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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說選刊》2021年第2期|肖勤:你的名字
    來源:《小說選刊》2021年第2期 | 肖勤  2021年01月21日07:23

    1

    姓什么?

    滾。

    什么?

    滾,波濤洶涌的滾。

    那不就是滾開的滾?百家姓里有這姓?馮愉快放下筆,很不禮貌地笑起來。馮愉快覺得當警察就是好,人進了派出所,管你有事沒事,我用什么樣的態度跟你說話都可以,但你不能什么都可以。

    眼前這個中年男人對馮愉快這個態度明顯有點惱火,但他也只能憋著。這家伙個頭不到一米六,皮膚黑亮緊繃,肩寬背厚,整個人就像張家沱老鹽號里經年的秤砣,從里往外冒出來的都是汗滋滋的實誠,身上一套寬松肥胖的暗灰色珊瑚絨睡衣,腳上是一雙鄉下女人手納的布鞋。

    這樣子怎么可能是犯罪嫌疑人,所里這一堆豬頭。

    名字?馮愉快接著問。

    滾月光。

    馮愉快迅速腦補出一輪月亮被他攆豬兒一樣攆著走的情形,又浪漫又有點古怪稀奇。

    于是又嘻嘻笑起來,今晚他的心情不錯,平頭哥袁百里被人砍——聯想到不可一世的袁百里被人追著砍時驚恐、猥瑣或者狼狽的樣子,馮愉快的大腦就不可抑制地分泌出一大堆多巴胺,讓他忍不住想笑,眼角、嘴角,板著板著就彎上去了,仿佛他并不是在派出所調查一個叫滾月光的男人,而是在某個小巷子里調戲良家婦女。

    男人顯然被他持續不斷的嬉笑徹底惹惱了,他以為馮愉快還在笑他的名字,于是身子向前傾,一臉老實人要炸毛的表情。

    好、好好好,滾月光。馮愉快收起笑容,邊記錄邊朝滾月光的頭頂看了一眼,嘀咕,好端端的把頭發弄成這個樣子搞啥子,人家不抓你抓誰?

    男人的發型很特別,整個腦袋剃得光溜溜的,只剩頭頂一撮,蓄得很長,綰成棍狀立在頭上。大街上估計只有兩種人這樣蓄頭發,一種是藝術家,一種是滿大街混社會的。不管是哪種,都不好惹,萬一抓錯了,鬧起來不好收場,所以馮愉快立馬把鍋扣在人家的發式上——馮愉快其實屬于那種既怕事又愛攪事的主兒,用媳婦的話說,日天的架勢拉稀的膽。若不是因為這個,馮愉快也不會一直在派出所當協警,對“日天拉稀”的馮愉快來說,他一輩子五行缺剛,協警這一身皮相,正好補足所欠剛火。

    我頭發怎么了?我們滿個寨子的人都是這樣的頭發。男人怒火沖天地答著,也許是說到了他們寨子的緣故,他頓了頓,表情突然變得溫馴,嘆口氣,嘴角輕扯了一下,又說,我們滿個寨子的人都姓滾。說完轉頭去盯著窗外路燈下那棵油綠的皂角樹,眼神溫潤孤單,仿佛那里有他的寨子,還有一群頭頂綰著一撮發辮的姓滾的人。

    好嘛,那滾月光,知道為什么叫你來這里嗎?

    我車上有刀。滾月光轉回頭,卻不看馮愉快,低頭看地上,那里有一只莫名其妙冒出來的螞蟻。

    馮愉快順腳一抹,地上只剩一道細小的黑痕。

    滾月光一動不動地盯著那黑痕,緩鈍地抬起頭,目光像塊黑色的磁鐵,能把人吸進去。然后,他費解地問,你踩它干啥子?

    馮愉快放下筆,也一臉費解的表情,我為啥子不能踩死它?

    哼。滾月光咧咧嘴,表情古怪。

    袁百里被砍的時候,你在哪里?

