上的中年男女。
他們是誰?
一條龍。
我沒作聲。既然一條龍接管,事實上我來了,也沒多大事可做。林老師女兒急著讓我來,除了讓我與林老師見上最后一面,是否還有其他事呢?我不能問,只能等。林老師女兒把我叫到客廳邊小房間,輕輕關上門,說,小齊,我媽留下不少存款,現在存款沒多少了。
林老師女兒這么一問,我很難回答。
我估計,被我弟弟偷走了。
我說,這個問題不大,只要到銀行里問一下就可以,你知道你媽存款在哪家銀行。
工商銀行。
知道密碼嗎?
知道。
我說,知道就可以,直接打工行客服熱線95588。
我打了,我媽在兩個月前,從工行提取二十萬。
林老師女兒這么一說,把我嚇了一跳。
林老師女兒說,這錢到哪里去了?肯定是我弟弟拿走。
我沒吭聲。
還有,昨天晚上,我跟我媽打電話,她給兩個小輩各準備好的一萬元壓歲鈔票沒有了。
我說,這個你可以找一下,或者放在什么地方。
林老師女兒怒火沖天,還找啊,不用找,昨天深夜被我弟弟拿走了。
我說,你沒證據。
她說,我有。剛才從家里垃圾箱里翻出兩只紅包袋,上面各寫一萬。是我媽筆跡。
我說,就算你弟弟無恥,偷拿了孩子們壓歲錢,你又能怎樣?
我想讓小毛警察來處理。
一聽讓警察來處理,我就不能多說了。
還有啊,我們家那么多保健品,是你送給我媽的吧,現在不需要了,你拿回去吧。
一聽這事,我心里一動,腦子高速運轉。想了想,我說,你先聽我說,再決定是否讓我拿回去。這個保健品不是送你媽,是你媽喜歡讓我代購。我有發票,必須給你看。
林老師女兒一愣說,你說什么?
我說,林老師喜歡保健品,她讓我代購的??傆嬋f。不過,林老師還未付錢給我。早上,你用林老師手機打電話來,我說,莫急,就是這意思。
林老師女兒不響。
我說,保健品這東西,尤其是冬令進補保健品,根據每人不同體質開出膏方,不能退貨,挺麻煩,你看怎么辦?
林老師女兒還是不響。
我想了想說,攏共三萬元,打個八折,就算二萬四千元吧。
林老師女兒大氣,也沒說什么,就把錢給我了。她不要打折,整三萬。
林老師你走了,但我還想對您說一句,您老一路走好。不要怪我老克勒小齊辣手辣腳,沒有腔調。社會原本人走茶涼,天經地義。你借我鈔票,我也不還了。就算還了,還不是到你女兒或者不孝兒子手里對吧。真的,你在天堂萬萬不要罵我與你兒子一樣狼心狗肺。如果,你同意結婚,多好,可不同意,你走了一步好棋。如果結婚,你這突如其來一走,家中房子還有老紅木家具,包括廢棄壁爐里老黃貨,也有我一份,現在沒了。我大度,算了。
兒子
沒想到我媽真走了。她是我媽,走了,總歸難過。不過從心底里說句話,人嘛,或早或晚總歸要走。我媽奔九,比起城里平均壽命八十,算是高壽,我能不能活到這歲數還是未知數。我媽應該叫喜喪。一來我媽歲數大,二來走得干脆利落。想想隔壁那棟房里老頭老太,癱在床上多少年?記不清。又是屎又是尿,不但要花老多錢,就連護工都嫌棄。他兒子叫啥?叫老白干,對,老白干暗里不知罵了多少回老頭老太。我媽干干凈凈走,也算福氣。這個對她好,對我們姐弟也好。走沒痛苦,也沒勞什子花錢護理,更沒麻煩我們?,F在我要跟阿姐攤牌,房子怎么辦。九十多平方,市中心地段,學區房。中介跟我講,今天訂合同,能賣六百萬,我們對半分。阿姐房子不會住,我也不會住,要它干嗎?阿姐不缺錢,但我缺錢。
來到我媽家里,一眼看去,都是不搭界人,他們來做啥。我要統統把他們趕出去,阿姐偏偏不讓。好吧,你不讓,就不讓?,F在是當著大家面把問題攤牌講清,還是我倆到小房間里好好商量。阿姐講,當著大家面講清楚。好吧。
