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1年第1期|索耳:皮套演員之死(節選)
這位皮套演員,我的朋友,已經失業十年,自從客串完那部史上最賣座的劇場版大電影之后,這位年邁但仍然英俊的奧特曼漸漸被大家遺忘,成為了過時的英雄,按照這個系列特攝劇一年一部的頻率,注定舊英雄不斷被新的英雄取代,更多年輕健美、璀璨奪目的奧特曼被創造出來,但實際上,奧特曼也在消亡,這個劇集也越來越無法吸引新一代的觀眾們,尤其是,對于我的朋友,這位皮套演員,我不知道該稱呼他為男演員還是女演員,生理上他是男性無疑,不過他心理上自認為是女性,而且是一位大齡未婚,但保養良好的女性演員,在我們認識的最初幾年,他還沒這種心態,也不知道從何時起,就發生了變化,我猜測是由于他工作時穿的那套緊身衣,就好像皮套里面的那個人不是他,而是另外一個女演員,確實,當時劇組里有另外一位扮演奧特曼的女演員,跟他存在競爭關系,在當時行業的風潮里,確實也更青睞于用女性演員去扮演奧特曼,但我的朋友,是如此地熱衷去扮演這樣一位英雄,也無比適合去扮演這樣一位英雄,他生來就是扮演奧特曼的,在這份工作里,他投入了全部精力,是一個工作狂,強迫自己去嵌入這份工作,正因如此,在這種日復一日的高強度工作影響下,他被皮套所擠迫,變成一個無法確定性別的演員,好就好在,我們的語言,并不像印歐語系那么精確,我們沒有時態,也沒有陰陽性的區別,我不至于為了區別他是男演員還是女演員而焦慮,這位演員——每次跟我講話時,都會做出一個溫柔的手勢,手掌鋪平,掌心朝下,隨著話語抖動掌背,像在撫摸一頭小狗,撫摸他家的吉娃娃,因為我們隔三差五一起散步,所以我對他的習慣特別熟悉,熟悉得簡直厭膩,而我又不能不按時去找他散步,否則他會不停打電話來騷擾我,質問我,是不是因為失業的緣故,我要和他絕交,我當然不會和他絕交,他就是愛把這事掛嘴邊,我們有規律地一起散步,大概已經保持了兩年,也不記得是他先找的我,還是我先找的他,此前我們早就認識,過了很多年,都沒有想過要一起散步,兩年前,這個習慣卻突然成了我們的紐帶,也許是因為,那時我把家搬到了他家附近,我們才算真正熟絡起來,在這座都市里,在這兩千萬人口的熔爐里,住處隔著十公里遠的兩個人,是不可能成為好朋友的,我和他,一直都算挺有默契,散步時,兩人都不怎么說話,也幾乎不并排走,經常是他走在前面,我在后面,中間隔了十幾米遠,這段是我們的安全距離,倘若我們有機會站在一塊,會隨口聊幾句,對話是自然而絕非刻意的,除了有一次,他突然停下來,等我跟上來,對我說了一句,這個時代好像都不需要奧特曼了,就跟現在也不需要消防車一樣,說這話時他眉頭緊鎖,我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回復他,當時我們停在社區的巷子里,路斜對面是一家喜士多,二樓種的水仙花盆就在我們頭頂,旁邊鐵柵欄內,一條大金毛在石凳上睡覺,當時是下午三點,除了我們倆,沒人會無所事事地在社區里閑逛,因為大家都要工作,不像我們倆,他接著告訴我,昨天他鄰居家著了火,肉眼可見,透過他家的窗戶就可以清晰地看見,對面樓房的落地窗內,一臺電視沿著墻壁亮堂堂地就燒了起來,當時客廳一個人也沒有,那家人大概是外出了,整個小區只有他才留意到這團寂寞的火焰,兩者之間隔了二十米,他盯著那團火看了半分鐘,一個獨有、沉默的時刻,緊接著,那戶人家的消防安全系統就啟動了,干粉自動從墻體噴出,熄滅了火焰,只是一剎那,那團火仿佛連一絲煙氣都沒有揚起,就消滅于無形,他早就知道會是這種結果,在這個普遍人工智能化的時代,已經不會有什么火災發生,自然而然,也不會有什么消防車、消防大隊這類的東西,渡邊和綠子也就不可能坐在陽臺上邊觀火邊喝啤酒邊唱歌邊談戀愛了,有些東西,就這樣,從世界上悄悄地消失,就跟他所飾演的奧特曼一樣,說這話時,他直溜溜地盯著我,仿佛盯著昨天的火焰,確實如此,十年了,他沒有再拍過一場戲,雖然