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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山東文學》2021年第1期|焦沖:天燈
    來源:《山東文學》2021年第1期 | 焦沖  2021年01月25日08:01

    1

    李愛學第一次遇見韓志杰時便決定嫁給他。

    那年夏天,她剛滿二十歲,已在臨溪鎮的服裝廠干了兩年多。三次高考皆落榜,一次比一次分數低,李愛學不得不認命,放棄成為大學生吃商品糧的夢想,安心做一名縫紉工。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高考幾乎是改變命運的唯一途徑,此路若不通,女孩只能在本地的小廠子干上幾年再嫁人;當地女人鮮有外出打工者,多是男人去做建筑工,也沒有誰扎根城里。

    起初,李愛學頗為不甘,在白天人多熱鬧時,與其他女工說說笑笑,看起來倒也心無掛礙,自得其樂;可一旦夜深人靜,那股勁兒就變成一只困獸,在體內亂竄,卻找不到出口,夜復一夜,困獸沒了氣力,漸漸消停,最終化作一聲悠長的嘆息,消失于黑暗,遁跡于無形。沒有吃不了的苦,原來人生可以不斷下沉,李愛學感到體內的某種力量消失了,可她再沒有那種揪心的遺憾和痛楚,只覺得安然,甚至于麻木中得到了一絲快慰。

    服裝廠位于鎮子南邊,毗鄰農貿市場,逢農歷“四”“九”日為集日。每逢集日,服裝廠的女工們都不會從家里帶飯,趁著一個鐘頭的午休,成群結隊來到集市,挑選衣服、頭飾、鞋子等物,順便買些好吃的。炎炎夏日,她們打扮得花枝招展,露出白皙的胳膊和長腿,穿過已近尾聲的市場,偶作停留,間或嬉笑追逐,鶯啼燕囀,成就一道引人注目的風景,猶如這場演出的壓軸大戲。那日,李愛學和幾個伙伴手里提著肉餅、粽子和燒餅等食物,正繞進水果攤,打算買些瓜果梨桃。毫無預兆的,韓志杰那張白到沒有血色而清俊的臉撞進了李愛學的視野,那幾秒似乎靈魂已被抽掉,她愣愣地注視著對方立體的五官,直到伙伴遞給她一小角西瓜讓她嘗嘗時才緩過神來?;锇閱査鸩惶?,她說甜死人了,眼睛仍在韓志杰身上偷偷地瞟來瞟去。讓她激動和欣喜的是,對方的目光也在她身上飛來飛去,像蝴蝶圍著一朵花尋找落腳點。她馬上心生懊悔,恨不得馬上折回家,仔細梳理頭發,再換上新買的那件超過膝蓋而且沒有露出肩膀的連衣裙。他會不會認為她穿得太輕浮,太暴露,太邋遢呢?她不得不躲在伙伴中間,只露出半張臉。令她沒想到的是他竟然朝她們走過來,看著她們,吹了一聲口哨,叫了一聲“楊小四”。

    楊秀美聞聲抬頭白了韓志杰一眼道,大侄子,叫你姑有啥事兒?

    占大輩兒就那么好?我叫你一聲姑,你能給我買倆瓜?韓志杰油腔滑調,看來他和楊秀美很熟,因為“楊小四”是楊秀美的家人和好友才會叫的小名,連廠里人知道的都不多,不知這倆人什么關系。李愛學內心“嘶啦嘶啦”冒酸水,猶如晃了半天才啟開蓋子的一瓶“北冰洋”。楊秀美隨手揀起兩只香瓜道,大侄子,給錢,就當孝敬你姑姑。韓志杰一本正經地看了兩眼李愛學,抓過香瓜,露出一抹邪魅的笑道,我可以送你,但你最好別吃。有人問他,不吃干嘛?他將兩只瓜推到楊秀美平坦的胸前道,裝衣服里正合適,不然人家還以為你是男的。說完,他野兔似的疾速逃開,氣得楊秀美扯著嗓子大罵,臭流氓,告你媽去,讓她打死你。

    你們倆一個村的?有人問了李愛學也關心的問題。

    他家是搬遷戶,山北邊的,聽說老家建水庫,好幾個村子都淹在水底下了。楊秀美道,我哥和他是同學,以前他經常來我家找我哥玩。

    他是不是對你有意思?好像不是第一次跟你逗了。那人繼續問。

    有屁的意思,我才不會喜歡他。楊秀美道,警告你們,別胡說,傳出去不好。

    為啥???他長得還不錯,好像還很好玩的樣子。那人道,就是不夠穩重。

    你看上了?那我把他介紹給你。楊秀美道,到時可別怪我害了你。

    算了吧,連你都看不上,本小姐才不要。那人連忙擺手,暗示自己比楊秀美優秀得多。

    靜靜地聽她們聊天,李愛學一方面因為少了情敵而安心,另外又因為楊秀美看不上韓志杰而替他抱不平,心想就算她要他,人家也不一定瞧得上她,他只不過是跟她逗著玩,她們就自作多情以為他對她們有意思?在她看來,身邊的這幾個全都配不上韓志杰,他長得那么帥,神似一個她們共同喜歡的港臺明星,往日里以貌取人的她們總是恬不知恥地表達著對明星的愛慕,如今為何又如此矜持?看起來不像裝的,楊秀美似乎很怕和韓志杰發生瓜葛,以免影響到名節,這背后又有何隱情?按照李愛學的推測,韓志杰和楊秀美的哥哥是同學,至少也得二十四五歲了,這個年紀一般都已成婚,有的已是兩個孩子的爸,而韓志杰看起來還像個孩子,想來他單身的原因不在相貌,而是人品或家庭存在問題。

    沒用多久,李愛學的疑惑便有了答案,而這首先在于韓志杰向她表明了心意。她的感覺沒有錯,他對她的確也有意思??匆娝蜅钚忝赖热嗽谝黄?,他便猜到她在服裝廠工作,于是在某天傍晚守候在廠子附近,等到下班后悄悄跟著,直到幾個人相繼分開,剩下李愛學一人,他才加大摩托車的油門趕上。見是韓志杰,李愛學抑制著興奮,裝驕矜,愛答不理,實則不時瞄著夕陽下他那令人心醉的側顏。晚風輕拂著臉龐,一天的疲憊在這一刻頓消,快樂從心底洋溢到她的臉上。韓志杰開門見山,問她的名字。李愛學不答。他又問,你是后楊莊的?她說,不行嗎?他高聲道,挺好。她問,有什么好?他道,以后我可以騎摩托送你。她道,用不著。嘴上這么說,可沒用幾天,她就坐到了他的摩托后座,兩只胳膊摟著他的腰,光滑滾燙的臉龐貼著他的后背。為了不被發現,從家里出來后,她把自行車藏在藍泉河附近的蘆葦叢中,等著韓志杰來接她,送她到廠子附近再下去,步行進廠。晚上不再和伙伴們一起下班,走到西邊土路旁那棵最粗的大柳樹下等著他來接她,送她到蘆葦叢邊再騎車回家。兩個人情投意合,干柴烈火,如膠似漆,戀愛的戲碼轉眼間唱到了私定終身。

    沒有不透風的墻,尤其是在鄉下談戀愛,一男一女的過分親密很容易引起他人注意。哪怕有青紗帳和密實的樹林作掩護,即便兩個人相當小心,不在外人面前露出馬腳,可十里八村,出門就能碰見熟人。有一次在一條很少有人出現的鄉間小路上他倆摟摟抱抱時,迎面就撞見了后楊莊“大老豁”家的二小子,后者正從莊稼地里鉆出來,懷里還抱著一堆青玉米;還有一次他們在黃土坎村的河邊溜達,這里離兩個人的村子都比較遠,想來不會有危險,可沒走出多遠,河面上便漂來坐著充氣輪胎的張老六,此人正是和韓志杰家一條街上有名的魚鷹子,他正從網上擇一條鯽魚,兩只瞇瞇眼卻努力朝岸邊觀望,企圖辨清這倆人是誰。陷在愛情中的人常常會不自覺地笑,那種幸福和甜蜜從他們身體內部向外散發著光芒,也許他們自己不曾注意到,可單身者或是過來人對此異常敏感,許是出于嫉妒眼紅,也許出于對往昔的懷念,總之,他們的事情相繼被朋友和家人發現,兩人不得不對身邊的人從實招來。

    朋友即便有意見也會保留,比如楊秀美,她是不會在李愛學面前說韓志杰壞話的,有幾次她欲言又止,后來李愛學沒忍住,讓她有話直說,說保證不會怪她。楊秀美仍然支支吾吾道,其實韓志杰這人倒不錯,只不過他媽……李愛學問,她媽怎么了?對方道,嗐,你讓你家里人打聽打聽不就什么都明白啦。得知女兒正在搞的對象是龐各莊姓韓的人家時,李父想了半晌,方道,龐各莊除了姓張的,還有劉是大姓,剩下還有李、王、楊、梅,就是沒聽說過姓韓的。李愛學道,他家是搬遷過來的。李父一拍腦門道,這就對了,外來戶,難怪我不曉得,你先別急,回頭等我摸摸底,看看這家人怎么樣,你堂姑就在龐各莊,她肯定跟我交實底兒,合適的話就找她做媒人。李愛學高興得很,她清楚家鄉風俗,即便自由戀愛,也要找個熟人做媒,這樣在交涉婚嫁條件時才比較方便。

    轉日上午,李父從集市上割了兩斤肉,買了一條鯉魚,去了龐各莊的堂姐家。一番寒暄后,李父說明來意,問堂姐,咱莊子上姓韓的那個外來戶你曉得吧?堂姐正在縫被子,拿手里的針劃拉兩下頭皮道,你說的老韓家在南頭住,我很少去那邊,可我嫁到這里也有些年頭了,雖然沒打過交道,但耳聞目睹還是有的。李父道,那家人性怎么樣?你侄女愛學搞的對象就是他家的孩子。堂姐皺眉,放下手里的針線,往前湊了湊道,真的?李父道,對啊,姑娘親口跟我說的。堂姐嘬了一下牙花子道,哎,你還是讓愛學趁早斷了吧。李父問,怎么回事?那孩子有毛???還是……堂姐道,那孩子倒沒什么,他媽可不是個善茬兒。李父擺出一副愿聞其詳的表情,堂姐接著道,那不是個省油的燈,附近幾個莊沒人不知道她,有名的潑婦,沒面兒,嘴賤,厲害,心眼子又多,還都是壞的,愛學那孩子雖然有文化,可越是有文化有教養,越過不到一塊,真要進了她家的門,肯定挨欺負。李父頗為震驚,慶幸提前打聽一番,接著問,那家男人呢?堂姐道,沒男人,反正自從他們那家搬過來就是三口人,那小子還有個姐,早出門子了,據說每年只回來兩三次,跟她媽關系不好,你想想,連親生女兒都膈應她,何況一個外姓旁人!李父道,行,回去我就讓她跟那小子斷了。堂姐道,趕緊黃,趁著還沒定親,那小子好像得有二十五六了,人頭不錯,長得白凈,個子高,以前還有人張羅對象,可女方一旦知道了他媽是誰,就沒了下文,現在沒人敢給他介紹。李父又詢問了老韓家的大概位置,隨即告辭。堂姐再三挽留他吃飯,他到底謝絕了,得到這樣的情報哪還有心思吃飯,恨不得馬上棒打鴛鴦,把閨女從火坑邊上拉回來。

    回去路上,他故意從老韓家所在的街道繞了一下,他也不明白為什么要這么做,大概只是出于好奇。按照堂姐說的,西數第三家,房子從外表看還不錯,應該才蓋了沒幾年,銀色鍍鋅大門,堂屋的門口和窗臺居然鑲了瓷磚,這在當時比較少見。門口左邊種著一片棉花,右邊則是各種蔬菜,一個婦人正貓腰撅腚鉆在黃瓜架里。不一會兒,她退出來,直起身,手里攥著一根頂花帶刺的黃瓜,在身上胡亂蹭了幾下便咬下一大口,嚼得嘎吱嘎吱響。此人身材瘦小,棗核臉,掃帚眉,眼睛不大,卻炯炯有神,看起來像個人精。想來她就是傳說中打遍龐各莊無敵手的潑婦曹桂蓮了,這番形象與李父想象中的有點出入。越看,他越覺得這張臉,這眉眼似曾相識。在記憶中努力搜索一番,猛然記起,以前下莊收廢品時曾在她家收過舊書和廢鐵,起初是她閨女賣的,都已稱好并付了錢,且裝了車,結果這女人從地里回來,問過價錢后非讓他將舊書和廢鐵卸下來,說他的價格給得低,哄騙小孩子,說什么也不賣給他。他自然不從,可她先拉住車子不讓他走,接著又躺在車轱轆前讓他有種碾過去,實在不想再和這樣的混蛋糾纏下去,他只得自認倒霉,卸掉好不容易裝上車的廢品,她女兒又將錢帶著歉意還給了他。想起往事,李父倒吸一口涼氣,趕緊發動摩托一溜煙離去。

