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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代》2021年第1期|葛亮:瓦貓
    來源:《當代》2021年第1期 | 葛亮  2021年01月15日07:21

    導讀:

    歷史與當下的重合,現實與虛構的交替,讓整部作品充滿了奇幻色彩。尋找瓦貓,也是在尋找歷史。

    大闊嘴,旗桿尾。

    鐘馗臉,棉花腸。

    大肚能容乾坤會,

    梁上驅邪嚇退鬼。

    ——滇區童謠

    I

    說起來,那次去云南,完全是為了卡瓦格博。

    可是到了香格里拉時,我因為高反,引發了急性腸胃炎,已經不能動彈了。這對我的確是一次意外。因為僅在一個月前,我從利馬直飛印加古城庫斯科,一路輾轉上了馬丘比丘。在海拔三四千米的地方,身體并沒有任何反應,甚至未服用類似紅景天的高反藥物??蛇@次云南的行程,盡管做了充分的準備,卻事與愿違。

    但我還是堅持隨隊上了德欽。到達駐地,便開始發高燒。

    大約折騰到了半夜,人才睡了過去。第二天醒來,已是接近中午時候。照顧我的是當地的藏民德吉大嬸。她會的漢話不多,但表達卻很懇切,因此足以交流。我喝了一碗她為我熬制的雞湯,據說里面放了當地的藏藥草,對緩解高反有神效。這滾熱的雞湯,喝下去,立時感到好了很多。

    有人敲門進來,是拉茸卓瑪。她是我們隊里的人類學家雷行教授的研究生,也是當地的土著。卓瑪看見我的樣子,似乎很高興,一邊說,昨天看您臉色煞白的,嚇死我。今天就這樣好了,是有卡瓦格博保佑呢。

    然后她便熱情地用藏話和德吉大嬸交談。我才知道,大嬸是她的“阿尼拉”,也就是姑媽。

    沒待我問起。她便告訴我,同伴們都去了附近的白馬雪山埡口?;爻痰挠^景臺,據說是看卡瓦格博最好的地方。我在心里嘆口氣,覺得這一場病得十分煞風景。

    卓瑪大概看出了我的失望,說,毛老師,我陪你到村里走走吧,遠遠地看雪山也很美。

    卓瑪沒有說錯。在這個村落的任何一個角度,都能看到卡瓦格博。

    她站在一塊高巖上,高興地指給我說,我們的運氣不錯呢。是的,大約是季節將將好,并沒有攪擾視線的云霧,“太子十三峰”看得十分清晰。峰峰蜿蜒相連,冰舌逶迤而下,主峰便是卡瓦格博。

    我遠遠望去,不禁也屏住了呼吸。雪峰連接處,冰舌逶迤而下,是終年覆蓋的積雪與冰川。這樣盛大而純粹的白,在近乎透明的藍色的穹頂之下,有著不言而喻的神圣莊嚴。

    我靜靜看了一會兒,說,這村叫“霧濃頂”,今天倒是給足了面子,一絲霧沒有。卓瑪便笑了,說,老師,您這是作家的說法。我們這“霧濃頂”,其實是藏語的音譯?!办F”是菩薩的意思,“濃”是下去了,“頂”和“邸”一樣是高地,合起來就是菩薩下去的地方。

    我問,菩薩下去了哪里呢?

    卓瑪遙遙一指,說,村里老輩人說,那邊有個水塘,現在已經干了。菩薩被一個女人驚動了,從那里下去,飛去峽谷對面的飛來寺了。

    這村落里錯落著民居,都分布在山坡上。卓瑪說,整個霧濃頂,也不過二十多戶人,從她記事時就是這樣。

    白色房屋掩映在層疊的青稞地里。冬天的田地,是土黃色的,遠望廣袤無邊。大約因為剛收獲過,近觀不很豐盛。有些野雉在地里啄食,并不怕人,看到我們過來,也沒有退避的意思,反而好奇地昂起頭,看著我們??磯蛄?,晶亮的眼睛一輪,并又低下頭,在地里刨生計去了。

    在一處空曠的田野里,我看到了一尊精美的四面佛像,晾在天棚下面。說是精美,是因形容筆繪端穆。但身體還有鑲卯拼合的痕跡,應該還未來得及塑上金身。我正看的時候,卓瑪接到了電話,她說,老師,我姑爹請我們去他家里坐一坐呢。