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有很多人失業,但他們很快就改造自己,投入了新的行業,除了我這位朋友,這位年邁的英雄,也是我心目中的英雄,盡管我們經常一起散步,而且也可能是彼此這段時期內唯一親密的朋友,其實我們的年紀整整差了二十年,我可以拍著胸脯說,我是看他的電視劇長大的,他扮演的奧特曼,就是我最喜歡的奧特曼,除了他,我再沒看過其他的奧特曼,在他面前,其他奧特曼什么也不是,可以說,我不但是他的朋友,更是他的粉絲,我們初次見面時,鬼記得是多少年前了,可能他那時候剛失業,每天都泡在舞廳里,也不跳舞,只是坐在那里,面前總有一瓶啤酒,喝半瓶留半瓶,好像在等待某個人,是我另外一位同鄉的好友,也是那間舞廳的主人,介紹我們認識,指著坐在舞池邊緣的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對我說,那就是奧特曼,接著,他再三向我強調說明,那個人,就是我們小時候在屏幕上所看到的奧特曼的扮演者,奧特曼的扮演者!最讓我驚訝的是他向我介紹時的態度,他所流露出來的鄙夷和冷漠,比對待一個街邊的流浪漢還要鄙夷和冷漠,但以前我們一起追奧特曼時,他比我還要癡迷上百倍,我家里的幾張奧特曼電視劇光碟,都是他送給我的,他家里開著力加啤酒贊助的餐廳,比我家有錢得多,他常邀請我去他家里看奧特曼,用那個年代少有的4K高清大屏,邊看邊喝冰凍維他奶,他家的冰箱有一輛汽車那么大,里面可以躺進幾個人,夏天里為了給他的奧特曼玩具降溫,他甚至把它丟進冰箱里,這樣晚上就可以摟著它睡覺,他有很多奧特曼模型,房間里都是,卻連一個也不舍得送我,就是這么一個人,我的童年好友,那次我從老家過來投奔他,他帶著我在他的舞廳里逛了一圈,當著我的面,冷酷地把那個我們當年共同的偶像介紹給我,仿佛在介紹一條鮮肉里的蛆蟲,于是,我朝著偶像走過去,坐在他身邊,向他打招呼,問他是不是某某奧特曼的扮演者,他有點愕然,但沒有否認,而是緊接著點頭,我激動地說,我是他的粉絲,他馬上回答,他確實是扮演奧特曼的人,但他只是一個皮套演員而已,根本沒有在劇里露過臉,他并不是那個劇里的男主角——奧特曼的人間體、那個花花公子男藝人,他希望我沒有認錯人,因為這種情況不是一次兩次了,我告訴他,沒認錯人,我崇拜的正是那個皮套演員,那個穿著紅藍斑紋皮套,跟各種各樣的怪獸戰斗的演員,在我心里,只有他才能代表奧特曼,而不是那個只顧著跟女主談戀愛、天天拿著變身器耍帥的男主,那個人跟奧特曼沒什么關系,在很小的時候,我就能把這兩者區別開來,也恰恰是這點,能把低端觀眾和高端觀眾區別開來,把低端粉絲和高端粉絲區別開來,我緊盯著眼前這個真正的奧特曼,說,他的臉比我想象的要英俊很多,比那個男主角要英俊三十倍、四十倍,我瞎說的數字,結果他笑了起來,把桌上的半瓶啤酒遞給我,讓我一口氣喝光,然后給我看他身上的疤痕,這些疤痕,才是他作為奧特曼的身份的證據,比如,他小臂上的一道月牙狀疤痕,是跟巖石怪獸加庫瑪戰斗時被抓傷的,脖子上的傷痕,則是異次元人基蘭勃留下的,胸前和后背的疤痕,是變形怪獸加佐特二代和強化哥爾贊惹的禍,他一個個地指給我看,全身上下大概有幾十處疤痕,還有一些是自己弄傷的,從特攝臺上摔下來,或者吊威亞時不小心撞到天花板,他說,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而這時,我像欣賞藝術品一樣,欣賞著這些疤痕,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藝術品,就是他的身體,匯集了所有疤痕,有著強壯健美的體魄,尤其是穿上奧特曼的緊身皮套之后,他被賦予了一種陰柔美,他腰部的雙曲線,正是最迷人的地方,可惜我們初次見面之時,因為酗酒,他的身材正處于人生的低谷,看上去略微有些走樣,根本沒法穿上皮套,別說復合形態的奧特曼,連強力形態的奧特曼也扮演不了