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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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黑豬雖說長得很帥，但是越來越難管了，也許它自傲是唯一僅存的本地品種，總想越獄。豬欄里三頭豬，兩頭大的是白色的良種豬，又單純又規矩，每天在柵欄里安家落戶，除了吃和睡，沒別的想法。小黑豬就不一樣了，它像貓一樣，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無限好奇。一旦從柵欄鉆出去，就搖頭擺尾地往菜地跑。父母交給姐弟倆的任務，除了學習，就是看好這頭小黑豬，不讓它去拱白菜。

現在是下午四點多，不滿十四歲的姐姐和不滿十一歲的弟弟坐在屋子里的小板凳上做作業，外面的太陽很烈，從屋內往外看，一片煞白，烤焦的樹葉飄落在門口，像在疼痛中抽搐。兩人在做作業的同時，要時刻警惕著小黑豬是否規矩。姐姐近來發現，弟弟越發好動了，不好好做作業，總是以看豬為借口溜出房子。姐姐盯得很緊。弟弟剛剛完成五道算術題，又起身了，被姐姐一把抓住了小手：“你跟小豬一樣難管?！?/p>

弟弟說：“我去看它跑了沒有?！?/p>

姐姐說：“太陽大，它不會跑出去?！?/p>

弟弟說：“皮厚，它不怕曬的?！?/p>

姐姐說：“你給我安靜點行不行？好好做作業?！?/p>

弟弟說：“要是它跑了，你去抓？”

姐姐想想也是，便松開了弟弟的手。弟弟跑出去了，馬上回來說：“小豬跑了！”

姐姐看看弟弟的表情，不像撒謊，便跟著出門，來豬欄一看，果真小豬不見了。木頭隔成的柵欄縫隙太寬，立樁不牢，小豬就是從縫隙中鉆出去的。

姐弟倆在門前各自抓起一根竹條，這是用來抽打小豬的專用武器，抽打起來痛而不傷。弟弟揚起竹條揮了揮。他們看了看屋前坡下的菜園和公路，不見小豬，然后順著小路往前走，來到小溪邊。東找西尋，還是不見小豬的影子。突然間，姐姐聽見哼哼的聲音，沿著小溪溯流而上，發現小豬正躺在水坑里翻滾，滿身都是泥沙，看樣子十分享受。小豬很機靈，見姐弟倆突然出現在身邊，像逃學路上的學生見到了家長，仿佛知錯了，連忙站起來，一聲不吭地往回走。弟弟用竹條輕輕抽打豬的屁股，把它趕回家，關進柵欄。弟弟說：“再跑，打斷你的腿！”

姐姐找來一根葛藤，想把撐開的柵欄綁緊，不讓它再搖晃?？伤鄢隽艘活^汗，怎么也打不好結。弟弟一聲冷笑，不屑地說：“力氣不夠，等爹晚上回來弄吧！”

姐弟倆轉身過來，突然發現背后站著兩個人。年長的是長相很兇的村長，一臉野蠻生長的絡腮胡形成了兩道弧形的半月，刺猬般地密集。碩大的鼻子異軍突起，占了整個面部的半壁江山。另一個文質彬彬的男人提著大包，不認識，像是外地人。

姐弟倆瞪大眼睛看著他們，不說話。弟弟有點害怕，不由自主地靠近了姐姐。弟弟小聲說：“不像是來桃花溪玩的?！蓖瑫r抓緊了姐姐的手。

桃花溪村因桃花溪而得名，山大人稀。溪流藏于青山峽谷，碧水深潭，清澈如鏡。夾溪兩岸桃樹成蔭，春天桃花燦爛，水中倒影極美，為山中一大盛景，賞花者如織。落花時節，微風吹來，花瓣飄落，悠悠緩緩地掉進小溪，便是一溪清水送落花的別樣景致?；ò陮⒗嘶m纏在一起，在水中翻滾，跌跌撞撞地隨波而去，憂傷而又自在。姐弟倆的家是桃花溪旁邊唯一的單家獨戶，周圍二里地，就他們一家人。他們安安靜靜地過著貧窮的日子。沒人來打擾他們，他們也從不去別人家。如果外面有人來了，一般都是春天來賞花的城里人，信步閑游地走過來看看?？蛇@不是春天，夏天里沒有桃花。