    我便隨著她,走到一幢半坡上的房子前,門口蹲著一只黑狗懶懶地曬太陽??吹轿覀?,立即站了起來,大聲地吠叫。卓瑪對它說了句什么。它便又順從地趴了下去。我們就看見德吉大嬸迎了出來,手里還端著一只竹匾,里

    面金燦燦的,是新收的玉米。

    這房子如同村里多數的民居,白墻灰瓦,有個坡屋頂,大約用來晾曬,各色糧食在陽光底下紛呈,煞是好看。相對先前所見,干打壘的外墻算是樸素的,并無濃烈修飾,只開了幾扇黃綠的藏式方窗。屋子邊上就有白塔和焚松枝的香爐,院外整整齊齊碼著木柴,是為過冬備的。

    德吉大嬸領我們走進門,是個過廳,穿過去豁然開朗,是挺寬敞的客廳??看耙婚L排藏式長椅和茶幾。午后淺淺的陽光,恰照射進來,落在墻壁上。掛著斑斕的壁毯,是藏傳佛教的故事繡像。迎面則是木雕佛龕、壁柜。房間正中的爐里生著熊熊的火,坐在爐上的水壺正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一個面色黎紅的老人,看著我們,高興地道一聲“扎西德勒”,便站起身來。我也雙手合十與他還禮。

    之后便充分領略到了藏人的好客。這位朗嘎大叔,似乎將家里好吃的東西都拿了出來,甚至包括剛熏制好的藏香豬肉干。當然少不了的是酥油糌粑。卓瑪大約看出我一瞬的猶豫,便和她姑爹說了句藏話。然后對我說,老師,您腸胃還沒恢復,這個難消化。不用勉強。

    朗嘎大叔哈哈大笑,道,你們城里人……

    然后他也放下碗,臉上是一言難盡的寬容表情。為了不讓他失望,我立時模仿他,將奶茶倒了小半碗,依次倒進了酥油、炒面、曲拉、糖,用手指拌勻,捏成了小團。味道竟是出乎意料地好,有一種馥郁的芳香與酸脆。又學他灌下了一杯青稞酒,熱辣辣的。

    朗嘎大叔格外地喜悅,瞇起眼睛,對我豎起大拇指。他的話也多起來,原來竟能講很不錯的漢話。他說,我能來他很高興,可以和他說說話。村里農閑,整個霧濃頂已經沒什么人了,都去轉山了。

    我便問,您為什么沒有去呢?

    他眼里的光便有些黯淡,告訴我說,他的風濕病犯了,走路都很苦難,最近越來越嚴重。他又嘆一口氣,說,一定是年輕時獵殺了太多的動物,這是卡瓦格博的報應。

    看他低頭不語的樣子。卓瑪便用藏語和他說了什么。大約是在勸說,他便漸漸神色緩和,又和我們談笑風生。我們臨走時,他拿出了弦子,引吭為我們唱了一首德欽本地的民歌。因卓瑪的翻譯,我依稀記得其中的一句歌詞:“我是雪山上的雄獅,沒有了潔白的雪山和冰川,雄獅怎能存活?”

    大叔拄著拐把我們送出來。走出了好一段,我們回過頭,看他還站在高坡上目送,卓瑪嘆息一聲,說,其實姑爹這樣的康巴漢子,不能去轉山,是很折磨的事情。

    我想想說,老人年紀確實也大了,在外面萬一有個閃失……還是在家里放心。

    卓瑪搖搖頭道,我們藏人對生老病死,都看得很開。能在轉山路上死,在卡瓦格博腳下死,是很幸福的。姑爹苦的是,身體上不了路。

    我們在回程途中,看見一座小房子,孤零零地坐落在路邊。與霧濃頂普遍兩三層的屋宇相對,它顯得尤為低矮。只開了兩扇窗,也沒有裝飾。倒是屋后有一座很大的白塔,聳立著。比起房屋,白塔更為潔凈,像是有人著意打理。上面飄著經幡,在太陽底下若隱若現地閃著晶瑩的光。

    而吸引我的,是這房子的坡頂上,有一尊雕塑。這是周邊其他房子上所沒有的。它黑乎乎的,像是某種圖騰。在我有限的關于藏傳神佛像的知識儲備里,似乎了無印象。它更像是一只動物,確切地說,是一頭老虎。它雖體量不大,但有雙怒睛,突兀地張著大嘴,面目可稱得上猙獰。

