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1年第1期|何存中:小黑小白
一
庚子年“新冠”疫情期間,黃州“封城”兩個多月。解封之后,老汪對人別的不說,專說小黑和小白。在古城黃州的森林公園里,世事初諳的小黑和小白,患難見真情,是老汪此生在人世間注定的忘年交。
老汪說,他是二十年前為了擺脫貧困,只身一人扛著鋪蓋來到長江邊上古城黃州的。那時老汪家的兩個孩子都在讀書,老婆常年有病,所以決心到城里闖一闖。老汪的家在大別山里一個叫作賈廟的地方。那里山高水遠、人多田少,靠種田難以維持生計。此地群山如浪,樹竹茂盛,人鉆進去很難被發現,新中國成立前是打游擊的好地方??谷諔馉帟r期,張體學在此地建立根據地,犧牲的新四軍戰士就埋在那里,有烈士紀念碑為證。所以老汪的家鄉是革命老區和國家劃定的扶貧脫貧的重點地區。
老汪說,他在黃州城里很難找到合適的工作,是搬了十八處臨時住房后,才被龍王山森林公園管理處的姜處長發現,安排在森林公園廢棄的動物園里打工的。龍王山森林公園里原來有一個動物園,是一個老板開的。動物園養了一只老虎和幾只猴子,還有兩只駱駝和一只孔雀,靠門票收入維持運轉,后來難以為繼,就搬到別的地方去了。姜處長為什么看中老汪呢?因為姜處長的扶貧點定在老汪的家鄉賈廟村。姜處長進村摸排后,發現老汪家貧困,就將老汪家定為他所負責的一對一幫扶脫貧的對象。于是姜處長在老汪的老婆那里要到老汪的電話,聯系到老汪,將老汪安排在森林公園管理處做事。沒有編制,屬于臨時工。
森林公園管理處管理幾座山峰和赤壁公園,許多雜事要人做。比方說水電出了毛病,要人及時維修,管理處沒有專業電工,老汪能當此任。比方說下大雨后,山間水道被泥沙堵了,要人疏通,老汪有的是力氣。這是計工的,按工付酬。森林公園里有一座人工水庫,水深面積大,常年樹蔭照影、浮萍連岸,水面時翻浪花,那是大魚所為。水庫之上還有一口水塘,雖然水淺,但面積也不小,可以養魚。姜處長叫老汪住在廢棄的動物園里,養魚兼“聽叫”。做零工付錢,養魚的收入管理處不要,歸老汪。廢棄的動物園有院子圍著,有不少空閑的地方,可以種菜,也可以養雞。這些東西除了自家吃之外,拿到市場去賣,也是收入。所以在國家規定的時間內,老汪家是可以脫貧的。老汪家有了比較穩定的收入來源,于是在城里買了一處二手房,將老婆孩子搬到了城里。兩個孩子長著長著就大了,分別成家立戶,有了各自的兒女。二手房是一家人的固定住所,老汪在廢棄的動物園院子里,擇舊房子也安了一個家,作為臨時住所。也起火做飯,炊煙裊裊,飯菜飄香。節假日,老汪的兒女也帶著孫子和外孫來看、來吃。老少咸聚,陽光照耀,天倫之樂。老汪屬兔,人們戲稱老汪狡兔兩窟。
廢棄動物園的后門,樟樹遮天蔽日,對著那口淺水塘,閑著一排小屋,黃州退休的老人們為老有所樂,擇二間開了個棋牌娛樂室。老人們每日喝茶、打紙牌和麻將,只收少量的臺子錢,供日常開支。老汪人緣好,老人們家里若有急事,修水通電什么的,隨叫隨去。老汪閑了,也同他們娛樂。老汪與老人們稱兄道弟,信息共享,不是一家,勝似一家。
二
老汪平時吃住在廢棄動物園的院子里,除了給森林公園管理處“聽叫”之外,就是養魚。
