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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2021年第2期|項靜:三友記
    來源:《人民文學》2021年第2期 | 項靜  2021年02月01日07:50

    老家裝了無線網之后,我固定在周一和周五下班后跟爸媽視頻聊天。視頻打開,坐沙發上吃零食刷微博,順手也翻翻擺在那兒的雜志,一邊聽我爸媽兩個人交替著到鏡頭跟前說話。我媽保持著穩健的畫風,一次不落地問我晚飯吃什么、在哪里吃的、自己做的還是叫外賣。再繼續她一般就找不到太多話題了,需要換我問問題,她來回答。沒話說的時候,她擅長一邊做飯一邊給我展示食材。包餃子的時候她最興奮,不厭其煩地拉近鏡頭,展示她的餡料和成品,跟美食主播一樣。我爸的生活稍微寬闊一點兒,他喜歡交代自己的行程。他說村里早上開過搬遷的動員會,我說你怎么想的,他說我就隨大流,別人走我們就走,反正不做帶頭的第一個。我媽呵呵笑,說你爸爸一輩子就這樣。我爸接著說,昨天去老寨一帶參觀了全自動化的蔬菜大棚,一個造價三十萬。我趕緊給他潑冷水,有那錢不如去縣城買一套房子,以后去醫院看個病什么的還方便。他說黑峪那邊的舊村石屋農家樂開起來了,我說每個房子里都有好幾代鬼魂,誰有膽住進去啊。我和我爸聊天總是背靠背,聊不到一條道上。我媽進入包餃子的程序,就開始聊親戚家的動態,表弟表妹家的孩子年底出生,她一次要隨兩份份子錢,份子錢年年漲。表姐家的早餐店生意太忙,十歲的孩子送到寄宿學校,我媽唏噓感嘆,現在都是要錢不要孩子。我爸原來上班的揚水站改造成養鴨廠以后,小姨、姑姑在那里上班,最近封閉式管理,一個月才休一次班。她聲音提高分貝接著說,跟你們讀高中時一樣,老了老了反而不自由了。

    我爸移動了一下手機鏡頭說,不要扯這些閑話。上次你微信發的水滴籌,還記得吧?信運做了手術說是好轉了,回家來還請了幾桌客,沒幾天就走了,年紀跟我一般大。媽媽嘆了一口氣說,你爸總給你說這些沒用的,生死有命哦。我心里酸了一下,我爸離開鏡頭去泡茶,視頻里空蕩蕩的。我聽到水嘩啦嘩啦流進茶杯里,他推開門清了清嗓子,方桌上骨碌骨碌搟面杖的聲音也是悶悶的。媽媽拿起手機對著一笸籮整整齊齊的餃子說,你截圖發微信曬曬,讓親戚們看看咱家今天吃三鮮餡餃子。過年這一段,親戚們沒辦法走動,換成在朋友圈云聚,三五不時地曬自家人喝酒吃飯的視頻和圖片,一時間好像再沒有別的生活,其實熱鬧背后生老病死一樣沒停歇過。

    幾個話題翻來覆去,每一次都會劃拉到生病這個主題。我爸頸椎疼了會說過幾天讓信運給推拿一下,我寄回家的保健藥品,他也會拿過去讓信運鑒定指導一下。信運不懂英語,掃了掃二維碼說是正規保稅倉發貨的,他才放心食用。前年我爸胃炎嚴重,不得已去醫院做了各種檢查,回來后他忙不迭把拍的片子、開的藥方拿給信運看。醫院開的藥吃完了他自作主張讓信運開藥,他覺得這種慢性病不是大毛病,信運完全可以處理,不必再去大醫院復查。

    中秋節,我們正聊搬遷的事兒,因為新造的房子有電梯,家里人都堅持要換電梯房。他突然唉聲嘆氣說,信運真命背,估計住不上新房了,肺上長了壞東西,還差一年就退休了。爸爸媽媽一般不主動提這些事情,這幾年爺爺奶奶那一輩大部分人都走了,父母一輩也陸續離開,說起來都是傷感。無意中說到一些人的名字,他們才會淡然地說起那些不可更改的生老病死,每逢此時都是相對無言,匆匆收了線。他們好久沒有提到信運了。春上,我爸外出淋了雨,回來感冒發燒,他說孫偉下藥比較輕,十來天了還沒好利索。聊天中第一次出現一位年輕醫生的名字,我心里明白信運的情況一定不好。