看來這次不是路過。大鼻子村長沒有想走的意思。村長和那個中年人在房前屋后轉了轉，又走到他們面前。村長說：“你們認識我不？”

姐姐說：“你是村長?！?/p>

村長笑了，村長的嘴像毛板栗張開的樣子，從毛乎乎的胡子里露出兩排黃牙。但是只有笑的時候，嘴巴和鼻子的比例才會協調起來。村長說：“說對了。我是村長?！?/p>

姐姐說：“我不知道你貴姓?！?/p>

村長說：“姓啥不重要，知道我是村長就行?！?/p>

姐姐眨巴了一下眼睛，突然覺得他有點“老不正經”的可愛。弟弟小聲對姐姐說：“村長可以不要姓的?！苯憬銜獾匦α艘幌?。姐姐只見過老村長。老村長是個慈祥的長者，據說是心太軟，最近選舉換了現在這個大鼻子村長。姐姐記得在某個路邊遇到過村民議論他，說他鼻子大，好久找不到老婆因為鼻子，讓人怕他因為鼻子，讓人一下子記住他也因為鼻子。還說他人很直爽，又很粗糙，喜歡吹牛，喜歡罵人，他自己能致富，也能帶領村民致富。在姐姐眼里，凡是帶“長”字的都是當官的。姐姐對弟弟耳語道：“小聲點，人家是大干部?！?/p>

村長對旁邊那個中年人說：“這是啞巴夫妻的兩個孩子，你說怪不怪，兩個啞巴，生的孩子都很機靈。在我們村，這姐弟倆學習最好，很優秀?！?/p>

姐弟倆瞬間被刺痛了，他們心頭一緊，臉陰了下去。父母確實是啞巴，但這么直接說就很難聽。尤其是當著子女的面說，就更難聽了。村長最后一句夸獎的話算是對他們的一點慰藉，卻又不能撫平先前的刺痛。

村長大大咧咧的，并沒在意他們表情的微妙變化，又對姐弟倆說：“今天我給你們帶了一個人，是從市里來搞精準扶貧的，專門幫助你們家。你們叫他王主任，也可以叫王叔叔。有什么困難，有什么打算，都可以對他說。還有，王主任今后就住在你們家，他需要了解什么情況，你們要及時提供。你們聽懂了沒有？”

姐姐抬了一下眼皮，說：“聽懂了?！?/p>

弟弟焦慮起來，悄悄地對姐姐耳語道：“他要住在我們家，就要吃我家的飯?！?/p>

姐姐明白了弟弟的意思，看著村長說：“住我們家，我們管飯么？”

村長笑了笑，說：“王主任來扶貧，總不能自己做飯吧！你們吃啥他吃啥。王主任不講究的。王主任是共產黨員，黨員就是為人民服務的。為人民服務就是吃苦在前，享受在后。所以，王主任跟你們一起吃?！?/p>

姐姐噢了一聲，說：“粗茶淡飯，就怕吃不來?！?/p>

姐弟倆把村長和王主任請到屋子里，連忙燒水泡茶。這期間，村長帶著王主任在屋子里轉了一遍，三間房屋，全是土墻，兩張床鋪，一張床是父母的，一張床是姐弟倆的，上面放著破破爛爛的被褥和換下來的衣服。在姐弟倆床鋪的三面墻壁上，張貼著數十多張三好學生之類的獎狀。從獎狀上看到，姐姐的名字叫成容，弟弟叫成易，姐姐的獎狀比弟弟要多很多。獎狀原本的紅色已經變成烏紅，可以看出煙熏的痕跡。再一細看，原來灶屋與睡房是相通的，用半截土墻隔開了，能阻斷視線，但不能阻斷空氣?；鹛诺纳戏綉覓熘鴰讐K臘肉，黑乎乎的，帶著煙塵形成的絨毛，像是具有古典氣息的出土文物。王主任一邊看，一邊拍照。

沒多久，成家姐弟的啞巴父母回來了。兩人戴著草帽，草帽下兩張黑色的臉龐不同程度地淌著汗水，前面走著一條小黃狗。小黃狗進門，直奔姐弟倆，姐姐摸了摸小黃狗的頭，狗狗離開了，好奇地在村長和王主任面前嗅了嗅，回到姐弟倆面前坐下。啞巴夫妻看到村長和王主任，很友好地笑了笑。村長對姐姐成容說：“我們和你爹娘不好交流。啞巴那些手語我不會。你給他們說一聲?！?/p>