    這時,一股山風吹過來,吹進了我的領口,讓人一個激靈。我回過頭,問卓瑪這是什么。

    但卓瑪臉上有迷惑的神色,愣愣的。這時她回過神來,說,瓦貓。

    瓦貓?是種……神獸?我問。

    她說,是,但不是我們藏族的。這些年我跟著教授,在大理、玉溪、曲靖考察時都見到過。在呈貢馬金堡也有,叫“石貓貓”。但這一只,應該是昆明龍泉的形制。

    我說,你不講的話,我還以為是老虎。貓兼虎形。

    她點點頭,說虎也不錯,“降吉虎”驅邪嘛。它是云南漢族、彝族和白族的鎮宅獸,自然是模樣惡一些。多半是在屋頂和門頭瓦脊

    上。這大嘴是用來吃鬼的。大門對著人家屋角房脊,一張嘴吃掉。要是向著田野,有游魂野鬼,也要安一只鎮一鎮。

    我說,這樣說來,還真是只霸道神獸。

    她說,可是……究竟不是我們藏族的東西,我不記得以前有。這房子,是村里五保戶仁欽奶奶的。

    可能是聽到了我們的聲音,門這時打開了,有人探出了頭。是個很老的老太太,身著一件很厚的氆氌藏袍。她佝僂著身體,抬起頭看著我們,說了句什么。我看到她一只眼睛里有白色的翳障,應該是看不太清楚。另一只眼睛,卻有些警惕的鷹隼般的目光。卓瑪走近了,和她親切地交談。她這才點點頭,看著我,眼光柔和了,竟然綻開了笑容。黑黃的臉上,溝壑般縱橫的皺紋也因此舒展開來。她掀起衣襟,擦一擦眼睛,似乎想要仔細再看看我。

    卓瑪走過去扶著她,說,我跟她介紹說,您是城里來的教授。奶奶可喜歡讀書人呢。

    她于是指著屋頂上的瓦貓,跟仁欽奶奶說了一會兒。

    奶奶沉吟一下,點點頭,對卓瑪說了句什么。卓瑪就笑著對我說,奶奶問,您是從哪里來的?

    我想起此次云南之行的起點,不假思索答道,昆明。

    這一回,奶奶好像忽然聽懂了。她走近我,仰起臉,望著瓦貓的方向,開始用極快的語速說話。我自然是聽不懂,看我茫然,她改成用手比畫。因為她過于急切與激動,卓瑪已經來不及翻譯。奶奶一跺腳,直接捉住我的手,就將我往她屋子里拉。

    我們走進去,屋子里的光線,十分昏暗。漾著一股氣味,是酥油混合著年邁的老人特有的氣息。墻上是一幅班禪喇嘛的畫像。佛像前擺著三枚銅碗,里頭盛放的是給佛的供奉。

    奶奶跪坐在火爐后的壁柜前,一只只打開來翻找,同時嘴巴里嘟嘟囔囔的。良久,終于有了發現。她小心翼翼地將手伸進去,拿出了一樣東西。是一個牛皮紙的信封。她站起身,將這只信封塞到我手里。

    信封上印著“迪慶藏族自治州文化館”的字樣,一角已經磨損了。借著微弱的光,看到上面用鋼筆寫著一個昆明的地址,字體很工整,但有洇濕的痕跡。沒待我細看,她又開始很快地說話,間或我只能聽見她在重復“昆明”二字,然后用熱切的目光看著我。卓瑪說,老師,奶奶拜托你把這個信封,親手交給地址上的人。

    卓瑪想想,跟奶奶說了幾句話,想將信封從我手上接過來。

    奶奶似乎生氣了,使勁撥開了她的手,執意將那封信放在我手里,讓我牢牢地攥住。我將手也放在她的手背上說,奶奶,您放心。

    她便又綻開了笑容,如同初見我時。而后想起了什么,打開爐子。我知道,這是要打酥油茶,要做糌粑招待我們。

    我們離開的時候,仁欽奶奶手里執著一串佛珠,踉蹌地跟了幾步,嘴里依然喃喃念著什么。卓瑪說,奶奶在給我們祈福呢。

    我連忙對她雙手合十。奶奶的面目忽然嚴肅了,指指我手中的信封。

    待我們終于走遠了,卓瑪像有些抱歉似的說,其實我剛剛和奶奶講,您是遠道來的香港客人??赡軟]時間去幫她送信,不如交給我郵寄??墒撬趺炊疾宦犖?,老師,給您添麻煩了。

