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玫瑰啟示錄

陳望慧醒過來時，她的眼睛正側視著窗外，她盡力讓目光滑出去，觸及夾金山的山腳，以及那一大片黝黑的叢林。但總有一種急切的東西，魚兒一般從她眼光里游出，在空氣里鋪排溪泉，并搖曳為一條小河。那條魚在空氣里游弋，色彩斑斕，在天光下側轉，發出銀子般的光。盡管初夏時節高山上的冰雪已滴滴答答地融化，匯為一道一道的乳色涓流，但她感覺到銀光中泛黑的夾金山，還緊緊壓著她的夢境。她就像被命運制住了的孫悟空，難以返回到現實。

她半坐起身，突然覺得好奇的是，給自己起名望慧，父母是在盼望智慧能帶來好運嗎？

也許是，也許不是。

小金縣位于四川省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南部。小金在藏語里稱作“儹拉”，這是有一番來歷的?！端鍟じ絿鴤鳌酚涊d：“附國者，蜀郡西北二千余里，即漢之西南夷也。有嘉良夷，即其東部，所居種姓自相率領，土俗與附國同，言語少殊?！辈貙W專家楊嘉銘認為“嘉良有水”應是指大渡河（當然包括大、小金川流域），“附國有水”應是指雅礱江，這是以附國所轄勢力范圍而言。嘉良夷諸部分布于大、小金川和大渡河上游。

另外，金川縣河東鄉保存的清代藏文史籍中，有這樣的記述：“很早以前，天下只有人民而無土司，這時上天菩薩為了給人民送來土司，而降兩虹，一虹降于金川縣咯爾地方，一虹降于今小金地方（美諾溝）。虹內各出一卵，卵出一子，一在大金川（促浸），一在小金川。大金者名‘然旦’，意為堅強勇敢。小金者名‘儹拉’，意為兇神?！?/p>

儹拉之外，又因貫穿全境的小金川河兩岸多沙金，遂得名“小金川”。此地古屬《禹貢》記載的梁州之域，漢武帝“平西南夷”之前，歷系“冉駹國地”和“西山八國”屬地。明末在兩金川流域分設土司衙門，方有“大金”和“小金”之別。清乾隆四十一年（公元1776年）在小金設置美諾廳（相當于州級），再于乾隆四十四年裁大金阿爾古直隸廳并入，改稱“懋功屯務廳”，廳治所在現在的小金縣美興鎮。1913年再改“懋功屯務廳”為“懋功縣”，到1956年正式定名為小金縣。

陳望慧自幼生活在小金縣老營鄉大水溝村，那里海拔2500多米，沃野廣袤、林深壑幽，山花燦爛、日照充足，自然條件較好，屬半干旱河谷氣候，蘋果、梨子、桃子、李子是當地的特產，蟲草、貝母、羌活等聞名遠近。小時候上山勞動，陳望慧被霞光中變幻的金樹銀枝所震撼，山色如黛，林濤如海，遠處海拔4500多米的夾金山主峰托舉著天宇，當地人稱“神仙山”，意思是只有神仙才能飛過。她特別喜歡晨曦突然冒出雪峰的那一刻，十萬根金芒灑向了云彩的邊緣，山峰、森林、草甸、冰川、瀑布……頃刻間萬物醒來了。雄鷹、烏鴉、鷓鴣、杉木、松樹、杜鵑花也都醒過來了。這一幕，讓年幼的陳望慧心旌搖曳……

此時，距離日出還有一段時間。陳望慧側頭看了看窗臺上的那盆蘭花，這是她十幾年形成的習慣了，每天醒來就要看看心愛的蘭花。但今天她感覺有點兒異樣：蘭花耷拉著頭。什么時候干枯的？她猛然一驚，自己竟有十幾天都沒有觀察蘭花了。怎么會忘得如此干凈？蘭葉如薄薄的刀刃，切割著陳望慧的目光，一陣內疚涌上來，她實在躺不下去了……她回憶起，這一陣為了村里的事忙得暈頭轉向，不要說無心打理蘭花，就是相敬多年的丈夫，也對自己越發不滿了。

窗外山影灰蒙蒙的。山里自古有地泉不歇奔涌，冬季涌出的是汩汩溫泉，到了春夏季則冒出徹骨清流。泉水叮咚不絕，山就叫冒水孔山，村就叫冒水村，登高可眺望到南面壯麗的夾金山主峰?！皧A金”在藏語里有“很高很陡”的意思，當地有歌謠傳唱：“夾金山，夾金山，鳥飛不過，人不可攀。要想越過夾金山，除非神仙到人間?！?/p>

這是2010年夏季的一天。

幾個月之前，陳望慧高票當選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小金縣達維鎮冒水村村主任。達維鎮一共有八個村，她是全鎮唯一的女性村主任。一查賬目，才發現村里賬上竟然一分錢都沒有；通知村民來村委會開會，大家也都是齊刷刷站著，抽煙的、咳嗽的、隨地吐痰的，小孩子哭喊成一片……她掏錢買回幾十把鋼條凳、痰盂、餐巾紙等用品，宣布開會紀律，每個人都要講求最起碼的禮貌。

由于待人和善，她的家從此被村民踏破了門檻，老百姓遇到雞毛蒜皮的事都會找上門。生活不僅有流光溢彩，更多的是一地雞毛。聽得多了，她曾經對村民的一些生存猜測算是逐一落地了?？吹礁咐相l親期望而信任的眼神，她只能決心一搏，發誓帶領鄉親們擺脫貧困，讓大家過上好日子。

今天，她要帶村干部上山去查看村民反映的急迫問題：野豬糟蹋糧食的災情。

嘉絨地區的東部和北部蜿蜒著巴顏喀拉山的支脈岷山山脈，中部、南部為邛崍山脈，其山峰海拔均在4000米以上，山腳和山腰為茂密的森林覆蓋，山峰多為禿嶺巖石，常年積雪皚皚；雪線和林帶間是山源草場地帶，適宜畜牧，山間深谷是奔騰不息的大小溪流和江河，沖積形成珠串狀的臺地，沃土宜于農耕。但在野獸眼里，這里歷來是自己的“領地”，在耕作區與無人區之間，它們進可攻、退可跑。