我立即把站在門口兩個男人叫進來。他們清一色黑西裝,黑西褲,黑領帶,黑皮鞋,當然襯衫是白的。這是城里房產中介統一標配。一見他倆進來,阿姐馬上曉得是什么人,一張面孔變色,怒氣沖天問我啥意思?我說,讓你進小房間商量,你不肯,當著大家面,你又說,啥意思?我告訴你,我把房產中介叫來,準備把我媽房子賣掉。阿姐用手指著我鼻子罵,你個脫底棺材,我媽人還躺在床上,尸骨未寒,你把中介叫來,要賣房子,叫大家評評理,你是人還是畜牲。我說,我們本身不搭界,你想罵,隨便罵。不錯,我媽確實人還躺床上,但是她不是活著,而是去世。她沒走,是你沒讓一條龍叫殯儀館車子拉走,不能怪我。至于為啥急著賣房,是你阿姐不懂行情。告訴你,今天大年夜,今天賣掉與過年后賣掉不一樣。過年后房產稅要比過年前房產稅增加5%,今天必須定好房產中介買賣合同,拿到定金,敲實這事。這樣做你好我好大家好。作為姐弟,我媽房子是遺產。遺產不是我一人,房子賣掉,鈔票一人一半,公平。這是跟你講第一件事。第二件事,屋里還有那么多老紅木家具,老早過時了,只是材質是老紅木,但舊了,破了,不過還值十萬八萬,我把弄堂里收老紅木家具小白臉叫來了,估估價。
說到這里,我沖房間外頭拍拍手,說,小白臉,你進來。
小白臉一聽我叫他,馬上進來,也不跟我講話,而是走進臥室,沖著躺在床上的我媽三鞠躬,隨后從口袋里摸出一只白紙包,雙手遞給我阿姐說,老阿姐,節哀,二百元,小意思,請收下。阿姐呆住。小白臉盡管住我們弄堂,但與阿姐不熟,小白臉究竟叫啥名字她都不知道,也與我家從沒往來,現在來了,還跟我媽鞠躬,還送一個白紙包,到底為啥?其實小白臉想收老紅木家具而已。如果不收,小白臉會來嗎?會送白紙包嗎?肯定不會。阿姐當時就尷尬了,收還是不收。你想啊,小白臉是啥人啊,講話做事向來刮辣脆響,馬上說,老阿姐,老實講,你阿弟讓我來收老紅木家具,但我沒想到林老太太去世,既然來了巧,必須鞠躬送上白紙包。至于老紅木家具,我看你們姐弟倆還沒商量好,這個不搭界,等商量好再告訴我就可以。賣與不賣,告訴即可,沒有強迫一事。我先走了好嗎?
小白臉要走,我阿姐馬上把二百元白紙包還給小白臉,小白臉生氣,說,阿姐,不就二百元嗎?你還給我,讓我從此以后在弄堂里怎么做人?現在我們不說收購老紅木家具,就算沒這回事,我給白紙包也是應該,大殮時叫我一下,我參加林老太太最后告別儀式,怎么樣?
阿姐無話可說。
當然了,老紅木家具究竟估價多少,我心里沒底。我叫小白臉來,跟他大致講過,小白臉講,大凡老紅木家具,無論新舊,成色包漿如何,收購時向來有個不成文規矩,不是我們要出多少鈔票收購,而是你的心理價位賣多少鈔票問題。如果買賣雙方心里價位相差一二萬,你進我退,我進你退,可以成交;如果相差十萬八萬,生意沒法談,也就算了。對了我想起來了,我媽老想好老克勒正好也在,他家住淮海中路中南新邨老洋房,老早與我們家一樣,也是銀行家庭出身,也是有鈔票人家,屋里應該也有不少老紅木家具,他可以幫忙參考。沒想到我剛把意思表達出來,他一口拒絕。說,老紅木我當然懂,但這是你家東西,我沒法做參謀或者講參考之類。這讓我觸火。我媽退休那么多年,從來不和任何人搭訕,她跟你搭訕也是看得起你,現在讓你參謀,你卻搭起豆腐架子。我告訴你,老克勒你別用眼睛瞪我,我講錯了嗎?我好幾次看到你和我媽在靜安寺兜馬路,勾肩搭背,別以為我不曉得。我媽都奔九,你跟我媽擠得那么近,到底想做啥,你心中自己曉得。你不承認?沒關系,但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不相信,我們可以讓聽壁腳老王說。老王,你講講看,你不是也看到老克勒時常到這里來嗎?他與我媽那個樣子到底是同事關系還是談“敲定”關系?