    2

    回到家,李父便將從堂姐那兒獲得的和自己想起的略微添油加醋告訴了老婆。他老婆聽后亦是震驚、遺憾和慶幸,待到晚上李愛學回到家,兩口子一唱一和稍帶夸張地悉數說給女兒,并嚴重警告她,立刻,馬上,斷干凈,那不是一般人能進的家,以后自己別亂搞,還是由長輩介紹,知根知底靠得住。對于這種結果,李愛學并非特別意外,畢竟之前楊秀美給過她少許提示,她多少有了點心理準備。事實上,她也曾旁敲側擊向韓志杰打聽過他媽媽的為人,可他幾乎沒有正面回應過,不是顧左右而言他,就是含糊其辭道,那是我媽,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我說的話能客觀嗎?你不要聽別人亂說,早晚都要見家長,眼見為實,到時自己判斷不是更好?他說得倒也有幾分道理,李愛學姑且聽之。堂姑和父母不會平白無故抹黑一個人,如果韓志杰的媽真像他們嘴里描述的如此不堪,那確實難纏。李愛學想了想才開口,爸,媽,我還沒見過他媽,你們也沒真正接觸過,我覺得不妨正式見個面,了解之后再下結論,外人的話我們不能全信。父親道,我跟她打過交道,今天特意從她家路過,還見到了,看面相就不好對付,沒談下去的必要。母親道,多此一舉,你還年輕,長得又好,不愁找不到婆家,何必在這一棵樹上吊著。父親又道,現在收手還好辦,不會鬧得多么僵。母親附和,僵就僵,總不能為了面子把閨女搭出去,反正以后也不會有來往。

    李愛學低著頭不吭聲,父親以為她被說通了,便道,明天跟那小子說清楚,你要抹不開面,我去。母親道,讓你爸去,你去說,萬一他狗急跳墻,傷到你怎么辦?李愛學忙辯白,他不是那種人。父親哼了一聲,怎么?你都開始胳膊肘往外拐了?李愛學道,我們倆處得挺好,不能因為他媽就黃了,大不了以后分開過。父親氣道,你傻了嗎?那家里就他們娘倆,怎么可能分家?母親道,別看他現在拿你當個寶,處處哄著你,等到娶回家,還不是聽他媽的話,到時再后悔黃花菜都涼啦。李愛學道,怕什么,過不到一塊大不了離婚。父親吼道,你說的這是人話嗎?不到萬不得已誰離婚?與其離婚為什么當初不找個好的?母親道,真要離婚,你的一輩子可就毀了,爸媽是過來人,都是為了你好,你怎么聽不進去呢?李愛學哭喪著臉,求求你們,就這一件事,讓我自己做回主吧,以后不管怎樣,我絕不怪你們,就算我自作自受還不行嗎?父親太陽穴和脖子上的青筋突突直跳,這么說,你是鐵了心要嫁給他?李愛學脖子一梗道,對,非他不嫁!父親的眼珠子快要努出來了,指著女兒的鼻子,今天我也把話撂這兒,你要嫁給他,就別認我這個爹,出了這門再也別回來!李愛學沒想到父親如此絕情,而且根本不試著理解她,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只是不停抹著眼淚。母親見女兒哭,老公怒,自己的淚水也跟著下來了,抓著閨女的手說,你咋這么沒良心啊,養了你這么多年,你不能為了一個外人就拋下我們啊,是男人重要還是爸媽重要啊……

    在李愛學和父母的僵持中,韓志杰--準確地說是曹桂蓮,卻沒閑著,兒子像個牽線木偶被她盡情操控,對李愛學及其家庭發起了猛烈但又分寸得當的“進攻”。得知兒子搞上對象后,曹桂蓮照例一番調查,從兒子的口吻、神態和話語中,判定他這次動了真格的,也不知是什么樣的姑娘讓他如此神魂顛倒,奮不顧身。她既有幾分不屑,同時又為他感到高興,想到像他這般大的男人早已“老婆孩子熱坑頭”,不免替他心酸,再聯想到兒子混到這步田地的主要原因在于自己聲名狼藉,又稍微感到愧疚,于是決定為了兒子把這門親事搞定,哪怕暫時假裝一個稱職合格的長輩也在所不惜。她先讓兒子主動造訪李家,每次皆備厚禮,一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架勢。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韓志杰本身著實挑不出致命缺點,幾次三番后,倒給李愛學的父母、哥哥以及其他親戚留下了好印象,李父和李母也不再像韓志杰初登門時那般冷淡,臉上漸漸有了笑模樣,吃飯時還會喝酒聊天。起初,韓志杰也沒談到結婚的事,只是采取循序漸進的策略,讓李家父母答應了他和李愛學的交往,如此一來,李愛學就能被帶到韓志杰家與曹桂蓮會面。不得不說,曹桂蓮的演技很棒,幾乎不露痕跡,就像發現賈璉偷娶尤二姐時的鳳姐一般,和人們嘴中的她完全變了個樣,就連韓志杰也差點兒以為母親為了他的終身大事徹底改掉了身上那些討嫌的缺點,變成了通情達理的“好人”。兩家的孩子和長輩就這樣交往了大概三個多月,曹桂蓮找到一個媒人帶著韓志杰前來正式提親,媒人傳達了曹桂蓮的意思,她對李愛學非常滿意,想盡快成全兩個孩子,但她一個婦道人家將兩個孩子帶大不容易,前幾年新蓋了房,手頭并不寬裕,希望親家們能夠酌情少要一點兒彩禮,若還有其他條件,她自當盡力滿足,只要在她的能力范圍之內。既然對方表現得如此誠意十足,李家父母便沒有刻意為難,所提的要求皆十分人性化,畢竟嫁女兒不是賣女兒,不為賺錢,而是讓女兒過得幸福。一番商量后,婚禮定在了農歷九月初九。

    當年的婚禮尚比較簡單,新娘子還不講究穿婚紗,亦無高級轎車,只用天津大發。李愛學身著紅色中式禮服,青絲綰髻,略施粉黛,鞭炮聲過后,她被韓志杰抱進了新房。沒有典禮,院中擺著十來張桌子,只等開席。按照風俗,進門后,李愛學披上了婆婆曹桂蓮的外套,一股洗衣粉的氣味鉆進鼻腔。韓志杰那邊的親戚自從他爸從這個家消失后便自動斷了,好在他有不少年紀相當的狐朋狗友以及同學之類的來給他撐場面,楊秀美等服裝廠的女工們也都來了,一群年輕人圍著新娘子插科打諢,倒也熱鬧。曹桂蓮靠在貼著喜字的門板上,嘴里嗑著瓜子,靜靜地觀望,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直到村支書楊永勤喊她,她才像條魚似的扭著身子湊過來。曹桂蓮的臉瘦而干,骨頭上繃著皮,似乎沒什么表情,讓人猜不透她的心情。李愛學與其對視幾秒便將目光下移,落在對方如枯枝般的一雙手上,遞過早已備好的茶,叫了一聲媽。楊永勤道,大聲點兒!李愛學只得提高聲音,按捺住心中的別扭,再叫了一遍。曹桂蓮依舊淡淡的,接過茶,沒有喝,隨手放在一旁,嘴唇動了動,似乎在答應李愛學,但后者沒有聽清她說的是什么。曹桂蓮從兜里掏出紅包遞給李愛學,后者接了過去,指尖碰到對方干冷的手指時,渾身不由得震了一震--多半是靜電導致。

    三朝回門那日,李愛學老早起來,做好飯,直到韓志杰梳洗完,曹桂蓮那屋還沒動靜。他朝東屋喊了兩聲媽,隨后傳來曹桂蓮虛弱的聲音,門簾被掀開,她佝僂著身子坐到凳子上,瞟了一眼滿桌子剩飯剩菜(這幾日吃的一直是婚宴剩下的),捂著肚子道,胃疼,成天吃剩飯,就算是山珍海味也煩了!韓志杰賠著小心道,馬上吃完了,晚上做新的。曹桂蓮不接兒子的茬兒,對李愛學道,兒媳,我想喝小米粥,你幫我煮點兒。李愛學看了一眼新熬的棒子面粥,不太確定地問,現在?說完,朝韓志杰露出求助的目光。韓志杰對曹桂蓮道,媽,晚上再喝吧,愛學做了棒子粥。曹桂蓮道,小米養胃,棒子面粥喝了胃更疼。韓志杰道,吃完飯還要去那頭--曹桂蓮身子一正道,半個鐘頭足夠了,著哪家子急?給我煮碗粥的功夫都沒有?你七歲那年冬天感冒發燒想吃橘子,我還不是冒著大雪走到鎮上給你買?你個白眼狼!說完,她又去捂著肚子,身體再次彎成蝦米的形狀,猶如受到了欺侮。他還想說什么,李愛學連忙起身道,我這就去。當時還沒有煤氣灶和電飯鍋,做飯只能鐵鍋燒柴禾。李愛學刷鍋,淘米,韓志杰抱來一堆麥秸稈,插進灶膛一把,點著,對板著臉的李愛學說,你沒生氣吧?她道,我還不能生氣?你媽這是明擺著折騰人。他道,算啦,別跟她一般見識。李愛學哼了一聲,心想自己才過門,即便人人都知道曹桂蓮不是好相處的,但剛過門就吵架,還是對自己名聲不好,姑且忍忍,以后若還這樣,一定不跟她客氣。再說,這還不是沖著韓志杰?于是她露出笑容。韓志杰從背后抱住她,像孩子撒嬌似一般道,我老婆真懂事。只聽曹桂蓮在屋里喊著,小杰!小杰!他問,干啥?曹桂蓮道,過來,有事兒。他小聲抱怨道,能有啥事?李愛學道,快去吧,等她過來看見不好。他道,怕啥?我親我媳婦兒還犯法?

    終于吃過早飯,曹桂蓮借口胃疼撂下筷子一抹嘴便進了東屋,不時傳出哎喲哎呦的呻吟聲。李愛學收拾飯桌,韓志杰要幫她,她說,你去把摩托車和東西準備好,我收拾就行。堂屋門后堆著辦婚宴剩下的白酒、啤酒和一些菜蔬,酒都是沒開封的。韓志杰道,把這兩箱子啤酒都帶上吧,讓爸慢慢喝,反正我不愛喝。李愛學道,那么多放不下。韓志杰道,放我腳底下就行,我技術超牛。話音剛落,曹桂蓮掀開門簾,探出半拉身子道,小杰,那啤酒回頭給你永勤大叔送一箱,你結婚他忙里忙外,飯都沒吃好。韓志杰道,行,明兒再去。她又道,剩下的白酒退給“二布谷”,都是從他那拿的,當時他說用不完可以退,五十多塊一瓶呢,你又不喝,倒糟蹋了。韓志杰道,知道了。李愛學默默洗著碗,等曹桂蓮說完,她道,您胃不疼了吧?要不要去買點藥?曹桂蓮抬起眼皮翻了兒媳一眼道,老毛病,躺會兒就好。說完,悻悻地進了屋。李愛學讓韓志杰留一箱啤酒送給村支書,剩下的全退掉。韓志杰問,不給爸帶了?李愛學道,從鎮上過時再買,現在拿著不方便。路過鎮上的商店時,她給父親買了七十多塊錢一瓶的白酒,又稱了幾斤店里最好的點心和水果,像在跟誰賭氣似的。

    3

    沒用多久,李愛學便發現過門前曹桂蓮表現出來的“好”和“賢”都是假的,是在做樣子給老李家的親戚看,讓他們覺得她并非傳說中的那般難以相處,而是個讓他們能夠放心將女兒嫁到老韓家做兒媳的好婆婆。目的達到以后,曹桂蓮便迫不及待地暴露本性,甚至變本加厲,好像要將之前苦心孤詣裝好人的那一段不堪從李愛學身上加倍討還。李愛學一直自詡為有文化的人,雖然她沒能考上大學,可這么多年來的知識沒有白學,她習慣用分析課文和解答數學題的方式面對生活中的人和事,諸多文學作品中千奇百怪的形象她早已深諳于心,再加上一點初級心理學,她自認為已把曹桂蓮看了個透。用文縐縐的話來形容,婆婆就是那種損人不利已,可憐又可恨,沒有受過教育,粗鄙而不自知的農村婦女,在她心中自有一套生存法則,這套法則是經過多年生活實踐檢驗得出的真理,和弱肉強食的自然法則如出一轍。用曹桂蓮自己的話來說,作為外來者半路落戶到龐各莊,村里人見他家孤兒寡婦,便不把他們當回事,不僅她在村里受到排擠和歧視,就連孩子也因為帶著一點兒口音在學校里也被同學欺負,被老師輕視。