這與小金縣一帶的自然地理非常近似。冒水孔山最高海拔3200米，位于山之陽的冒水村海拔也不低，約有2700米。冷杉、紅杉、松樹、楊柳、青岡樹錯落分布，不時有小熊貓、麂子、野雞、野兔、毛狗等出沒。冒水村分為兩個大組，山上一組共有60余戶村民；山下一組分布在小金川支流俄日河的河壩，有50多戶村民。全村藏族占70%，漢族占30%。在1941年印制的《四川省懋功縣地圖》上，有這樣一段話：“除雪山不能住人外，夷人喜住高地；漢、回民眾喜住低澗壩地，或順河而居?！比缃衩八状宓拿窬泳勐淝闆r，與歷史描述大體一致。

這一百多戶村民靠天吃飯，世代以種植小麥、土豆、豌豆、胡豆、油菜籽為生。由于沒有天敵，野豬特別多，經常沖進耕作區糟蹋莊稼，這對貧窮的村民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

陳望慧來到山腰，面對一大片被野豬糟蹋過的光禿禿的莊稼地，土豆、玉米、南瓜等一棵不剩。野豬嘴硬如鋼鏟，甚至可以把土地拱翻，然后大快朵頤。

村里其實多次請縣里的森林專業隊來對付野豬。但野豬似乎預感到了某種危險，紛紛逃進深山躲避。幾天后，等專業隊員一走，它們又一擁而出，對莊稼進行報復性的洗劫……

陳望慧一回頭，看見一株玫瑰花悄然挺立，就像土地擠出的鮮血，四周空蕩蕩的，顯得特異而妖嬈。顯然，野豬對于玫瑰花毫無食欲。小金縣野地里一直生長有高山玫瑰，花朵較小，本地人在房前屋后也會種上一些，稱之為土玫瑰。這一花卉的學名叫“高山小玫瑰”，又稱四季玫瑰、多季玫瑰，一般生長在荒山、荒坡。高山小玫瑰屬于薔薇科花卉的一種，相比其他薔薇科植物比較短的花期，高山小玫瑰的花期是非常長的，一般在一年中有180天都能夠欣賞到它的花朵，花期從4月蔓延到10月。對冒水村的村民而言，小玫瑰最大的用處是過年的時候用來做湯圓餡和餅子餡。

開過多年餐館的陳望慧，對于玫瑰的食用性了若指掌。玫瑰還有別的用途嗎？

這一株火紅的玫瑰花就是她的“啟示錄”，轟地一下點燃了她的想象：能不能把玫瑰變成財富？那樣的話，漫山遍野地種植玫瑰也不怕野豬糟蹋呀。

實事求是地講，陳望慧不會聯想起西語中的玫瑰。比如，在德國植物學家、園藝學家瑪莉安娜·波伊謝特《植物的象征》一書中，玫瑰占據了漫長的篇幅。柔弱的花瓣托舉起了最為繁復的意義：從穆罕默德升天之際的汗珠到諸神身邊惡魔登天的蔓生攀緣天梯，從保密之神到智慧之花，從貞潔的圣母到充滿情欲的風塵女子……美麗、浪漫、愛情、圣潔、感性、頹廢、神秘、沉默、智慧、優雅，再沒有另外一種植物可以領受如此繁復的詞義。

其實生活里讓人們思考的往往就是一句話、一道目光、一次接觸，一般人分辨不出它們是平凡還是重要，只有那些有心人，才會因此豁然醒悟。

她走到那株玫瑰跟前，手一碰，玫瑰搖曳起來。陳望慧如觸電一樣，渾身一顫，眼前立即搖晃著一個波濤起伏的玫瑰之?！?/p>

玫瑰！玫瑰！種植玫瑰！

這是一個非?！按竽憽钡南胂?，陳望慧甚至不敢對任何人說。因為一旦提出來，嘲笑一定是免不了的，別人還會反問：“你說得跟花似的，玫瑰種來干啥子？你想讓我們餓著肚子去欣賞什么玫瑰？”

但陳望慧是那種可以被一個想象拉扯著走千里萬里的人，這是夾金山賦予她的強悍性格，千辛萬苦，在所不辭。

回到村委會辦公室，陳望慧讓大家都回家吃飯，她獨自坐到了午后，毫無食欲……

用微笑面對一切

她倒了一杯茶，慢慢喝著，想起了爸爸，以及老家大水溝村的山山水水。

1985年12月25日，天像鍋蓋一般蓋下來，云層厚重而陰晦。眼看要飄雪了，但陳望慧一家渴盼元旦、新年（藏歷新年叫“洛薩”）的歡愉沖散了陰霾，大家都忙碌著。中午時分，一個消息斧頭一般砍到一家人的腦門上：爸爸遭遇車禍去世了！一家人感覺天轟然塌下來了……奶奶和母親擦干眼淚，頑強地為五姐弟撐起了家。那年她11歲，最小的弟弟才兩歲。日子怎么過??？生活真是太苦了！

13歲那年，奶奶得了重病，兄弟姊妹還要讀書，陳望慧被迫輟學了。四川阿壩州等地區盛產松茸，“小金松茸”聞名遠近。為貼補家用，她第一次離家跟著親戚進山采摘松茸。媽媽背著一袋干餅子送她到村口，她強忍眼淚，頭也不回往山上走……

小金縣的原始森林多為松樹、櫟樹混生林，松茸因為生長在松樹下，與松屬樹種的根系形成共生，所以得名。松茸生長的地方如果只有松樹，這樣的松茸叫單葉林松茸，品質很一般；只有闊葉林才能為松茸提供充足的養分，所以生長在松樹、櫟樹混生林的松茸品質最好。但松茸往往長在密集有刺的陰濕樹叢下，那也是黑熊經常光顧之地。尚未開散的為上品，開散成傘狀的略次，她盡量去找尚未開散的，為此全身都被尖利的樹枝刺破了，她一聲不吭拼命采摘。別人見小姑娘滿身傷口，問痛不痛，她笑著說沒事沒事，村民的眼里全是心疼和贊嘆。