聽壁腳老王不響,裝野狐禪,那沒關系,事實就是事實。
講完這些,沒想到,阿姐開始反擊。她問我,昨天深更半夜到這里來做啥?她這一說,我知道肯定是聽壁腳老王這個老癟三講給阿姐聽的。我阿姐住在遠郊,不可能曉得我昨夜來。不過這話難不到我,我冷笑一聲,阿姐,我來看媽不可以嗎?阿姐也跟著冷笑一聲,你是看我媽嗎?你是來逼媽要鈔票的。我說,你看見啦?阿姐說,你昨夜里跟媽吵架,聽壁腳老王統統用手機錄下來。你這個不要臉的家伙,媽之所以一早走,從某種意義上講,就是被你這個脫底棺材活活氣死的。阿姐這么一說,我暴跳如雷,沖上去對準聽壁腳老王一記耳光,沒想到,一直不響的張醫生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我的手腕說,阿弟,打人不好。張醫生年齡比我大,沒想到手勁力道挺大。我沒法,氣咻咻地指著聽壁腳老王鼻子說,你憑啥偷聽?還錄音?你違法。張醫生看了我一眼,輕聲說,他是里弄信息員。我說,什么狗屁信息員,信息員就可以天天聽人家屋里壁腳嗎?張醫生說,這個里弄不主張,不過,你也要捫心自問。我說,啥叫捫心自問?張醫生說,我每月要看好婆好幾次,每次來,好婆總歸說你怎么騙她鈔票,而且永無止境。阿弟啊,你媽是退休職員,鈔票本身不多,你這樣做太過分了。我說,啥叫騙?我媽心甘情愿給我的。張醫生說,如果心甘情愿給你,那她會跟我講嗎?這一說,我急了,我們這條弄堂,怎么會有那么多吃飽飯沒事做,喜歡管閑事的人啦?你們,不是我家人,統統給我滾出去。但我說了沒用,阿姐講,這里不是你家,你沒權利。阿姐這么一說,我沒話可說。不是我沒話說,而是我曉得無論賣房子,還是賣老紅木家具,這一切都是我與阿姐共有財產,想賣掉,需要阿姐同意,如果她跟我憋下去,不同意,麻煩了。
阿姐臉色難看說,當著左鄰右舍面,我問你幾件事。先說第一,我媽金手表呢?
我承認我拿了。這是我媽給我的,我以后是要討老婆。
你胡說八道。我媽人沒死,怎么可能把金手表給你那個不知在哪里的老婆?
不信你問我媽。
我媽已經死了,問誰?
這個講不清。
第二,我媽給我們家兩個小孩過年合計二萬元壓歲錢呢?
這事,我不知道。但我媽昨天給我二萬元是事實,那是我問我媽借的。
連小孩子壓歲錢都要拿,你還是人嗎?
我沒拿,是我媽借給我的。
第三件事,我媽時常用來剔牙的金牙簽呢?
阿姐這一說,我跳了起來。我說昨夜看見金牙簽含在我媽嘴上,沒有了,難道是我拿的?我看是你拿的。今天是你第一個到我媽家里。
阿姐臉都氣歪了。
我說,金牙簽與我無關。我沒拿就沒拿。你不能因為我媽給了我金手表,還有借我二萬元鈔票就說我拿的對吧。
第四件事,我媽曾跟我講,她在家里藏有幾根大黃魚金貨,為何找不到了?
阿姐,這種事你不要問我。應該是我問你。你時常來看我媽。再說,誰都知道媽最疼的是你。這年月賊喊捉賊的事,多了去了。
第五件事,阿姐說話聲音嚴厲起來。剛剛我打了工行熱線95588,查了我媽銀行存折,小鈔票不計較,但二個月前,我媽從銀行提出二十萬元現金到啥地方去了?
