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1年第1期|李知展:黃昏誤(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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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打算來這里的,確實是,如肇事逃逸的司機,坐上了車,漫無目的,離開城區,還不夠,一直到城市邊緣,一抬頭,看到公園廣場那巨大的鋼鐵蝴蝶,她舒了口氣,似乎只有離遠一點,才能躲開那殷紅的一片。蘇麗云坐下來,掐住虎口,手仍在抑制不住地顫抖。
公園很大,依山而建,最有名的景點是蝴蝶谷。據說谷底石頭有說不出的奇異幽香,古藤攀巖而上,雜花四時爭芳,蝴蝶云集,昆蟲學家考證僅谷底就有七科一百多個品種。溪水流動,蜻蜓點水,蛺蝶穿花,人游其中,別有風情。有段時間,電視上新聞里不停地宣傳,蠱惑得她也特別想來看看,不單是為了這里的景致,是那種出走的念頭,像被單晾在窗口,一半被風誘拐,招招搖搖的,恨不得插翅而去,另一半呢,摁在原地,不得翻身。這才是要命的。五年過去,蘇麗云終于來到這里,卻沒了看風景的閑情。她勸自己,好歹來了,票都買了,像個正常的游客,去看看吧。
在谷底溜達一圈,就撤身回轉。一是腿腳不便,再是那么多熊孩子亢奮地撲打著蝴蝶,將它們玩弄致殘致死,沿著路邊,草叢里樹枝上到處懸掛著小小生靈殘缺的尸身,更可氣的,園方在谷底上空罩了嚴密的細網,死了的蝴蝶尚未來得及清掃,便繼續大規模投放。說到底,這蝴蝶谷的名頭,不過是人為策劃出的商業景點,她并不較真,只覺得灰心。她甚至不怪那些頑劣的孩子,他們和這蝴蝶一樣可憐,都被豢養于溫室,蝴蝶被他們出了牢籠恢復的一點野性所傷,等他們步入社會,自有另外的東西將他們逐一收拾,或死或傷,報應不爽。
退回到公園廣場,蘇麗云坐在角落的石凳上,目光平靜,望著遠方,像剛剛經歷海難的女人,遠視大海。
那個男人就是這時候來的。
到了這個時間,附近高檔公寓的人們,在維護中產生活的戰場上廝殺了一天,到了傍晚,才拖家帶口,吹著晚風,壁壘森嚴的臉像從冰箱拿出解凍的肉,呈現出體面的疲倦,三三兩兩,享受這難得的消閑。她坐在廣場邊緣,是下風口,掏出煙,抽起來。她不羨慕他們的天倫之樂。那都是假象,她想,生活碾壓下極力偽裝的幸福假象。她有過,又親手毀了,一點也不足惜。一支煙被她抽得姿態飄逸,帶著一點報復的快意,似乎他還在她身邊,向她吹胡子瞪眼,可她終于不用管,可以肆無忌憚地抽煙。是啊,以后她想怎么化妝就怎么化妝,想怎么穿戴就怎么穿戴,他媽的,再不用顧忌。
她掐滅煙蒂。自由了。
男人向她挪近一點距離。
蘇麗云懶得搭理。
這輩子,想往她身邊湊的男人夠多了。她漂亮嗎?自己倒不覺得,許是那份沉靜的樣子,容易讓人誤以為溫婉好欺。這也真夠操蛋的,男人們撩撥那些踮著腳也夠不到的女人,可結婚,又要找像她這種便于駕馭的。老頭子如意算盤打得啪啪響,最后五年,坐在車上,指使著她,吆喝著她,如一匹老馬。她匍匐在妻子、母親的位置上,不得松綁,在細水長流的日子里,在日日夜夜的摧折里,拉住他,拉住一個家。她被他以婚姻綁架,飽受懲罰。她恨他,每時每刻。這種恨意均攤在每一個日子里,每一天都是一個戰役,好在她最后打贏了??衫蠈嵳f,有點空空落落的,像是一場拔河,角著力,對面忽然松了手,倒閃了她一下。老頭臨到頭忽而笑了,笑得很寂寥,好像他早有預料。他說,你滿意了,終于可以放心地去浪了。仿佛她是條不忠的狗,身在曹營心在漢,吃著家里的,卻總還惦記著溜出去撒個歡。她啐他一口,笑意盈盈的,點點頭,表示他死后,絕不辜負他的期待。
男人溜溜達達地過來。悄無聲息地,也是欲蓋彌彰地,在她邊上坐下,一會兒搓搓手,一會兒捋捋頭,嘴巴鼓動了幾次,樣子像擱淺在岸上的魚,囁嚅著,說出一句,嗨,覺得你這么熟悉呢。
蘇麗云瞥他一眼,這種蹩腳的搭訕把戲,不覺得無聊?她扯動唇角,小幅度地冷笑,意思是可拉倒吧,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我這樣年紀的女人,不再是青春浮躁的小溪,是水流光后露出的沙石質地,你撩撥不動,別費力氣。
男人扶住額頭,腦門上青筋凸起,似在艱深地思考,要從記憶里把某個身影打撈出來,忽然一拍腦袋,沖破藩籬,云開雨霽,說,你是喬真吧?沒等她回答,他自顧自點頭頻頻,嗯,就是的,肯定的,和她太像啦。