,不過對我來說,藝術品就是藝術品,是英雄的藝術,而且他沒過多久就把身材練回去了,他就是一個工作狂,即便自己沒有工作,也要時刻讓自己保持準備工作的狀態,準備重新當一個奧特曼,后來他跟我說,認識我這樣的粉絲,同樣是他的福氣,世上只要還存在像我這樣的粉絲,他就不會放棄扮演奧特曼,不過,說實在的,在這十年里,我從他的粉絲進化成不單單是一個粉絲,還是他唯一的好朋友,曾有好幾次想勸他放棄,放棄這個已經有點虛無的愿望,要是干點別的,這十年也不至于這么苦兮兮地過著,我不知道是自己變了,還是出于對他人道主義的關懷,當然,那些話我沒說出口,我熱愛他,我的朋友,也是我唯一的朋友,在散步的中途,他提起那件跟消防員有關的事情時,我沒法立即回答他,我們繼續沉默,沿街區走下去,越往前走,就越感到了冷凍,剛才還不怎么覺得的,我把風衣的帽子系在脖子上,他在我旁邊,無動于衷地走著,當然也有可能,他比我更感到冷,也比我更能忍耐,在街區轉角處,有人在鐵門內朝我們張望,我們認識這個人,這個人也認識我們,我們曾經告訴過他,別再用那種眼神看我們,我們每天都會從這道門前路過,并不是什么不法分子,只是沒了工作,到處晃悠打發時間,可他每次都朝我們張望,用同樣的眼神,只要我們從這兒經過,他對我們說,這是他的職責,我們能理解他,就像皮套演員的職責,是扮演一個奧特曼,我的職責,是充當奧特曼的粉絲,但是,這種理解,并不能阻止我們走向對立面去,就算我們一再重申這種理解,“我知道你接下來要做的一切”,隨之而來的卻是重復、加劇的對立,從那道鐵門經過時,我留意到,我的演員朋友脖子后背的肌肉劇烈地抖動了一下,大概是對寒冷的反應,隨即如同一個漏氣的皮球,快速干癟下去,我這才意識到,他也是快五十歲的人了,哪怕有著奧特曼般的意志,也無法逃離自然的侵襲,就像劇集里所體現的,奧特曼跟人類,在本質上并無區別,奧特曼也會受傷、會沮喪,失去光芒而變成脆弱的石像,與此同時,人類也可以很強大,自己就能變成光,變成奧特曼打敗一切怪獸,這十年來,一個看起來有點奇怪的事實是,他逐漸從奧特曼退化成人類,而我正逐漸變成一個強大的人,比童年的自己強大得多的人,因為生活和現實的改造,我不得不變得強大,而他在十年前,甚至更早,就脫離了我們共同的現實,越來越老,也越來越脆弱,從這個層面來看,我們所痛恨的現實也在呈現著劇集的主題,或者說,劇集反射了這個不可逃避的現實,我當時想,別再讓他受凍下去了,應該馬上終止這場散步,于是我跟他說,我冷得受不了了,明天我們再約吧,他也沒有反對,但這畢竟是我們第一次散步時半途而止,以前都沒有過,我們本該繞著社區走一圈,順楊樹大道直下,到達江邊,再沿著江邊折回去,這是他定下的路線,我們這樣走了兩年,沒出過什么意外,任何意外都得讓步于我們的散步,只有這次,一個好像不起眼的理由,我把他送到樓下,相互道別,他的身影在樓道中消失,其實我很希望他邀請我到他家里坐一坐,我就去過一次,還是我們最初認識的時候,在十來平米的出租屋里,他向我展示了那件珍貴的皮套,就是他穿的第一件皮套,有點陳舊,背部有輕微的破損,是救護小怪獸德班時,被魔神艾能美那弄傷的,之后,劇組給他換了另外一件皮套,而這件皮套,則是劇組殺青以后,他自己掏了三分之一的片酬,把它買下來,收藏在家里,我拿在手里的時候,從頭摸到尾,新奇很快就轉變為失落,因為這種落差,我們所處的現實和童年的熒屏的另一頭,是完全的兩碼事,他仿佛看穿了我的想法,從我手里接過皮套,穿在身上,對于他當時走形的身材來說,穿上去還挺困難,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最終氣喘吁吁地,把自己擠進了那身戰袍里,他剛一邁開步子,皮套就發出了一聲尖銳的巨響,這響聲讓人無法忍受,他不得不停下步子,靜靜地站在那里,這時我卻不由得驚呼出聲,因為這一瞬間,我又再次看見了童年的英雄,那道熟悉的身影,他穿上皮套以后,所有的記憶一下子活了過來,無論是他,還是那件皮套,都活了過來,他