阿姐這樣一講,肯定不是蒙人,但這件事,我他娘的又怎么知道呢?
我眼睛直瞪瞪地看著阿姐,說,二十萬?你以為我拿的?你不是不知道媽的脾氣,每次她也就給我一、二萬,哪里一次給過我二十萬?你憑什么說媽二十萬給了我?我看就是你拿的。弄了不好,是你男人拿的也未必沒有這個可能。
阿姐冷笑了,隨你怎么說,這件事不查清之前,我不同意你有任何舉動。
我說,好呀,我歡迎你查。如果你確定是我拿的,我當著大家面撂下一句話,到時我倒貼給你二十萬。
阿姐一聽,開口就罵,你垃圾,你畜牲,你脫底棺材,這幾件事必須弄清楚。我已經打電話給戶籍警小毛了,他馬上要來。你記住,我是作為失竊案報案的。
阿姐當著眾人如此羞辱我,還是阿姐嗎?我狂叫道,不要說戶籍警沒用,就算公安部也沒用。如果這些與我無關,看我怎么抽死你。
戶籍警小毛
居民們喜歡叫我戶籍警小毛,現在沒有戶籍警叫法,是社區民警。我都奔六,哪里小毛,老毛才對。居民們改不了,就像錢行小區改名數十年,還是喜好錢行別墅,好像別墅檔次比小區高。
大年夜中午,我在派出所值班,錢行小區一個女人打來電話,自稱林老太太女兒,口氣很急說,家里發生重大事情,需要協調解決,務必去她家一次。
啥叫社區民警,一個基本判斷是否走千家,入萬戶,進心門。這個不是隨便說說,貼在門洞上擺擺樣子,要落到實處。林老太太我熟,老住戶,女兒老早嫁人,不太熟,不過光棍兒子我知道。我曾處理母子倆家庭糾紛,是幾件老紅木家具。光棍兒子要賣掉,老太太不肯,爭執起來。我去了,把他狠狠訓斥一頓。一個成年兒子,有工作,又單身,不孝敬老人算了,哪有整天動老人財產歪腦筋?還發脾氣,什么東西?同時,我警告弄堂里老家具收購者小白臉,沒老太太同意,即使與光棍兒子私下成交,不作數。
女兒現在急著打電話來,估計多為家庭糾紛。但這是我估計,我想了想說,我可以馬上過來,不過,能跟我簡單講一下什么事?她哭了,說母親一早突然去世了。
突然去世?消息太突然。難道女兒懷疑刑案?如果是,這要上報區局。
這幾月,我開著110巡邏車在馬路巡邏,時常見林老太太滿臉放光,神采奕奕,與一個六十出頭,像老克勒的老男人勾肩搭背兜馬路,就像談“敲定”。事后,總覺不對,老太太奔九,早過“敲定”季節,還與明顯比她小多的老男人蕩馬路(老男人風度翩翩,氣質頗為高貴)。以我做警察數十年經驗,這年月什么鳥都有,尤其偽裝高貴鳥層出不窮,但我不能多說什么。錢行小區有鈔票人家不少,六七十歲談“敲定”,同居,與小保姆搞七念三,也有幾個,這些都是里弄信息員每月上報上來。這些事情,社區民警當然掌握,但是,沒觸犯法律,屬道德層面,只是提醒,并不多加干涉。為此,我專門登門提醒老太太,我說不反對談“敲定”,那是你們自由,但老年人被騙屢見不鮮。老太太笑,沒事,我們只是要好而已,他是我早年銀行工作徒弟,知根知底,怎么可能騙呢?她還說,人家是老克勒,家住淮海中路中南新邨,檔次比錢行別墅高多了,要說騙,只有我騙他,他怎么能騙我呢?再說,一個老太婆,又能騙啥呢?