姐姐成容把父母叫到睡房，床頭上放了一個作業本，和很多斷掉的鉛筆。成容拿起一支鉛筆，不能用。換一支，又是壞的。再換一支，終于能用了。她在作業本上寫道：“村長帶來的這個人叫王主任，是來扶貧的，幫助我們家脫貧致富。王主任以后就住在我們家里了。我們要好好招待他?！?/p>

啞巴父親寫道：“住多久？”

成容寫道：“沒說?；蛟S是住一段時間，不會很長，也不會很短?！?/p>

母親機警地寫道：“他不是壞人吧？”

成容寫道：“政府不會派壞人來。頂多是走馬觀花的?！?/p>

啞巴父親寫道：“走馬觀花？”

成容說：“就是走過場?！?/p>

母親寫道：“你們想法給他安頓住的地方，我去做飯?！?/p>

父親寫了一行大字：“一定要把飯做得好吃?！焙竺孢€打了三個感嘆號，最后一個感嘆號把紙戳了個洞。

從睡房出來，母親就做飯去了。

這一家四口，一對夫妻，一雙兒女。兩個大人都是啞巴。幾十年來，全村就只生了兩個啞巴，陰差陽錯地成了夫妻。男人姓成，兩歲多時得了腦膜炎，本來能說話的他就不能說話了。從此，世界在他面前不再喧囂，徹底安靜下來了。女人姓周，天生就是啞巴。兩個人聽力都不好，也不是純粹的聾子，但屬于半聾，巨大的雷聲是能隱約聽見的。結婚前，他們同住一個村子，互不相識，兩家大人也不來往。男人十歲時，縣里要求村里的所有聾啞人要全部進入縣城的聾啞學校讀書學習，兩人就成了同學。兩個小啞巴同學四年，同路四年，風里雨里互相照顧，后來就戀愛了，也算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雙方父母集中家里的財力，給他們建了一座土房子，就讓他們結婚了，先后生了一雙兒女。兩個兒女都由爺爺奶奶帶大，身體健康，還長得乖巧，聰慧異常。原本夫妻倆在縣城開了一家理發店，手藝不錯，可是顧客的許多要求難以溝通，半年下來就關門了，回到鄉村種地為生。兩個孩子讀書識字后，凡是重要事情，一家四口就用紙筆進行交流。上學期間，兩個孩子每天的學習情況，都是寫在紙上給父母看，像是機關里的匯報材料，一絲不茍。倒是做了件無心插柳的事情，文字的交流鍛煉了他們的語言組織能力，姐弟倆的作文次次都是優秀。

這是2015年暑期。

2

對姐弟倆來說，2015年的暑假無疑是個充滿了陌生意味的新奇的暑假。以前，家里的?？褪菭敔斈棠掏鉅斖馄?，那是他們最親最近的人。如果是村民來找他們，必然就是一件事：讓他們的啞巴父母去幫別人家干活，一般都是那種又苦又臟的活。啞巴夫妻都是好勞力，一個頂兩個用。還特別誠實，從早到晚地干，不知道偷奸?；?，甚至不知道歇氣。幾年前，曾經發生一件震動全村的事情，啞巴男人掀了人家的桌子。他和其他幾個農民幫人搬運水泥，到了太陽落山的時候，還有幾袋子沒搬完，大家都餓了。東家就把其他幾個人叫回去吃飯，留下啞巴男人把剩下的搬完。來到東家，他們正在喝酒吃肉，他就站在旁邊，竟然沒人招呼他入座。啞巴男人走到桌子跟前，雙手一抬，就把一桌酒菜傾泄到了地上。然后拿起一把斧頭就想砍人。嚇得所有人都跑開了。啞巴怒目圓睜地環視了一周，把斧頭扔在地上，回家了。其實啞巴并沒有真想砍人，他只是受到了不尊重，要出口氣。他明白自己是啞巴，啞巴做起蠢事來，往往會嚇倒那些不是啞巴的人。他就要治治那些不是啞巴的人。不要以為他不會說話，就可以把他不當人看。他自尊心很強的。這事在村里傳得很響，很多人都知道，只有啞巴家人不知道。但姐弟倆看到了那天父親臉色不好，對姐弟倆來說，啞巴父母也是讓人很操心的。姐姐給父母講，幫別人干活一定要賣力，但絕不能讓人家欺負你們。如果有人欺負你們，就要給我說，我為你們討公道。父親給她寫紙條：“真沒人欺負我們，如果欺負了我們，我們會明白的?？床黄鹞覀?，我們也明白。重活確實比別人干得多，是因為我傻，傻子力氣大，他們都知道我力氣大。要是那些重活連傻子都不干，那誰還愿意干？”姐姐寫道：“你們一點都不傻。不能把自己當傻子?！庇写慰吹礁赣H回家后身上帶著擦傷，姐姐就很心疼。姐姐知道，有時父母在外面是會受到一些欺負的，比如語言和表情上的欺負，父母全都容忍了。他們除了容忍，沒有別的選擇，因為他們連反駁和爭辯的可能性都沒有。姐姐說以后叫他們幫忙，一律要經她同意，她不同意，不許去。姐姐不是要奪取家長權，把關系顛倒過來，是為了保護父母，她要當他們的監護人。