    哦,滾月光又咧咧嘴,突然嘿嘿嘿笑出聲來,我在要去砍他的路上。說完,滾月光十分受活地往后一靠。

    他忘記了派出所作詢問筆錄時給坐的凳子沒有椅背,于是,馮愉快還沒來得及伸手,他就整個人昂著倒翻在地。

    馮愉快沒忍住,狂笑。

    一塊樸實的秤砣,

    咚一聲,砸痛了誰的夜,

    有人在痛,有人在笑。

    馮愉快在他的《眾生錄》上寫下這么一段。

    詢問就這樣以鬧劇收場。

    想一想,今夜,有人拿刀砍了牛哄哄的袁百里,有人拿著刀正在去往要砍袁百里的路上,這事真他媽瘋狂。

    2

    從青春期開始,協警馮愉快就經常做同一個夢,夢見自己走在一條沒有盡頭的小巷道里,對面走來一個人,臉上沒有鼻子和眼睛,只有一張巨大的嘴,嘚瑟地笑著,那個人舉著一個透明的玻璃瓶,白花花的陽光從高高的巷壁上照下來,照在小小的瓶子上,瓶子散發著七月焦熱的泥土味,還帶著太陽雨過后彌漫在空氣中的潮 濕氣息,里面困著一只畫眉,慌里慌張無頭無腦地在瓶子里撲騰。

    你出不來的,馮愉快與那個只有嘴巴的人擦肩而過,用細得只有螞蟻聽得見的聲音說,盡管聲音不大,但馮愉快的語氣像極了一個痞子。

    畫眉看了他一眼,突然它的頭變成了惡狠狠的袁百里,馮愉快臉上的痞子氣頓時嚇得收住。

    其實,馮愉快的爸一直希望兒子馮愉快能是個痞子,他覺得作為一個小市民的兒子,要么就跟殺豬匠、破魚娘一樣無懼貧窮臟亂,要么就在豬攤魚市里拼出一條仕途來,做那種每天穿著干干凈凈白襯衣上班的人。沒有第三條路可走。當然,從現狀看,兒子馮愉快離穿白襯衣上班的要求顯然還遠得很,所以他只能奢望兒子能像個痞子,而不是生了痞子的命,又天天想著寫他那些狗屁不通的詩。殺豬匠知道,生活就是戰斗,痞子不成器,但至少有拼搏的血性??墒撬麤]想到他每天拿著殺豬刀,卻生了個怯懦到連魚都不敢殺的兒子,實在是丟了他和他列祖列宗的臉。

    殺豬匠對馮愉快的失望表現在若干參照物上,巷子東口家敢倒著從樹上向下摔表演鐵頭功的鐵頭,西門劉寡婦家那個能與潑婦較量三天三夜的許大嗓子,龍井坎梧桐樹下敢直接拿巴掌把豬兒蟲拍得滿井坎都是綠肉汁的李家疙瘩……天下所有的男孩都是反照出馮愉快“什么玩意兒都不是”的鏡子。

    比照得多了,殺豬匠也累,最后萬馬歸槽,把參照物固定在“隔壁家的袁百里”身上。

    隔壁家的袁百里就是今天滾月光要去砍的那個袁百里。

    腦補一下袁百里血光四濺的畫面,馮愉快全身打了個哆嗦,像是憋了許久的一泡尿,終于爽快地一瀉千里。

    殺豬匠說馮愉快沒有繼承他半點遺傳,也不完全對,起碼馮愉快和他一樣,對血是有深厚感情的,每當看著殺豬匠朝豬身上捅一刀,接著一注鮮血漂漂亮亮準確無誤地射進地上的木盆里時,馮愉快是開心的,眼神陰森快活地躲閃跳躍,像是偷偷和自己談了場不敢與人言說的戀愛。

    馮愉快媽害怕馮愉快看血的鬼樣子,她跟殺豬匠訴苦——這孩子讓人心里發毛。

    咋個了?殺豬匠甕聲甕氣地答,肥厚的手掌朝馮愉快媽胸口搓過去,馮愉快媽煩著呢,拿起手里的剪刀比畫,遠點,說話呢。

    你說。殺豬匠端起桌上的搪瓷大茶缸,喝一口濃茶,興奮地問,他咋個讓人心里發毛了?

    你說他不敢動刀子吧,前天張二娘殺個雞,他一邊哆嗦一邊使勁往前湊,一雙眼白花花黑森森,死盯著那血和刀子,牙齒還磨得霍霍響。我把他往前掇,想讓他多看練膽吧,結果他跟個炸毛雞似的,嗚啦啦地叫著跑了,從巷子這頭竄到那頭,像啥,像個——奔跑的哨子——這話是百里那孩子說的,百里那孩子有文化,你聽聽人家這味道。

    馮愉快媽說到袁百里,嘆口氣,覺得一樣的十月懷胎,人家生的和自己生的怎么差別就這么大呢?