們無疑是一體的,隨后他把皮套脫下來,遞到我手里,它又變成了一件普通、陳舊的皮套,這時他鼓動我去穿上它,這是真愛粉的專利,他說,他允許我穿上去試一試,除了我之外,他還沒讓第二個人穿上這件皮套,我估量了一下,我們的身高差不多,我這才發現,可能他只比我高了一厘米或者兩厘米,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我穿上那件皮套后,竟然無比合身,甚至比他穿上去還要合身,他在一旁也不停地贊嘆,說我穿上皮套后,比他更像一個奧特曼,我受寵若驚地站在落地鏡前面,注視另一頭的倒影,不由得懷疑,這個人真的是我嗎,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奧特曼,真實地存在于這個世界上,我變成了自己的偶像,實現了童年最大的夢想,在劇集的最終章,全世界的小孩的希望變成光芒,注入戰敗的奧特曼的石像中,使其復生,打敗了最終的大BOSS,“黑暗的支配者”、邪神加坦杰厄,而當年我也是眾多光芒中的一束,在電視機前,我許下了愿望,多年以后它成真了,我盯著鏡子里的自己,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的朋友把我喚醒,他說要教我幾個動作,最重要的當然是必殺技的前搖,哉佩利敖光線的動作步驟是,先把雙拳提在腰間,拳心朝上,接著伸出雙腕在前方交叉,分別向左右劃開,快成一個半圓,最后把小臂收回,組合成L字形在胸前發射,這些動作不難上手,小時候就無數次模仿并練習過,我本以為自己會輕松拿下,但事實并非如此,他的教學如此嚴苛,每個動作都不允許有毫厘的差別,有毫厘之差就是失敗,把一套動作做到盡善盡美的程度,才是一個職業演員的本分,他這樣說,讓我仿佛產生了一種錯覺,就是好像只要按照他那樣去做,達到動作的標準,穿著皮套的我就能發射出哉佩利敖光線來,真的,當時我確實有這種自信,他相當賣力地在教著,一個動作重復幾十遍、幾百遍,過了半天,我總算學會了那套正確的動作,就此打住后,我們倆躺在地上,累得簡直要虛脫了,尤其是穿著皮套的我,早已經大汗淋漓,我把皮套脫下來,還給他的時候,他卻說了一句話,我記得特別清楚,他說也許我才是真正的奧特曼,或者說,以后會代替他成為奧特曼,在那個場合下,他似乎也不是隨口一說,而是一句預言,自那次之后,我就期待著,什么時候再次被邀請到他家里去,可是過了很多年,他的家還在原地,我卻因為各種變故從一個城市換到另一個城市,從一份工作換到另一份工作,身邊從一個朋友換到另一個朋友,直到前兩年,才回到這里,和他重逢并一起散步,可再沒有機會到他家去,也很難說清楚,是否是因為這個目的,我才和他一起散了這么長時間的步,我應該是不喜歡散步的,如同我憎惡跑步,某種乏味的體驗,我只是在等待他的邀請,但他就是沒有,哪怕好幾次我把他送到樓下,他也沒有提出邀請,回去之后第二天,跟啥事也沒有一樣,還打電話過來,叫上我一道散步,不知道他是不是為了彌補昨天中斷的散步,我們從來沒有連著兩天散步,隔一天的都很少,我們對交往的頻率和密度都相當敏感,不過我沒有拒絕,還是按照約定的地點跟他碰面,這次兩人都穿上了厚厚的羽絨服,除了比昨天穿得厚點,似乎也沒什么變化,沿著既定的路線,繞社區一圈,經過喜士多、種植水仙花的二樓、鐵柵欄及其內部的石凳上睡覺的大黃狗,然后順著楊樹林大道直下,到達江邊,對岸白天鵝賓館的窗戶群正好把太陽光遠遠地反射過來,刺痛了我們的眼睛,幾乎是同一時刻,我和我的朋友,閉上了雙眼,顯露出了某種恐懼,當然只是一瞬間,又馬上睜開眼睛,努力裝作什么事都沒有,唯恐對方看穿了這點,這作為一個普通人,理所應當的恐懼,我們繼續往前走了十來步,這時,他突然開口,向我透露了一個當年拍戲時的經歷,他從來沒有跟我主動聊起過這個,他拍戲的經歷,一次也沒有,這恰好也是我最感興趣的部分,我打起十二分精神,聆聽他說下去,在電視熒幕上,他說,奧特曼作為守護地球的英雄,有