    上次見信運是二〇一三年夏天,我考完編制回家時。太陽像后羿時代一樣能量翻了九倍,傅村最勤快的石青夫婦都歇在家不出門干活了。我爸說兩個人平常就像老黃牛一樣,天不明就出工,熱的時候頭上蓋著濕毛巾,修整土地、拔草、施肥、澆水、給棉花打杈子、給蔬菜搭架子,心里眼里全是活兒,晚上才披星戴月地回來,好像地里有金子,村人都說他們又傻又癡。人只要邁出房門就被熱氣團團圍住,知了的叫聲困倦無力,唯一的盼望就是黑夜來臨時的涼意。實際上一天的酷曬之后,涼意也打了折,但好歹躲開了火球太陽。

    比燥熱更難逃開的是我媽,家里出來進去多一個人,好像彼此都不適應。她把我每天的時間安排得滿滿當當的。起床后她叫我到門口候著流動攤販買油條、燒餅,還提著小鋼精鍋去買豆漿,差我去小店里買扎啤、西瓜、蔬菜、油炸花生米,去鄰居家借酵母、新碾的小米、水桶、手電。這些都不算什么,我最不想做的差事是去買肉。那個距離走路過去有點兒遠,騎自行車也需要七八分鐘。最主要的是,從我們住的這條街穿過去至少會遇到一兩個鄰居;路過淀粉廠,上下班的時候幾乎每個人都認識,非上班時間做保安的舅爺爺一個人在門口晃來晃去;然后還必須經過垂柳依依的池塘,那里的樹蔭下是村民的健身娛樂廣場,蹲坐著六奶奶、小四川嬸嬸、看孩子的啟程老婆等一群人。常年不在家,遇到誰,都少不了要停下來絮說一番。

    信運聽到說話聲,從廣場旁那排瓦房里撩開門簾走出來,他拄著雙拐,招手叫我過去。這排房子原來是一排商店,賣手機、農藥、種子,后來都倒閉關門空置了,現在是臨時診所。他指了指路背面的院子說,原來的房子到處漏水,趁天晴正在維修呢,進來坐會兒。診所里總共三個醫生,都是熟識的,一一打招呼。房間比原來那間局促,座位擺放跟原來一樣,信運和振國的辦公桌對在一起以夾板隔開,振國的迎著門;方元的桌子隔一條過道靠窗,窗臺上兩盆海棠,隔著翠綠色的防蠅紗窗門可以看到路上稀疏的車輛和行人。

    信運問我,不年不節的怎么有空回來?我說休假回來看看爸媽。他說你倒是孝順,回來了沒見著你人影,在家待著干嗎?我說在家看看閑書。他們會問看書能來錢嗎?我說書里又沒有印鈔機,哪里來錢。又問,你一個月能拿多少工資?毛估估,也就一萬塊,開銷大,剛能溫飽。他說,聽你爸說你考編制了,有把握嗎?我說沒什么把握。他呵呵一笑說,你這么說,估計八九不離十,你說話穩,不把話說滿,跟看病一個道理。

    讀小學那幾年,是身體素質最差的時候,逢著換季變天,都要到衛生室打針拿藥。他們那時候還在自己家開衛生室,分布在我家的三個方向,信運在東方,振國在北方,方元在南方。不同方位的病人就近選醫生,也會按照自己情況各取所需,三個醫生三種風格,方元性子溫暾擅長小兒科;信運下藥比較重,急癥一般找他,看得準,恢復得快;振國穩重,家里老一輩兒是中醫,擅長慢性病和調理,頸椎病、胃炎、老病都找他瞧治。九十年代以后,本地人口越來越少,家庭衛生室合并起來,赤腳醫生被集合在一起,按照基層醫院的方式運營。他們每天簽到上班,也隨叫隨到出診。高中寄宿一個月回家一次,公交車終點在診所門口,信運每次都招呼我進去坐一會兒,“大學生來跟我們聊聊外邊的新鮮事兒?!蔽艺f,不要這么叫我,考不上大學人家會笑話我。他們三個人都相信我早晚能考上,一年不行再復習一年唄,時間又不值多少錢。沒病人的時候,信運和振國一個喝茶,一個翻報紙,方元經常對著大馬路發呆,有時候拿起花灑起身蒔弄兩盆海棠花。信運坐久了也會費力地站起來到門口打望一會兒,跟來往的路人打幾句哈哈,抽一支煙。短袖T恤衫變成長袖襯衫,由夾克外套而棉袍皮衣,身體夏季消瘦一些,秋季一過又有點兒臃腫。院子里的夾竹桃開花、凋謝,變成直愣愣的枝丫,茶杯里的綠茶變成紅茶,除了幾聲的哈欠,好像一切都是靜的,光景日復一日。