除了找父母干活，沒人來他們家，即使有人從門前路過，那也是逗留片刻，在門前指指點點，內容無非就是這是“成啞巴家”。啞巴成了他們家的代名詞，是懸掛在家門口的一個無形的符號。這也不怪別人，只怪父母確實就是啞巴。天下的啞巴都是不能說話的。誰會專門跟啞巴交流？誰會跟啞巴做朋友？啞巴的一個手勢，在正常人看來也是怪怪的。

王主任的到來打破了他們家一直以來的平靜生活。他們最犯愁的事是王主任的生活問題。吃飯不要緊，第一頓飯王主任就吃得很香，連連夸獎啞巴女人做的飯好吃。王主任不知道的是，在整個縣里，無論男女，大多數人都能做一手好茶飯。再窮都會吃，再窮都很講衛生。出發前，女兒和老婆一再叮囑他，吃飯粗糙一點沒關系，一定要吃干凈衛生的飯。王主任十分在意衛生狀況，他一直站在灶臺邊上觀看啞巴女人做飯，又麻利又精細。雖是粗茶淡飯，但那些臘肉、豬蹄、竹筍、青菜、木耳、香菇、紅豆腐、土雞蛋、土雞子，卻是十足的農家味道。什么醋、醬油、味精、食用油，統統不用。王主任吃了兩碗飯，放下筷子說：“這飯太好吃了，我好久沒吃過這么多飯了?！?/p>

也不知王主任說的是真話還是奉承，成容聽了這話還是很開心的。成容說：“王叔叔既然來了，寒舍的委屈你就得受。我們家有福，來了你這樣的恩人，條件不好，只能用心盡力。若是招待不周，言語失敬，叔叔你大人大量，多擔待一些?！?/p>

王主任一聽，很是喜歡，夸贊道：“成容啊!我女兒跟你大小差不多，但她說不出你這番話?！?/p>

成容說：“叔叔謬贊了。我很愚笨，沒見過世面的。方圓二十里，就是我的活動半徑?！?/p>

王主任說：“我看了墻上的獎狀，是初三的。你多大了？”

“前不久滿十三歲了，進入十四歲了?！?/p>

“真跟我女兒一樣大。比你低一級?！蓖踔魅握f：“你五六歲就上學了？”

“我是七歲上學的。我初一讀了一學期，就到初二了?！?/p>

王主任問：“那你現在做的什么作業？”

“我下學期就高一了?，F在讀一些高中課程?！?/p>

王主任要看成容的試卷成績，成容從簡陋書桌下面抱出一大卷。王主任看了，驚呆了。除了語文和歷史，幾乎全是滿分。而她的中考成績，總分差10分就是滿分。成容說：“語文和歷史總是考不好?！?/p>

王主任說：“你已經很好了。依你的天資，可以讀全省最好的中學?！?/p>

“我們縣里的初中不讓我到外面上學，把我的學費全免了。每年還要給我幾千塊錢的生活費。中考過后，省城幾所重點學校的人來找過我，讓我去。我報了我們縣的高中。離父母近一點，我要照顧他們，還要照顧弟弟?！背扇萑鐚嵒卮鸬?。但她隱去了自己是全市中考狀元、全省中考第二名的身份。

“數理化這些課程，你是不是看一遍就會？”