    這話倒并非無稽之談,李愛學從韓志杰那兒聽過不少他們遭受到的不公平,令她印象深刻的是有一年重新丈量土地時,村會計給他家少量了差不多半壟,這導致來到龐各莊第二年的曹桂蓮首次爆發,從此一舉成名。這個事實在第二天才被下地干活的曹桂蓮發現,地頭上右邊的木橛子比原先往左靠了半尺多,而左邊挨著溝渠,就像坐在靠窗的乘客被旁邊的人往里擠占了位置。曹桂蓮扛著鋤頭直接去了會計家,得知村干部正在開會,又轉去村委會。村里人大多勢利眼,會計亦如此,見是曹桂蓮,便敷衍道,沒給你少量,是上任會計量多了,現在糾正過來。支書和村主任也都說,村里新添了不少人口,分到個人頭上的地自然比以前少。曹桂蓮不信,她認定這是因為自家沒男人撐腰而被欺負,她說昨天自己不在現場不作數,非要求村干部當著她的面重新量。會計說,憑啥?你是質疑我的技術還是質疑尺子?他斷然拒絕這種無理要求,我沒工夫。曹桂蓮道,非去不可,你不去就是心虛,不給我重新量我就死給你們看。她沒有自殺,只是馬上癱坐在門檻上哭天搶地,訴說自己拉扯兩個孩子如何如何苦,村里人又是怎么欺負他們,起初沒有淚水,一味的大嗓門,不知是誰忘了關掉剛才播放通知的擴音器,結果搞得全村人都聽見了,一些好事者皆趕來看熱鬧,把小小的村委會圍得水泄不通。人越多,曹桂蓮越來勁兒,不由帶了表演成分,許是勾引了傷心事,一開始的干嚎竟然漸漸變得梨花帶雨,似真有萬般委屈。無奈之下,村干部們只得帶著她前往地頭重新丈量,原來會計把左邊通水的主壟溝也算在內,這才導致橛子往左靠。曹桂蓮叫道,誰家壟溝上能種莊稼?你咋不把你家炕頭也算里面???有你們這么辦事的嗎?會計道,你想怎么著?大家都這樣。曹桂蓮道,我不管,必須給我補上,不然我就天天堵在你們家門口嚎喪,再不我就鬧到鎮里。會計認為和這種潑婦沒有道理可講,哼了一聲道,有本事你就鬧去,看人家吃不吃你那套。支書永勤覺得讓她鬧到鎮上不太好,便勸道,你先回去,我們商量商量,回頭給你答復。曹桂蓮覺得他這是敷衍,仍不依,非要他給她個明確說法。支書小聲道,這兒人多,萬一答應你,別人都學你,我們咋辦?你先回去,我保證不讓你吃虧,這總行吧?曹桂蓮這才收聲,但沒有回家,而是接著鋤草。重新劃分是不可能了,村委會經過商量,將河套沒人種的一塊三角形地塊給了她。這塊地就是位置差,澆水不方便,土壤倒不錯,細算起來比原來還能多打些糧食,曹桂蓮還算滿意,沒有再鬧,從此對支書永勤存了幾分好感,有了解決不了的事都要找他。

    當然,曹桂蓮對李愛學的“壞”還不至于明朗化,她采取的多是陰招,讓李愛學吃的盡是啞巴虧,加上李愛學的晚輩身份以及顧全大局要面子的心理,因此多數時候有苦說不出。在家務分配上,自從李愛學嫁過來,很多曹桂蓮以前做的事就不再做了,理直氣壯擺起了婆婆的款兒,將洗衣服做飯刷鍋洗碗的活全部甩給李愛學,還在外面說,我家媳婦太懂事,心疼我,啥活兒都不讓我干,怕我累著……我做的飯不合人家胃口,必須她自己做,我倒沒什么,苦日子過來的人,誰做的都能吃飽。這樣一來,倒搞得李愛學不好推掉這些雜事,好在韓志杰沒工作,會經常代勞,才使得李愛學能夠維持在服裝廠的工作,否則經常加班到很晚才回家的她連口現成的熱乎飯都吃不上。

    韓志杰不喜歡上班,他喜歡養動物。他家右邊原是一片葦子坑,后來周圍都蓋了房,坑里漸漸沒了水,葦子不再生長,曹桂蓮便讓兒子拉了幾車土,把坑墊平據為己有。周圍的人對此不滿,明明是公家的地方,憑什么曹桂蓮墊了土就成了自家的?明里暗里說什么的都有,還有人故意往這兒倒垃圾,曹桂蓮自然不怕,一旦被她得知便站在那塊地上轉著圈大罵,什么難聽罵什么,嚷嚷得半個村莊都能聽見。有一次把個新媳婦罵得抱頭痛哭;還有一次罵得不過癮,非要扛著鎬頭掘人家的墳,嚇得對方差點跪下叫她祖宗,而村干部對她占地的事亦睜只眼閉只眼。起初這塊地上只種些菜蔬或莊稼,韓志杰從職教畢業后,便壘起簡單的圍墻,開始養動物:雞鴨鵝基本每年都有,豬牛羊則根據行情來定,其次還有狗、兔子、鴿子等。韓志杰養動物委實有一招,甭管哪一種,都能跟他混得很好,通人性的狗就甭提了,就連最笨的豬到了他手里,用不了多久也能成為他的寵物,不知是他能聽懂豬的哼哼,還是豬能聽懂他的哨音。那些年,村民們經常能看見韓志杰領著它們到藍泉河邊或田野里遛彎,有時是幾只狗,有時是一群浩浩蕩蕩的雞鴨鵝,有時還可能是幾頭肥豬搖頭晃腦跟在他身后,而那些在天空中盤旋的灰鴿子,只要聽見他吹口哨便會循聲而至,落到他的肩上。

    平心而論,持家過日子上,曹桂蓮是一把好手,吃得了苦,受得了罪。不干家務活不等于閑著,地里的活她干得很賣力,無論割麥子還是收玉米,她一個人能頂倆。地里沒活時就在家打葦簾,龐各莊村的人普遍勤勞,就連冬天也不閑著,因為本地蘆葦多,家家戶戶都備有簾子機,一到秋后,整個村子便響起“嗒嗒嗒”的響聲,從清晨到日暮,有時甚至響到半夜。每次聽到這種聲音,李愛學就會想起那兩句古文: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打葦簾的機器占地很大,只能放在戶外,饒是戴著手套,半個冬天下來,手指也會被凍壞。曹桂蓮的十根指頭被凍了一年又一年,每次吃飯時,望著她那粗糙紅腫的手指以及手背上皴裂的小傷口,李愛學都會想,算了,婆婆也不容易,自己多干點就多干點吧,還不都是為了這個家。在家務的分配上,她最終決定不計較,但在有些事上,李愛學覺得不能妥協。

    不是自己過于敏感,而是確有其事,李愛學覺得很多時候曹桂蓮都在吃她和韓志杰的醋,一旦她和韓志杰過分親密,曹桂蓮便一臉別人欠了她錢的表情,總要想辦法搞破壞,仿佛她們倆是情敵,而非婆媳,一把年紀的人了,難不成還把自己當成小姑娘?雖說同住一個屋檐下,低頭不見抬頭見,可你做婆婆的就該有點兒長輩樣兒,撞見不該看的悄悄躲出去有那么難嗎?就算再辣眼睛也屬正常,畢竟人家新婚燕爾,你插一杠子算什么?可曹桂蓮偏要做個不識趣的。有一次,李愛學正在廚房洗草莓,韓志杰跑進來,張嘴啊--讓她喂,她捏起一顆送進他嘴巴,到第三顆,韓志杰只咬住一半,朝她撅著嘴。李愛學會意,去咬另一半,咬著咬著倆人便親到一處,吃完一顆還不夠,又來一次,邊笑邊親邊嚼著草莓。正嬉鬧時,李愛學發現玻璃窗后閃過一張臉,正是婆婆,似乎她已看了多時。李愛學立刻打住,曹桂蓮推門而入,對韓志杰說,小杰,門燈壞了,我買了新的,換上去。韓志杰道,等會兒再換。曹桂蓮道,你現在不沒事兒嗎?韓志杰道,著啥急?離黑天還早呢,不耽誤點就行了。他的語氣里透著不耐煩,潛臺詞很明顯,那就是讓母親趕緊出去,他還要和媳婦繼續甜蜜的游戲。曹桂蓮道,咋?我礙你們事了?李愛學怕母子倆吵起來,便推了韓志杰一把道,去吧。韓志杰哼了一聲,卻沒動地方。曹桂蓮道,青天白日,別膩歪了,我都替你們害臊。李愛學的臉登時紅了,韓志杰卻不當回事,朝母親長出一口氣道,你有啥資格這么說?我們合法夫妻,光明正大,總比某些人偷偷摸摸的強。曹桂蓮氣得渾身亂顫,扶住門框道,你個王八崽子,沒大沒小,你今天給我說清楚!你說誰?韓志杰道,自己做的事自己清楚,你有臉做,我還沒臉說呢!說完,他氣呼呼地出了門,經過母親時,順帶丟下一個復雜的眼神,讓她自己體會。當著兒媳的面丟大了臉,曹桂蓮氣得不敢看李愛學,跑出門,追兒子到堂屋門口道,王八羔子,娶了媳婦忘了娘,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敢揭老娘的短?不是吃我奶朝我要錢花的時候啦?喜新厭舊,跟你那個死鬼爹一個德性。起初她的聲音很高,但后來似乎意識到家丑不可外揚,漸漸住了口,跌坐在門檻上,猶如嘴里最后一顆頑固的大門牙,哀聲連連。

    李愛學感到很自豪,顯然,在老婆和老媽之間,韓志杰的心是向著她的。到了晚上,她得了便宜賣乖,對韓志杰道,不要再像今天那樣跟你媽說話啦,說得那么重,她還以為是我在背后離間你們母子呢。韓志杰道,不會的,我說的是什么,她心里明鏡兒似的。盡管李愛學對老公的那番話頗為好奇,但還是忍住沒問,繼續勸道,她生咱倆的氣說明她在乎你,養了你這么多年,卻看著你和另外一個女人那么親那么好,她一時半會兒肯定難以接受。韓志杰道,你真以為她在乎我?我哥要是不死,肯定輪不到我,在她心里,我永遠比不上他。李愛學聽他提過他曾經有個哥哥,在他二年級那年暑假時出了意外。她好奇道,為什么,你哥比你招人喜歡嗎?韓志杰下炕,從抽屜里翻出一張照片扔給她,又跳上來道,摟著我的就是他。照片里有兩個少年,稍高一些的摟著矮的,背景是一棵大槐樹,都在微微笑著,從面相上看,韓志杰比他哥更為清秀。韓志杰接著道,他比我學習好,懂事,孝順,聽話,不像我那么淘氣,我爸和我媽都更喜歡他,二年級暑假的一個晌午,我們倆到水庫洗澡,下水后沒多久我抽了筋,他費了好大勁兒把我推到水淺的地方,自己卻沒勁兒再上來,我媽哭得像個瘋子,當她得知我哥是為了救我才被淹死,你知道她說了什么嗎?我永遠都忘不了,她的臉都變形了,像個妖怪,嚇得我好長一段時間都不敢面對她。李愛望著他,韓志杰繼續道,她說,為什么死的不是你?李愛學心頭一震,她想安慰他,卻不知該說什么,只是抓住他的手。他道,我哥死后沒多久,我爸就離開了家,跟村里的幾個人到城里打工,開始還有音訊,之后便徹底斷了聯系,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她道,你媽說的也是氣話,她肯定早就后悔了,母子之間還記仇?而且,她現在對你不是很好嗎?韓志杰道,她那是沒辦法,不對我好又能怎樣?將來還不得靠我,我哥的靈魂能給她養老嗎?我能感覺我哥在她心里的地位,反正,不管我怎么努力也沒法取代他。李愛學道,手心手背都是肉,過去了這么久,你就比計較了,再說,你干嘛要取代他,做你自己,問心無愧就行了。韓志杰道,我媳婦真善良,以后咱們有了孩子,不管是男孩女孩,不管幾個,我保證沒偏沒向,對他們一樣好。

