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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2021年第1期|楊獻平:邊關
    來源:《人民文學》2021年第1期 | 楊獻平  2021年01月12日06:18

    仙境的勒布溝

    與海拔4390米、寸草不生的錯那縣城不同,勒布溝海拔為2600米,四周山上,都是如夢如幻的原始森林,豐潤異常,時常的大霧銜山吞日,猶如奔襲的軍團,來去無蹤。司機小張說,這里的藏語名字叫“白隅基陌郡”,意思是隱藏的樂園。車子沿著山上的公路緩慢行走,窗外蜿蜒的大河浪濤飛濺,嘩嘩的響聲猶如雷鳴。滿坡的各類植物,葳蕤茂密。小張說,這一帶有雪蓮、冬蟲夏草、水楊梅、靈芝、沉香,還有大象、豺、老虎、豹子、棕熊、犀牛、黑狐、獼猴等動物。

    用清新、干凈等詞語來形容這里的空氣,顯然詞不達意,應是澄澈或者叫明澈。我們盡情呼吸,感覺到的,是一種靈魂的美妙與沉醉。轉過一道山嶺,面前是一道更為開闊的河谷,小張說,剛才的河叫克節朗河,這大的,叫娘姆江曲。河的兩岸,都是雄闊壁立的高山,頂部白雪皚皚,千山戴孝,河水在充滿了巨石的河谷中或急湍或靜流。河谷的另一邊,有一個村落,建在克節朗河一側。

    這里也是邊防某團某營駐地所在,坐落在一座長滿綠樹與花草的陡峭山坡之下,與周邊的民房沒有太大的區別。剛一下車,就見到了早在營門口等待的該營教導員鄒才富,他三十多歲,個子不算高,一口四川話,一問,果真是雅安蘆山人。我說,2013年“4·20”蘆山地震時候,我隨同軍區機關和有關部隊去參加過抗震搶險,到了龍門山一帶。鄒教導員說他老家就在那里,不過,前些年都搬到了縣城里。

    鄒教導員說:“突然又地震了,動靜還很大,這一哈,老婆孩子、父母和岳父母,連做了手術還沒出院的姐姐,只得都搬到了空地上,住在臨時帳篷里。自己心里煎熬,老婆開始也不說什么。第三天早上,老婆打電話來,劈頭蓋臉就罵:‘我說老子找你這樣的男人搞錘子啊搞!老婆孩子擔驚受怕,有家不能回,有床不能睡。你瓜娃子倒在西藏享清福!’老婆這么一罵,自己的眼淚就唰地奔出來了……這時候,老婆卻沒話了,半天沒吭聲。我以為她掛掉了。正要看屏幕,卻聽老婆說:‘你個大男人,咋和我女人們一個樣兒?算了,不哭了,有個屁用,我也知道你回不來。我就是心里難受,也就能罵你幾句……再大的事兒都能扛過去,你不在家這么多年了,啥事兒不是你老婆我自己搞定的嘛!’”

    聽了鄒教導員的話,我也心有戚戚。這些年來,巴蜀之地,“5·12”地震之后,地殼運動似乎頻繁了很多?!?·20”蘆山地震的時候,我也在成都,也感受到了大地搖晃、顫抖所帶給人的那種驚恐不安。本來熱烈的春天,忽然間空氣清冷,有一種冰水洗身的不祥的感覺。隨部隊去蘆山現場,多數道路被巨石和泥石流阻擋,災難帶給人的驚悚,我也是深有感觸。

    鄒教導員還說,勒布溝有三個行政鄉,這里是勒鄉,還有麻瑪鄉和基巴鄉。對面便是牛頭山和太宗山,向后是拉則拉山。他們營下屬有幾個連隊,就在對面的太宗山、牛頭山和沙昌多果山上,另幾個,也在這一片崎嶇山地里。