“不行。有的要看兩遍才會?！背扇菡f：“英語口語多有不準?！?/p>

王主任說：“你好聰明伶俐?！?/p>

成容說：“笨的時候我就很嫌棄自己?！?/p>

夕陽西下時刻，該考慮晚上睡覺的問題了。就三間土房，所有物件都是密密麻麻，緊緊湊湊的。要在這樣狹窄的空間騰出一個睡覺的地方，難乎其難。當天晚上，姐姐成容想了個辦法，把她睡的床鋪騰出來讓王主任睡，讓弟弟跟父母睡，她自己睡在用來殺豬的寬板凳上。殺豬凳一尺半寬，能夠容納她修長的身子。反正是夏天，板凳上墊不墊東西都可以。父母覺得這個辦法可行，但王主任堅決不肯。王主任說：“我是來扶貧的，不是來享受的。我不能把你們的床鋪占用了。我睡板凳上最合適。這輩子我還沒睡過板凳呢！”

成容說：“叔叔，這樣的體驗是有點特別?！?/p>

王主任說：“我到這里來，是有充分的思想準備的。我老家是山西農村的，但對你們陜南農村的情況不了解。但我很喜歡安康這個地方。如果體驗一下，一定有它的價值?！?/p>

殺豬凳放在灶屋里的柴禾邊，燒火時坐坐，上面隨手放置一些雜物。中等個子的王主任往上面躺下試了試，長度正好齊腳，但寬度就不夠了，不能翻身。弟弟成易說：“睡我可以，睡你不行?！?/p>

姐姐對弟弟說：“那你睡呀！”

王主任說：“不行。板凳歸我?！彼坪醪蝗绦拇驍_他們原有的生活。

憨頭憨腦的啞巴父親從外面搬進來一條高矮一樣的條凳，跟殺豬凳拼在一起，中間有縫隙，便在上面鋪上一張草薦，再鋪上一張涼席，臨時床鋪就算成了。王主任又躺下試了試，然后說：“好了。你們休息去，就不要管我了?！闭f完，翻出包里的洗漱用品，端著臉盆到旁邊的桃花溪去了。小黃狗縱身一躍，悄無聲息地跟著他走了。

十點半是他們固定的睡覺時間。啞巴夫妻的房間是家里唯一能夠關門上鎖的房間，小黃狗也睡在他們的房間里。每天晚上，小黃狗進去，就意味著要睡覺了。姐弟倆就自覺地來到他們自己的床上。蚊帳不知是哪個年頭的，補了又補，看上去像貼著紙片的紗窗，但依然可以擋住蚊子的襲擊。墻壁上全是獎狀，弟弟成易總是說每天他們睡在獎狀里頭，姐姐說再有獎狀就沒地方貼了。成易貼著墻壁睡一頭，成容睡在另一頭，在床鋪的外側，可以攔住睡夢中翻滾的弟弟。床頭的位置有個開關，由姐姐把控，姐姐說睡覺了，燈一關，弟弟就安靜了。弟弟雖說有時很皮，但十分聽話，從來不敢違抗姐姐的指示。從小到大，爺爺奶奶和啞巴父母，都沒打過他，舍不得打他。敢打他的只有姐姐。姐姐表面文靜端莊，弟弟惹她生氣了，抓住就是一頓胖揍。對弟弟而言，姐姐既是家長，又是老師，還是他的崇拜對象。姐姐是他心中最偉大的女神。

晚上睡了一個外人，啞巴家的每一個人都變得小心翼翼了。姐弟倆說話要輕言細語，放東西要小心輕放，生怕弄出響動，誰都不敢光著膀子，床前的布簾拉得嚴嚴實實。更重要的是，還操心睡在殺豬凳上的王主任能否睡好。灶屋關燈之后，他們原本以為王主任要睡了，誰知一會兒，便聽到啪的一聲響來，好像很用力。弟弟悄悄問：“啥子響？”姐姐說：“估計是他在打蚊子?！钡艿苷f：“蚊子很少的，讓它吃飽，撐死了就不吃了?！痹捯魟偮?，又聽得一聲巴掌響，弟弟嗤嗤直笑。弟弟說：“蚊子欺生，專咬城里人?！苯憬阏f：“死蚊子，你們可不能把王主任咬走了！”弟弟說：“要是蚊子都去咬他，就會咬走的?！苯憬阏f：“我把一條腿伸在蚊帳外面，把蚊子吸引過來，它就不咬王主任了?！钡艿苷f：“可我的腿伸不到蚊帳外面去?！苯憬阏f：“要是蚊子真把他咬走了，說明他就是來玩玩的?！?/p>