    我說,沒事。我返程還要在昆明待個幾天,再回去。難得奶奶相信我這個陌生人,定不辱使命。

    第二天,我們驅車去了明永村。招待我們的是雷行教授的一位舊識,村長大丹巴。大丹巴頭發花白,也是個老人,但卻是十分強干的樣子。穿著一件迷彩服,腳蹬解放鞋。步下生風,說起話來,也是擲地有聲??此χ钡纳戆鍍?,問起來果然有過參軍的經歷。

    “明永”,在藏話里是“神山卡瓦格博護心鏡”的意思,近年因為附近的冰川觀光而聲名大噪。這個五十多戶居民的小村落,深居山坳。過去交通十分不便,游客從布村過瀾滄江大橋后,得跟隨馬幫步行翻山才能到達,路途艱辛。當地的旅游事業,自然不成氣候。后來因為德欽到明永的簡易公路修通,游客蜂擁而至。村民靠為旅游者牽馬和門票分成,賺了不少錢。

    我們等村長時,看見村口的白塔旁,一些村民三三兩兩或站或坐,男的在抽煙,女的手里沒有閑著,在做些針織的活兒。他們眼睛不時望著大路,身后的幾匹馬,也懶懶地吃著草料。自從公路通了,每天都會有幾批觀光客。村民們便輪番牽馬送上冰川去。這時候,就看見一輛摩托疾馳而來,村民們一擁而起,七嘴八舌。牽馬的牽馬,鞴鞍的鞴鞍,更多的是召喚彼此。沒過多久,就看一輛中巴車進入視線,停在了白塔邊上。十多個游客陸續下了車。這邊廂,村民們便迎上去。女人們和游客討價還價,未幾便談好了。男人們便服務客人上馬。整個過程行云流水,看出來已經相當熟練。

    大丹巴見有新客,便問我們要不要上冰川一游,他來安排。雷教授便說,今天時間緊,就不來湊你這個熱鬧了。還是跟你去家里,我做新紀錄片,要補幾個鏡頭。

    我們走在路上,看到一個半大的小子,跟在馬后頭,和身邊的伙伴起了爭執?;锇殒移ばδ?,他倒有些氣急。聽他們說話間,不斷提到“甲炮”這個詞。我便悄悄問大丹巴,是什么意思。

    村長哈哈一笑,說,怕是剛才分馬的時候,覺得自己吃了虧。這個詞啊,得分開念?!凹住痹诓卣Z里頭,是指外鄉人。這“炮”是胖的意思。

    我抬起頭來看,果然坐在馬上的,是個體態豐滿的先生。他自己左顧右盼,是怡然之態。身下的馬,蹄子深深陷進泥里,大約有些吃力。

    他們現在可精,就怕分到胖子??鸵粊?,趕緊就要搶小孩和小個子女人。

    這時候,攝影師打開機器拍馬隊。一只野蟲飛舞著,落在鏡頭上。攝影師驅趕蟲子,有些手忙腳亂,吸引了眾人的目光。先前那個半大小子,干脆將頭伸到了鏡頭前,臉上是好奇之色。

    村長便呵斥他,洛桑,人家在拍電視,搗亂想要挨揍!

    他用的漢話,倒像是當著外人面訓孩子的家長。這孩子便嬉笑地躲開了。

    雷教授便說,這來看冰川的人,比我上次來,又多了好多。

    大丹巴嘆口氣道,越來越難管。搶客不行,抽簽也不行,都怕吃了虧。

    卓瑪道,這條路是當年跟“斯農”搶來的,也難怪他們。

    村長說,一九九八年通路,這一晃二十年過去了,家家做牽馬生意。地不耕、羊不放。

    雷教授說,做旅游還是有風險,望天打卦。我老家在粵北,也是自然村,跟風搞古鎮游。一個“非典”、一個金融風暴,就傷筋動骨了?,F在老老實實回去種地。

    村長連連點頭,說,這我可說得不算。你回頭見我家小子說說他,這一窩蜂都是他帶起來的?,F今村里,連好好的松茸都沒人去采了。

    沉默了一下,他又說,教授,我其實一直沒想通。你說那場山難,是卡瓦格博降下的“扎吾”,卻讓明永出了名。十七條命沒了,來的人卻越來越多,這算是怎么一回事。

    我們進村的路上,有一條貫穿全村的水溝。一路都是潺潺的流水。這水溝引來山泉的工程,是大丹巴很引以為豪的事,因是在他任期內完成的。他說以往的明永人喝水靠的是混濁的冰川,許多人得了大脖子病。