整個采摘季下來，陳望慧收獲了270元。她把錢交給媽媽。奶奶伸手撫摸著她的頭，含淚說：“以后我們家好過了，孫女可以掙錢養家了！”奶奶媽媽笑了，笑得一臉燦爛。

從那以后陳望慧喜歡上了笑臉。她認定一條硬道理：“盡一己之力，燃一炬之光。自己的人生不管是好還是苦，都要用微笑去面對?！弊源酥?，她獨自上山撿野菌子、挖藥材，給修公路建房子的當小工，再苦再累都干，因為這樣家里就不愁奶奶的藥錢、弟妹們的學費了。

1994年，20歲的陳望慧與20多公里外的達維鎮冒水村村民羅清富喜結良緣，成了冒水村的媳婦。冒水村的自然條件不及老家大水溝村，丈夫老老實實，一輩子勤巴苦掙的，長此以往，也不是個事啊。

但活人怎能被尿憋死！眼見來到達維鎮旅游的外地人越來越多，她東挪西借，在距離冒水村兩公里的達維鎮上開設了一間僅有四五張桌子的小面館。味道好，服務周到，加上價格公道，小面館一天可以賣出去二三百斤面條，經常是到了下午，就無面可賣了。

開小館子僅僅是起步，資金積累到一定程度，夫妻倆就接著在達維鎮開設餐飲、休閑、住宿一體化的酒店。幾十公里外的四姑娘山景區聞名遐邇，游客云集，他們夫婦又著手到景區日隆鎮開辦了一家餐飲分店，生意火爆；緊接著又注冊了一家野生資源公司……應該說，日子越來越好，經營面越發廣闊。

野生資源公司準備從事野生菌菇加工，陳望慧自幼與野生菌子打交道，可以說，她像熟悉自己掌紋一樣，熟悉山林間的十幾種菌子。就在這個當口，她當選為冒水村村主任，自己一家謀劃的致富藍圖，只能擱置下來。

有一天酒店打烊后，陳望慧順手拿起桌上的一本雜志瀏覽，她翻到了一首詩。她很少讀詩，但那這首詩分明就是在書寫自己和大水溝村、冒水村的過去：“窮，有一個涼涼的鼻尖……四周全是麥地／全是太陽金晃晃的影子／全是太陽風吹起的塵暴／……田鼠落進門里／落進灰里／灶臺上燃著無色的火焰／窮，有一個涼涼的鼻尖?！?/p>

她恍惚看到了高原上的村民，和他們古銅色的、具有巖石一般褶皺的臉。為什么“窮”有一個涼涼的鼻尖呢？這個比喻太精妙了。因為她看到了太多這樣的被冷風、被冰雪、被憂傷、被眼淚所塑造的鼻尖。她由此記住了這個詩人的名字：顧城。

2019年10月8日晚，我和陳望慧在成都三瓦窯的茶坊第一次碰面。她掏出了一小瓶自己的玫瑰基地提煉的玫瑰精油，蓋子一揭，引得周圍的茶客竊竊私語。她說：“玫瑰精油分兩種，一種是純天然油，一種是合成油。純天然油在零下15℃會結晶，這一瓶是純天然的。你嘗一下，加深點兒印象?！蔽业瘟艘坏卧谑持讣?，一舔，唇齒間鋪滿了一種奇妙的澀感，香氣逐漸浸淫到五臟六腑……這樣，我們在香氣撲鼻的語境里，竭力返回到她原初的“玫瑰想象”。

談起這些往事，她用一雙大眼睛盯住我：“我家的日子好起來了，但我發現村里的大部分群眾日子還緊巴巴的，這讓我覺得別扭。我總是想，要是鄉親們一起富起來，大家其樂融融該多好呀?！?/p>

她堅定地說：“我們絕對不能再有涼涼的鼻尖！”

尋找“玫瑰真經”

一個人不能把說服放大為說教，因為裹挾大詞的唾沫，不但澆灌不出松茸，也催生不出一朵木耳！藏族民間諺語說：“人言傳千古，美食吃一頓?！?/p>

少說多做！就像最初開餐館一樣，陳望慧并非仗著一腔熱情胡打亂撞。

由于冒水孔山一些地段存在滑坡現象，一到雨季山洪暴發，人們就心驚膽戰，2008年已有部分居住在山上的村民自行搬家下山。當時地方財政特別困難，水、電、道路等設施必須村民交錢才能予以施工。到2011年，如何把山上村民轉移到安全地區居住生活，成了陳望慧的當務之急。

農民的全部家當就是房子。房子又背不走，哪能說走就走呢？經過村委會反復動員，陳說泥石流的危害，陳望慧再到山上30多戶村民家挨家挨戶做工作，他們終于同意搬家下山。整個動遷沒有要國家分文補貼。山上有一戶貧困戶，戶主熊蘋有殘疾，夫人蒲新華也難以進行正常勞動。他們既無錢，也無力搬家下山。陳望慧召開村民大會，決定幫扶熊蘋一家。村委會確實沒資金，陳望慧帶頭捐助1000元，于是這家出個三五百，那家出勞力，眾人拾柴火焰高，很快在山下為熊蘋一家修建了四間瓦房。

這件小事，陳望慧從沒對我提及。2020年7月6日，我在小金縣與政法委書記劉顯凡見面，他提到此事，認為這是一件關乎民族安定團結的大事。我后來問及陳望慧，她笑笑說：“一村之長，義不容辭！這些困難，比我后來種玫瑰遇到的要小得多……”

