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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獲》2021年第1期|雙雪濤:刺客愛人(節選)
    來源:《收獲》2021年第1期 | 雙雪濤  2021年01月25日07:08

    太陽出來了,李頁還沒有睡著。他倚在床上,十分驚詫。夢里的人他已多年未見,可她似乎比當年還要鮮活。他試著用自己的嘴輕輕說出這個名字:姜丹,姜……丹。他已經十幾年沒有說過這兩字,說起它們的時候就像口中進了一塊不大不小的石頭。姜丹是他的女朋友,前女友。他們談了六年戀愛,分手,之后再沒聯系過,就像一場雨突然停了,太陽出來,很快地上也干爽了。當時李頁愛上了別人,準確地說,是和別人上了床,那個女孩他見過兩次,第三次就去開了房,他沒有猶豫,做了幾次愛從床上醒來之后,也沒有后悔。他熾熱地愛上了那個女人,她的吸引力對于他來說完全是動物性的,因為其徹底,所以也變成了某種精神性的東西。他們兩個交往了大概一年的時間,那幾乎是李頁人生中最快樂的一年,既墮落,又充實,床上功夫突飛猛進,剔除了庸俗的事業心。一年后,女人開始和別人約會,他患上了嚴重的抑郁癥,幾乎死去,全仗了母親的陪伴才活下來。

    李頁的母親是個會計,退休之后還在幫別人代賬。他生病之后,母親就來了北京,睡在他出租屋的沙發上,晚上對他嚴防死守,白天還要做賬。當時他已幾乎失去人的基本情感,也喪失了很多記憶,但是奇怪的是,幼兒時的記憶卻時不時地浮現出來,那些最初的黏稠的記憶。他想起在他四歲的時候,腰部生了一個巨大的癤子,核桃那么大,棗那么紅,母親燒了一鍋熱水,把熱手巾丟進去,用筷子挑出來,稍微晾一晾就敷在他的癤子上。他疼得死去活來,母親用手錘擊他的臉,那兇猛的肉拳頭,打得他幾乎暈過去。突然一聲巨響,他確信他聽見了那個聲音,就像西瓜,熟透的西瓜,誰的手指輕輕一點,西瓜就炸開了一道裂紋。他的癤子爆開了,膿血噴濺在白色的手巾上。他感覺到巨大的快感和透支的空虛,像是有人從他的身體里抽走了簽子,他的其他部分于是散落在地。他睡去了,感覺自己還在流淌著,但是同時也睡著了。醒來時發現母親睡在出租屋的沙發上,已經老了,身體散發著老人微弱的臭味,因為北京的酷暑而頻繁翻著身子,這完全陌生的生活因為母親的身體而與過去的一切都產生了關聯,就像新書里一片古老的葉子。我挺過來了,他對自己說。他發現自己在出汗,汗水順著他的腳趾縫流到地板上。我活下來了,他的腦中泛起這個聲音,沒有過多的喜悅,他丟失了那個能夠殺死他的東西,仿佛一個人爬過一座陡山,扔掉了最可寶貴的行囊,面前還有漫長的道路等著他。他回到自己的房間,關上房門,繼續睡。一周之后,母親回了老家,他每年除夕都會回去一次。

    母親一直對他十分嚴厲。他在小學時便顯露出繪畫的天賦,初中時已在S市出名,許多學畫的孩子家里都有他的照片,報紙上剪下的??墒撬X得自己生不如死,母親折磨他,認為他的天賦繼承自她而不是在工廠負責板報的父親,因為她的算盤打得極好,手巧。她經常痛毆他,要他畫得更好,狹小的家里堆滿了他用廢的畫筆,墻角放著一根竹棍。后來他想通了,只有畫出去,考到北京去,才可以逃脫這無止無休的少年時期。他做到了,然后失去了對繪畫的所有興趣。寂滅,他當時想到了這個詞,與姜丹分手也是那個時期,過去的一切都喪失了活力,想要繼續生活下去,就要找到新的樂趣。他后來稍感寬慰,因為他與姜丹分手時,姜丹還是處女。他曾發動過幾次猛攻,都沒有得手,最激烈的一次是在他的家里,兩人幾乎廝打起來。姜丹狠狠地咬了他的肩膀,血馬上流出來,滴到床單上。李頁說,你瘋了?姜丹喘著氣說,我爸死了。李頁說,什么意思?姜丹說,我爸死了。李頁說,那不是幾年前的事嗎?和現在有什么關系?姜丹說,我也不知道,就是有關系,你娶我,然后保護我,我就給你。李頁說,我年齡沒到啊,把手拿開。姜丹說,我知道,那就等著,快把衣服穿上,你媽馬上回來了。