    這沿水而建的明永當地的民居,的確比霧濃頂的村舍,又排場了許多,可以看出富裕的氣象。有的除了保留了藏窗的樣式,建筑風格已經極為現代。甚至一所樓房,除了傳統的藏畫,外墻上竟繪制了鱗次櫛比的摩天大樓。

    這樓房的對面,有一棵巨大的柿子樹。上面還結著未及掉落的秋柿子。大約經歷了風霜,這些柿子都并不很飽滿了。我方注意到,樹下靠坡一側,有塊巨大的山石,上頭生了青苔,布滿了經年的藤蔓。再仔細一看,原來上面大隸鐫著字,“勇士,在此長眠,2006年10月”,底下有同樣的格式,刻著日文。

    這是一座石碑。在這石碑的頂端,有一尊塑像。雖在藤蔓遮蓋下,我還是看清楚了。一只動物,似貓非虎。是的,這是一只瓦貓。

    我立即拿出手機,打開了圖片簿。定睛望去,不禁深吸了一口氣。

    大丹巴見我呆呆望著,便說,這座碑,是在最后一個日本隊員的遺體找到時,才立起來。

    我回身看他,說,這只瓦貓,我見過。

    我將手機給他看。是的。黑色,怒睛巨口,與在仁欽奶奶家屋頂上的,一模一樣。

    大丹巴撩開藤蔓,仔細地辨認。半晌,才喃喃道,我想起來了,他去過霧濃頂。對,他臨出發去轉山前,說過,要去那里找個人。

    我問,他是誰?

    村長說,做這只瓦貓的人。仁欽奶奶和你說了什么沒有?

    我說,奶奶交給我一個信封,讓我帶到昆明,交給地址上的人。

    大丹巴沉吟一下,慢慢說,那要保管好,親自交給他啊。

    II

    三天后,我回到了昆明。本地的朋友曉桁,當晚請我在石屏會館吃飯。對我說這是個有來歷的地方,很適合請我。

    我說,哈哈,不講來歷,能有個地方祭五臟廟,就心滿意足。

    其實我對這里,連一知半解也談不上。大約只知道門口題字是狀元袁嘉谷的手筆,加之是個吃菌子的好去處。

    會館鄰近翠湖路,結廬在人境,果然算是個鬧市里的桃花源。觥籌之下,賓主盡歡。我忽然想起了,就把信封上的地址給他看。

    曉桁看一眼說,龍泉鎮?那地方可都快拆完了,哪里還找得到。這人怕是很難尋了。

    我說,那我也得去看看。

    他說,這一片都劃到北市里去了。你看這地址,還寫的官渡區,如今早歸盤龍區管了。聽說開發了幾年,都沒個動靜。主要是業權復雜,有些名人故居什么的,都混在城中村里。一涉及文保,動輒得咎。

    我說,這石屏會館也是文保,不是處理得妥妥當當的。

    他搖搖頭,說,你啊,還是讀書人的思維,哪那么容易。這樣吧,明天我開車送你過去。咱們碰碰運氣吧。

    第二天下午,我們上了北京路。這條街道堂皇得很,是昆明的主干道。大約二十多分鐘,便到了龍泉鎮。

    但我看去,不見什么村鎮的景狀,只是一個熱火朝天的工地。推土機、貨車穿行其間,沙塵滾滾。

    曉桁停了車,倒是熟門熟路,穿過了工地,一路向前走。我跟著他,漸漸豁然開朗。這滿目喧囂后頭,竟然是個集市。在沙塵中,各類攤檔井然有序地擺成了兩列。曉桁轉過頭,對我說,沒想到,拆成了一片,這“鄉街子”竟然還擺著。

    他見我茫然,笑道,說起來,我在這里算是個土著,小時候就跟我爺爺住在麥地村。每周三,龍頭街上擺集市,叫“鄉街子”。不過,幾年前我爺爺去世,就很少來了。

    這集市的熱鬧,大大超乎我的想象。大約以手工制品為主,竹編笸籮、各色織物、整爿的水磨??雌饋?,滿眼是附近的鄉民,衣著都是濃彩重綠。一個穿著白族服裝的大爺,大約在賣整捆的曬得明黃的煙葉。他半坐著,手里有一支長長的水煙筒,支在地上,是個怡然的姿勢,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響。見我駐足,很殷勤地招呼我試一口。