她決定去研究玫瑰，與玫瑰來一次親密接觸。第二天一早，她趕到小金縣縣城，請老朋友在網上查詢玫瑰花的用途。朋友查了半天，說：“玫瑰產業分若干層次，其中初加工產品，有玫瑰干花、干花瓣、干花蕾、玫瑰茶等；深加工產品，有玫瑰精油、玫瑰純露等；應用型玫瑰制品，有玫瑰化妝品、玫瑰保健品等。特別是玫瑰精油被譽為液體黃金，非常昂貴。玫瑰精油在養生、化妝品領域需求量極大，隨著大眾生活水平的提高，市場前景廣闊?！?/p>

陳望慧激動起來：“玫瑰精油不用跟黃金比！種玫瑰比種土豆、豌豆、胡豆強就好?！?/p>

她決定外出考察。

藏人比較戀家，外出務工者不多，務工的至多也是在西藏、青海幾個省之內。陳望慧的想法遭到了家人強烈反對，尤其是聽到陳望慧要出省考察，丈夫羅清富氣不打一處來：“我們家日子過得很好了，餐館生意已經很穩定，你為什么還要去瞎折騰？而且是帶著幾百號村民瞎折騰！萬一弄不好，你負不起這個責任。你若堅決外出，丟下我和孩子的話，咱倆的日子干脆就別過了，拉豁！”

陳望慧一愣，自己還真沒想過這個事情?？磥砻Φ脮烆^轉向，有些忽略丈夫的情緒變化了。她燒水，給丈夫沏上一杯好茶，講了一番掏心窩子的話：“我是村主任，我們家過得好，村民們過得好嗎？很多村民與我們都是世交，別人怎么看我們？一個人富，不算富，大家富才是真的富。再說了，我們再苦再累都熬過來了，難道因為家里富裕了，我們就不能白頭到老？”陳望慧加重了語氣，“老羅啊，你是不是想歪了……”

老公一聽，氣立即消了大半。他深知陳望慧的倔脾氣，她一旦認準的事情，八頭牛也拉不回來。最終只好同意：“你試試吧。但你外出經驗少，更沒出過遠門，一路上注意安全?！?/p>

陳望慧終于踏上尋找玫瑰的人生之路了，可是到哪里才能找到玫瑰真經？

世上的事是說起容易做起難，真要把玫瑰花變成財富，過程曲折而艱辛。為取到真經，陳望慧首先去甘肅省永登縣苦水鎮考察玫瑰種植，畢竟“苦水玫瑰”聞名遐邇。那是她第一次獨自出遠門，希望與失望就像她的影子與行囊。

苦水玫瑰是中國四大玫瑰品系之一，是世界上稀有的高原富硒玫瑰，目前中國玫瑰精油標準和國際玫瑰精油標準都采用苦水玫瑰作為樣本。在蘭州市去往永登縣一百多公里的路上，遇到一個老是對她瞄來掃去的包車司機，加上一路陌生，道路也越來越窄，她心里發毛。她靈機一動，舉起隨身攜帶的照相機對著司機按動快門，然后高聲叫司機直接把車開進永登縣人民政府大院：“我親戚在縣人民政府！”

這話起到了作用。

其實這里她一個人也不認識。終于下車了，她站在院子里喊起來：“哦呀！我是四川藏族人，來這里學習玫瑰！有沒有人啊……”

院子里空蕩蕩的，無人理會。她想哭。

她突然用四川話大聲喊：“這里有沒有共產黨員??？”

這時，從大樓里走出來一位中年男人，接待了她。先請她去食堂吃飯，再耐心聽她急迫地敘述。陳望慧的“川普”里，還夾雜著很多小金縣一帶特有的語氣詞“哦呀”，當她講到冒水村山上的野豬，講到自己必須帶領幾百號村民脫貧的決心時，這人霍然起身，鼓勵她要認真考察，不枉此行。他立即派人送陳望慧去玫瑰種植園、精油提煉車間考察，還安排人送來一大包珍貴的玫瑰種植資料……

陳望慧后來才得知，此人是分管農業的副縣長。陳望慧至今不知道對方的名字，但她感受到了那份熱情與善良：“這是我在玫瑰之路上遇到的一個大恩人！我永遠銘記在心！”

苦水鎮一位玫瑰種植戶家里，只有一個留守老人。陳望慧詳細詢問、記錄了種植者近幾年的投入與產出，這個老人伸手張開五個指頭，晃動著，講了一番肺腑之言：“我只有五分地，但一年可以賣出5000多元的玫瑰花。我的說法是，種玫瑰比養兒子強！”老人的比喻也許摻雜了個人情感，但他的收入卻是實實在在的。而冒水村村民的傳統耕種收入，耕作一畝地辛苦一年下來也就四五百元的水平。老人這句話，烙鐵一樣燙著她，她看到了巨大的差距，更看到了希望。

她面臨的最大問題是，苦水鎮海拔才1700多米，土壤、日照、降水量都比較適宜玫瑰生長，苦水玫瑰這一品種能否適應晝夜溫差大、日照強度不同且海拔大大高于苦水鎮的達維鎮冒水村。

陳望慧善于學習，更善于聯想，她在生活這本大書里吸取了遠遠多于書本的經驗。她注意到了小金縣的一個特殊自然狀況：小金縣位于巴朗山以東，南靠夾金山，西臨夢筆山。在地形狹長的小金縣區域內，地勢東北高、西南低。冬寒夏涼，常年干燥，雨量稀少，氣溫變化劇烈，四季不甚明顯，形成了橫斷山脈東部邊緣的一種獨特小氣候，成就了本地品質極佳的蟲草、松茸。小金松茸菌肉白嫩肥厚，質地細膩，口感極佳，并有濃郁的香氣和豐富的營養價值。陳望慧還發現，小金縣有些地方的松茸，常伴生著一種叫松茸花的植物，那才是凝聚天地精華之物。一個成年人一個季節下來撿菌子的收入可達好幾萬元，挖蟲草的收入也有七八萬元。這樣的環境里，是否能產出更好的玫瑰呢？