    診所里沒有重病號,注射室里躺的最嚴重的病人,也不過是頭疼腦熱的毛病。診所里都是相熟的人,躺著輸液不妨礙扯閑篇,看個病五分鐘,可能聊十分鐘才走??赐瓴〔恢被丶?,到輸液室里閑坐一會兒,方元一般會出面“驅趕”:“不舒服還不回家躺著,都是感冒發燒的,別被傳染了?!辈∪烁敢飧t生聊,夏天養生吃什么、冬天保暖喝什么,年紀大了多吃豆制品、少食紅肉、少鹽少糖。嘴里說著曉得了曉得了,下次來還是這些話題。不在說什么,在乎說,撫慰人心變成了村醫的一項義務。醫生們閑生怪,每個人都愛耍嘴皮子,這是診所里鬧的部分。

    方元是診所的門面,利索齊整,長了一張干凈的瓜子臉,跟小朋友打交道多,腦子里備著些稀奇古怪的招數兒,逗弄怕打針的孩子。去他家打針,他先是喝住,別動,看我的手。白皙修長的手指在空中上下翻飛,左右搖晃,比畫一陣,問這是什么字?我隨口說那是一個天空的空。他輕嘆一口氣說,你的學問還是沒長進,我只要伸出手一比畫,我兒子馬上就猜出那是什么字。他從來沒公布過答案,我也沒有一次答對過,盯著他問答案,他讓你回去仔細想。他還喜歡聊成績,這次考試數學得了多少分?八十八分。他說我兒子得了九十分,昨天回家被我打了一頓,不得一百分他不配做我的兒子。方元兒子很聰明,但傅村人都懷疑他吹牛,你說多少就多少咯,誰還真去查他兒子考幾分啊。有一次我得了滿分,方元愣了一會兒神說,我兒子數學奧林匹克競賽得了一等獎,一般數學考試題目他早就超越了。被比得一敗涂地,我在方元家大哭。就像沿途令人絕望的登山運動,好不容易爬上去,天黑了,前面還有數十座更高的山峰。被比得大哭又成了一個把柄,接下去又被他念叨好幾年。你還記得吧?上次你比不過我兒子,當著那么多人面大哭,哈哈哈哈。那笑聲毀了他的面孔都渾然不覺,振國和信運也跟著笑,只不過笑得厚道一點兒。成年之后,問他以前在空中比畫的到底是什么字,他說亂寫的,哪有什么答案,哄小孩子的。

    方元家在傅村最平坦的一條胡同中,但他家宅院高門高階,進去之后有分門別院的幾家人。原本都是他家的老宅,后來分散給本家的另外幾戶人家,各家另立門樓圍起小院墻,樣式材料相差無幾,進去像個迷宮。小商小販一般都不愿意進去,在大院門口吆喝。大院有足夠十畝地的場面,夜里敲打大院門,房間里基本聽不到。很多次,晚上大院的敲門聲響起,犬吠連成一片,方元卻沒有出來應診,只得去找振國。傅村人說他資產階級習氣,不喜歡人家半夜打擾他。白天方元聽診、開藥、包藥、打針,動作嫻熟輕巧,一氣呵成,跟城里醫院的醫生相比也不差什么,傅村人又原諒了他晚上不出診。

    方元家的高宅大院像個傳奇,他媽媽更是一個傳奇,方元是傳奇的兒子。我爸爸那一輩都稱呼方元媽媽科嬸,我們叫她科奶奶??颇棠淌俏鬣l地區大地主的女兒,嫁給傅村地主科爺爺,科奶奶娘家爹是當地大漢奸,有沒有作惡傅村人也講不清楚,但的確威武了一陣,腰里駁殼槍不離身。日本投降后,傅村人舉報他在山林里藏匿武器,這事到底有沒有,無人證實?!拔母铩逼陂g,群眾威逼著科爺爺交出藏匿的槍支彈藥,他交不出只好上吊自殺,科奶奶也瘋癲了??颇棠唐綍r干凈體面,衣帽服飾常人一樣,她看書看報紙,說話頭頭是道,懂法律,連火車上的乘警都被她蒙騙過。她只要心里不平就去北京,背著輕便的青色包裹,去告迫害她老公的村長,也去告對她不夠恭敬的兒子,一分錢不花幾次來回北京。她是傅村去北京次數最多的女人。