    4

    李愛學和婆婆之間幾乎沒什么共同語言,每天能說上幾句關乎家?,嵤碌脑捯咽遣诲e,比如做什么飯,新收上來的土豆儲藏在哪里,晚上有沒有雨,要不要將剛打下的秋麥用塑料布苫好等。難得之處在于倆人卻有著共同的愛好--養花種菜。剛嫁過來時,李愛學就特別喜歡這個比娘家庭院大了兩三倍的院子。曹桂蓮種了不少菜,一到夏秋季節,家里根本用不著買菜,有時吃都吃不完,每次李愛學回娘家都要摘上許多帶著。院子左邊種菜蔬,右邊則是花卉,多是北方農村常見的月季、金銀花、錦葵、蜀葵、半枝蓮、節節高、醉蝶花、草茉莉、一串紅等;不管什么花到了婆婆手里都被養得枝繁葉茂,逢花期便千朵萬朵壓枝低。尤其是墻根旁的那株刺玫,李愛學第一次見到它開花時真得有被震撼到,據說是他們剛搬到這里時栽下的,如今主干已有碗口粗,早已超過墻頭高,到了五月份便花團錦簇,七月還會再開一茬,有時花骨朵太多,婆婆會剪下含苞待放的,或是放些白糖腌漬成玫瑰糖,想吃糖餅時烙幾個,甜蜜中夾雜著淡淡的花香,很是美味;或是曬干了,存在罐頭瓶中,泡水喝。

    那年四月中旬,是李愛學預產期的前一個月,她在家安心養胎。前一年門口的草茉莉開得很熱鬧,一到傍晚便暗香浮動,紅、黃、白、紫色都有,唯獨少了粉色,這種花就是要各種顏色種在一起才好看。剛好李愛學娘家有粉色的,前一年秋天她已收集了種子,等到這一年谷雨前兩天便種在了大門外。四五天后,破土發芽,鉆出兩片嫩綠的葉子。待到第二天再去看,卻發現葉子不見了,只剩一根光禿禿的嫩桿。不僅草茉莉不見了,就連曹桂蓮種的黃瓜、南瓜和莧菜等也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壞。曹桂蓮看了一眼說,雞吃的,雞嘴臭,它們吃過就不能再長了,只能重新種。李愛學非常失望地說,我沒花種了,誰家雞吃的?婆婆道,明兒就知道了。李愛學當時沒多想,等到次日上午八點多,斜對門那個燙著卷發的女人提著兩只死雞找上門來,她才明白婆婆說那句話時便有了主意,在她心里已把老鼠藥撒在了家門口。

    卷發女人家的五只母雞和兩只公雞吃了老鼠藥導致全軍覆沒,她讓曹桂蓮賠錢。那女人說,牲口玩意知道啥?街坊四鄰住著,吃你點兒菜至于下那么毒的手?曹桂蓮只說她是用來毒老鼠的,這完全屬于誤傷。卷發女人自然沒那么好騙,倆人講不通道理,便相互謾罵,招來很多人圍觀,也有勸的,但無濟于事,反而讓這兩個人來瘋吵得更厲害。直到韓志杰被李愛學叫來,才將事態平息,他對卷發女人說,大媽,您去我家后院,雞鴨鵝隨你挑。曹桂蓮不依,韓志杰一副當家作主的架勢,將撒嬌耍賴的母親連抱帶拖弄進房里說,您還不嫌丟人?都要當奶奶了,想讓您孫子也遭村里人白眼?本來是與外人的戰爭,一時間變成了內部矛盾。曹桂蓮氣道,你現在翅膀硬了,知道要臉了,嫌我給你丟人了是吧?你當我愛鬧嗎?要不是我厚著臉皮鬧,咱娘倆早被欺負死了!韓志杰道,那是以前,從現在開始,您就消停消停吧,您再這樣,只能搞得我和愛學在村里沒人緣。曹桂蓮求證似的看了李愛學一眼,后者只得幫著婆婆道,這事兒不能全怪媽,是她家的雞先吃了咱家的菜。曹桂蓮神氣道,聽聽,還不如你媳婦懂事。韓志杰道,那也不至于下藥給毒死,菜吃了再種,怕被糟蹋就圍個籬笆。曹桂蓮道,你懂個屁,你媳婦種的花也被吃了,我這是為了給她出口氣。韓志杰道,你這么做,只會讓別人誤以為愛學也和您一樣,以后讓她怎么在村里立足,你知道自從她嫁過來,服裝廠的很多小姐妹都不愿搭理她了嗎?曹桂蓮轉向李愛學道,真有這回事?是誰?我倒要去問問她。李愛學道,沒那么夸張,本來關系就一般。韓志杰道,媽,就當我求您,收起那一套吧,這個家有我和愛學就夠了,您少操點兒心,別總拋頭露面了。曹桂蓮望著兒子,仿佛他離得她很遠,似乎不相信這是從兒子嘴里說出的話,她坐在地上,若有所悟,心灰意冷,腦袋漸漸垂下,凌亂的頭發支愣著,從側面看上去宛如一只禿鷲。

    五月下旬,李愛學產下一女,取名韓紫妍。嬰兒體重六斤四兩,望著這個皺巴巴的,渾身通紅之中夾雜著青紫的小生命,李愛學一開始竟有些不知所措,她只是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順產,住了兩天院后便回了家。婆婆和老公一直在醫院陪護著,不過當生的女孩這個事實被揭曉后,李愛學能明顯看出婆婆臉上的失望和冷淡。沒想到還是個重男輕女的“老封建”,李愛學暗想。雖然曹桂蓮的臉上看不出太多的喜悅,但她還是盡職盡責地照顧著兒媳和孫女,為她做飯,給孩子換洗尿布等,畢竟李愛學沒什么經驗。從醫院回來后,李愛學的父母、哥嫂都來看望了她和孩子,并給韓紫妍包了紅包。在沒有第三者在場的情況下,媽媽悄聲對女兒道,我瞅著你婆婆挺不高興,那臉拉得老絲瓜一樣。李愛學不語,媽媽又道,你別往心里去,過兩年再生一胎,反正還年輕。李愛學道,生二胎要罰款。媽媽道,你婆婆肯定不在乎那點兒錢。李愛學帶著幾分戲謔道,要還是女孩呢?媽媽怔了怔道,那也只能認了,我倒是無所謂,就是怕你婆婆給你難堪。李愛學道,她又能怎樣?想讓我生二胎也得我先同意,她還得有求于我呢!媽媽望著女兒,心頭升起一股憐愛,眼眶發熱,強忍著才讓眼淚退了回去,她覺得女兒比以前做姑娘時成熟、獨立、果敢、堅強了許多,和曹桂蓮這樣的婆婆一起過日子,想來受過的委屈一定不少,但她從沒和家里人提過……

    韓紫妍兩周歲那年,李愛學生了個男孩,取名韓子軒。為了生二胎,交了八千多元的罰款,全是曹桂蓮出的。不僅出了罰款,滿月時,曹桂蓮還給寶貝孫子買了金麒麟和一對金鐲子,而韓紫妍,她只送過一對銀鐲子。李愛學坐月子期間亦是被伺候得無微不至,天天問她有沒有特別想吃的,一周內的菜蔬幾乎沒重樣,就連三十多塊錢一斤的草莓也能讓她吃個夠。而生韓紫妍時,每天婆婆做的就是家常菜,別說草莓,連香蕉、蘋果買的也是次品。給韓紫妍辦滿月酒時只坐了三桌,韓子軒的滿月酒規格幾乎趕上了李愛學的婚禮。這種鮮明的差別著實讓李愛學替女兒抱屈,本想遵照韓志杰的囑咐忍一忍,可那天婆婆從韓紫妍手里搶過毛絨玩具去逗弄韓子軒,惹得韓紫妍大哭后,她到底沒忍住,對婆婆道,媽,您重男輕女我理解,老腦筋一時改不了,可能別這么明顯嗎?韓紫妍也還是孩子,您怎么能這么對她?

    曹桂蓮若無其事道,我可沒想過要改,我就是喜歡男孩,女孩歸根結底是別人家的,你看韓志英(韓志杰的姐姐)一年能回來幾趟?我倒不是指望她,我有兒子呢!可你這么一想,你就會覺得養女兒沒意思。至于祖孫之間,我更沒指望得他們的濟,等這倆孩子長大賺錢我早該死了,所以,喜歡就是喜歡,不愛就是不愛,用不著裝,那多別扭。

    女孩就那么不受您待見?李愛學道,別忘了您也是女人。

    正因為我是女人,我才這么說。曹桂蓮道,我家六個孩子,我最大,一天學都沒上過,七八歲就開始帶弟弟,然后是妹妹,等到他們能帶更小的了,我就跟著爸媽掙工分,好東西一口沒吃過,就連過年也沒吃過飽飯,那時候都苦都窮,能活下來就不錯了,好不容易長到十八歲,出了嫁,又得伺候老爺們和孩子,還有公公婆婆,等熬到那兩個老不死的歸西,日子好過了,我也老了。自從嫁到老韓家,一年也就回一兩趟娘家,我媽死之前那幾年都不認得我了,只認得她兒子和孫子,孩子一多,老大頂不吃香,我知道他們對我感情淺,不過他們沒了時,我哭得挺厲害,其實心里倒不怎么想,根本沒夢見過他們。說到這里,曹桂蓮嘆了一口氣道,做女人太累啦,生來好像就是受罪的,一輩子都在為別人活。

    您說的這些只是個例,人家都說閨女是媽的小棉襖,有些話還是母女之間更能說得通,兒子到底是男人,有些事情他們理解不了,更不可能感同身受。李愛學據理力爭。

    所以說男和女的區別天生就存在,有些事女人注定做不了,比如力氣活,比如當皇帝,做商人,還有傳宗接代,她再怎么能耐也不行,孩子也是給別人家生,又不跟自己姓。曹桂蓮略微得意,像是抓住了兒媳的破綻。

    那可不一定,您看看武則天。李愛學有意唱反調道,而且,姓什么有那么重要嗎?不管怎么樣,孩子身上還不是流著自己的血,您可真夠封建的!

    從古至今,不就一個武則天嗎?就像你說的,那是個例,不算數。曹桂蓮道,再說,姓什么當然重要,你看那些倒插門的,生個孩子也沒見跟女方的姓。

    那男人自己能傳宗接代嗎?還不得靠女人?李愛學道,您也說女人不容易,既然明白這個道理,干嘛還站在男人那邊,您自輕自賤也就算了,為什么還要瞧不起同類?

    別跟我掰扯了。曹桂蓮不耐煩道,我承認我重男輕女,行了吧?你能拿我咋樣?

    我沒想拿您怎么樣,我又能拿您怎么樣?就是跟您說這個理兒。李愛學道,時代不同了,您說的那些多半是您那代人沒趕上好時候,現在這個時代,女人一樣可以活得很好,我是腦子笨,考了兩次都沒考上大學,不然早到城里了。

    噯喲……曹桂蓮道,真是可惜呀,小姐身子丫鬟命,得虧你沒考上,要不然我家小杰現在還打光棍呢!她輕撫韓子軒肉嘟嘟的臉蛋,對嬰兒道,可能現在還沒抱上我的大孫子吶,是不是???我的大乖孫,以后一定能考上大學,賺大錢孝敬奶奶,是不?