這是一段至今沒有植物學結論的想象。但想象的本義，對于四川的古蜀人而言，恰恰意味著“緬懷神靈”，那充滿了“尋根”之力。

看看小金縣的土玫瑰，不是也長勢旺盛嗎？這就意味著，海拔高也并非沒有好處，而且晝夜溫差大，玫瑰的出油率更高。重要的是，低于2500米的區域一般要使用殺蟲藥劑，而冒水村的高海拔與高原氣候令害蟲根本無法存活，種植純生態玫瑰將是一大亮點！

陳望慧在苦水鎮購買了一些玫瑰茶等產品回家后，馬不停蹄，又去山東、云南、貴州等24個地區考察，最辛苦的時候竟然七天跑了五個省。新鮮的玫瑰苗不敢耽擱，她就自掏腰包坐飛機來回。有一次她突然病倒在候機大廳，精疲力竭，甚至感覺自己會永遠倒在路上……

她退無可退，她必須挺身站起來！她去衛生間嘔吐，吐干凈了，饑腸轆轆去乘機?；丶倚菹⒘藥滋?，她向當地政府提交了一份詳盡的“高山玫瑰種植”調查分析報告?？h領導鼓勵她大膽實驗，不要太急，只有有了實實在在的收效，才有說服力，才能讓村民自覺種植。

玫瑰花上的尖刺

有人說，曲折猶如玫瑰花上的尖刺，曲折總是同鮮艷芬芳同行。對于陳望慧來說，接納玫瑰，就必須接納花刺。經過一系列實地考察，陳望慧對玫瑰有了深刻認識，種植玫瑰的初心，已不再是漂浮的想象。

2012年春季，她把采購自八個省的12個玫瑰品種引進到冒水村試種，面積逐漸擴大到60多畝?？嗨倒暹m宜高寒地區，而且生命力很強；大馬士革玫瑰適宜于在氣候濕潤的地區種植，但雨水一多就會得病，并不很適合甘肅、山東、云南等地區。

大馬士革玫瑰花瓣邊緣顏色較淺，有綢緞一般的質感，主要有淡粉色、粉紅色和白色三個品種。其中淡粉色品質最好，花形比一般玫瑰更大。單以花瓣而言，平陰玫瑰花瓣最大，大馬士革玫瑰第二，苦水玫瑰花瓣最小。而與法國千葉玫瑰相比，兩者外形相似，區別在花托根部，大馬士革玫瑰花托根部小刺密布，千葉玫瑰花托根部光滑無刺；且前者枝條及刺多而硬，后者枝條較軟且無刺（基部有少量刺）。大馬士革玫瑰的花香純粹、細致，屬國際淡香型，花期相對集中，開花時散發出清甜的香味，是萃取玫瑰精油和加工玫瑰露的最佳品種，因而被廣泛種植用以提取玫瑰油。

大馬士革玫瑰最適宜生長的日間溫度為18—25℃，夜間溫度為10—15℃，相對濕度為70%—80%。在條件適宜的情況下，當年可見花朵。每年開花一次，但必須經過休眠期，在第二年五月以后才能從老枝條上長出花蕾。相對于國內老品種玫瑰，它栽種范圍幾乎不受中國地域限制。

小金縣位于北緯30度到31度之間，晝夜溫差劇烈，白天最高溫16—20℃，夜間最低溫6—9℃。大馬士革玫瑰承受得了嗎？

她在上海某植物研究所請教一位專家，專家的意見是，綜合判斷，小金縣更適宜種植保加利亞的大馬士革玫瑰品種。

但是專家也潑了她一盆冷水：國家外經貿委在1984年從保加利亞引進了保加利亞玫瑰種苗，在廣東、浙江、江蘇、云南和陜西等不同地區試種，由于受氣候、水文、地質條件的限制，只有陜西渭南的保加利亞大馬士革玫瑰獲得成功，同時在陜西渭南誕生了中國第一代大馬士革玫瑰專用精油提取設備。從栽培多年的經驗和技術數據來看，保加利亞大馬士革玫瑰比較適宜的地區是北緯30度到40度，冬季最低溫度不低于零下15℃的地區。

這些建議，陳望慧并不盲信，她只相信實踐出真知。因此她每天待在地里精心打理，施肥、剪枝，逐一拍照、做觀察筆記，一有空閑趕緊往地頭跑，家里的生活能對付就行了。她的夢話竟然也喊出了“哦呀！玫瑰、玫瑰……”

有一天，陳望慧丟下飯碗又要下地，老公在一旁幽默地嘆了一口氣：“哦呀！如果我是玫瑰就好了！”

“你不要東想西想的，你難道不知道你早就是??！我的男玫瑰?！标愅垡贿呑咭贿呎f。

有一天清晨，陳望慧進入花圃，伸手拂動那些夢中的玫瑰，夜露滴落，紅色也突然消失了，成了一片無垠的白玫瑰，比雪還要潔白。她猛然一驚！回過神來一看，發現一切好好的。哦呀，怪了！她不相信玫瑰成精的傳說，她只相信“我不負天，天不負我”。

她請來植物專家嫁接玫瑰，希望選擇最能適宜小金縣季候、土壤的品種?！澳忻倒濉绷_清富也具體參與到玫瑰嫁接的工作當中，他由淺入深，全身心投入其中。玫瑰嫁接有點兒“拉郎配”的意思，嫁接時間多在春秋兩季進行，其他季節如果溫度適宜也可，但嫁接時溫度應高于20℃。另外應避開梅雨季節及休眠期，以防濕度過大及溫度過低導致嫁接失敗。不同品種的玫瑰在綁條的緊緊束縛下，彼此深入，成為一體。哦呀！原來嫁接玫瑰這么有意思，羅清富開始熱愛玫瑰了！

專家的分析是具有說服力的：中國玫瑰枝條節間較短，枝條呈灰白色，刺緊密；基本呈叢生狀，枝條叢生緊湊，花瓣排列緊密，屬濃香型花卉。大馬士革玫瑰枝條節間較長，枝條呈翠綠色或淡綠色，刺松散，較大；在叢生狀基礎上有呈拱枝狀發展的形態，枝條分布松散，花瓣排列松散，屬淡清香型花卉。