但我不放心,打了電話到淮中派出所,經詢問,如林老太太所言,老克勒剛從銀行退休,熱衷理財與保健品買賣,需要注意。為了這事,我又專門問過老太太,她說一不理財二不購買。保健品有,但送的。這一說,我也放心。至于他倆究竟談不談“敲定”,我沒法管,也不用管。
我與徒弟開著警車來到錢行小區,到了林老太太家門口,雪在漫天飛舞,門口站著好多老頭老太,一見我來都說,小毛警察,怎么來啦?我笑笑說,今天大年夜,大家散了吧,回去燒年夜飯。他們沒聽勸,反而說,老太太去世,警察來做啥?我說,社區民警應該來看看。他們笑,講我這個戶籍警真好,應該表揚。
我上了樓,走進一看,好多人都在,有些認識,有些陌生。林老太太女兒見了我,哭著說,小毛警察,你評評理。
我看了看四周,好多都是陌生面孔,說,這些都是什么人?搭界留下,不搭界統統出去。
幾個人你看我我看你,不動。
林老太太女兒說,老克勒、張醫生、老王與我弟弟留下,其他人回避。
小白臉,一條龍還有中介幾個走了出去。
房間里人少了,我說,林老太太呢?她說,臥室里。我走了進去,老太太躺在床上,我三鞠躬后,回到客廳,問,讓我來,怎么回事?
林老太太女兒一聽,眼淚落下說,一早來,我媽莫名其妙去世了。
我看了張醫生,問,你覺得死因是什么?張醫生說,我與120確認過,不是心肌梗塞就是急性卒中,但老阿姐懷疑不是。
我說,好吧,如果懷疑,我上報區局,做尸檢。這一說,光棍兒子叫了,我媽走了,張醫生與120確定了,我不同意在我媽身上劃刀,做尸檢。
我看了看林老太太女兒說,你覺得這是刑案嗎?
她低下頭,說,我也不知道,但是家里少了鈔票與黃貨。
我說,少了鈔票與黃貨,不等于老太太去世是刑案。刑案是被人謀殺,有這可能嗎?
這個不至于。
那好。
我問聽壁腳老王,昨夜發現過什么?
聽壁腳老王說,昨夜老太太應該好好的,我還聞到做蛋餃香味,聽到她洗澡淋浴器發出嗡嗡聲,時間應該是十一點。后來,又聽到樓梯聲,從房里出來一看,沒見人,但我知道是去老太太家里,我就上去,站在房門口聽壁腳,里面傳來像甏里發出聲音的人與林老太太講話。我沒親眼目睹這人,但像甏里發出聲音的人就是他兒子。
我看都不看光棍兒子,而是繼續問,你聽到什么?
聽不清說什么,不過老太太聲音很響,這是從來沒有過的。
現在我看光棍兒子,問,昨晚上,你與你媽究竟在講什么?
光棍兒子低頭說,鈔票。
我火發了,說,上次跟你調解過,怎么還不長記性?那么大歲數,還整天刮老娘?現在好了,老娘走了,你滿意了。
不是這樣,昨天我來,主要跟我媽講講清楚,我怕我媽被老克勒騙了。
一邊老克勒勃然大怒,說,胡說八道,我與你媽是師徒關系,我們要好,并不等于我騙她,你有什么根據?沒根據,你這是污辱你媽,真沒出息。
聽壁腳老王裝著咳嗽樣,指著光棍兒子說,你在瞎講,我聽得清楚,你在逼你媽拿鈔票。
光棍兒子面孔漲得血紅。
好了。我擺擺手看著林老太太女兒說,跟我講講,到底少了多少鈔票與黃貨?