    我六歲的時候,感冒發高燒引起肺炎,姑姑帶著我去方元家打紅霉素。方家的院子,有飛檐斗拱,像古代社會,從院門到房間小心翼翼地走了好久。房門兩邊是兩個小藕池,砌著兩磚高的圍墻,荷花開得正艷,七八條耀眼的紅鯉魚,在荷莖間東游西逛。姑姑拉著我走進堂屋,有兩條裝飾用的紅繩子橫貫堂屋,繩子上滿滿的都是毛主席像章,各個年代各種版本,大小不一。門砰的一聲關上,繩條緩緩晃動,像章發出丁丁零零的碰擊聲,像黑暗中的音樂。房間暗暗的,八仙桌旁坐著的科奶奶悠然地抽著煙袋。鬧毛病了呀?她用煙袋指指方元的房間,姑姑嗯嗯啊啊打個招呼。方元出來帶我進房間打針,紅霉素并不是紅色的,他拿紐扣大的砂輪沿安瓿瓶頸周圍點劃一圈,輕輕一掰,玻璃瓶蓋脫落,啪的一聲掉在備好的醫用垃圾桶里。接著把藥吸入注射器,在尖細的吱吱聲中推出空氣泡沫,折磨著耳膜,酒精棉涼絲絲的讓人清醒,細小的針管扎進我的皮膚里,心臟一緊剛要大號一聲,已經結束了。姑姑讓我到堂屋靜候觀察半個小時,她在方元的房間聊天。砰的一聲帶上門,只聽到嘀嘀咕咕的聲音,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

    傅村人都知道,姑姑想嫁給方元,醫生能種地還能掙現錢,但我奶奶不同意,好好的姑娘怎么能嫁給瘋子的兒子??颇棠檀蟛糠謺r間是正常的,但發起病來,跳腳罵人,誰都攔不住。暗影重重的堂屋只有我和科奶奶,她取下兩枚像章給我摸一摸,一枚茶壺蓋大小,藍底金色人像;一枚紐扣大小,紅底金色人像?!澳憧吹搅四睦镉羞@種像章,記得送給我,我要集齊所有的像章?!?/p>

    她倒一杯開水,放進一枚牛奶糖,拿一支調羹在碗里攪來攪去。我內心像被刀扎了一下,一顆高甜的糖,被這個瘋子給浪費掉了,姑姑不出來,只能硬著頭皮喝完那碗寡淡的糖水??颇棠檀饔械鯄嫷你y耳環,頭發梳成一個圓髻盤在后腦勺上,發網飾有暗紅色花骨朵,頭發油亮紋絲不亂,清瘦的臉龐上星星點點的斑點,像煙頭燒的瘡疤。她幽幽地說,你以后長大了也做醫生,不論誰當權,吃五谷雜糧就會生病,治病就需要醫生。

    方元支走了母親幾個月,騙過媒人和上門相看的姑娘,才娶了一個外鄉女人。方元說,空間距離遠的男女結婚,后代會更優秀。果然,他兒子考上哈爾濱醫科大學,他高興了好一陣子,走路都唱,唱的是京劇《沙家浜》,傅村人都說聽著就有精氣神兒,適合他。二〇一六年,方元六十歲,辦了退休手續去帶孫子,全家搬到一千多公里外的城市。他在微信上發帶娃的照片、跳操的視頻,當然也發養生保健知識。方元太忙了,一直沒回來過。傅村人都說,多少因為他老子和娘的事兒,方元跟傅村隔著心,但他看病沒馬虎過,十足有義氣。

    振國跟方元、信運相比人很悶,有人叫他“圣人蛋”,圣人跟普通人有距離,而蛋是農家男孩常用的賤名,把他從圣人的位置上拉下來。他幾乎不笑,也很少聊家常,除了看病的問詢,他說得最多的話是“好的”“行”“就這樣”這種肯定性的話。如果心里是否定的,他掉頭就走,或者低著腦袋不接茬。除了夏天,他習慣穿休閑西裝,里面穿白色襯衫、白色T恤,冬天是灰色雞心領毛衣。傅村人都說,振國是講究人,內外有別,只要出門必有一套裝扮。他不吸煙也不喝酒,騎雅馬哈勁豹150,從街上穿越而過,咚咚嗚嗚,有一種跳躍的動感。振國寬臉龐,下巴上布滿新鮮的藏青色胡楂,有人看了娛樂新聞,出來講,振國長得像山口百惠的丈夫三浦友和,但他孤身一人,家里沒有山口百惠。

    九十年代的赤腳醫生算高收入群體,醫藥費貴,進醫院難,感冒一次打吊瓶輸液動輒幾十塊,全是自費。傅村附近有一所高中,秋冬季節流行感冒,學生成群結隊地來吊鹽水,振國家特別有人情味,置辦了十幾張病床,供人坐著躺著。還找了女鄰居給需要的人做一點兒簡單的飯菜,一時比醫院都受歡迎。他跟方元、信運相比,更把醫務作為事業,客廳就是醫務室,里間才是他的臥室、飯廳。他在傅村或者本地已沒親戚朋友,唯一的姐姐隨軍跟姐夫去了新疆石河子,全家落戶那里,來家里找他的都是病人。