姐姐就把腿伸到蚊帳外面，去誘惑王主任身邊的蚊子?？伤苁?，并沒有吸引蚊子過來叮咬他們。許久許久，傳來王主任的鼾聲，姐弟倆才放心睡去。

第二天早晨，啞巴夫妻像往常一樣按時早起，本來要去地里干活，想到王主任來了，就要把早飯做好，早晨不下地了。走出睡房，只見王主任已經起床，端著臉盆到小溪邊洗臉去了。啞巴爸爸神色慌張地走到姐弟的床邊，見他們還在睡。啞巴爸爸把成易手臂拍了拍，兒子睜開眼睛，不耐煩地瞅了一下父親，翻個身又睡了。啞巴父親又把他屁股拍了拍，成易生氣地蹬了蹬腿。啞巴父親很無奈，從床頭柜上抓起紙筆，狠狠寫道：“如果我能說話，早就把你罵成啞巴了！”然后想用本子打成易的屁股。成易翻身坐起來，看看父親手上的本子說：“你要是會說話，我們就有聽不完的表揚！”

這時姐姐醒了，啞巴爸爸比劃了幾下，似乎沒有表達清楚，便在作業本上寫了兩行字：“容易：你們要乖一點，不要讓人家覺得我們懶散。從明天開始，凡是王主任在我家，你們都要比他起床早。提前把水燒好，把洗臉水端到他身邊，然后給他泡茶?！?/p>

啞巴爸爸拿著本本給姐弟倆看，沒有聲音，表情卻是異常嚴肅。姐姐看樣子還沒睡夠，揉揉眼睛，一頭坐起來，伸手奪過本子，在父親的文字下面寫道：“放心。我們會很乖的?！?/p>

這一天從早晨開始就非常忙碌。啞巴爸爸做飯，啞巴媽媽收拾房間。姐弟倆在山包的大樹下背古詩詞和英語單詞，側面就是小溪。小溪的名字叫桃花溪，沿岸桃花成行，春天一到這里便燦爛起來，一片耀眼。他們遠遠地看見，王主任坐在桃花溪的石頭上不斷地打電話，打完一個，換個姿勢再打一個，有時還在比劃著什么，一副十分激動的樣子。

弟弟停止背書，用指頭戳了姐姐一下，說：“你猜他在說啥？”

姐姐說：“他在給對方說在啞巴家的見聞?！?/p>

弟弟說：“我也這樣想?！?/p>

姐姐說：“他還在說，啞巴家有個漂亮姐姐，還有一個調皮的弟弟?！?/p>

弟弟說：“你應該像我一樣謙虛?！?/p>

姐姐咯咯地笑起來。

姐弟倆在大樹下觀察到，在王主任斷斷續續打了三個小時電話，他舉著手機晃動的樣子，像是在拍視頻。埋頭玩手機的樣子，似乎在發微信。十點多，啞巴媽媽過來了，說是飯做好了。姐弟倆就去叫王主任回來吃飯。姐姐對王主任說：“告訴你個秘密：昨天你夸媽媽做的飯好吃，我爸爸說，他今天要做飯，要做得比她更好吃?！?/p>

王主任哈哈大笑起來，說：“你們把我當貴客了。這是不對的?！?/p>

姐姐說：“你既是貴客，也是貴人?！?/p>

王主任說：“扶貧是我的工作，更是你們的責任?！?/p>

“可辛苦的是你，受益的是我們?！苯憬阏f：“昨晚蚊子是不是把你咬了？”

王主任說：“是的。不過沒事，我身上涂了風油精，后來就不咬了?！?/p>

姐姐說：“你別介意，我們家的蚊子不懂事?！?/p>

王主任煞有介事地說：“我能不介意么？我第一天來，你們就放蚊子咬我?！?/p>

姐姐笑道：“蚊子知道你是好人，今晚就不咬了?！?/p>

開了兩句玩笑，姐姐突然覺得王主任親近起來。其實從昨天王主任到來開始，姐姐就是一副觀望的態度，她比較擔心的是，有的領導下鄉要么端著一副官架子，要么虛晃一槍，然后說些不痛不癢不管用的話，聽上去有道理，就是不實用。以前，縣上領導慰問特困群眾，也來過他們家，領導看望他們之后，無一例外地要講幾句，叮囑鄉鎮干部要對啞巴家進行特殊關心，一是成家的生活，二是兩個小孩的上學?？h上領導講得真心實意，鄉鎮干部迅速表態落實，過后，一切都煙消云散了。姐姐覺得，自己從小就在聽各種訪貧問苦的假話。