    看著對面那座無際的大山,心想,這樣的地方,自然狀貌美不勝收,全世界都少有如此美景與仙境,當然可稱人間天堂,可對于長年累月在這里駐守的邊防戰士,卻要忍受或者享受著巨大的寂寞,以及諸多猝不及防的兇險。鄒教導員還說,那邊山上,海拔3999米以下,是原始森林,里面的杜鵑花碩大無比,鮮艷得世上絕無僅有。海拔4000米及其以上的地方,寸草不生,常年大雪,儼然是另外一個世界。

    我也知道,明天,我就該與司機小張一起,開車向上,去無名湖和旺東。此時,山南軍分區的宋朝華科長等人已經在那里等我們了。但天色已晚,只有明天,等大霧消散,再開車上去。

    為數不多的門巴族人家,全部集中在一起居住,不足百戶,對面的幾乎垂直向上的山上,植被豐茂,綠意蔥蘢,幾乎看不到一塊空白和荒蕪的地方??烧驹谀锬方贿?,把頭仰得再高,也看不到山腰,山頂更是遙不可及。整個勒布溝每時每刻都有大霧,乳白色的霧氣一會兒從娘姆江曲拔地而起,一會兒從遠處的河溝里奔騰而來。

    趁著閑暇,和無名湖連隊的列兵齊楊楊聊天。這個小伙子出生于1991年,籍貫河南開封,2012年入伍。前年冬天,新兵下連,被分到無名湖,先入炊事班。有一次,他們幾個把新做的饅頭放進鍋里,到餐廳里聊天。正聊得高興,班長忽然大喊,壞大事了!說著話就甩開大步往操作間跑,他們幾個也覺得詫異,也緊跟著去了,只見廚房內黑煙滾滾,像把整個炊事班房子都點著了一樣。班長迅速提起一桶水,朝蒸籠上潑去。再掀開一看,原來白花花的饅頭成了一堆黑球蛋,靠鍋邊的那幾個,還在呼呼燃燒。

    全連的人都在等著吃飯,他們卻把饅頭燒成了黑渣子不說,連里唯一的一口大鐵鍋還燒穿了一個洞。連長很生氣,對他們說,燒壞饅頭,沒辦法找你們算賬,燒壞鍋就相當于斷了全連人的炊。你們幾個自己解決!齊楊楊說,他當時很自責,私下找了幾個老兵,問咋能買口鍋,再帶到山上來。老兵們都笑,拍著他肩膀說,兄弟啊,你真是一個好兄弟。

    幾天后,團里的一臺車來了,專門給他們送了一口新鍋。齊楊楊這才知道,連長當時那話,不過是嚇唬他們罷了。我笑,齊楊楊則說,這都不好,浪費糧食,本來就是不好的事,更關鍵的是連隊的給養都是戰士們從營部背上去的。我啊了一聲,睜大眼睛看著齊楊楊。齊楊楊說,你可能不知道,我們無名湖常年下大雪,要不就是起霧,雪大、霧大的時候,就連對面的人臉也看不清楚,給養很困難,要靠我們自己肩扛背背。你看現在都五月中旬了,雪還在沒良心地下。我們連隊所有吃的用的,都是從營部這里一點點地背到無名湖去的。

    我問,那里有路嗎?

    有,齊楊楊說,路是直接從錯那過去了,不經過這里。那個路,雖說也叫路,其實就是在山頂和懸崖上鑿出來的羊腸小道,有些路段,車輪稍微偏上幾個厘米的話,就連車帶人全都掉下去了。別說人這么小,掉下去粉身碎骨啥都沒了,就是車也找不到?,F在這個時候,估計團里正在組織工兵連開路,因為,到這個月底就該他們上去輪換山上那幫弟兄們了。我也覺得詫異,勒布溝這里的樹木都枝葉繁茂,百花爭奇斗艷這么久了,怎么通往無名湖的道路還被大雪封著?

    齊楊楊說,雖說我剛來兩年,可西藏這地方就是神奇,這邊吃西瓜,那邊還結冰;這邊都穿棉大衣了,那邊穿襯衣還有點熱。我們無名湖,和錯那、山南比起來,那簡直就是“第三世界”。

    我笑說,你很會比喻??!