    振國家在胡同底部。大部分人家蓋房子都選馬路邊的新宅基,振國在這一點上極為保守,他家的房子深深地藏在胡同里。院子維持著舊裝配,院墻與鄰居家一種樣式,夾墻并用,院子中央一座石砌的水甕,水甕上搭一花棚,四時鮮花不斷。他只翻蓋了舊房子,建成六間寬敞的套房。西廂房窗前種著一株高大的夾竹桃,如果在夏季,夜晚的燈光下,艷麗的紅色特別出挑,夜來香氣撲鼻。地上剛灑了水,泛起燠熱的氣息,紅色膠皮水管平躺著,噗噗地冒著細小的水柱,濕漉漉的清新和神秘。

    振國有二畝地,原來看病不耽誤種地,先種小麥再套植玉米,一年兩季。麥收的時候找鄰居幫忙,一次性收割停當,一整年都去磨坊磨面粉自己吃。傅村人都不買精粉面,他們說精粉面吃了長腳氣,他們深愛沒精加工的面,做出的面條和餃子皮是白中帶灰的健康色,特別筋道。種植玉米從前是為了養豬,需要一顆顆掰下來,用脫粒機脫掉玉米粒,碾成玉米糝做豬食。后來大型養豬場駐扎進本地區,個人不再養豬,玉米只能直接賣給糧食販子。糧食價格多年來上漲有限,振國越來越覺得種玉米是一個累贅,索性轉給鄰居耕種,一年到頭收五百斤面粉了事。振國不缺錢,長相也排場,但他一直單身。有人說婚戀跟莊稼一樣,一茬過去了,就換下一茬,過期了就沒有配對權。二十多歲的時候,他短暫結過婚,老婆生子的時候不幸去世。他大為哀慟,好多年不允許他人提再婚,慢慢的此事就淡下來了,單身變成常態,好像世界本來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眾人為他多少惋惜,他并不在意,窩在舒適的小窩里,治病開藥打針,根本不管外邊的世界,傅村人看不懂他。

    振國四十五歲的時候才再婚,與他結婚的女人是一個礦工的遺孀。八十年代中后期,一批傅村人出門尋路子、找生機,有人跟著親戚朋友去山西挖煤。有挖到狗頭金發財的傳聞,有戴著兩只手表的青年衣錦還鄉,更有駭人的礦難傳聞,運回來的尸體就埋在桃山墓地里,說起來都是悲壯帶淚的歷史。九十年代末期,去挖煤的人越來越少,女人的丈夫是個工頭,原本計劃攢夠本錢,回家轉行做生意。女人獨自在家帶兩個女孩,消息傳來,家轟然倒塌了。

    女人得了一筆賠償金,病病歪歪半年有余,帶著兩個孩子艱難度日。她經常到振國那里看病,誰都知道她是心病,誰都開導她日子還要繼續呀。振國開一點兒藥,也開導她幾句。二十多年過去了,振國基本忘記妻子去世時的痛了,這個女人又讓他回憶起來。女人落淚,振國也落淚。振國說,你還有孩子,孩子就是他,你看我什么也沒有,也熬過來了。女人說,帶著兩個孩子更難。振國說,你下次帶孩子過來,不要單獨放在家里。女人下次來,就帶著兩個花朵一樣的女孩。孩子忘性大,不會被痛苦囚住太久,她們起先還拘謹,后來就東看看西摸摸,振國安靜的家里有了一些歡笑聲。

    傅村人聽到笑聲多了,有人牽線搭橋,兩個人也算熟識了,合計了半天決定結婚。振國的生活發生了變化,堂屋恢復成客廳的樣子,兩個孩子奔來奔去,爸爸爸爸叫個不停;老婆占據了灶間,烹炒煎炸的聲音從窗戶里傳出來;診間挪到東廂房,振國穩坐那里。傅村人說,振國比親爸爸還像個爸爸,太寵孩子,也寵老婆,有求必應,想要什么,他就騎著雅馬哈勁豹穿梭在城里與鄉間,去給老婆買生日蛋糕,給兩個女孩買衣服,在診間反身過來給一個女孩綁頭發。傅村人發現,振國原來是一個會生活的人。