他一系列動作,透著與年齡不合的認真和單純,甚而有點可愛的傻勁,讓她覺得唐突而好奇。哪里像呢?她問。不予置信,帶著揭穿他的嘲諷語氣。
你真是喬真?他答非所問,還試圖在驚喜中確認。
看樣子,他不似輕薄搭訕之輩,所以他錯認得認真,她否定得也只好認真,蘇麗云搖搖頭,先生,你可能認錯人了。她想,他或是把她當成某個故人了,很遺憾,她沒能成人之美。
可男人沉浸在自己的回憶里,執意將故人和她相認。是的,你就是喬真,沒想到能在這兒遇上,他說,多少年沒見了,你還是那么美,第一眼我就從人群中認出你來了。他篤定地笑了,溫暖的臉上,帶著穿過漫長時光與故人相見的親切和憂傷,往她這邊坐過來一點,你的眼睛很特別,你不知道嗎?眸子很亮,卻總感覺很涼,好像早就洞穿了這個世界的把戲,并沒有什么值得留戀,可還較真地袖手旁觀,一定要看它怎么往下演似的。
若真如他所言,這世上定然存在一個和她年齡樣貌相仿的、叫喬真的女人。不知道他們是什么關系,隔了許多年,他還念念于心。到了這個年紀,時光的洪流業已過去,投下一顆小石子,濺起一些漣漪,她的波瀾是淡淡的,他的確認卻是悠長的。
看來,她對你很重要嘍?
男人笑了,不言自明的樣子,他說,你就是她啊。我知道了,你怕我認出來,是老公在這附近嗎?我記得他管你很嚴,放心,我就想過來和你聊聊天。
蘇麗云有些恍惚,會有這么巧合?她苦笑一抹,他以前是管我很嚴,不過現在沒事了,一時半會兒他趕不來。她松開抱著的臂膊,說,好吧,那就聊聊。
你承認是喬真了?
這不重要,不是說要聊天嘛,正好,我這會兒不急著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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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真,你肯定聽說過這個故事,兩個人一前一后趕路,就因為后面的慢了半拍,前者一路綠燈,暢行無阻,后者每個路口都是紅燈。我的一生也是,每到一個路口,都寫著此路不通。喬真你呢,就命好,該上學時上了大學,該下海時成立了公司,該結婚時嫁了個有本事的老公,每個選擇都踩在點上,不像我,一步追不上,步步落空,到最后一事無成,徒剩一些悔恨和不甘。
在他的敘述中,那個喬真的人生軌跡和她也大致相似,怎么可能,他是誰,還知道些什么?蘇麗云側著身子,仔細打量他,面相清癯,皮膚干枯,頭發凌亂,眼睛黯淡,從哪里看,都不過一個乏善可陳有點迂腐的中年男人。
她問他的名字,他說了,蘇麗云根本想不起生命里曾和他有過絲毫交集。她放下心來,哦,沒事的,不過是一場雞同鴨講的誤遇而已。她決意逗他一下,你是不是喜歡過那個叫喬真的女人?
何止喜歡,你忘了嗎?在寫給你的第一百三十六封信里,我向你求過婚,要不是后來你被別的男人搶了去,說不定我現在的伴侶就是你。如果真是這樣,我這一生大概也不至于淪落至此,即便再落魄,有你在我身邊,那也未嘗不是一種圓滿……可是,話又說回來,我混得這么差,你就算當初真跟了我,我也不會同意的,讓你過這種生活,怎么舍得……他說,你那時候,多珍貴。
一個女人,能被一個男人這么珍惜地念著,總是一種福分吧。
呵,她就這么好嗎?
是你就這么好啊。他說。
不合時宜的深情,被他以鄭重的語氣正名,沒有油滑和輕浮。猝不及防,蘇麗云竟泛過一痕羞紅。有那么一瞬間,她恍然地想,真把自己置換成喬真的替身,或許也不錯??伤降卓瘫?,經歷的勾當讓她輕易穿過溫情,指出背后的殘垣斷瓦,她說,你就沒恨過她?如你說的,她畢竟沒選擇你,撇下你,投奔更有前途的男人去了。
……
李知展,曾用筆名寒郁,男,1988年生,河南永城人,現居東莞。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廣東作協小說創作委員會委員。在《中國作家》《鐘山》《北京文學》《青年文學》等刊發表小說一百余萬字,多篇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等選載,短篇《明月愴》被《人民文學》外文版譯為英、法、意語。曾獲“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短篇小說佳作獎、廣東省有為杯小說獎、臺灣梁實秋文學獎,《莽原》《紅豆》《黃河文學》等雜志獎。出版小說集《孤步巖的黃昏》(21世紀文學之星2017卷)《只為你暗夜起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