    時過境遷,重提當年的遺憾,李愛學已是風輕云淡,但婆婆如此奚落還是讓她略感失落和窘迫,畢竟自嘲和他人嘲諷是兩回事,但她沒有還嘴,繼續用紙巾擦拭女兒臉上的眼淚,與其委屈的大眼睛茫然對視,女兒的眼神格外專注,仿佛看透了媽媽的傷心。

    5

    韓子軒出生時被罰了八千多元,曹桂蓮當然心疼得很,畢竟那些錢幾乎是她兩三個冬天打葦簾的收入??墒?,人和錢比起來,自然人更加重要,人是無價的,錢沒了可以再賺,孫子卻并非想什么時候要都能有。自從當了媽,李愛學就沒再上班,韓志杰養動物賺的錢也就剛夠日常零花,一年到頭所剩無幾。三個大人意識到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尤其孩子一天天長大,花錢的日子還在后頭,李愛學便讓韓志杰外出打工,但曹桂蓮不同意,她擔心兒子到了外面會受苦,覺得他的身板不適合干力氣活。李愛學并沒有一再堅持,她擔心的是老公一旦外出,只剩她和婆婆在家,磕磕絆絆更多,難免吵架。

    麥秋過后,按照曹桂蓮的規劃,五畝麥地和兩畝白地都沒像往年一樣播種玉米,而是等到立秋過后,兩畝地栽大蔥,五畝地種白菜。不種糧食而改種經濟作物并非他們首創,前兩年龐各莊村已有人這么做,盡管第一批“吃螃蟹”的人嘴上說著不賺錢不如種莊稼,可到了第二年他們照做不誤。曹桂蓮明白他們在撒謊,不知從何時開始,周圍的人漸漸不再像以前那么老實,開始變得自私,總擔心別人賺了錢,曹桂蓮記得以前不是這樣的,當然那時候大家都過得差不多,現在人與人之間的貧富差距已漸漸拉開,隔閡也就產生了??少嶅X是瞞不住的,如果沒賺錢,那些家如何翻蓋新房,有的甚至買上了汽車--雖然只是天津大發或者五菱宏光。于是從這一年開始,曹桂蓮家的七畝地再沒種過玉米,除了白菜大蔥,還種過土豆、芥菜、蘿卜等。到了初冬時節,便有人開著大卡車到地里收購菜蔬,據說它們會被發往京津兩地的菜市場,供城里人享用。這一年的白菜和大蔥全都賣了好價錢,比種玉米強得不是一星半點兒。興奮的曹桂蓮打起葦簾來更加賣力,還不時哼著小曲。

    但,葦簾市場卻持續低迷,不僅價格下跌,出手也比以前困難。葦簾的下游用戶多是磚窯和蔬菜大棚的農戶,這兩年來,附近的磚窯陸續關停,很多大棚農戶改用稻草簾,賣方市場逐漸變為買方市場,以前一進臘月基本就能清倉,而如今往往等到過了春節才能出手。如果不是家里承包了兩片蘆葦蕩,收了葦子沒用處,曹桂蓮也不會繼續打。這一年,直到小年,上門詢問的買家也不過兩三個,且出價都不高,最終沒有談攏,依舊垛在門口。曹桂蓮想,反正也不急著用錢,等到年后再看吧。像她這樣想的人家有不少,其中就包括東西兩邊的鄰居,同樣垛在門口??勺屗约霸S多人都沒想到的是除夕午夜,一場大火將他們這一冬的辛勞頃刻間化為烏有。事后猜測,造成那場大火的罪魁禍首百分之八十是附近人家放煙花落下的火星造成的。如果能預知這種結局,想來再便宜,他們也會全部處理掉了。

    大火被發現時,辭舊迎新的鞭炮聲已歸于寂然,春晚已進入尾聲,很多人家關了燈準備睡覺。兩個孩子被鞭炮聲吵醒,哭鬧一陣才重新入睡,韓志杰已鉆進被窩,李愛學才拉滅燈,習慣性地瞟了一眼窗戶。窗簾不算厚,外面一片隱約的火紅在顫動,這讓她心生疑竇,于是走出房間,才到堂屋,便望見大門之外的火舌正肆意舔舐著夜空。她的心跳陡然加速,這一刻她想到的不是財產損失,因為還不知道外面是何情況,只是擔心會威脅到家人安危,遂大聲叫喊,著火啦,著火啦!返回房間開燈,韓志杰趕緊穿衣服,隨即跑到院中察看,這才確認是自家的簾子垛失了火,不止她家,包括左鄰右舍全都起了火。西北風不算大,但火勢早已失控,火苗撕裂著夜空,猶如兇猛的怪獸,發出獰厲、尖銳的喧鬧,無數灰燼從空中如雪花般落下,在地上鋪了一層。韓志杰試圖打開大門,可那兩扇鍍鋅大門被火烤得滾燙,根本下不去手,他們只得朝著大門潑了幾桶水才得以下手。當他們出去時,葦簾已燃燒殆盡,只剩厚厚的灰燼,一陣風吹來,便冒出白色濃煙,顯出紅隱隱的肌理,繼而燃起顫巍巍的火苗。早已睡下的曹桂蓮披衣出來,直愣愣地望著眼前的一切,傻了似的,一句話也沒有,微弱的火光照亮了她的臉龐,李愛學覺得她的皺紋似乎比前一年多了幾道。

    上完初中后,韓志杰在職教中心學了三年的數控,誰知這個專業在當時比較冷門,畢業后在附近根本找不到工作,很多招聘廣告都在大城市,加之他本來就犯憷去大地方,干脆回了老家混日子?;馂倪^后,韓志杰覺得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作為兩個孩子的父親,該擔起養家的責任,一番打聽和謀求后,終于找到一份和專業對口的工作,離家也不算遠,就在唐山豐潤區,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只是需要先到鎮上再換乘。起初工資不算高,但總比待在家里養動物賺得多,每個月休息兩天,一放假他便回家和老婆孩子團聚。一年多后,工資較之前翻了將近一倍,這使得他工作起來更加賣力,轉年又升了職,薪水自然水漲船高。有了較為穩定的經濟回報,李愛學安心做起了家庭主婦,不再想著上班,而是一門心思帶孩子,順便操持家務和農活。以曹桂蓮的身體狀況,帶孩子完全能勝任,但李愛學不想把孩子交給她,只在自己實在分身無術時才會將孩子暫時讓她看一下,婆婆畢竟年紀大了,很多方面都不夠講究,比如衛生、安全、啟蒙教育等。小孩子最喜歡有樣學樣,有一次竟然從女兒嘴里蹦出罵人的臟話,那語氣和曹桂蓮簡直如出一轍,氣得李愛學猛拍了幾下她的屁股,女兒大哭,李愛學心疼不已,等到女兒不哭了,她才好言好語跟女兒講了一番道理,讓她不要跟奶奶學。

    近墨者黑,為兒女的未來著想,李愛學盡量減少孩子們和曹桂蓮的接觸,不讓他們去曹桂蓮的房間,但效果不大。有些時候,孩子們很喜歡和奶奶在一起,因為曹桂蓮總帶他們去小賣部,買一些李愛學不給孩子們買的零食,比如可樂、雪碧、辣條、糖塊等,在李愛學看來那都是垃圾食品。因為這類問題,李愛學不止一次嚴重地叮囑過婆婆,讓她不要再買,并與其講明這些零食的危害,曹桂蓮表面上答應得好好的,然而過不了幾天,孩子手里就又有了這些玩意??磥砥牌艑⑺脑挳敵闪硕燥L,既然好好講道理行不通,那只好來硬的。她當著婆婆的面,將孩子手里的零食搶過來,粗暴地扔到地上,對兒女道,說過多少次了,這些東西不能吃不能吃,怎么就不聽?沒長耳朵嗎?見媽媽發了脾氣,兒女嚇得直哭。不能不說,李愛學的話是說給婆婆聽的,曹桂蓮連忙去哄孩子,并將責任往自己身上攬,還說,偶爾吃一次沒啥大事,值得發那么大火嗎?看把孩子嚇的。李愛學道,等有事就晚了,您以為您是為了他們好,其實是害了他們。曹桂蓮道,行啦,養個孩子哪有那么講究,以后我不給他們買就是了。說著,曹桂蓮拉起孩子的手,往自己的房間走,李愛學手疾眼快,連忙拽過孩子,老鷹抓小雞一樣將他們拉進房間,并將門摔得山響。曹桂蓮望著窗戶里的人影道,以后別想我給你看孩子!話雖如此,用不了兩三天,她又領著孩子出門了。

    若是家里沒有農活,比如暑熱時節,李愛學便會帶上孩子到娘家住幾天??梢坏┏^五六天,媽媽就會生疑,問她是不是和婆婆吵架了。李愛學一旦否認,媽媽就說,那就回去吧,總在娘家住著干嘛?李愛學故作生氣道,我想媽了還不行?媽媽道,這不看見了嗎?快回去吧,想了再來。因此頂多住上十來天,李愛學還得回去。說實話,讓她長期住在娘家根本受不了,盡管父母沒有和哥嫂一起過,她住過的房間里還殘留著青春期的痕跡,但睡起覺來卻不踏實,仿佛在內心深處很清楚自己已不屬于這里。盯著鏡子里逐漸有了細紋的臉,她意識到自己早已不是愛做夢的小女孩,而是兩個孩子的媽,已然奔四而去,她必須務實地活著,努力奮斗,把自己的小家經營好,保證孩子們健康快樂地長大,只在某些時刻,比如偶然翻到抽屜里高中時期的日記本,看到相冊里的畢業照時才允許她稍微松懈,暫時憶當年。

    后楊莊和龐各莊距離并不遠,大約七八公里左右。那天下午,李愛學開著電動三輪車帶著兩個孩子從娘家返回。到家門口,只見大門緊閉,推不開,想來是從里面插上了門栓。大白天的,關門干嘛?也許婆婆在睡午覺。李愛學拍了幾下門,沒人回應,又拍了幾下,這才聽到婆婆道,來啦,來啦,誰呀?孩子便喊奶奶,接著便聽見曹桂蓮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并興奮地說,大孫子回來啦?奶奶馬上開門。曹桂蓮將兩扇門開到最大,以便讓李愛學將三輪車直接開進院中。曹桂蓮并不看李愛學,似乎有意閃避她的目光,只拽著孫子孫女,問他們想不想奶奶。李愛學心想,難道婆婆嫌自己在婆家住得太久了?李愛學沒當回事,停好車拿了媽媽讓她帶的東西往屋里走,無意間瞥了婆婆一眼,發現她的衣服扣子系錯了位置。進了堂屋,只見后大門敞著,李愛學心想定是婆婆到后頭喂豬忘了關,便來到后院,打算關門,走到門口,很自然地抬腳出了門,想起那幾棵玉米,便看看有沒有抽穗。正是三伏天,熱浪炙烤著大地,后街上很空,只在盡頭有個背影,雖然一轉彎已不見,但李愛學還是認了出來,那是支書楊永勤--不,應該說是上一屆支書,自從去年開始,村長和支書都換了新的。

    6

    “日子過得真快,尤其對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縫間的事?!鄙细咧袝r,李愛學算得上文學青年,初讀這句話時并無感覺,如今想來卻感觸良多,她漸漸悟出人生確實是條不歸路,在時間洪流的裹挾之下,每個人都顯得渺小而脆弱,只能逆來順受,被推搡著前行,沒有任何選擇的余地,唯有后知后覺地慨嘆與追悔,并無奈地看開。之所以會這么想是因為孩子不斷長大,社會在科技和經濟的推動下日新月異,不知從何時起,周圍的一切都變了模樣。在李愛學上小學和初中時,她絕對不會想到水泥路能夠修到鄉間;不會想到直達縣城的公交車每天準時經過村頭兩次;不會想到有一天手機能普及到人手一部,連兒女都會迷上它;不會想到村里會有很多人開上小汽車,這其中便包括韓志杰。

    近些年,韓志杰在工作上愈發得心應手,步步高升,雖然沒有單干,拿的還是死工資,但一年下來也有近二十萬,買一輛十多萬的車自然是小意思。有了錢,韓志杰將房子翻蓋一新,并添置了很多家具和高檔電器,比如液晶電視、洗衣機、空調、電冰箱等。翻蓋房子是兩個人一直以來的心愿,因其格局過于傳統,除了堂屋,只有兩個房間,廚房也是后來加蓋的抱廈,只是苦于之前經濟不允許。隨著兩個孩子漸漸長大,迫切需要擁有獨立的房間,于是說干就干。在原有的地基上,房子向右延長三丈,原有的抱廈被拆除,改成平房與主房連通。這樣一來,廚房和儲藏室、洗澡間都移到了后方,前面的住房分成五個房間:韓志杰和李愛學依然住在最西邊,往東數依次為兒子的房間、女兒的房間、客廳和曹桂蓮的房間。曹桂蓮和兒子兒媳之間一下子隔了老遠,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站在堂屋喊話,如果有什么事找對方必須要穿過三道門,或者直接從自己的房間出來到院子里,再走到對方的門口喊一聲。李愛學再也聽不見婆婆看電視的聲音,打呼嚕的聲音,或是她的自言自語,有時候兩個人只在吃飯或是出門時才會遇見,這讓她感到從未有過的自在與愜意,可以盡情放大音量,聽想聽的歌,看想看的節目,不必擔心婆婆再隨意掀開門簾,像個刺探隱私的闖入者一般。

    曹桂蓮的房間雖然比以前小了些,但更顯得布局合理,依舊是她喜歡睡的火炕,墻邊還加了兩組暖氣,使得冬天里亦溫暖如春;窗戶改成了大塊玻璃的,日頭一旦躍過墻頭,陽光便會充滿半個屋子。兒子還給她新買了一臺液晶電視,裝了衛星天線,能看到很多節目。起初,曹桂蓮是欣慰而滿意的,可住了一段時間,她漸漸覺得住在這間屋子里,時間好像被拉長了,世界變得清靜了不少。隔壁是客廳,放著茶幾和春秋椅,除非來客人才會使用。待在房間里,將門一關,仿佛與外界失去了聯系,再也聽不見孫子和孫女爭吵的聲音,聽不見孫女的唱歌聲,聽不見孫子玩手游時發出的兵器聲,也聽不見兒媳在廚房剁菜餡兒的聲音。雖然每天都會和他們見面,孫子孫女放了學也會到她的房間打個卯,但耳畔沒有了那些聲響,曹桂蓮覺得自己像是被隔離了,一種深深的孤寂感從腳底貫穿頭頂,在體內回腸蕩氣。