    診所合并,振國是最不情愿的,中間他撤回過一段時間,傅村人都說他是不情愿離開家。到聯合診所等于朝九晚五上班,還要去補考醫生執照。形勢如此,個人有什么辦法?合作醫療需要報銷費用,個體診所不允許他繼續做了,也做不下去。診所合并之后,個人收入少了,振國拿回原來的田地,加上老婆孩子的土地,和其他村民一樣,種果樹、種糧食貼補家用。振國才發現,他需要從頭學起,早上上班之前,先去地里忙碌一陣,妻子不讓噴滅草劑,他窩著腰一壟一壟拔草;中午休息的時間,要去谷子地里趕鳥;傍晚天氣涼爽,月色皎潔,他和妻子摘白花花的棉花朵。那一段時間他是最忙碌的。振國說,四十五歲他才知道什么是家累。傅村人都替振國算賬,老婆帶了一筆錢,振國也有積蓄,但如果兩個孩子都上大學,還是有不小的壓力。

    兩個女兒都讀高中,是振國的壓力。除了在診所上班,他已經跟一個普通村民沒有兩樣,還加了一些副業——頭上戴著大礦燈跟著附近下班的工人去山里捉蛐蛐、蝎子,換班時去做臨時工到林地里收核桃,去蔬菜基地幫人裝菜、搬運化肥。那天,是女人四十五歲生日。他在蔬菜買賣中心忙了一天,傍晚從城里回來,摩托車滑坡了,沒有人說得清什么原因,他孤零零地躺在回家的路上。有人說,他是去給老婆買一枚金戒指的,女人跟他說過幾次了,她覺得別人都有,她也應該有。女人哭得昏倒幾次,她只說一句話,是自己害了振國,他原來生活那么清閑。傅村人勸她,振國已經享受過人生了,這輩子什么都體驗過了。醫不自醫,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兒。女人說,都是我的命。

    振國去世后,保險公司上門理賠,得了一筆錢,女人又一次哭倒。傅村人得到一個常識,命運無常,振國不愧是醫生,對自己身體大概早有預感,想得周全,買了意外險,賠付了一筆錢。聽說那個月,很多人悄悄去買了保險。他們都知道,人沒了就沒了,留下點兒錢給活著的人,也是好的。

    信運的腿腳有問題,有多種傳說。我媽經常警告我不要光腳到河里去,她說你看看信運的腳,他就是小時候天天浸在水里,冰了腳筋然后瘸了。有人說,信運是天生殘疾,他爺爺奶奶霸占那么多土地作威作福,作孽報應在孩子身上,這是相信生死輪回、因果報應的。也有人反駁,信運爹媽人很厚道呀,誰說得清楚。也有從科學的角度講的,說信運是小兒麻痹癥患者,早先醫療不發達,沒有預防醫學,打了預防針就不會生這種毛病。這是打預防針的時候,用來說服怕疼不肯去的孩子的。日子長了,眾人會忘記到底哪個是真哪個是假,他們都是實用主義者,喜歡按照情勢編排故事。

    信運走路吃力,挪動的時候眼睛會硬凸出來,眼白多眼黑少,看人的時候,一副兇相,加上他又是拿著針管扎屁股、開藥水的人,小孩子怕信運成了傅村的常識。信運在傅村跟麻虎一樣的地位,可以對付夜哭的孩子。奶奶會說,再哭麻虎回來吃小孩,奶奶還會說,再哭就把你送信運家去。信運有時候幫著大人勸小孩子,說再哭的話晚上我會去家里看你。小孩子眼圈里噙著熱淚,令它無聲落下,胸腔里堆起無數委屈,一抽一抽地往上返,也會抑制住哭聲。

    赤腳醫生選拔的時候,傅村人沒想到信運會報名,腿腳不方便,怎么到處行醫呢?但他讀書不錯,理解能力強,也能坐得住學習研究,當醫生需要這些品性。信運的父親到處拜托村干部,也有傅村人去幫忙說項的,這個條件的男孩子,總要給他個糊口的營生,以后父母去世了,他靠哪個?到時候誰也不能看著不管不問,給他這個機會,就是給他一個依靠,也是給咱們自己減輕負擔。信運順當地被推薦去做赤腳醫生,父親每周送他到衛生院去學習,平時住在鎮上的親戚家,

    跟一群想當赤腳醫生的年輕人在一起,學習按摩、針灸、注射,信運順利地通過了赤腳醫生的培訓。培訓的醫生多次以他為例,講解如何舒緩肌肉疼痛、殘疾人如何借力發力,最重要的是一個年輕人如何身殘志堅,心里有追求。

    出門培訓鍛煉了信運的自理能力,也增加了作為一個年輕人的信心。信運在大街上拄著雙拐,一只腳輕觸地面,另一只腳搭在拐上,靠著觸地的慣性,熟練地抻扯著往前走。他拿藥的時候,甩開拐杖,蹲下左右搖晃著挪過去,熟練地剮蹭著藥柜繞來繞去,像一只靈活的海豹在水中游動。