    他的背后,就是興建中的司家營地鐵站。打樁聲不絕于耳,他倒是聽不見似的,仿佛將這聲音完全屏蔽了。

    我說,還真是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曉桁遠遠地喊我,聲音很興奮??此驹谝粋€涼棚底下,三四把小桌板凳橫七豎八地擺在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極其濃郁的羊肉味傳過來。原來是個羊肉米線檔。我們坐下來,看大鐵鍋正冒著煞白的熱氣。老板給我們盛了兩碗出來,曉桁用本地話和他說了句什么。老板掂起大勺,又往我碗里加了一大塊羊肉。他對我說,快趁熱吃,鮮掉眉毛。自己埋下頭,呼啦啦喝了一大口湯。我學他的樣子,湯味還真是濃釅得很。曉桁說,這個羊肉攤,打我記事,一有集市就擺在這里,幾十年過去,雷打不動。倒是稀豆粉油條、牛扒烀、油炸洋芋,如今都看不到了。我說,那這集市也老得很了?

    那可不,打有昆明城,這集就有了,他說,老輩兒說昆明有龍盤,龍頭就在這兒。明末建了驛道,就是這條龍頭街。有這條街,就有了云南的馬幫集散、歇腳。這鎮子也就熱鬧起來。關鍵是,南來北往的消息,也從這兒走呢。

    他叫我將那牛皮紙信封拿出來,拿去給老

    板看。老板看一看,說,司家營早就扒得底都不剩了。

    那人還找得到嗎?

    老板說,要去瓦窯村碰碰運氣,這姓榮的,多半是開窯的。如今鎮上的龍窯,十有九廢。年前遷走了一批,差點動上了刀子。說不好,真的說不好。

    旁邊的老者看一眼,道,榮癱婆家,造瓦貓的?

    鎮上現今唯一一個做瓦貓的,就是他們家。聽說他們家二小子,給人做白事。神龍見首不見尾,得去碰碰運氣。

    他又眨眨眼,說,要說難,可也不難,守著那幾座“一顆印”。你敢過去動動土,他們可不就立時出來了。

    走在路上,忽然下起了雨。我們緊走幾步,躲到了一處屋檐下避雨。這好像是個寺廟,因為門口的白墻上,寫著“南無阿彌陀佛”。門兩側各畫了哼哈二將。只是其中一側已經脫落了顏色,漫漶著曲折的污穢水跡,但我仍然可以辨認出那筆觸的精致與細膩。門頭立有一紅匾,書“興國禪林,康熙丙申仲春之吉”。

    門是緊閉著的,看不到里面的狀況。我才注意到建筑的外側,不起眼的地方,鑲嵌了石碑,上面刻著“ 昆明市級文物保護單位,興國庵,中國營造學社舊址”。

    與此同時,我發現了這幢建筑的孤立。因為雨越下越大,四周的工地已暫時停止了勞作。大顆的雨點擊打在地上,竟然激起了一片煙塵。雨傾盆而下,將這些煙塵壓制,洗刷。視野慢慢澄凈了。沒有建設中的喧囂的干擾,原來我們已處在了一片空曠的中心。除了遠處的摩天大樓造就的天際線,和散落的零星的推土機,四周是沒有遮礙的。我們置身的這座庵廟,像是這荒涼原野中的孤島。

    這場景未免有些魔幻。我的頭腦中忽然一閃,想起了宮崎駿的經典之作《哈爾的移動城堡》。

    當雨停了,我們踩著泥濘走出去。當我回身望去,不禁有些瞠目。我在這座古廟的墻頭上,看到了一只動物,那是一只瓦貓。它雖不大,在這敗落坍圮的圍墻上,雄赳赳地坐立著。在雨水的沖刷下黑得發亮。我趕忙拿出了手機,打開圖片,確定這只瓦貓的模樣,和我在德欽看到的一模一樣。

    我們輾轉找到了龍泉街道辦事處的負責人。這是個模樣恭謹,戴著眼鏡的中年人,臉色是腎虧的灰黃。他面前是一個巨大的玻璃水杯,里面泡著枸杞與胖大海。他甕聲甕氣地問我們找誰。曉桁大約報了某個領導的名號,他立刻變得十分熱情。我們說明了來意,并將地址給他看。他確定半年前已經拆除。我問他是否認識地址上的人,他說,榮瑞紅……這就難找了。這里幾條村都姓榮。