林老太太女兒說,第一,我媽金手表、金牙簽,還有過年給小孩壓歲錢共計二萬元,都被這小畜生拿走了,這個,我不能不計較,必須給我一個交代。
這話一出,光棍兒子氣急敗壞,我沒拿過金牙簽,到底啥人拿,肚里最清楚。
一聽這話,我生氣,指著光棍兒子說,給我坐下,現在輪不到你說話。
林老太女兒說,金手表與壓歲錢是你拿的吧,自己都承認了,不要臉的男人。
我馬上說,現在不說這些,你接著說其他。
林老太太女兒說,還有兩件事必須給個交代。沒交代,我肯定要小毛警察立案。第二,我媽曾對我講,家里藏著七八根黃貨大黃魚,我沒法找到,誰偷了,心里最清楚,必須拿出來;第三,我找到我媽工行存折,也打電話到工行熱線查過。這幾個月她每月支出萬把元,超支了,非常離奇。說到這里,她看了看老克勒,接著說,這些我不計較,但我從工行查到兩個月前,我媽提取二十萬現金。這錢派啥用場?到哪里去了?我必須知道。接下來,林老太太女兒憎惡地看了一眼光棍弟弟,說,只有解決這兩個問題,才解決其他財產問題。
這時,我看了看光棍兒子,這家伙一張面孔像塊紅布,說,七八根老黃貨大黃魚,我問過我媽,她說,以前困難,老早拿到銀行當了。家里有沒有黃貨,到底是真是假,我不知道。至少我從沒看到過。說到這里,他用手指著阿姐鼻子說,你看見過嗎?這下,林老太太女兒傻眼了。她也沒看到過。光棍兒子接著說,至于二十萬鈔票,你想想看,我媽問她拿點小鈔票用用,不知要花多少力氣,她會從銀行里拿出二十萬給我?動動你的豬腦子吧。
以我做警察多年來經驗,光棍兒子這話可信。林老太太女兒是要解決三個問題。我對光棍兒子說,第一,你不承認拿了金牙簽,但承認拿了金手表,還有小孩壓歲錢,你必須拿出來。光棍兒子說,我不知道這是壓歲錢,這是我媽給我的,我不會拿出來。至于金手表,我已經拿到當鋪當了十萬元鈔票,交給銀行了,我欠銀行債務,現在身邊一分錢沒有。
這么一說,林老太太女兒氣得淚水嘩嘩地流下,說,小孩壓歲錢你也要拿,這個也就算了。那只金手表上刻有我媽名字,那是我外公送給媽成年禮品,早年抄家抄走了,后來,媽從大自鳴鐘舊貨店里好不容易看到,重新買回,你這個小畜生要不要臉啊。
林老太太女兒說完,號啕大哭。
我對光棍兒子說,孩子壓歲錢不是算不算的問題,必須拿回來,金手表鈔票必須吐出來。怎么拿,怎么吐?很好辦,從家里共有繼承財產總賬扣。第二,黃貨問題,那就在家里找。找到則罷,找不到也則罷,你倆從沒見過實物,這個不好說。第三,二十萬是關鍵,但也好解決。說到這里,我對做記錄的徒弟說,工行在弄堂隔壁,與我們派出所是共建單位,你與林老太太女兒走一次,把兩個月前的錄像調出來看一下,馬上就清楚了。
我徒弟與林老太太去了錢行弄堂隔壁工商銀行,也就一會兒就回來。其實不用看錄像,工行職員說,老太太一人來取鈔票。取完后,銀行保安陪她一起回家。中間沒有任何人與老太太有過接觸。我徒弟這么一說,光棍兒子跳了起來,現在清楚了吧,銀行可以證明,我沒有陪同我媽去銀行取款。
我想了想,兩種可能,一種繼續在家找,估計找不到。林老太太不可能獨自取二十萬現鈔放在家里,一定派用場。用場就是買東西,什么東西需要二十萬?只有買車,不可能。其次借給他人,他人若是不熟,不會借,即使借,得有借條。第三不寫借條,除非自家人。誰是自家人?光棍兒子是,女兒是,還有就是,我想到坐在一邊老克勒。不過,現在沒有證據,他們三人都是嫌疑人。
我站起,說,請女兒、兒子、老克勒聽清楚,二十萬家里會不會找到?說到這里,我頓了頓,家里怎么能找到呢?肯定找不到。找不到,也沒借條,這錢你們三人都有嫌疑。這錢不是偷盜,也不是詐騙,所以不是刑案,沒法立案。說完,我注意到林老太太女兒、光棍兒子還有老克勒,你看我,我看你,個個瞪大眼睛,咬牙切齒,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吞了你。
我與徒弟往門外走去,下了樓。樓洞門口還站著好多老頭老太。天地一片白茫茫,雪越發下得大了。突然聽到二樓有聲音,回頭一看,我仿佛見到林老太太站在她家門口,瞪著一雙哀怨的眼睛一動不動看著我。
我心里一顫,擦了擦眼睛。
二樓傳來聲嘶力竭的女人叫聲:小毛警官,我告訴你,不查出這事,我媽尸體決不運走。
王季明,本名王建明。上海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長篇小說《說吧,讓我說吧》《我想過窮日子》,中短篇小說集《舞女》《露天舞會》《麥莎這個娘兒們》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