    近幾年,他買了一輛殘疾人助動車,像長了一雙翅膀,他開著車在四里八鄉到處轉。有一段時間,出診的電話打進來,總是他出去了。小時候第一次做手術,信運躺在床上,看著對面墻上的中國地圖發呆,后來他撕下那張地圖來回翻閱,他記下了這張地圖上的一切,每一個省份的省會城市、下面的地級市和更小的城市,他知道很多陌生地方的山川地貌。父親給他買了一本地圖書,他了解了更多遠方的知識、風土人情和動物植物。信運幻想著腿好了以后,能踏足到每一個地方,后來他拄上雙拐,做了村醫,知道自己不可能實現那些愿望,沒有辦法像方元那樣到遠方去,他只屬于這個村莊、這一間房子,他是傅村人一起舉薦去做醫生的,他屬于他們。他丟了那本地圖書,但山脈河流城市已經烙在腦海里了。

    一九八〇年起,傅村的年輕人開始出門尋出路,有人去東北,有人去山西,也有人到縣城去讀書、去周邊的工廠當工人,他們都是腿腳健康的年輕人。信運送走過一起長大的弟弟妹妹們。出去之后,人們都變了,衣服花哨起來,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經常罵罵咧咧地說,嗐,我們這個鬼地方。傅村通了公路之后,他艱難地乘坐過幾次公交車,每次都麻煩司機和售票員上下幫扶他。他每去一次就想再也不出門了,下一次還是忍不住想出去。他出去也就是在縣城、鎮上的商場里走走逛逛,在大街上溜達溜達,那里根本不需要他。

    診所合并后,振國開摩托車載他出診過幾次,去的地方都不遠,每一個地方都在視野之內,踏足以后,跟傅村幾乎沒有區別,親戚連著親戚,聊幾句都是熟人,不過他覺得還是有不一樣的地方。他想起小時候父親駕著馬車帶他到醫院去,來來回回,路過的溪水和山川,他躺在車里,白云和山尖從頭頂閃過,麻雀呼扇著翅膀呼啦啦飛入麥田,漫長顛簸的道路讓他昏昏欲睡,卻又舍不得閉眼。柏油馬路修進村里的每一條支路,堂弟給他買一輛老年樂,教了一中午就學會了。此后,衛生院開會的時候,他主動要求去,方元、振國擔心他的安全問題,開始總有一人陪他去參加,幾次下來發現他對周遭熟悉不亞于別人。信運買了本市的地圖,鄉村公路的每一條岔路他都記住了,每去一個新地方,他都畫上一個紅三角旗,貼得跟作戰地圖一樣。

    二〇〇三年,信運花了三千塊錢買了一臺組裝的臺式電腦,除了吸煙,他幾乎沒什么額外花銷,這是一筆讓人咂舌的支出。傅村人說,你又沒什么業務,買這么貴的玩意兒干嗎?他說,電腦就是人的腳,從這里到外國幾秒鐘就能連通。上門安裝電腦的小伙子,給他下載了游戲、QQ,寬帶上網還贈送許多電影電視劇。信運除了看病,就是看電腦,看得頭昏腦漲也不放下,電費比從前多了一倍。信運媽大為不滿,說這個機器好是好,就是費電費眼睛。信運在網上認識了很多朋友,他艱難地學會了拼音打字,從“一指禪”到盲打,足足用了半年。之后他就開始找人聊天,每天鍵盤打字嗒嗒嗒嗒,聊個沒完。聊什么呢,聊正在看的電影電視劇,聊足球,接下來是小時候的故事、診所的故事,有時候也說家里的煩心事。不知道對方是男是女,感覺就像傾瀉一樣,一股腦把自己交出去了。一個人對著幾十個人聊天,有的比較專注,有的就是有一搭沒一搭的。時間久了,有許多頭像再也沒有亮起來,他們不再上線,或者隱身了。只有一個做鋼材生意的小老板“南方的春菜”和工廠女工“孤獨守望”經常跟他打招呼聊兩句?!按翰恕币驗樯獠缓?,有的是時間,他最近在考駕照,發很多路上的圖片給信運。信運在網上的名字是“北方的信使”,他們是因為名字對仗而互加好友的?!肮陋毷赝笔裁葱畔⒍紱]有,他已經回想不起來最初是怎么找到她的,像是大海中浮上來的一片海草。她總是跟他聊工廠里的事情,她每天都做運動服上的拉鏈,做一條一毛錢,每天做兩千條,睡覺的時候感覺滿眼都是白色黑色的拉鏈。