中午時分，一輛小貨車開到房屋下方的鄉村公路上停下來，王主任接了個電話，就把他們全家都叫出來，去搬車上的東西。東西很雜，大件有一個冰箱，一臺電視機，一張鋼絲床，一臺洗衣機，三個電扇。小件有若干被褥，三張涼席，大小拖鞋五雙，衛生紙若干提，還有幾個洗臉盆，一大箱毛巾，一箱牙膏牙刷，一箱香皂，一箱洗衣液。成家全家人都很興奮，從沒見過這么多東西。還得把家里一些沒用的東西扔掉，重新擺放，騰出冰箱和洗衣機的空間。灶屋也得重新收拾，擺放王主任的鋼絲床和蚊帳。一番除舊布新，清理打掃，半天就過去了。

因為添置了這些東西，家里煥然一新了，姐弟倆非常開心。他們極少去過別人家，也不知道其他人家是什么樣子。從小他們就得到啞巴父母的百般疼愛，衣服有穿的，飯有吃的，從來沒有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時候。沒有人說他們是窮人，他們從不覺得自己家有多窮。但是，王主任運來這些東西之后，他們才知道自家是真正的窮人。

姐姐問王主任：“你買這么多東西做啥？把一個超市都搬來了?！?/p>

王主任說：“我要在這里住三年，每年至少要住二百天。所以要買一些生活必需品。這是給你們的，我自己也要用?！?/p>

姐姐說：“住三年？”

王主任說：“三年。但我爭取只住兩年?！?/p>

“為什么要爭??？”

王主任說：“我爭取讓你們兩年脫貧。你們脫貧了，我就走了?！?/p>

姐姐說：“謝謝王主任，你把這里當成家了?！?/p>

王主任說：“你說對了，我就是把這里當成家了。從現在開始，我們全家人一定要共同努力，走向小康?！?/p>

姐姐說：“你就是我們的家長。扶貧家長?！?/p>

姐姐迅速把王主任的話變成了文字，交給啞巴父母看。父母看了，興奮得把大拇指豎得老高。

王主任告訴成容，他現在就要進行摸底，要做得非常細致。比如，住房面積、人口年齡，每一項經濟收入，每一塊地的面積，每種農作物和經濟作物的產量，牲畜種類及數量，都要搞清楚，然后填表上報，上會研究討論，再建檔立卡。這些搞好之后，他會根據實際情況，制定精準扶貧方案。他的同學中有業績很好的企業家，他們會提供資金進行定點幫扶。

從這天開始，啞巴家有了電視機。電視機沒地方安置，只有堂屋有點空地方。王主任自己買了鋼絲床，殺豬凳就騰出來了，把電視放在殺豬凳上，寬度正好適合。姐姐成容把電視調好，家里第一次有了標準普通話的聲音，有了五彩繽紛的畫面，可啞巴父母只能看，不能聽。他們瞅兩眼，便忙活去了。真正興奮的只有弟弟成易，喜歡看兒童節目和連續劇。王主任只看新聞聯播和國際頻道，而且他喜歡在自己的手提電腦上看新聞。所以，成易就成了看電視的主力，坐在那里三個小時一動不動。以前一直粘著姐姐，有了電視，也不粘姐姐了，只守著電視。到了晚上十點，還沒有關機的意思。姐姐走過去，拿著遙控器直接關掉。弟弟說：“我還想看一會?！苯憬阏f：“看電視考試不？升學不？”弟弟說：“他們說了，看電視長見識?！苯憬阏f：“那你給我說說，你長了哪些見識？”弟弟說：“我知道非洲獅群喜歡群體出行，他們是草原霸主，是肉食動物?！苯憬阏f：“這不是知識，是常識。你知道了不會給你加分，你不知道也不影響你的學習和生活?！钡艿茑倭俗煺f：“我再看一會兒嘛?！苯憬愕目跉庾冇擦耍骸耙院竺刻炜匆粋€小時，定時關機?！?/p>

還在看電腦的王主任聽見姐姐訓斥弟弟的聲音，哧哧地笑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