    有段時間,曹桂蓮的腸胃不好,一到深夜胃部便有灼熱之感,輾轉反側直到后半夜兩三點才能睡著。到鎮上衛生院開了藥,多少有點兒效果,但不夠明顯,后來她發現只要晚上不吃飯,夜里就不會胃疼,便戒掉了晚飯。那是個周六,韓志杰回來的日子。晚上,曹桂蓮在房間內看電視,一陣香味悄然飄進了房間。真香啊,曹桂蓮吸吸鼻子,閉上眼睛聞著,隨后下炕穿上鞋,她想去看看兒子一家在吃什么。穿過客廳,她發現香味來自廚房,而且夾雜著歡聲笑語。她停住了,想返回。她覺得這么進去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孩子們又沒叫她,她干嘛要進去呢?可是好奇心仍然驅使她往前走,門楣的玻璃上都是哈氣,他們吃什么吃得這么歡樂呢?一推開廚房的門,看到眾人的表情,曹桂蓮便后悔自己的莽撞了。一家四口正圍著熱氣騰騰的盆子吃得滿面紅光,至于盆子里是什么,她看不清楚。見到她,交談戛然而止,就像突然停電的電視節目一樣。眾人轉而對她行著注目禮,讓她尷尬不已,她覺得自己破壞了人家的氣氛,另外一只尚未邁進門檻的腳不知該進還是放在原地。到底是孫子沒白疼,韓子軒喊道,奶奶來和我們一起吃火鍋!曹桂蓮趕緊道,不了,我就是聞著香,晚上不敢吃東西,你們慢慢吃。說罷,曹桂蓮轉身,羞愧地往回走。剛進屋沒多久,孫子端著一只碗進來了,里面有涮好的肥牛和幾樣菜蔬,非要讓她吃,她只好吃了一片肉,肉又嫩又香,確實好吃,可她心里卻不是滋味。

    打從孩子還在咿呀學語時,曹桂蓮對孫子的喜愛便明目張膽地多過孫女,不僅好東西留給韓子軒,就連給韓子軒的壓歲錢也更多。韓紫妍上二年級的那個春節,弟弟得了兩百塊壓歲錢,而奶奶只給了她一百塊,氣得她當面質問奶奶為什么如此。曹桂蓮直言不諱,還是她那套執迷不悟的老生常談,說她長大之后,尤其是結了婚,連父母都不可能惦記,又怎么會記得奶奶?韓紫妍不服氣,覺得傷到了自尊,便將一百塊丟給奶奶,并強忍淚水道,以后我再也不要你的錢。她說到做到,此后不僅再也沒要過曹桂蓮的錢,就連其他東西亦能斷然拒絕,甚至得有半年多都沒和曹桂蓮說話,沒去過她的房間,后來祖孫倆之間雖然恢復正常交談,但也僅限于一些客套話、場面話,交談時雙方幾乎都在躲避著彼此的目光。韓紫妍的學習成績一直不錯,初中畢業后考上了縣城里最好的高中,從此住校,兩個星期才回家一次,和奶奶見面、說話的次數更少。韓紫妍上到高三那年,韓子軒也考進了縣一中,隨后韓紫妍考上了南方的一所大學,每年只在春節時才會回家幾天,暑假不是去和同學出去玩,就是兼職做家教,賺零花錢。這樣一來,家里只剩下李愛學和曹桂蓮,面對著越來越寡淡、單調的鄉村生活。

    除了河套上那塊多出來的地還在按部就班種植玉米外,其余地塊早就改種了經濟作物,收獲時李愛學會雇上十來個人幫忙,用不了幾個小時就能裝上車,當場兌換現金。忙完了要緊的活,李愛學才會開著帶車斗的電動三輪車去河套上收玉米,此時玉米早已熟過頭,只需將果實直接從秧子上掰下裝車即可。每次掰玉米,曹桂蓮都跟著去,盡管她看上去還算硬朗,但從河岸爬到河埝上那段短距離的坡路還是每每讓她氣喘吁吁。李愛學便讓婆婆只管掰,運上車則由她一人負責。這一年的玉米長勢特別好,運了三趟還沒運完,而天已擦黑。李愛學想要明天上午再拉一趟,但曹桂蓮說,晚點就晚點吧,弄完了省心。將第三車送回家又返回河套時,西天徒留一抹殘紅,地頭上坐著曹桂蓮,暮色中她的剪影顯得單薄而落寞,恍惚間李愛學愣住了,在她一貫的記憶中,婆婆雖然瘦弱,但還不至于干癟成二維的一般。婆婆正出神的望著河面,旁邊放著一堆剝了皮的玉米棒子。李愛學走過去,曹桂蓮拍拍旁邊的玉米皮道,坐這兒歇會兒吧,最后一車,不著急。李愛學只得坐下,循著婆婆的視線望向河面,河水無比平靜,似乎睡著了,隱約的微光仿若呼吸。

    太安靜了,連個蛐蛐叫都沒有。曹桂蓮道。

    蛐蛐該凍死了吧。李愛學漫不經心地應答。

    沒那么早,況且今年又暖和。曹桂蓮道,不光蛐蛐,你發現沒,別的昆蟲和鳥也越來越少,都是農藥弄的,我記得以前種麥子時我一個人澆水,夜里打著手電筒,坐在地頭上,耳邊充滿各種各樣的聲音,有鳥叫,蟈蟈叫,拉拉蛄叫,青蛙叫,還有水流聲,風吹樹梢聲,莊稼的拔節聲,有時還有螞蚱、青蟲和大蛾子落在我身上……

    一個人在野地里不害怕嗎?李愛學問,萬一碰到蛇、蝎子、蚰蜒這些玩意怎么辦?

    不怕,那些東西躲著人走,你不惹它們,不會傷害你。曹桂蓮道,咱們那塊地不遠處就是一片墳地,有時還會傳來夜貓子叫,可我還真就沒怕過,年輕,火力旺,一心想的就是把麥子澆足水,多打些糧食,有各種各樣的聲音陪著我,倒熱鬧,反而是現在,人越活越懶,越來越自私,為了多賺錢,搞得其他活物越來越少,野地里變得一點兒生氣都沒有,靜得瘆人。

    小時候確實快樂,雖然有點兒苦。李愛學望著東方冉冉升起的一輪皎月道。

    志強要活著,現在也是個中年人了。曹桂蓮突然道。

    婆婆又想起了她那早夭的兒子,李愛學不知該說什么,盡管想安慰她一兩句。

    昨晚我夢見他了,他跟我要東西,說他沒有錢,太窮了,連衣裳都穿不起。曹桂蓮道,其實每年清明、鬼節、過年還有忌日我都有給他燒紙,他怎么沒收到呢?我剛想解釋,他氣得一甩手就不見了,我急得叫出了聲,接著就醒了,后來又逼著自己睡著,可再沒做夢。

    您在哪兒燒的紙?李愛學問。

    路口,燒的時候我也會念叨著,燒完還用水圈起來,他為啥收不到呢?曹桂蓮充滿疑惑,難道非要我回老家,到他墳上看一看?哎,自從搬遷后我就沒回去過,他一定在怪我。

    李愛學是個徹底的無神論者,但她想起了《紅樓夢》中賈寶玉祭奠金釧結果被林黛玉打趣的情節,便道,在路口他肯定收不到,您應該在河邊,池塘邊,有水的地方,畢竟他是在水里……

    有水的地方就行嗎?曹桂蓮的眼睛在黑暗中閃了一閃。

    行。李愛學繼續照搬曹公的理論,天下的水總歸一源,江河湖海都是相連的。

    有道理,讀書人懂得就是多,我怎么就沒想到呢!曹桂蓮釋然地長出一口氣道,再過半個月就是立冬,該送寒衣了,到時我就來河邊燒紙……她喃喃自語。

    回家時,月亮已爬上樹梢,曹桂蓮的目光滑過月亮,突然驚奇地說,那是啥東西?怎么還在飛?李愛學暫時停下車,望著婆婆手指的方向,只見一盞孔明燈正在徐徐飛升,便道,那是天燈。婆婆問,干啥用的?李愛學道,又叫許愿燈,把愿望寫在燈上,放飛。婆婆哦了一聲道,沒見過。李愛學道,古時候就有,只是咱們這邊很少有人放,不知道為什么這幾年又流行起來了。婆婆問,管用嗎?李愛學道,心誠則靈。婆婆問她,哪有賣的?李愛學道,集市上可能有,您要許愿嗎?婆婆道,我想試試。李愛學問,您有什么愿望?婆婆不好意思道,這輩子不可能了。李愛學問,為什么?婆婆仰頭望著蒼穹道,就算我再活上二十年,又能改變啥?我只希望下輩子能托生成男的,最好是有錢人家的,或者知識分子家庭也行,反正要不愁生計,從小接受良好教育,上好大學,有好工作,娶一個長得好,性情又好,學歷又高的媳婦,生幾個孩子,過一輩子體面的生活。她的雙臂交疊抱在胸前,口吻虔誠而充滿期待,月光在她臉上棲息、流淌,看上去像個信徒。

    7

    韓子軒考上大學那一年的秋天,李愛學發現韓志杰有了外遇。

    韓志杰的第一輛汽車是雪佛蘭,幾年后換成了奧迪,換車后,他回家的次數明顯減少。起初,這并未引起李愛學懷疑,隨著職務的不斷升高,老公的應酬越來越多,休息時間自然被擠壓,難得放假,沒必要每個月都回家,對此,她理解并支持,每次當他帶著歉意在電話里說他不回來時她都會勸他工作要緊,更要注意身體。她明白,韓志杰已逐漸適應城里的生活方式和節奏,雖然嘴上嫌棄城里人多,可回到農村,他又無聊到原地打轉,分分鐘想回城。其次,他們已是奔五十的人,性需求雖然有,卻早不像當年那般強烈,即使他回來,也很少再做,即使做,也不像以前那么熱情,飽滿,不過是例行公事,匆匆而就,惹得她漸漸不再熱衷此事,想來天下夫妻大概都這樣。韓子軒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李愛學激動萬分地給老公打了電話,可韓志杰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般興奮,只簡單鼓勵兩句,也沒有說要回來為兒子慶祝,只在幾天后給兒子匯了一筆錢當作獎勵。給錢--這是他近些年來表達感情的主要甚至是唯一方式,似乎錢就能代表他。不僅整個暑假沒回,直到兒子到南京上大學,他也以工作忙為借口而沒有出現,李愛學為此在電話里跟他吵了幾句。事后,李愛學越想越覺得不對勁,韓志杰的口吻和話語中有一種事不關己的冷漠,對這個家和家里的人沒有任何牽掛,以前他不是這樣的,也許他有什么難言之隱吧。與此同時,曹桂蓮在對兒子的惦念中也覺出了異樣,叮囑兒媳務必要到城里一探究竟。

    在韓志杰剛買上車那兩年,他曾帶著老婆孩子到自己工作的縣城玩過幾次,當時尚在租房,直到去年才在唐山市里按揭買了房。李愛學去過兩次新房,很寬敞,她也曾想住過去,但剩曹桂蓮一個人在家,她和韓志杰又不放心,而曹桂蓮又住不慣城里,因此這件事便不了了之,雖然誰都沒表態,但大家都明白這要等到曹桂蓮百年之后再議。李愛學沒跟韓志杰打招呼,直接坐班車到唐山,隨后打的到韓志杰的住處。她有鑰匙,卻插不進鎖孔,鼓搗半天也不行,再次確認地址無誤后,她意識到韓志杰換了門鎖。她只得往電梯口走,打算離開,這時剛好從電梯里走出一個女人。這女人年輕、漂亮、打扮入時,散發著妖嬈的氣息。李愛學不禁多看了兩眼,卻見那女人朝著韓志杰的門口走去,她心生疑竇,遂悄然緊跟,只見女人拿出鑰匙開了門。女人發現李愛學盯著她看,便問,瞅啥瞅?李愛學問,這是你的房子?女人理直氣壯,廢話,不是我的還是你的?李愛學道,韓志杰是你什么人?女人打量幾眼李愛學,哂笑道,你是他的鄉下老婆吧?李愛學道,什么鄉下城里?我就是他老婆。女人嗤了一聲,沒說什么,便要關門,李愛學眼疾手快,沖到門口,仗著力氣大,硬是擠了進去。女人氣得大罵,揚言要報警。李愛學不為所動,鞋都沒脫便躺在了客廳的沙發上,從液晶屏幕中端詳著自己的姿勢,竟然酷似曹桂蓮撒潑耍賴的樣子。