    早上出門之前,信運打開電腦看看有沒有人留言,無關緊要的事情變得越來越牽扯情緒?!肮陋毷赝鄙暇€的聲音像啄木鳥,咚咚咚咚,她說我想去看看你,如果你的地址是真實的話,我們離得并不遠,三百公里。信運心里一陣熱浪,他抓起拐杖就出門了。老狗皮皮一路搖著尾巴圍著他打轉,他抬起拐杖打了它的屁股,皮皮叫了一聲朝診所跑去。路中央那株百年槐樹又到了落葉時節,刺藤時不時落下來,傅村人掛了一面尼龍網在樹冠下面,雞羊零星的糞便黏在馬路上,車子來來回回從上面碾過去,只剩下干癟的斑點。他抬頭看了看診所曬成黃灰色的石頭外墻,滿眼的厭棄。一天下來,除了兩位拿感冒藥的,幾乎沒有病人,信運蔫蔫地看《水煮三國》,閑的時候會抄寫一兩頁。

    傍晚下班,方元、振國回家了,他掃了一眼自己的辦公桌,寫滿鋼筆字的處方箋上滴著茶漬,隔板上貼著幾張便利貼。有個病人,高血壓禁食大葷大油,但又有貧血需要補充營養,感冒發燒的時候,各種用藥禁忌讓信運格外頭疼,人真是一具到處互相矛盾的肉體。信運磨磨蹭蹭地回到家,陪著母親看了一集電視劇,昏昏沉沉地在沙發上睡著了。第二天一早接到電話需要開電動車出診。第三天,他想起應該回復“孤獨守望”一句,說什么呢?他想不出要不要她來,也不知道她是誰,來這里看什么。信運從此對聊天不再上心,晚上回家上網打打撲克、下下象棋,這些都是父親活著的時候教他的;玩煩了又下載了空當接龍玩,這個更新鮮,需要全副心思去解開那些排列組合;再后來玩植物大戰僵尸,每一個都可愛爆表,捶捶僵尸心情特別放松;喜歡上和平精英以后,信運狠心換了一臺電腦,他覺得舊電腦裝備跟不上戰斗的速度。他戴著耳機一邊晃鼠標一邊嘰里呱啦說話,老母親關上門看電視,兩個人互相不打擾。

    那天,振國提前下班去送孩子到鎮上補課,方元收拾藥箱出診,診所只剩下信運和我。聽說你會寫文章,我有好多故事素材,哪天拿給你看看。他說。你自己寫的嗎?我問。信運說,是,取名叫《三友記》。我說,這是模仿《老友記》取的吧?信運說,不是,咱們古人不是老愛說歲寒三友嘛,我借用一下。這些東西寫了好些年,就是我們三個人的故事,寫了些看病的事兒,還有我們鬧矛盾的事兒。他有點兒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嗐,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兒。文章存在家里的電腦上,你哪天走,走之前去家里看看?我說還沒定下來,就這一兩天。改天有空去我家里一趟,我把文章拷給你看看。他又說。

    我沒來得及去拿優盤就接到面試通知,那個通知對我來說太重要了,我可以拿到戶口和房補,甚至還能有一個安穩的未來。我爸也激動地說,不容有差,快回去準備準備。

    面試之后,自我感覺不錯,按照招考比例和其他人的面試情況看,幾乎板上釘釘。晚上我跟一幫朋友去唱歌慶祝,好幾個人都喝大了,半夜才回家,手機響了幾次,也懶得管它。早上十點爬起來,才發現QQ、微信上都是信運的抱怨。聽你爸說,你直接回上海了,我都給你打印好了,你也不來拿,肯定是看不上我的素材。我回了一個電話,說信運哥,實在對不起,沒有看不上的意思,走得太急了,你發到我郵箱,直接線上發過來也是一樣的。他支支吾吾,說我再整理一下。過了半個月,他微信上說自己的侄子到上海機場工作,讓我幫忙照顧一下。我說沒問題,讓他有空來找我吃飯。我問他,那個《三友記》什么時候發給我?他說你還記著呢,我再修改一下,寫得太啰唆了。

    后來就沒有下文了,他不再提這件事,我也不方便問。他的世界大部分都在那間三個人的診所里,不知道他選取了生命中的哪些故事和片段?,F實中人們看上去的樣子和記憶中的總是不一樣。愿沒開封的故事與他們同在,同生同死。

    項靜:任職于華東師范大學,著有評論集《肚腹中的旅行者》《我們這個時代的表情》《在結束的地方開始》,小說集《集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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