    現在他是一個平面攝影師,在圈子里享有不錯的口碑,收入和名聲都不錯,他唯一的問題是過于嚴苛,有輕微的暴力傾向。曾經有一次,他把一臺嶄新的哈蘇X1D照相機扔到了墻上,摔成了廢鐵。還有一次,他踢了一個模特的屁股。模特的屁股很小巧,他的大腳踢上去,模特馬上撲倒,頭磕在燈架子上流了血。那是一個相當有名氣的女人,第二天就給他發了律師函,過了幾天,又把律師函撤銷了。

    這天的上午十點,他應邀給一個新人女演員拍照。當他在調試機器時,女演員到了,被經紀人帶過來跟他打招呼。在這之前他已經拿到了這個女孩的照片,對她的面部和形體做了一些研究,為她挑選了一種光,這種光打在她的臉頰上,會使她像一個女法老。他回過身,發現來的女孩是另一個,他嚇了一跳,相機差點掉在地上。女孩長得很像姜丹,相似度大概有百分之七十,他的腦海里已經多年沒有出現過姜丹這個人的樣貌和名字,眼前這個人是一個再明顯不過的提醒,只能又想起來。仔細看當然會發現諸多不同,因為姜丹是一個普通人,而女孩兒是一個依靠相貌謀生的演員,要比姜丹美得多。概括來說,姜丹長得更像男人,女孩長得更像女人,不是因為某一個五官的差異,而是每一個五官都有微小的差別,就像用兩種鉛筆畫的素描。兩人的主要相似之處是一種神情,具體內容是什么,很難描述。另一點差別,不能算差別,而是時間的客觀性決定的,女孩像高中時的姜丹,姜丹現在應該已經三十六歲,跟他一樣大。女孩三十歲,不算太年輕,但是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小很多。女孩說,李老師好,今天換我了,原來那個女孩臨時接了個廣告。李頁說,你好。女孩右邊眉毛的上面起了一個疙瘩,一個紅紅的青春痘。她不好意思地用手摸著,說,我這兩天沒睡好,昨天又吃了火鍋,昨天上午還沒有的。李頁說,沒關系的,一會化妝師可以幫你蓋一下。你不要擠它。女孩把手放下來說,我叫馬久久,原名叫馬曉童,公司讓我改個名,說馬曉童太像九十年代的藝人。我說就叫馬久久吧,九九歸一,長長久久,還騎著馬。昨天剛把這個名字定下來,就起了一個痘痘,你覺得這個名字怎么樣?李頁說,我覺得不錯,就是有點像那個拉大提琴的。馬久久說,什么拉大提琴的?李頁說,有個拉大提琴的,很出名,叫馬友友。馬久久回頭問經紀人,有這個人嗎?經紀人說,有。馬久久說,那你昨天怎么不跟我說?你是豬嗎?經紀人說,昨天沒想到,李老師一說我才想起來。馬久久回過頭對李頁說,其實我原來也不叫馬曉童,馬曉童是我上表演夜校的時候改的,我身份證上的名字是馬小千。我的身份證呢?給李老師看一下。李頁說,不用看,我覺得這個名字不錯。馬久久說,不會讓人想起來打牌作弊嗎?李頁說,不會。馬久久說,那就改回去,叫馬小千。李頁說,我只是隨口一說,你們還是要好好研究,改來改去會讓觀眾疑惑。馬小千說,不疑惑,我還沒有觀眾,就叫馬小千了,你好,我是馬小千,請多關照。李頁也伸出手說,你好,我是李頁,今天要辛苦你。

    這一天的拍照很順利,李頁沒有發火,他拍得很高興。攝影者和被拍者的關系有時候像舞伴,兩個頂級的舞者也不一定能成為好的搭檔,搞不好會因為都要顯本領而把對方絆倒;過于默契也不好,會像老人之間的交誼舞,好像隨時兩人就要粘連。最好的關系是,既要有對抗、挑釁甚至抗拒,又要有心意相通的一剎那,前者再漫長、后者再短暫都沒有關系,只要在前者不停做功的累積下,后者乍現,然后抓到,就算是一切都沒有白費。馬小千很有性格,李頁拍了一會就發現了,她默默無聞,但是相當自信,對自己的身體和臉型非常了解。最重要的一點是,她明白,拍照不是為了拍得美,而是把她內心里的某個部分形塑出來,這個部分不一定總是好的,但是她接受這一點,雖然她在拍照過程中很少說話,跟拍照之前的寒暄相比,工作的時候她非常沉默,但是李頁知道她知道。