    想到這里,后頭的事她就不想再說了,怕殺豬匠也怪起她的肚子來。

    殺豬匠卻看出媳婦還有話沒說,一只厚厚的手掌又伸出來,準備把話“壓”出來。馮愉快媽趕緊躲開,道,今天何家三妹生日,正蹲門前歡歡喜喜端著碗蛋炒飯吃著呢,他突然彎著腰沖著人家三妹打干嘔,像是要吐,噎得眼淚汪汪,氣得何三妹整碗飯都倒了喂狗了。何三妹來家里潑,我打他,他卻委屈得慌,說張二娘殺雞,自己老子殺豬,巷子里整天飄的都是血腥味,他聞得太飽了。

    聞飽了他還看?

    就是啊,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巷子里哪家殺雞宰魚不都想法避開這孩子,你看,本來就瘦得肋巴骨貼胸,再三天兩頭吐,怕是活不長,可他不輕省,吐完了嗅著那股子血腥味,又巴巴要去看,二娘李哥他們都躲,他就爬到人家樹上、房頂上,貼到人家門縫上看,看著看著,又突然炸毛尖叫,從巷子這頭,哨子一樣叫到那頭。馮愉快媽說完,又嘆氣,巧妙地拐了個彎做總結,說,這孩子,有病,都是你手上殺生太多。

    馮愉快是有病,馮愉快家門前的節煤爐上常年煨著苦懨懨的中藥,熏得旁邊那棵桑葚樹結滿了桑葚也沒人采,馮愉快坐在門檻旁的小石礅上,端著一碗黑乎乎的中藥,一口一口細細抿,他媽給他壓苦的白糖,馮愉快從來不吃,因為他發現每當自己這樣子喝藥的時候,巷子里那些鄙視或討厭他的眼神就會閃出一絲絲驚駭和佩服。

    馮愉快得意揚揚。

    “一碗中藥,征服江湖?!瘪T愉快腦子里冒出一句詩。

    那時候,馮愉快就已經開始寫《眾生錄》了,亂七八糟,什么都往里塞。

    巷子里的老人們,自認為有點年歲,見世面多,向來有點矯情,東一堆西一堆圍在一起,研究殺豬匠的兒子是五行缺了啥,還是他老子殺生太多犯了啥。

    馮愉快冷眼看著這群湊堆的老煙槍,沒聲沒響地走過去,像一只黑夜里的貓,到了他們背后,突然一聲高唱,學習雷鋒,好榜樣。

    驚得老人們也像炸毛雞一樣散開來,腳步零亂,中風一樣。

    只有馮愉快自己知道,他的病是心病。

    去年隔壁院子里搬來一戶回城知青,他們家有個兒子,叫袁百里。搬來就搬來吧,偏生跟馮愉快一個級,這個袁百里剛來不久就在學校出了名,功課科科一百,主科就算了,居然連思想品德和體育音樂都要考一百。毛病不是?

    夏天黃昏,水巷子向來是最熱鬧的,每家每戶都把小板凳竹躺椅端到門口,狹長的巷子里坐滿了一長排光著膀子粗聲大氣說話的男人們,還有嘰嘰喳喳洗洗涮涮的女人們。袁家呢,不出來,在自家院子里拉手風琴,家訪的老師得意地介紹說,那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水巷子的人嘴巴都合不攏來——他們連省城都沒去過,人家就已經莫斯科了!一時間,連巷子里的狗都不敢造次了,馮愉快爸晚上喝醉酒回來,也不再大聲吐痰。

    袁百里出現之前,語文能考全年級第一的馮愉快,在水巷子里還是有點地位的,甚至還有人替他辯解——愉快是個斯文人,當然怕血??墒切赵囊粊?,馮愉快完蛋了。

    提到姓袁的,馮愉快寒心到腦門頂,這龜兒子太全面,不光成績好,四肢還很發達,那年頭大街小巷都在演《霍元甲》,大人小孩一開口都在唱“萬里長城永不倒,千里黃河水滔滔”,馮愉快也唱,袁百里呢,不唱,只管把那兩句“沖開血路,揮手上吧”付諸實踐。他從小跟著當知青的父母在大草原上長大,野慣了,三天不動手腳就癢癢,學校里有個風吹草動他就狂熱地鉆進人堆里去,不分山頭、不管西東,揪著人就開打,不需要任何理由和動機。馮愉快也愛往里湊,但沒打架的本錢,只是瞪大了眼盯著看,然后看到血就開始尖叫,沖出人群滿操場跑。學校里的老師看著他的背影,可憐他,這孩子!嚇壞了。