陳望慧在選擇品種期間，一度十分重視平陰玫瑰。平陰玫瑰產自山東省平陰縣，平陰縣在《中國名勝詞典》上也被譽為“玫瑰之鄉”。這里的重瓣紅玫瑰不僅栽培歷史悠久，而且以花大且瓣厚色艷、香味濃郁、品質優異馳名中外。平陰玫瑰芳香四溢，具有清香、甜香等特點，被稱為“中國傳統玫瑰的代表”。

他們的得意之作是，將小金縣的土玫瑰與平陰玫瑰進行了成功嫁接，開發出的新品種既具有前者的濃郁香味和抗寒屬性，又具備后者的高出油量，這一品種陳望慧驕傲地命名為“金山玫瑰”。但兩個季節下來，殘酷的現實是一串實驗室提供的數字比對：金山玫瑰的出油率不及已經逐漸適應高山環境的大馬士革玫瑰。

陳望慧的植物實驗，其實揭示了植物的另外一種生存秘密：環境可以“逼迫”植物改變固有屬性，以逐漸適應新的環境，也可以開出自己奇異的花。這就像古代蜀地丹景山的牡丹引種自洛陽，但富貴的牡丹逐漸適應了蜀地丘陵山地土壤并不肥沃、光照并不充足、缺乏人工打理的特殊環境，千年以來，很多丹景山的野地牡丹從石縫里頑強生長，甚至出現了藤蔓化現象，卻照樣開出了姹紫嫣紅的蜀地牡丹花。

既然如此，那么在審美向度與市場需求之間，陳望慧明智地選擇了出油率更高、屬于國際香型的大馬士革玫瑰，畢竟大馬士革玫瑰是世界上能提取精油的三大玫瑰之一，富含氨基酸、蘋果酸、靈芝酸以及維生素C等300多種營養物質，是營養物質含量最多和最高的玫瑰品種。她陸續買回大馬士革玫瑰花苗，開始著手在冒水村種植。而金山玫瑰她也沒有斷然放棄，她希望它們逐漸緩過氣來，進一步適應本地水土，開出別樣的花！

大馬士革玫瑰對環境要求極為苛刻，需要空氣純凈、陽光充足，晝夜溫差不能太大。這種玫瑰一千多年前沿西北絲綢之路傳入中國。就國內栽種而言，在京津地區以南、蘇北地區以北，海拔在200—300米之間的丘陵地區比較適宜大馬士革玫瑰栽植。在有些平原地區種植大馬士革玫瑰，曾出現不能越冬或不開花的情況，而一些山嶺地區也受局部小氣候影響，有種植局限。大馬士革玫瑰的種苗對土壤、氣候、海拔高度、光照、風速、降水量、凍土層深度等有著嚴格的要求，與國內常見品種如苦水玫瑰、平陰玫瑰、中天玫瑰、千葉玫瑰不同，在種植條件不滿足的情況下，很難存活，也不易開花，即使開花，其含油量通常也較低。

陳望慧不盲信書本，更不信邪，她只相信實踐出真知。自謂“不懂植物”也“不懂玫瑰”的陳望慧在冒水村的種植實踐，修正了以往大馬士革玫瑰在中國的種植歷史。小金縣獨特的高原半山氣候特別鐘情于大馬士革玫瑰，花大色艷、香氣濃郁、瓣多且厚，單花徑達8厘米，單花重可達6克，玫瑰的畝產量可達800公斤以上，是其他玫瑰品種的兩到三倍。

有一天穿行在玫瑰園里，陳望慧猛然醒悟到一個事理：平原地區的食用玫瑰花期只有20多天，而在川西高原玫瑰花期則達兩三個月，這一品種也蘊藏著未來開發觀花季的巨大旅游商機。

一進入六月，高原的天說變就變，剛剛還是晴空萬里，突然無任何征兆地下起了雨。雨后，陳望慧走出村委會辦公室來到院子里，一陣玫瑰花香混合著泥土的芳香撲面而來。她向玫瑰叢中走去，嬌艷欲滴的花瓣已在雨中鋪了一地，她的心莫名疼痛起來。

她堅信自己的判斷和努力，她堅信明年的玫瑰會是另外一番模樣:從沃日河畔開始，曲曲折折沿冒水孔山盤旋而上的小路，就像一條絢爛的天路，從海拔2000米到3300米姹紫嫣紅、花開不斷……

2013年9月初，陳望慧和丈夫把1000多斤玫瑰花收集、封裝妥當，由于害怕玫瑰脫水干枯，夫妻倆駕車兩天兩夜趕到了甘肅永登縣苦水鎮。當地專家告訴陳望慧，大約4000朵玫瑰花瓣可以萃取一滴精油，3000—5000公斤玫瑰花瓣只能萃取1000克玫瑰精油。當時全世界大馬士革玫瑰精油一年的總產量不足1000公斤。經過五個小時的焦急等待，她在提煉車間門口拿到了一小瓶淺黃色的精油，只有10毫升。她生平第一次見到千呼萬喚的寶貝，不由得感嘆：“簡直比生孩子還要艱難！”

檢測的結果是，冒水村早晨采摘的玫瑰出油率在0.3‰，下午采摘的出油率約0.27‰，主要的有效成分香茅醇和香葉醇含量大大高于國外同類玫瑰。專家給予了肯定答復：“冒水村由于日照充足，晝夜溫差很大，純綠色原生態的玫瑰出油率高、香氣醇正。高原玫瑰種植大有可為！”那一刻，陳望慧再也控制不住了，眼淚奪眶而出。

在內心里，她把每一株玫瑰都當成了自己的孩子，把它們從不同地方帶回家，從種植、發芽、結蕾到開花，她對玫瑰有太多太多期盼，真可謂“喜憂參半”：喜的是發現玫瑰花蕾多，花大瓣厚；憂的是玫瑰精油的品質和岀油率低，因為這將決定著是否能在當地大面積推廣。此時已是深夜，她攥著一小瓶精油，立即給縣委領導打電話。領導沒有感到意外，他為深夜得到這樣的玫瑰喜訊由衷地興奮……陳望慧說著說著就剎不住車了，她看到了這個貧困山村被玫瑰簇擁的未來！