    差不多傍晚五點,天光依然大亮,酷熱還未散去,兩個人的工作已經做完了。馬小千卸了妝,走過來對李頁說,你今天拍得挺好。李頁說,是嗎?馬小千說,別裝傻好嗎?李頁說,是,我也覺得今天拍得不錯。馬小千說,這是我第一次拍雜志,雖然不是封面,但是我很開心。多虧那個傻逼接了廣告,洗衣液的,謝謝洗衣液。李頁說,我得走了,晚上我約了人吃飯,希望有機會再合作。馬小千掏出手機說,交個朋友吧,你掃我,不一定哪天我就不當演員了,不過交個朋友吧,不是因為別的,你挺虛偽的,但是你長得像我表哥。李頁嚇了一跳,馬小千接著說,我哥是個弱智,不是逗你,是真的。你倆長得挺像。說完她自己笑了一會,轉身走了。即將走出攝影棚時,她回頭大聲說,我沒有表哥,別做偽君子行嗎?然后大步走了出去。

    李頁晚上確實有飯局,但是并不像他說的那么緊迫。他大概提前了一個小時來到飯店,自己一個人喝茶。下午的經歷很有意思,一個有趣的拍攝對象,他靜下心來回憶,這樣的女孩并不是第一個,有些人就是用這種略微失禮的方式引起你的注意。你生了她的氣,又因為她的年輕貌美原諒了她,因此你就記住了她,這是一個平淡工作里一個故事性的隆起。喝了幾杯茶之后,李頁心想,確實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幾年前有個女孩,也是如此,兩人還約會了幾次,之后他感到無聊,就像是樹葉覆蓋在水面,很有美感,風一吹,樹葉散開,水是臭的。只不過這個馬小千長得像他的前女友罷了,要說像也沒那么像,說不出哪里像的一種像,也許是他們之間的默契引起了他的回憶,也許是一種非常主觀的認知,一個人如果一直盯著瓷磚看,也能看出一個人形來,揉揉眼睛,人形就不見了。

    過了一會,一起吃飯的人來了,這人叫宋百川,是一個無業的中年人,確切地說,是一個潦倒的中年人。他曾經是一個收藏家,據說還有不少工廠,后來因為酗酒,門牙脫落下來,廠子荒廢了,被人侵占或者倒閉了。從某一天起他開始四處贈送自己的收藏,開始是送給身邊的朋友,后來送給家里的保潔阿姨,阿姨辭職之后,他把一個明朝的鼻煙壺送給了園區里的一個房產中介。李頁之所以跟他成為朋友,是因為在李頁剛從美院畢業的時候,宋百川買了他大學時期的一幅畫,當時給了他不小的一筆錢,這筆錢使他在北京熬了下來,直到把畫畫放棄了。李頁一直很感激他,他潦倒之后,李頁隔三岔五就約他出來,陪他喝一點酒,兩人話題不多,但是每次都到天亮。在他送東西那陣,他送給過李頁一個五代的佛頭。宋百川很隨意地告訴他,這佛頭會變臉,別看現在是紅的,像是喝多了,其實臉的顏色有好幾層,隨著時間褪變,里面的顏色就會露出來,沒人知道到底有多少層油彩。這是意外收獲,李頁很喜歡這個佛頭,他給它換了一個更好的木托,把它放在書房里,每天都能看見。他知道也許等他死了,紅臉佛的臉可能還不會變色,或者宋百川根本就是胡扯,但是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這個可能。

    宋百川總背著一把古劍,穿著布鞋,嘴唇向里凹陷。劍沒有劍鞘,用一個木匣子裝著,外面再套一個特制的皮袋,背在后背。這可能是他唯一沒有送出去的藏品,無論什么時候見他,他都背在身上,吃飯時摘下來放在桌子上,困時還會枕著它睡覺。李頁有幾次提出看看,宋百川都拒絕了。這東西就像戀人的裸體一樣,別人看不得,他說。但是他說這是戰國豫讓的劍,行刺未果,流落民間,后來屬于他一個朋友,現在與他永不可分離了。

    簡介:

    雙雪濤,1983年生于沈陽。出版小說集《平原上的摩西》《飛行家》,長篇小說《翅鬼》《天吾手記》《聾啞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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