    難怪韓志杰一直不回家,原來他真有了外遇。李愛學不是沒想過這種情況,但她馬上否定了自己的胡思亂想,在她心中,韓志杰盡管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單純得甚至有點兒傻的鄉下小伙子,可也不至于做出對不起老婆孩子和家庭的事,因為他有責任感,有忠心,而且他舍不得在女人身上和這方面花錢,就連足療都不做(當然,那是他自己說的)。然而,她錯了,韓志杰到底是個男人,男人與生俱來的劣根性他自然不少,只是以前日子簡單,拮據,閉塞,沒有給他提供機會;而現在條件充分,時機成熟,再也不用約束膨脹的欲望,他有足夠的資本支撐他沖破道德的束縛,做他想做的事。人是會變的,這無可厚非,用一句渣男的話來概括,他只是犯了大多數男人都會犯的錯誤??衫類蹖W還是憤怒、委屈、傷心,沒想到自己會碰上如此棘手而又狗血的事。

    在見到韓志杰以前,李愛學尚對他懷著較大的期望,她認為他不過是難耐寂寞,尋求新鮮和刺激,偶爾玩火,既然東窗事發,他應該就會跟她認錯道歉,祈求她原諒,然后和這個女人徹底斷絕往來,并像從前一樣做個稱職的好人??僧數玫较⒌捻n志杰回到住處后,她才意識到自己是多么天真和不切實際。韓志杰從未對她如此冷淡,他的語氣和表情陌生到讓她難以置信。沒錯,他承認了他和那個女人的關系,卻沒有絲毫愧疚,反而一副理所當然的架勢。他還面無表情地對她說,離婚吧,反正孩子都大了,你想要多少錢,回去想想,想好了聯系我,我盡可能滿足你。李愛學氣得渾身亂顫,下巴抖得要脫落似的,這種出乎意料讓她心寒不已,好不容易她才稍微定下心神,一字一頓地對他說,我--不--離--婚。韓志杰像是早就料到她會這樣,若無其事道,隨便,不過看在夫妻這么多年,你又給我生兒育女的份上,我勸你還是識時務點兒,鬧僵了你得不到任何好處。那女人在一旁得意地望著李愛學,隨即走到韓志杰身后,下巴抵住他的肩膀,挑釁道,大嬸兒,你現在配不上他了,早點放手吧。李愛學抬起胳膊,照著女人的臉就是一巴掌,打得她錯愕不已,繼而哭哭啼啼,梨花帶雨,跟韓志杰撒起嬌來。他一邊安慰女人,一邊對李愛學吼道,滾!你怎么變得和我媽那么粗魯?竟然打人?李愛學揚起手還想再打,卻被他抓住,并將她推出門外,關上了門。李愛學此刻亦顧不得形象,大吵大鬧,惹得對門的住戶開門察看,她在門上踢了滿滿的腳印,直到腳掌生疼,韓志杰也沒有開門。想了想,她下了樓。

    回到老家,禁不住曹桂蓮的一再追問,李愛學將事實告訴了婆婆。曹桂蓮氣得一蹦三尺高,大罵道,牲口玩意,反了天啦,不要臉,明兒帶我去找他,我非得當面問個清楚。見婆婆如此動怒,李愛學只得勸道,您先別生氣,這也不能全怪他,他一個人在外面,又是燈紅酒綠的地方,難免控制不住。曹桂蓮道,甭替他說話,錯就是錯,馬上給他打電話,我跟他說。李愛學道,不用了,我想晾晾他再說。曹桂蓮道,不中,你還不了解他,別看他現在賺了大錢,長了見識,其實還是傻,根本分不清好壞人,臉皮薄,耳根子軟,人家給他兩句好話就飄上天了,也不看看自己啥歲數了,那么年輕好看的能看上他?還不是為了錢。李愛學道,您就別管了,我自有打算。婆婆問,你咋打算的?可不能這么放過他,便宜了那女的。李愛學實在不想婆婆插手這件事,她覺得就算韓志杰在婆婆的壓力下回到她身邊,那又能怎樣?他的心已經不在她身上,猶如手里的沙,與其緊緊握住倒不如揚了它,非要把他拴在身邊,得到一個靈魂缺失的人有什么意義?于是她道出真實想法,并說,反正孩子大了,只要他給我錢,夠我生活,就行了。婆婆嘆氣道,你呀,根本不知道一個女人獨自活著有多難!有個男人,就算他不經常在你身邊,可心里到底踏實。李愛學不語。過了一會兒,曹桂蓮又道,這樣吧,我把他勸好,以后你就住到城里,在他跟前,看他還敢不敢搞用不著的。李愛學道,那除非,您也一塊過去。曹桂蓮道,我不去,我在鄉下住慣了,自在,住樓太憋悶,到那兒肯定活不長。李愛學道,那我也不去。婆婆臉上綻放出詫異的光彩道,隨你便。她起身,走了幾步又駐足,回頭對兒媳道,過三天吧,給他打電話。

    三天后,韓志杰卻先給李愛學打來了電話,當時她正和曹桂蓮在廚房擇韭菜。曹桂蓮聽出是兒子的電話,便示意兒媳將手機給她。李愛學只得道,等下,媽有話說。韓志杰沒想到母親在身邊,聽到對方的喘息聲,便叫了一聲“媽”。曹桂蓮拉著臉道,你還有臉喊媽?我沒你這種兒子。韓志杰道,您聽我解釋,我跟愛學聚少離多,已經沒有感情了,但凡能挽回我也不至于出此下策,您以為我愿意離婚?曹桂蓮道,甭跟我胡扯,你以后要是還想認我這個媽,就趕緊道歉,我們也能原諒您,就當什么事都沒發生過,你還是我兒子。韓志杰道,您別逼我,感情的事自己也做不了主,我現在不像以前了,我有更高的追求,蘇眉跟我才合適。曹桂蓮道,那種臭女人,正要是有錢的男人就合適。韓志杰道,我不允許您詆毀她。曹桂蓮道,照你這么說,你是鐵了心要離婚?韓志杰嗯了一聲。曹桂蓮道,那你可以答應愛學提出的任何條件?韓志杰道,我只能盡量滿足。曹桂蓮道,那行,你給她兩百萬塊,家里的一切也都給她,我就讓她跟你離婚。李愛學和韓志杰都沒想到曹桂蓮竟然如此獅子大開口,李愛學連忙擺手制止。曹桂蓮瞪了她一眼,示意她別管。韓志杰道,您在開玩笑嗎?我到哪里弄兩百萬?這么多年的工資加起來能夠兩百萬就不錯了。曹桂蓮道,我不管,你不是有錢嗎?你不是學那些大款不走正道嗎?那就要付出代價。韓志杰道,您這是故意刁難!曹桂蓮道,兒啊,做人不能沒良心,我給你算算這筆賬。曹桂蓮換了個坐姿,將胳膊肘支在腿上,許是累了,接著道,真要離了婚,我跟誰過去?你肯定不要我吧?就算你要,我也不想面對那種女人,愛學跟你結婚這么多年,為你生兒育女,照顧老媽,還把家里的事打理得井井有條,讓你安心上班賺錢,這一塊你得給她多少錢?她現在還不到五十,將來還有幾十年要過,一年要多少錢?我不跟你過,那她還要照顧我,你又得付她多少工資?這么一算,兩百萬一點兒都不多,你跟那個女人要是真格的,那為了在一塊就應該共同面對,你沒錢,那你問問她有錢嗎?她沒有的話,能不能為你去借,要是她借不來,我覺得那她對你就不是真心的。韓志杰泄氣道,您這是強人所難。曹桂蓮道,別跟我廢話,給你倆月,籌到錢再說。曹桂蓮將手機遞給李愛學道,不準心軟。韓志杰道,是你讓我媽這么做的吧?李愛學連忙否認,我沒有,你聽我--韓志杰哼了一聲道,別以為把我媽搬出來我就會怕你,等著瞧!

    自此,韓志杰沒再提過離婚,回家的次數再度銳減,只有春節和中秋才回,每次待上四五天便返城。平時亦不會主動和家里聯系,不給李愛學打電話,但會和孩子們聯系,以前每個月都要給她的生活費也免了,改成直接給兒女打錢。而蘇眉,在得知短期內不會有結果后便另覓新歡,離開了韓志杰,這在一定程度上給了他不小的打擊,讓他痛心不已,并將造成這種局面的責任全部歸到了李愛學身上,是她讓他失去了此生獲得幸福的最后機會。李愛學明白他恨她,他誤會了她,以為曹桂蓮對他的管控是她背后使壞,他這是在蓄意報復她,懲罰她。她曾試圖跟他解釋,但他不給她機會,對她的冷暴力持續了若干年,直到兒女們相繼畢業參加工作才稍有緩和??啥嗄陙淼臋M眉冷對、冷言冷語早已使得夫妻感情出現了幾近無法彌合的裂痕,甚至他們已習慣帶著距離感相處,彼此都已失去修補感情的念頭和信心,倒不如這般相安無事地過下去。為此,曹桂蓮愧疚不已,幾次三番替兒媳跟兒子解釋,韓志杰表面上一一應承,其實是懶得和母親廢話,他覺得母親根本不理解他,從未真正喜歡過他,不考慮他的社會身份,不尊重他的個人意愿,只把他當成私有物品,只知道從他這兒索取愛和生活保障,希望他做一個言聽計從的乖兒子。他不明白為什么自己反倒成為了這個家的外人,難道就因為自私了一回?這有錯嗎?因此他對李愛學更加冷淡和反感。李愛學明白婆婆的心思,為了不讓她再操心乃至插手此事,她只得在曹桂蓮面前假裝一切安好。而她確信,婆婆看出了她的佯裝卻沒有點破,仿佛有著同謀般的默契。

    8

    那年冬天,老支書楊永勤因為腦出血沒能搶救過來,發病當天便咽了氣。曹桂蓮讓李愛學去燒點紙。按照風俗,除了同族的人,鄰居以及村里和支書走得近的人家都要派一個人(多是死者的晚輩)過去悼念,還會有人幫忙燒火做飯、買東西、挖墓、抬扛(當然,現在挖墓都靠挖掘機,棺材也都是農用車直接送)等。燒紙歸來,恰好碰到劉嬸,她道,呵,燒紙去啦?你婆婆讓去的吧?李愛學嗯了一聲。劉嬸意味深長地說,我猜就是,她不好意思,肯定讓你去。李愛學不明白她的言外之意,但能感覺到她眼神中的復雜和八卦。劉嬸又道,回去看著點兒曹桂蓮,別讓她傷心過度。這一次,李愛學聽出了弦外音,繼而聯想到一些傳聞,難道婆婆和楊永勤真的有一腿?以前她曾隱約聽別人說過,大多是那些和婆婆不對勁兒的愛嚼老婆舌的女人。她是不信的,認為那些人是故意中傷。不過,早年間,婆婆和楊永勤之間走得的確有點兒近,楊永勤對韓志杰家明顯比較照顧,但這些情況在他不做支書后便不復存在了。

    回到家,李愛學直接去了婆婆的房間。電視像往常一樣開著,正在播放搞笑綜藝,曹桂蓮盯著屏幕,目光呆滯。李愛學坐到一旁,曹桂蓮這才轉過頭,問她,去過了?李愛學點頭,她發現婆婆眼圈泛紅,且躲著她的視線。接下來的幾天,婆婆一直心不在焉,尤其是楊永勤下葬那日,整個村子上空飄蕩著吹吹打打聲,時刻提醒著有一個人離開了人世,曹桂蓮猶如驚弓之鳥,不時出神地望向窗外或是虛無之處。起初,李愛學以為婆婆這是兔死狐悲,畢竟村里和她年紀相仿的人逐漸被死神領走,這預示著屬于她的那一天也在逼近。但某個瞬間,一件往事襲上心頭,就是那次從娘家回來時,在后門口發現支書楊永勤的背影,而婆婆的上衣扣子居然張三和李四系到了一處,難道--傳聞是真的?如此一想,李愛學豁然開朗,所有的疑問都有了合理的解釋,包括有一次韓志杰和婆婆吵架,說曹桂蓮不要臉,原來指的正是這件事??!噯喲!李愛學望著一臉悲戚之色的曹桂蓮,內心啞然,真是沒想到,婆婆竟然……都那么大歲數了,難道還有需求嗎?再說,楊永勤不是有老婆嗎?而且現在還活得好好的。李愛學刷著碗,偷偷地白了婆婆一眼。她以為婆婆沒看見,盡管后者的腦袋好像歪了歪。