陳望慧性格堅強，但心細如發。她又到山東某玫瑰研究所請教專家：“雖然我是種玫瑰的，但我不能自賣自夸。我種植的玫瑰品質到底如何？”待她拿到檢測報告，專家一邊指著《本草綱目》給她看玫瑰的功效，一邊肯定了冒水村的玫瑰含油量高，純度、香型都優于很多種植園的品種。

陳望慧意識到，這一切均源于高山純生態的綠色種植法。玫瑰花在四五月種植，七八月摘花收獲，見效不像果樹那樣漫長，幾乎是立竿見影。陳望慧用積蓄買回花苗免費發給村民，并對他們進行系統的種植培訓，但事情卻一波三折。鄉親們一是擔心成活率，二是擔心種了玫瑰就不能再種土豆、苞谷了，畢竟每家的自留地面積有限。于是有村民采取了套種法，即在一排苞谷中間，套種一排玫瑰。其實，村民主要是不相信玫瑰可以立即變現。無論陳望慧如何信誓旦旦，可眼見為實耳聽為虛，他們從沒見過收購玫瑰的人。村民因而管理粗放，玫瑰苗的成活率低。

看著陳望慧如此忘情地向村民推薦玫瑰，說話三句不離玫瑰，有人開她的玩笑：“村主任啊，你是不是腦殼被玫瑰卡起了？”陳望慧笑著說：“人窮不要緊！只要腦殼不卡起就可以。我們的腦殼不能被貧窮限制住想象！”

就在陳望慧憋足了勁發力前行時，小金縣的領導也坐不住了。置身高原的小金縣，從來沒有大面積種植玫瑰的任何實際經驗。這涉及植物、山地季候、土壤、玫瑰深加工、產品銷售等一系列復雜問題，加上小金縣的可耕地面積并不富余，才10萬畝，這一局棋牽一發而動全身，不是僅憑一個人的“玫瑰熱情”就能一蹴而就的。

小金縣決定邀請農業專家來一次科學會診。從北京請來的王教授，來自中國農業科學院。王教授來到冒水村，采土、取水，測量日照、溫差與風向，然后一言不發。

臨到小金縣農業局等單位召開專題會議時，陳望慧意識到，這是一場對玫瑰種植的“終極審判”。正式開會之前，陳望慧來到王教授跟前，她很想知道對方手里的底牌是什么。教授正言相告：“經過我們的檢測，小金縣的環境可能不是特別適合……”陳望慧急了！她對教授解釋：“幾年下來我已經栽種了很多品種，而且擁有每一種品種在小金縣這一特殊地區的生長記錄。就是說，這些玫瑰的‘成長簿’我都有詳細記錄……”

王教授想制止她，但她堅持說下去：“我們長期受傳統農業思想束縛，不敢走出一條新路子，這才是我們貧困的真正原因。我熱愛小金縣這片土地，我相信這里的老百姓也熱愛這片土地，這片土地一定可以讓熱愛它的人們，過上幸福的日子！土地不會辜負勤勞的藏族人民?！闭f著說著，她的眼淚下來了。

王教授扭開頭，沒有說話。

會議開始，輪到王教授正式發言了。陳望慧心中忐忑，她過于緊張，沒有完全聽清楚王教授前半場的敘述，但她聽到了這一席話：“玫瑰花很多，敘利亞大馬士革玫瑰卻很特殊，有近4000千年種植歷史，是世界上最好的玫瑰品種。日本、韓國后來引種，科學管理得當，效果也很不錯。綜合這些情況而言，大馬士革玫瑰喜陽忌陰，要選擇背風向陽、耐肥畏瘠、土層厚、肥力中上的地區種。目前，國內有四個海拔大致相同的地區擁有大馬士革玫瑰種植園。小金縣地處高海拔的北緯30度附近，氣流流動太急了，高山土壤并不肥沃，玫瑰容易得病……但事在人為！據我了解，陳望慧很熟悉玫瑰種植，她在不斷學習中積累了豐富的經驗。一個小學文化的人，真是了不起！我以為，小金縣在這樣的‘玫瑰專家’帶領下，一定會走出一條奔小康的路子！”

全場鼓掌。陳望慧激動地沖出了會議室，她要找個地方大哭一場。她覺得，這就像是一根扎在心頭的玫瑰尖刺，終于被拔除了。

從2013年起，陳望慧逐步擴大玫瑰種植范圍。從最初的冒水村到達維鎮的夾金、膽扎、石鼓、簡槽等地，再擴展到結斯鄉、新橋鄉、崇德鄉等地，成片成片的玫瑰，逐漸改變著小金縣的面貌。

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從2014年開始，小金縣相關部門先后投資購買了上百萬株玫瑰花苗發放給村民，課堂種植培訓、田間地頭的科普講解也舉辦過多次，但一些村民們僅僅是去聽聽而已，并不上心。這一百多萬株花苗，最后的成活率不到20%。陳望慧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加之天有不測風云，2014年到2015年又遭遇全國玫瑰市場低谷，2015年玫瑰花的價格竟然比2014年還低。玫瑰身價連續兩年暴跌，價格十分低廉。陳望慧熟悉的平陰縣玫瑰鎮玫瑰花農的情況很有代表性：“半花”也就是花冠價格最高時每斤七元錢；花蕾價格最高為五元錢，最低的時候一元錢；已經開了花的價格最低，一斤只有幾毛錢……花農直稱連雇工采花的錢都付不起了。一些玫瑰種植戶打算把地里的玫瑰花刨掉，種上玉米或其他莊稼。陳望慧怕冒水村民吃虧了更不愿意認真種玫瑰，她在冒水村帶頭成立了第一個合作社——清多香玫瑰種植合作社，采取“合作社+基地+農戶+市場”的模式，鼓勵村民大膽種玫瑰，并承諾以高于市價40%的價格收購村民種的玫瑰鮮花。