下面的人工水庫,水深面積廣,養大魚,比如青魚、草魚、鯉魚,還有鰱魚和胖頭魚。老汪勤勞,隔年買魚苗放進去,春天割岸邊的青草丟到水里,魚就翻花起浪,搶著吃。春節前撈魚上岸,魚販子來了,當面作價,脫手就是錢。這錢一年得一次,是水里求財的事。魚多魚少、錢多錢少,全靠運氣。上面的水塘淺,老汪就養小魚和小龍蝦。老汪格外用心,每天清早到菜市場買西瓜,用刀剁碎了,撒在水里讓小魚和小龍蝦吃。黃昏時從岸上丟沉網下去,第二天天亮前扯起來,網里就有小魚和小龍蝦,折攏來,每天有好幾斤。小魚是搶手貨,是小孩子補鈣的好東西。黃州人喜歡吃小龍蝦,尤其是吃素食清水養的小龍蝦。所以小魚和小龍蝦比大魚還值錢,拿到菜市場去賣,通常每天能有四五十元的收入。這收入相當穩定,可以從春天賣到秋天。老汪賣出了錢,臉上就喜滋滋的,中午必叫老婆多炒個菜,喝兩杯自制的老米酒,幸福指數很高。
養大魚的收入就不行。過年之前,老汪請人抬網,到人工水庫撈魚,結果撈上來的魚,比放下去的尾數還少。老汪指望著撈兩千斤,結果付了撈魚的人工錢,剩的錢還不到一千元。買魚苗就花了一千二,虧了本。這是怎么回事呢?娛樂室的老人們就同老汪一起分析原因。得出的結論是,魚被人深夜下網偷走了。森林公園白天人不少,散步的、戀愛的、跳舞的、唱歌的、練琴的、走棋的、打牌的,那是漫山遍野。但是到了夜里就沒人了,寂靜無聲,只有蟲叫鳥鳴。這里是古城的城北角,相傳古時是秋后處斬犯人的地方。俗話說,城北角兒,鬼扯腳兒,誰敢夜里到這個樹木陰森的地方來?夜里是老汪一個人在廢棄的動物園里守魚的。森林公園太大了,是人總有睡著的時候,偷魚的人掌握了老汪的作息規律,趁老汪睡著的時候下網,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魚偷走。問題就出在這里。于是老人們給老汪提出建議,說:“兄弟呀!你得養條狗。養條狗陪你守夜。一有動靜,狗就叫。偷魚的人聽見狗叫,就不敢來了?!崩贤粲X得這主意好。
老汪就抽空到寵物市場去買狗。買狗有講究的,要買就買剛斷奶的小狗,從小養熟,養出感情后,就聽主人的話,忠心保主。老汪花五元錢抱回一只剛斷奶的小狗,全身黑色,沒有一根雜毛。這是國外名種與當地土狗雜交的第二代,保持著名種的特點,腿短,長不高,憨態可掬,人見人愛。老汪將小黑抱回來養。老汪和娛樂室的老人們喚它小黑。老汪喂它好吃的東西,娛樂室的老人們也不時提東西給它吃。只要喚一聲小黑,它必定撒著歡兒跑到人前。先吃東西,然后仰起肚皮,讓人用腳撥弄,它齜著牙咬人的鞋幫子,練剛長出的牙。兩只小眼睛如兩顆黑豆發著亮光兒。小黑一天天長大了,清早起來,忘不了職責,圈它的地盤。繞著水庫的青岸跑,不時支起它的后腿,隔一段見樹見石撒幾滴尿,用氣味做標記。這是主人賦予它的職責范圍。發現流浪狗跑進來了,它必定發聲警告,然后趕走。有時勢不能戰,就叫主人出來增援。
娛樂室的老人們發現小黑孤單,就對老汪說:“小黑需要一個幫手哩。有了幫手彼此有個照應?!蹦翘旖庨L來檢查工作,聽娛樂室的老人如此說,就叫人抱來一只小白狗,與小黑配成一對。小白狗也是雜交的小型犬,通身純白,渾身沒有一根雜毛。兩只都是公的。小黑大,小白小。大的是哥,小的是弟。弟聽哥的,哥叫怎么做,它就怎么做。清早起來做功課,小白隨著小黑跑。小黑在前,隔一段見樹見石支后腿撒尿加固地盤,小白在后邊跟著聞,然后支起后腿再撒幾滴尿,以此證明這是它們共同的領地。老汪和老人們管大的叫小黑,管小的叫小白,疼它們,愛它們,給它們好吃的東西,使喚它們,整日里看兄弟倆滾成一團,嬉戲、撕咬、奔跑、練本領,其樂融融。