    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以往,殺豬匠覺得兒子膽小,但語文好,斯文?,F在有了一個科科拿一百分,又能打架的袁百里,所謂隔壁出英雄,自家出?蛋,馮愉快老子徹底受不了了,有事沒事揪住馮愉快就是一頓打,打得整個巷子里都是馮愉快吹哨子一樣銳細的尖叫聲,鴿群都不敢朝這里飛。

    好好看看隔壁院子家的袁百里。殺豬匠邊打邊氣得發抖,吼聲慘烈,像一頭就要被殺掉的豬——你好好看看,好好學學。

    馮愉快越被揍越不好好學,他知道殺豬匠打得越厲害其實心里越受傷,殺豬匠也有自尊心的,這家人沒來之前,整個巷子就只有馮愉快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桌上都能見油腥,沒人不羨慕,何況還有個會寫詩歌的兒子??上н@家人一來,整個巷子都不再羨慕馮愉快家,而是一聽到那個破曲兒響就贊美“莫斯科”,殺豬匠多難受啊,他打馮愉快是因為他失敗了。于是馮愉快的尖叫聲里就多了層意境,帶著受盡欺凌卻又蔑視蒼生的笑意,讓人聽起來感覺大白天都像是遇到了鬼。

    馮愉快在水巷子度過了他的少年時代,“隔壁院子家的袁百里”像巷子墻壁晨昏交替的陰影一樣始終籠罩著他,早上上學,陰影從左邊壓過來,下午放學,陰影從右邊壓過來。

    馮愉快經常捂著胸口咳嗽,他也不知道咳嗽啥子,只覺得袁百里像一口痰,堵在自己喉嚨里。

    殺豬匠罵,咳咳咳,不見死呢。有一次,他罵過馮愉快,頓了頓,臉上浮起古里古怪的笑容,轉頭看隔壁的圍墻,自言自語地說,豬長膘招殺,人得意招禍。

    馮愉快聽懂了,嘖嘖道,咦,有人起殺心呢。說完肩膀笑得直抽抽。殺豬匠大驚失色,踢了他一腳說你他媽的亂講什么鬼?罵完舉起捶衣棒要打人,馮愉快卻呼哨一聲尖叫著,風一樣跑開了。

    馮愉快知道,在他身后,殺豬匠又要開始喊頭痛了。

    很多年過去,水巷子的老煙槍們始終堅信,殺豬匠的腦出血絕對不是因為當時宰雞用力過度,而是馮愉快長年累月的尖叫聲,在那一瞬間從他記憶深處像海嘯一樣沖出來,把他的血管沖爆了。

    馮愉快媽也堅信這一點,沒有殺豬匠后,馮愉快媽胸口那一塊衣襟從此不再常年油膩膩的了,馮愉快家的飯桌也不再油膩。馮愉快媽對馮愉快再沒好臉色過。

    干巴無味的日子從那時開始進駐馮愉快的人生,馮愉快恨袁百里,他清楚,殺豬匠不是被自己氣死的,他是被袁百里氣死的——人比人,氣死人。

    從殺豬匠下葬后的第二天開始,關注仇人袁百里的一舉一動并每日詛咒袁百里吃飯被噎、走路被撞、考試被黑如此種種,成了馮愉快苦澀青春唯一的調料。

    ……

    肖勤,女,仡佬族,1976年生,遵義市文聯主席,曾獲第十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獎——駿馬獎,貴州省第十四、十五屆“五個一”工程獎,十月文學獎,《民族文學》年度小說獎等。代表作有《暖》《所有的星星都有秘密》《丹砂》等,已創作小說近兩百萬字,作品多見于《人民文學》《十月》《民族文學》《芳草》《山花》等,有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選載。有小說、詩歌入選多部年度選本并被譯為英、韓、法、蒙古、哈薩克斯坦等文。根據其小說改編的電影有《小等》《碧血丹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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