    齊楊楊靦腆地笑。

    我又問他:路不通,吃的用的怎么辦?

    就往上背!下山背給養是常事。不僅無名湖,我們這里大多數的連隊都是這樣。背給養是每個干部戰士的基本功。不背就沒有吃的了;別人背你不背,那叫白吃!大家都是戰友、兄弟,要背的話一起背,要吃一起吃。連長、指導員和排長、班長他們還要比我們背得多一點。

    我倒吸一口涼氣,從海拔2600米的地方,背著幾十斤甚至上百斤重的米面、油、蔬菜及各種副食品,上到海拔4390米的無名湖,沿途都是陡坡、懸崖、積雪,甚至沒有一處可供歇腳,空手攀爬都很困難,再加上一些東西,那該是怎樣的一種苦累和艱險?

    齊楊楊說,他也背過幾次。我問他的感受,他說他還是一個新兵,背的次數少。那些老兵才多呢。這事兒最好問他們。我問他為什么。齊楊楊說,和那些老兵比起來,我就是一個小跟班兒的,背給養背得少,次數也少,不值得提。要讓他們自己說,才更有意思。

    我哦了一聲。心里覺得,這小戰士,還挺謙虛。

    2013年10月,齊楊楊轉崗到無名湖觀察哨工作。他們的哨所,設在連隊背后的沙昌多果山上,距離連隊有一千多米的樣子,沿途有七個直上直下的大坡,還有三個高有十米的直立懸崖。2014年冬天,還沒到春節,儲備的蔬菜和副食都沒了。正要下去背給養,可夜里忽然又下了一場大雪,都到人膝蓋上了,根本看不清哪里是小路,哪里是懸崖。第二天早上,又刮起了大風,碩大的雪花打得人睜不開眼睛。飯菜都沒有了,實在沒辦法就只能化雪喝水了。正在他們發愁吃啥的時候,卻見連長帶著七八個老戰士,背上鼓鼓囊囊的東西,一身白雪地站在了他們的觀察哨下面。

    他們幾個一看,眼淚頃刻流出。

    只有身在絕地的時候,人的那種互助精神才能得以淋漓盡致地表達和體現。齊楊楊還說,在無名湖的連隊,最不好的一點就是太寂寞了。在海拔低一點的連隊,平時可以打籃球、跑步,搞點運動。無名湖海拔高,平時,人喘氣所用的氧氣還不夠,再運動,估計一個人就把山頂上的全部氧氣吸光了。

    齊楊楊還說,現在有一個女朋友,是從高中二年級開始談的。我問他和女朋友現在相處得怎么樣。齊楊楊嘆了一口氣說:“現在的這個社會都是論經濟論地位的,俺自己家里條件不好,女朋友呢,一會兒很親密,一會兒很疏遠,有點捉摸不定。前一段時間女朋友給我說,她想在市里開個商店賣衣服,積攢點錢以后買房子……可你知道我現在也沒那個能力。如果能留隊轉成士官的話,我就可以幫助她了?!?/p>

    天上的無名湖

    夜晚的勒鄉靜謐得只剩下娘姆江曲和克節朗河的濤聲,其中還有一種鳥鳴,沙啞、低沉,充滿了某種玄秘意味。呼吸著海拔2600米的潮濕空氣,似乎這里所有植物和動物的氣息都進入了身體,那種安然與微微的甜意,使得我睡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好覺。

    早上起來,濃霧浸入營院,連院子中間的黃桷樹都看不清楚。司機小張帶著我在勒鄉溜達了一圈,簡陋的石頭房子,稀稀拉拉的行人和幾條黃狗,在滿是泥濘的街上游晃。小張說,從這里再向上,有一個地方叫作森木扎,有一掛形如飛練的瀑布,再旁邊,就是蓮花生大士當年修行的地方,一塊大石頭上,還留下來他一只腳印。我也想起盛名已久的倉央嘉措,昨天,我們路過麻瑪鄉時,也看到了倉央嘉措生前修行過的一座石頭房屋,經幡飄飄,莊嚴肅穆而又詩意氤氳。