自從有了小黑和小白,老汪夜里可以放心睡覺了。深夜兩個小東西都不肯睡,只要有一點兒動靜,忠于職守的兄弟倆就叫。老汪就醒了,開門大聲說話,披堅執銳,開始巡視。偷魚的人嚇得不敢露面。偷魚的人幾次試圖用包毒藥的食物毒死兄弟倆,但是它們訓練有素,根本不吃外人投喂的食物。偷魚的人只有望狗興嘆,不敢近魚塘一步。
三
老汪說,他是在黃州“封城”后第五天深夜,從所住的二手房小區用木板隔的柵欄翻出來,帶著狗糧到森林公園臨時住所去看小黑小白的,順便捉雞。
這時疫情嚴重,全城封得嚴嚴的了,白天所有人都宅在家里,不準出來。商店和娛樂場所都封禁了,包括森林公園。老汪惦記著小黑和小白,同時惦記著那里圈養的七只雞。封城禁令下得急,老汪撤離森林公園時走得倉促,狗和雞都顧不及。五天了,雞吃什么呢?狗吃什么呢?老汪想趁夜深溜進去,帶點兒狗糧給小黑小白吃,同時將那七只圈養的雞,用蛇皮袋子裝回來,殺了算了。老汪以為深夜無人,他的計劃可以落實。
夜漆黑一團,伸手不見五指。天下著細雨。老汪穿著雨衣,戴著口罩,一手拿著電筒,一手提著蛇皮袋子,做賊一樣在街上走,哪曉得走到水庫壩上,還是被深夜巡邏隊的人攔住了。巡邏隊開的車子就停在壩上。見了老汪,過來三個戴口罩的人,兩男一女,穿著特警的衣裳,他們負責將不聽話出來活動的人,帶到體育館里集中學習七天。老汪從電視里也看到過這類通告,但是他心存僥幸。帶隊的人將老汪帶到車子前,打亮車燈,開始問話。老汪極不自在,慌得不行。帶隊的問一句,他答一句,不敢隱瞞。姓甚名誰、家住哪里、身份證號碼和手機號碼……一一筆錄在冊。帶隊的接著問老汪:“深夜出來干什么?”老汪說:“給狗送點兒糧食?!睅ш牭膯枺骸肮芳Z呢?”老汪拿出狗糧。帶隊的問:“不是偷的吧?”老汪就叫屈,說:“關門閉戶的,哪里能偷狗糧?”帶隊的問:“送狗糧,你提個蛇皮袋子干什么?”老汪說:“我在公園里養了七只雞,想捉回家殺了吃?!睅ш牭膯枺骸安恢酪咔閲乐?,不能出來嗎?”老汪連忙認錯,說:“知道,知道。再也不敢了。我到山上將雞捉了,馬上回去,不然雞餓死了。養一場不容易?!睅ш牭木蛯⒐芳Z,用一個消毒的黑袋子裝著,沒收了,說:“都什么時候了,什么東西都敢外提,你不要命嗎?”老汪想討也討不回。這也是規定,疫情期間,不明來歷的東西,怕交叉感染,要集中銷毀。
雖然戴著口罩,借著車燈,帶隊的還是認出了老汪。帶隊的清早經常到森林公園散步,呼吸新鮮空氣,與老汪面熟。再就是帶隊的與管理處的姜處長熟,知道老汪是姜處長結對幫扶的脫貧對象。于是叫他快去快回,之后參加學習班。老汪謝過了帶隊的,打著手電筒,慌不擇路,朝公園大門跑。公園的鐵柵門鎖了,老汪從水庫旁邊的縫兒鉆了進去。
手電筒的光亮亮的,小黑和小白知道主人來了,急忙趕上來迎接。弟兄倆餓得體瘦毛長,又是蹦又是跳,歡喜得不行。帶的狗糧沒有了,搞得老汪心里酸酸的,很不好受。
老汪的手電筒照到了雞籠子,他用棍子攪了攪,那七只雞被驚動了,叫聲震天。那叫聲在深夜格外瘆人。小黑和小白被主人惹雞亂叫這事驚呆了,茫茫然不知所措。見老汪罷了手,兄弟倆才又繞到老汪的腳邊。老汪摸著小黑和小白的頭,鼻子眼睛發酸,說:“對不起,特殊時期,人命關天,顧人的命,顧不上你們的命了。也不知道何日解封,你倆只有聽天由命,想到哪里就到哪里去,各自找吃的求生保命吧?!?/p>
老汪本來想過帶兄弟倆回家里去,但是家里人太多,二手房面積只六十多平方,兩室一廳,三代人住在一起已經夠擠了;又了解到封城之后,禁止帶寵物進小區;再加上違規出來這事本來就不對……只有忍痛割愛,灑淚而別。小黑和小白聽了老汪的話后,不跟老汪了,悄無聲息地隱沒在夜雨之中。