一顆最勇敢無畏的心靈,奧特曼既是光,也是人類,他復述著導演跟他講的話,奧特曼可以憐憫、可以喜悅、可以悲傷、可以憤怒,可以有著人類的任何情感,但就是不可以有恐懼,因為他退無可退,背后就是地球,而他作為奧特曼的扮演者,就是要把這種復雜和單一性,毫無保留地表演出來,他確實也那樣去做了,除了有一次,和強化哥爾贊作戰的那一次,那場在火山邊上的打斗戲,在熒幕上大概有六分鐘,是劇集里最經典的打斗戲之一,實際上,他們在攝影棚里連續拍了兩天,拍了有幾百分鐘的鏡頭,為了把那場打斗做到極致,他和另一位皮套演員,就是穿怪獸皮套、扮演強化哥爾贊的搭檔,在四十度高溫的攝影棚里激烈搏斗,一遍又一遍,他都不記得拍了多少遍,好像沒有盡頭,他感到皮套里層的橡膠熱乎乎的,仿佛要和皮膚黏在一塊,一股混合了體液的惡臭填滿皮套內部,那是他至今聞過最惡心的氣味,他一邊生產著這種氣味,一邊把它吸進肚子里,腦子里亂哄哄的,耳朵里也盡是噪音,雙腿虛弱得快站不穩了,他料想對方也是如此,只是各自戴著皮套,看不到對方的表情,隨著導演發出的指令,他們再次扭打在一起,這時場景音進入了怪獸的BGM,他且戰且退,漸漸招架不住,被逼到死角之前,他使出一個飛踢,攝影師的鏡頭同時跟進,記錄下他在空中的姿態,但怪獸靈巧地避開了,他踢了個空,反而摔在地上,對方開始嘲笑似的揮舞前爪走過來,他翻起身,切換成強力形態,雙臂從左右向上聚攏,使出必殺技迪拉修姆光流,正面命中對方的前胸,一般來說,怪獸被迪拉修姆光流正面命中,就會被炸得粉身碎骨,但是這次是例外,對方的護甲再次吸收了能量,它好好地站在那里,什么事也沒有,這可是奧特曼引以為傲的絕技,每次使出來就能結束戰斗,卻在它的面前失效了,一次不小的挫折——劇本上寫的應該是,“他后退了一步,驚訝或沮喪地”,這時,他卻突然感到了恐懼,并非驚訝也不是沮喪,而是深深的恐懼,不知道是因為對手的強大,還是因為這場無休止的打戲,這種令人疲憊的工作讓他產生了恐懼,他后退一步,雙手自半空垂下,脖子到后背的肌肉仿佛被電流穿過,一陣無法抑制的痙攣,這也是那次他被鏡頭捕捉到的最后畫面,導演馬上走過來喊cut,終止了那次的拍攝,可是恐懼沒有因此而終止,我的朋友,這位專業的皮套演員跟我說著這些時,仍然聲音顫抖,如同一只受了驚嚇的雌性動物,對于那個鏡頭,“奧特曼的恐懼”,我告訴他,我當年確實也留意到了,印象深刻,并且成了長留在心底的疑團,但我絲毫不覺得那是什么失敗的表演,而是一次神來之筆,如本雅明所說,是在神秘的Arua籠罩下的藝術創造,那是我感覺熒屏上的英雄距離自己最近的一次,他說那次之后,在家里躺了個把月,期間根本無法和任何人交流,包括他的父母和當時的戀人,無論多親密的人,他都害怕得不得了,或者說,越親密的人,越讓他害怕,只要走進他房門一步,都會使他牙關打顫,但為了不傷害他們,他只能強忍,把恐懼吞在肚子里,也就是那個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確實有著非同小可的利他個性,為了自己也好受一點,他找到了方法,就是不和他們說話,一句話都不說,否則他無法控制自己恐懼的沖動,整整一個月,他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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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 耳,1992年生于廣東湛江,武漢大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碩士。編過雜志、做過媒體、策過展,現居北京。中短篇小說發表于《收獲》《花城》《鐘山》《山花》等雜志,出版有長篇小說《伐木之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