    下午三點多,當刺耳的嗩吶聲響起時,曹桂蓮出了門,她知道是該出殯了。她站在街口,目送著白色的隊伍朝著她走來,那些披麻戴孝的人從她面前一一經過,隨后朝著墳地走去。張望了半日,隊伍早已不見,她才轉過身,只見兒媳站在她身后,關切的目光中帶著詢問和好奇。曹桂蓮抬起布滿老人斑的手,將額頭灰白的亂發往后攏了攏,朝兒媳露出一個寬容的微笑。她明白李愛學在想什么,哎,他們不會懂,所有自以為年輕的人都不會懂,除非他們到了這個年紀,否則他們永遠也不會理解,那些蒼老、松弛、布滿皺紋的軀體其實和年輕時候一樣,充滿著渴望,雖然時間已經剝奪了太多東西,讓他們變得千瘡百孔,可這并不代表他們就甘心離開這個世界。

    從廣州的大學畢業后,韓紫妍在深圳找到了工作,兩年后有了男友,沒多久便結了婚。因為離家遠,假期又少,她很少回家,有時甚至連春節也只是回婆家,奶奶去世時她沒有回來,當時已懷了五個多月的身孕。韓子軒畢業后,在北京找到了工作,他學的是軟件開發,稍微辛苦些,經常加班,收入還不錯。因為離家近,得空他便能回家,奶奶去世前一個多月,他已有預感,因此后來接到媽媽的電話時并不覺得多么意外,馬上請假去了車站。從小到大,奶奶一直很疼他,有什么好吃的寧可自己不吃也要留給他,小時候他沒少惹爸媽生氣,如果不是奶奶從中阻攔,他的屁股早被打開了花。奶奶即使心情再不好,看見韓子軒也會多云轉晴,在他的記憶中,奶奶對他只發過一次火,甚至親手打了他。那是二年級時的暑假,他和伙伴們在藍泉河洗澡,結果被到河邊給牛割草的奶奶逮個正著。奶奶一改往日的慈祥和善,暴跳如雷,對他大喊大叫,仿佛晚一秒他就會溺水而死。等他上了岸,奶奶一把薅過他,連衣服都沒容他穿,照著屁股一通亂揍,與其說是因為疼痛而哭泣,倒不如說是被奶奶那兇神惡煞的樣子嚇壞了。韓子軒一哭,奶奶停了手,旋即跟著哭,一邊哭,還一邊撫摸他的“猴屁股”,泣不成聲道,以后別玩水了,聽奶的話,只要不玩水,要啥我就給你買啥。韓子軒不明所以,只得連連答應。直到他上初二,得知爸爸有一個因為溺水而死的哥哥,他才明白奶奶當時為何如此動怒。

    曹桂蓮是在楊永勤去世后才一點點垮掉的,先是腿腳不再靈便,以前五分鐘能走完的路程現在需要十分鐘;力氣也隨著飯量的減小而越來越小,以前提得動滿滿一桶水,后來提半桶水都要呼哧帶喘;她越來越懶得動,躺在炕上的時間明顯比出去的時間多了,呆著呆著就會睡著,卻睡不沉,稍有動靜便驚醒,然后接著睡;再后來,她開始頭暈目眩,稍微受涼就會感冒,身體的各個部位輪流發病,有時一個一個來,有時則三五個同時發生。在家人的多次勸說下,她終于同意到醫院做了全面體檢。結果顯示,她有高血壓、輕微動脈硬化、心律失常、室顫、胃潰瘍以及風濕等老年人常有的疾病,程度都不算嚴重,并不需要手術,但這些小毛病卻能大大降低生活質量和身體素質,這是衰老的特征,是自然規律,除了用藥物控制惡化以及注意飲食和休息外,別無辦法。醫生開了很多藥,并囑咐李愛學和韓志杰一定要讓老人按時服用,不能覺得癥狀好了就斷藥,尤其是治療高血壓和心臟病的藥物一旦開始服用基本就要長期堅持,擅自斷藥很可能引起耐藥,為以后的治療帶來困難。自此后,直到六年后去世,曹桂蓮沒有一天是不需要吃藥的。

    工作兩年后,韓子軒打算在北京買房子。韓志杰賣掉了豐潤區的那套房,為兒子湊夠了首付,自己則重新租了個一居室。韓子軒不想讓父親這么干,但自己又實在缺錢,只得說,等我的房子下來,您和我媽都跟我去住吧。韓志杰笑道,你有這份心就夠了,再過七八年,我也該退了,到時我就回老家,你不用惦著我們,我有退休金,養老錢也攢得差不多了,包括你媽那份。住進新房后半年多,韓子軒就和大學時談的女朋友結了婚。在老家辦的酒席,挺熱鬧,連他一些要好的同學同事也來了,擺了二十來桌。新娘子長得既不好看也不難看,她給李愛學的感覺不太好,不夠親切,似乎很難交心。在李愛學看來,她配不上兒子,但兒子喜歡,不僅對她順從、殷勤,甚至有點兒怵她,時刻顧忌著她對他家里人的看法。一旦李愛學或曹桂蓮說了某些不合時宜的話,韓子軒總在第一時間給女孩丟過一個眼神,或是悄悄捅她一下,仿佛在表示歉意和不安,那樣的眼神和動作,是在告訴女孩,他很在乎她,感激她,暗示她要對眼前這兩個被時代拋棄的老女人給予體諒和寬容,不要苛責這個家庭,不要表露嘲諷,但背地里盡可以大肆跟他吐槽。典禮進行到一半時已沒有李愛學什么事,她從椅子上起身,拍拍微麻的腿,來到臨時為一對新人布置的新房。他們只在這里住一夜,次日便回北京,因此只換了新的衣柜和一些被褥、衣物、洗漱、化妝用品等。賓客們全在院子里看典禮,不時爆發出笑聲和掌聲,沒有人注意到李愛學的離席。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在她心頭盤旋,尤其是新娘子抬頭望向韓子軒的眼神,朝他微笑的方式,讓李愛學非常不舒服,猶如被人搶走了心愛之物。她有什么可神氣的?她以為這個男人從此就被她攥在手心里了?她真得懂他嗎?她知道他小時候對媽媽有多么依戀嗎?見過他考試得了第一名時飛奔著跑回家撲進媽媽懷里的樣子嗎?她以為和一個男人吃了幾頓飯,看了幾場電影,同居了一年多就能了解他嗎?可是這些話,李愛學只能悶在心里,誰都不能跟誰說。她打開衣柜,目光緩緩地從一件件新衣上滑過,她知道她應該為兒子感到高興,可是她為什么就不能呢?當她轉過身,卻見曹桂蓮正站在門口,拄著拐杖(兩年前她已經開始拄拐了)望著她。四目相對那一刻,李愛學忽然有點兒理解當初剛嫁給韓志杰時,曹桂蓮為何會對她充滿敵意了。日光之下并無新事,只是發生在不同的人身上而已。李愛學想,一個輪回又要開始了,好在她不會和兒子他們住在一塊。曹桂蓮說,出去吧,你應該高興點兒。李愛學沒說什么,從婆婆身邊出了門。

    曹桂蓮是在孫子婚后的第二年春天去世的。像是某種預兆,直到陽春三月,墻根旁那株刺玫也沒有芽孢,枝干亦沒有泛出綠意,反而比冬天時更加干枯,輕輕一掰即斷,并隨之迸發出一小片煙塵,如同一個幻夢。死前一個多月,曹桂蓮已下不來炕,除了吃飯,其他事都得李愛學幫忙。她的女兒韓志英來看過她兩次,一宿都沒住,吃過午飯便說家里事多,趕緊回去了,像是擔心走晚了要派給她什么活計。李愛學每天給曹桂蓮端屎端尿,擦身子,洗頭,梳頭,變著花樣做飯,盡量滿足她的要求,她的生活里似乎只剩伺候婆婆這一件事。起初,曹桂蓮有些不好意思,她是獨立慣了的人,要不是到了這份上,絕不會同意別人碰她的身體,目睹她排泄。她像個嬰兒一樣毫無保留的將隱私和軟弱暴露在兒媳面前,這讓她極度難為情,因此很多時候她都閉著眼,直到李愛學離去才睜開。

    有一次,李愛學給她擦身子,她說,愛學啊,我快了。李愛學道,您別這么說。曹桂蓮道,真的,我能感覺到,其實你也這么覺得,是不?李愛學沒言語。曹桂蓮又道,別著急,你再忍幾天,我就不會麻煩你了。李愛學放慢動作道,別亂想了。曹桂蓮一把抓住李愛學的手道,孩子,你恨過我吧?我以前做過很多對不住你的事,我要強慣了,也獨慣了,尤其是你剛嫁過來那陣,我看著你就不順眼,總覺得你和志杰過不長,看你就像個外來者,沒辦法把你當成一家人;另外,你一個農村人,讀那么多書有啥用?可能因為我不識字吧,就排斥有文化的人;再有,你的脾氣我也不喜歡,其實我喜歡開朗的,大大咧咧的那種人,你這人吧,表面上不言不語,甚至順從我,其實你主意大著呢!因為這些,我總是故意為難你,給你難堪,你肯定恨過我,嫌棄過我吧?可到頭來我只能靠著你,你說,我這不是自己打自己臉嗎?李愛學道,都是過去的事了。曹桂蓮嘆道,是啊,沒想到竟能這么疙疙瘩瘩地相處下來,沒辦法,合該咱們娘倆有這么一遭,后來我也就認了,認了以后就看出你的好來了,才發現其實誰都有好的地方,只要你跟她相處,處不來也要處,往死里處。李愛學被婆婆的話逗笑了,她道,可能家人就是這樣吧。

    曹桂蓮囑咐道,等我死了,把我的骨灰撒在河里吧,你跟我說過天下的水都是相連的,后來我在河邊給志強燒紙,他果然收到了,給我托了夢,這下子我就能見到他了。李愛學道,這……曹桂蓮接著道,就照我說的辦吧,我本來就是個外來戶,不想和這個村的人埋在一起,活著受他們欺負,排擠,難道死了還這樣?李愛學意識到婆婆是極其認真地在交代后事,便點了點頭。曹桂蓮把李愛學的手抓得更緊,眼角溢出混濁的淚。她又道,等我死了,你跟志杰要真過不到一塊了就分開吧,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反正孩子大了,子軒知道疼你,你又不像我那么霸道,愛管事,肯定招人待見,跟志杰離婚后,就去跟兒子過,幫他們照看孩子,你要不想呢,就在這里繼續待著,不過,一個人太難了,我真不放心。李愛學覺得眼角發癢,伸手摸了摸,濕濕的,她道,放心吧,我們不離婚,志杰打算讓我去城里,再過幾年,等他退了就回來住。曹桂蓮道,那就好,都奔六十了,弄那些幺蛾子干啥!

    那天下午,下了一場春雨,地皮濕漉漉的,空氣里彌漫著清新的泥土氣息。接近傍晚時雨才停,夕陽點燃了玻璃。曹桂蓮剛剛喝完一碗小米粥,蘸醬吃了一棵新長出來的羊角蔥。她看著窗外說,晴天了不是?李愛學道,對。曹桂蓮道,我想出去待會兒,聞聞春天的味兒。李愛學道,行。收拾了碗筷,她將韓志杰弄回來的老板椅拖到院中,墊了一床被子,之后將曹桂蓮背到院中,放到椅子上,又在她身上蓋了棉被。正是麥子拔節、桃花盛開、野菜遍地、萬物生長的季節,不時有莫名的陣陣野香飄過。曹桂蓮貪婪地呼吸著,像個瀕死之人。她閉著眼,睡著了一般安詳。李愛學喊了她兩聲,她沒睜眼,只用微弱的聲音說,別擔心,還沒死呢。說完,又睡了過去。

    天漸漸黑了,在淺眠中,曹桂蓮被兒媳婦推醒。她睜開眼,只見自己的胳膊上放著一個打火機,兒媳婦則托著一盞大紅色的天燈站在她面前,紅紙上用黑筆寫著一行字。曹桂蓮只認得自己的名字,便問兒媳婦寫的什么,李愛學念道:愿曹桂蓮下輩子做個“高富帥”。曹桂蓮笑得咳嗽連連,淚花泛濫,半晌才平靜下來,對兒媳道,謝謝你,孩子。李愛學讓她點著天燈中間的那塊固體燃料,說那是石蠟。曹桂蓮抓起打火機,努力了幾次,終于打著,火苗閃爍,夜色隨之微微顫動。石蠟引燃,火苗漸旺,燈體鼓脹,李愛學松了手,天燈搖搖晃晃,猶如一顆自由的靈魂,越升越高,最終融于漫天星斗之間。

    作家簡介

    焦沖,1983年生于河北玉田,河北文學院簽約作家。2008年開始在《當代》《人民文學》《山花》《長城》等期刊發表作品,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男人三十》《微生活》《原生家庭》等七部出版或發表,中短篇小說集《沒事就好》。曾獲第二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長篇小說佳作獎,2017年度廣西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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