陳望慧當年拿出的是個人積蓄，她既不能讓村合作社吃虧，也不能讓村民吃虧。但她自己“虧”得坦坦蕩蕩、堂堂正正。那一年，冒水村村民收入了八萬多元。初嘗玫瑰甜頭，他們對陳望慧當初的承諾，算是徹底服氣了。

2015年年底，脫貧攻堅戰役開始在全國推進。陳望慧意識到，綠色產業不僅應當貫穿冒水村脫貧攻堅與鄉村振興的全過程，而且是小金縣的一大亮點。脫貧與鄉村振興是一個事物的兩個階段：脫貧是鄉村振興的基礎，鄉村振興是脫貧后社會經濟發展的延伸。玫瑰產業形成的綠色脫貧之路，一定能形成可持續發展的興旺格局。

2016年陳望慧擔任冒水村村支部書記，她的責任更重了。率領村民脫貧是自己的工作，大家致富才是自己的目標。小金縣是深度貧困縣，說一千道一萬，都不如讓村民得到實惠更有說服力。她繼續用高于市場價的價格收購村民的玫瑰花，這引起了周邊更多村民的注意，達維鎮除冒水村之外，夾金村村民在夾金海子周邊栽種了幾百畝玫瑰。日爾鄉、新橋鄉、結斯鄉等其他村寨也開始栽種玫瑰了。

成事者講求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在中國，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人最重要。2016年冒水村等村寨的玫瑰迎來大豐收。陳望慧湊齊130萬元現金，擺在了村委會桌子上。她要兌現自己的承諾，繼續以高于市場價40%的價格付給村民現金。她就是要讓村民親眼看到：種好玫瑰可以收獲真金白銀。

采訪當中，我問陳望慧的弟弟陳望倫：“為什么一定要付給村民現金呢？”陳望倫解釋：“村里的群眾不能與成都比啊。種植戶里很多是老人、殘疾人，他們很少出門，大多數不會使用銀行卡；而且銀行只在鎮上才有，就更別說看不見摸不著的微信支付了。他們需要的是現金?！?/p>

拿到鈔票的村民喜笑顏開、鼻尖發亮，都說種玫瑰好哇！哦呀，以前冒水村里沒有一個萬元戶，現在每家都是了！

在手捧現鈔的人群里，一位滿臉皺紋的老婆婆哈哈大笑著，皺紋顯得更為密集了。這是80多歲的癱臥在床的牟龍佩的妻子王夕英，人們都叫她牟老婆婆，住在新橋鄉共和村。牟龍佩輾轉病榻多年，有四個兒子，現在夫妻倆帶著有智力缺陷的小兒子在高山上艱難生活著。盡管家里有殘疾人護理補貼、生活補貼，并享受居民最低生活保障，但依靠種植面積不大的花椒、玉米、土豆，根本無法改變他們一家的生活狀況。小兒子每天還要為癱瘓的父親喂飯接尿，地里的農活由年邁的王夕英苦苦支撐?？匆姺N植玫瑰的左鄰右舍都換來了現鈔，他們終于動心了。

從2018年開始，牟老婆婆和小兒子種了四畝玫瑰，當年拿到了2821.8元現金。這筆錢在新橋鄉玫瑰種植戶里算少的，但已經是他們一年中最大一筆收入了。第一次拿到花款，她走到陳望慧跟前，老淚縱橫：“謝謝玫瑰姐姐！您就是我們的福星?！?/p>

陳望慧收獲了村民的笑容，還收獲了一個愛稱“玫瑰姐姐”。從此“玫瑰姐姐”伴隨花香傳遍了小金縣及夾金山！

陳望慧的微信封面上，只有一句話：“認真，是一種態度！”棱角分明的宋體“認真”兩字非常大，占據了絕大部分空間。

我猜測，她就是在那種棱角鋒利、稍不注意就會頭破血流的環境里，一點一點成長起來的。只有被生活傷害過的人，也只有那種強者，才會克服傷痛更認真地面對生活。

我在采訪中了解到一個插曲。陳望慧偶然聽到牟老婆婆的兒子嘰嘰咕咕地議論：“我們家有1畝地的玫瑰花被人偷了！”多年來，陳望慧還從沒有聽到過有如此欺負殘疾人的事情，立即叫弟弟陳望倫前去調查。后來查實，是小兒子因病手抖，而且隔三岔五采摘，所以地里有很多花沒有摘干凈，加之七八月經常下雨，很容易造成花朵脫落……有了這一經驗，陳望慧就記住了這個特殊家庭。每年一到收購期，早晨收購鮮花的汽車到了村口，她總是第一個收牟老婆婆家的花。而且還留心他們家地里的采摘情況，注意是否有漏摘的。藏族民諺說：“把別人放在自己的地位，把自己放在別人的處境?！卑凑展湃说乃伎挤绞?，陳望慧洞悉著現實里的深情。

到2019年，牟老婆婆和兒子當年獲得花款3931.6元。2020年，他們家仍然種植四畝地，今年風調雨順、日照充足，玫瑰長勢更旺，按照今年的玫瑰行情，收入肯定超過往年。

有人說世界上最容易成功的有兩種人，一是“傻子”，二是“瘋子”：“傻子”會去相信，“瘋子”會去行動。玫瑰姐姐用“瘋子”的想法、“傻子”的做法，譜寫了小金縣從無到有的高原玫瑰種植史。小金縣自此多了一個美稱：世界高原玫瑰之鄉。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1年02期）

蔣藍：詩人，散文家，思想隨筆作家，田野考察者。中國作家協會散文委員會委員，四川省作協主席團委員，四川省作協散文委員會主任，成都市作協常務副主席。人民文學散文獎、朱自清散文獎獲得者。已出版《黃虎張獻忠》《成都筆記》《蜀地筆記》《錦官城筆記》《蹤跡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