    我就將剛才拍的照片給他看,我說,我想找做這只瓦貓的人。

    他看了立即說,嗨,貓婆家的啞巴仔。

    見我茫然,他打開了水杯,咕嘟地喝了一大口。我看見他吞咽的動作,那口水順著他喉結的起伏,順利地流動下去。讓我也感到如釋重負。

    他說,別看這個鎮不大,卻有十多處文保。多是西南聯大時期的。

    我問,西南聯大?

    他說,對,別的地方拆遷,最怕釘子戶。這是最讓我們頭疼的。這里從九十年代開始說搞開發,因為這些文保,拉鋸了二十多年。去年算出臺了方案,整體搬遷。

    我帶你們去轉轉,就曉得怎么回事了。

    我得承認,接下來的這個黃昏,完全顛覆了我對這個小鎮的印象。

    馬主任帶我們在泥濘中穿行,駕輕就熟。他時而回頭讓我們看路注意安全,時而地碎聲抱怨,他說著話,因為周遭暫時的安靜,在這天地的空曠間,莫名有了回聲。

    準確地說,是在他的引領下,我們在這古鎮的村落間穿行。盡管它們現今的面目,已是大同小異。不見荒煙蔓草,雨后空氣中蕩漾著濃郁的土腥,擊打著我們的鼻腔。在任何一個角度,都是無垠的黃色,將所有的舊掩蓋在了下面,伸展向了遠處霧靄中新的昆明城的輪廓。然而,如同此前所見的興國庵,我們看到了一些矮小頹敗的建筑,間或其間,像是一些

    島嶼。我需要糾正方才孤島的說法,因為它們以奇異的方式,呼應,彼此連接、伸延。形成了一張出人意表的網絡,有如瀚海中的群島。

    在某個不起眼的角落,鑲嵌著式樣雷同的蒙塵名牌。上面分別寫著,“中央研究院歷史研究所”舊址、“北平研究院歷史研究所”遺址、“中央地質調查所”舊址、“北大文科研究所和史語所” 舊址、“馮友蘭故居”“陳寅恪故居”……

    我們在一處土木結構的小院前站住,門牌是龍泉鎮司家營61號。大約因為它難得的完整,讓我們駐足。馬主任說,這是“清華文科研究所”。當年是聞一多租了下來。你看他的眼光多么好?!叭g兩耳倒八尺”,典型的“一顆印”房子。他自己住在南廂房,北廂住著朱自清和浦江清。

    并不意外的,我又看到了檐頭的瓦貓。是的,所有的,我們經過的這些老房子,都有一只瓦貓,或在墻頭,或在檐角。太過頹敗的,則在門口端正地立著。它們一式一樣。面目猙獰,勇武,似小型的虎。而寬闊的眼皮,又有一絲憊懶,仿佛是小憩后的猛醒。

    馬主任說,貓婆家的瓦貓,在那里,誰都不敢打這些房子的主意。也蹊蹺得很。之前中標的地產公司,讓人移走了這些瓦貓。經了一夜,第二天,新的就回到了原處。村里的龍窯,早就扒掉了。誰也不知道是在哪里燒的。說來也怪,那個公司的老總,當月就被雙規了;女兒在國外讀書,出了車禍。以后就沒人敢再動。

    我說,這個貓婆,住在哪里?

    馬主任搖搖頭,她們家不屬于回遷戶。拆遷時,也沒和政府談過條件,就簽了字。家里也就她和孫子兩個,誰也不知道他們現在住在哪里。

    作者簡介

    葛亮,原籍南京,現居香港。香港大學中文系博士,現任高校副教授。文學作品出版于兩岸三地,著有小說《北鳶》《朱雀》《七聲》《戲年》《謎鴉》《浣熊》《問米》等。作品曾譯為英、法、意、俄、日、韓等國文字。曾獲首屆香港書獎、臺灣聯合文學小說獎首獎等獎項。代表作兩度入選“亞洲周刊華文十大小說”?!侗兵S》亦獲2016年度“中國好書”“華文好書”評委會特別大獎等。作者獲頒《南方人物周刊》“年度中國人物”、《GQ》中國年度作家、2017海峽兩岸年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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