山風陣陣,寒意襲人,老汪黯然神傷。
四
誰也沒有想到黃州古城封了六十多天。眼看春天過去了,窗外紅梅花開過了,粉紅的櫻花在風里接著開,該是夏天了。老汪宅在家里無事可做,每天看電視,關注疫情變化,心神不定。終于疫情有了好轉,黃州住院人數開始“清零”。接著,老汪從新聞里看到黃州“啟封”的消息。再接著公園開門,游人戴口罩可以進去活動。老汪想,這么說他可以上崗了。老汪膽小,嚇怕了,不知真假,就給姜處長打電話求證。姜處長接電話后說:“是的,我正要通知你上班?!崩贤粝渤鐾?。
老汪說,他是“解封”那天清早起來,約老婆一起到森林公園去的。初夏的太陽暖暖地照在天上,老汪和老婆戴著口罩,沿著水庫壩上的櫻花大道朝森林公園臨時住處走。封得太久了,走出家門,那感覺恍如隔世。
老汪的老婆說:“那兩個小東西,不知道怎么樣?!?/p>
老汪嘆了一口氣說:“六十多天了,恐怕早就餓死了?!?/p>
老婆說:“餓得死它們?不曉得找垃圾吃?”
老汪一聽就嚷老婆:“你以為是平時嗎?平時垃圾桶管理不嚴,可以翻東西吃,疫期垃圾桶用袋子扎得死死的,環衛工人隨時消殺,即時運走了集中焚燒?!?/p>
老婆說:“兩個小東西真可憐!”
老汪說:“也許它們餓不過,早就逃走了。我那天夜里對它們說了,顧不上它倆了,叫它倆聽天由命,想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各自找吃的求生保命?!?/p>
老婆眼睛紅了,說:“哪里能找到吃的?也許小黑餓不過把小白吃了?!?/p>
老汪憤怒了,說:“你這個女人真狠心,盡往壞處想?!?/p>
老婆說:“叫你莫養,你就是不聽。多條性命多個痛。還說我心狠!”女人就哭。
老汪馬上檢討,安慰老婆,說:“都是我的錯,再不要提這傷心事?!?/p>
夫妻二人低著頭默默地在櫻花大道上走。風一吹,血紅的櫻花瓣落了他們一頭一身。
天上的太陽很好,地上的風兒和暢。公園大門真的開了,恢復了往日的熱鬧。游人三三兩兩在戴著口罩散步。夫妻二人走進去,那感覺真好。群山新綠,空氣新鮮。水庫清幽,魚兒起浪。就在那清新如畫的天地里,老汪看見兩個小東西,一黑一白,一前一后,如影相隨,沿著水庫的堤岸巡邏哩。六十多天了,原來兄弟倆并沒有逃走,也沒有餓死,一直守著領地,等著它們的主人歸來。
老汪一聲呼喚,兄弟倆跑到主人面前,又是蹦又是跳,久別重逢,親熱得無法形容。兄弟倆瘦得皮包骨頭,老汪和老婆一人抱一個在懷里撫摸著,禁不住熱淚盈眶。
六十多天,兄弟倆為什么沒有餓死呢?老汪胡亂猜測,小黑和小白可能是靠吃草活下來的。廢棄動物園的院子里有草坪,春天雨水澆灌,草長得茂盛,兄弟倆也許就是靠吃嫩草尖,度過了那艱難的六十多天。
姜處長聞訊之后,唏噓不已,高屋建瓴地總結說:“這才是人間奇跡,是關于生命的大感動?!?nbsp;
何存中:湖北浠水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發表出版長篇小說六部,中短篇小說二百余篇五百萬字。長篇小說《太陽最紅》入圍第七屆茅盾文學獎。長篇小說《姐兒門前一棵槐》改編成三十集電視劇在全國各衛視播出。兩度獲湖北文學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