    與在營部輪休的士官柴維譽聊天,他是重慶彭水人,也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小伙子,三十歲出頭。我問他這些年來,在無名湖有哪些難忘的經歷或者說體驗。柴維譽很靦腆,雙手交叉在腹部,低著頭看自己的腳尖。我大致說了自己的參軍經歷,特別突出了當年在巴丹吉林沙漠軍營的種種有趣往事。聽著聽著,柴維譽就笑了起來。

    2009年春天,他接到自己親弟弟的電話。弟弟說他準備“八一”那天結婚。柴維譽當然很高興。此前,弟弟在青島認識了一個女孩,倆人很能說得來,不久就開始戀愛。做哥哥的,肯定要祝福弟弟,而且一定要到他們的婚禮現場去。

    親兄弟兩個先后參軍,這在西藏邊關乃至全軍極為常見。弟弟問柴維譽談對象沒?柴維譽說,你和人家好好談,我還不著急。

    其實,柴維譽先前談過一個對象,也是重慶彭水的,但沒多久,女孩子嫌他整年不在家,一起耍的機會少,就慢慢地淡了。到了一定年齡,男婚女嫁,是人之常情,也是個體所需??蔁o名湖在龐大的山峰之上常年大雪飛舞,除了日常訓練和操課、巡邏等,戰士們只能你看我、我看你,日子寂寞得放在手心就會打滑。

    這年七月中旬的一天,弟弟再次來電話,說他準備“八一”結婚,希望哥哥能去青島參加他們的婚禮。他們的爸媽也從重慶彭水過去。柴維譽當然很想去,可連隊里的人手不夠,他要請假,就得催著其他戰友中斷休假歸隊。弟弟說,咱都是當兵的,等可以請假的時候再來青島也不遲。一個月后,牛頭山上又下了一場大雪,柴維譽請了假,背著包,和另外兩位戰友,沿著連隊下面的小路,連摔帶爬地走了四個多小時,到營部住了一晚,第二天從拉薩飛到了青島。

    雖然錯過了弟弟的婚禮,但兩人還是很激動。吃飯時,餐桌上憑空多了一個漂亮的大閨女。柴維譽生性靦腆,又常年待在與世隔絕的無名湖,對于女人、戀愛、結婚等香艷的人生滋味,大抵都是夢中的事。那位閨女一走,弟媳就問柴維譽,你看這女孩咋樣?中意不?柴維譽紅著臉不知道怎么樣回答,支支吾吾半天,才對著墻面說,挺好的!弟媳笑著說,她叫張莉,是她的閨蜜,不僅是同學,家還在一個村。

    第二天,弟媳安排他和張莉在一座公園見面。張莉覺得柴維譽挺好,可她父母覺得這個小伙子木訥、臉黑,少言寡語不說,說話還不怎么順暢,不是很滿意。弟媳得知后,去和張莉父母說,又搬了她和張莉幾位關系不錯的老師、親戚幫忙說媒。好事多磨,父母看自己閨女愿意,就嘆息一聲,點頭同意。

    歸隊的時候,張莉想到他所在的部隊看看,柴維譽很為難,但拗不過,只好帶著張莉來。當兩人從青島返回到勒鄉時,這里又下了好幾場大雪,除了娘姆江曲的大水還在熱烈奔騰外,遠近山峰和草木都被大雪嚴密封藏了。營長、教導員都勸張莉說,安全起見,你就在營部和柴維譽待一段時間,就不要去無名湖了,高山大雪,爬上去很難不說,還很危險,萬一再有高原反應,更不好說。

    張莉卻說,他柴維譽能去的地方,俺也能去!營領導見這女孩子脾氣挺犟,就派了三個經驗豐富的戰士,和柴維譽一起把張莉送上無名湖。

    從海拔2600米到4390米,先是一片原始森林,到沙昌多果山腰,再上無名湖,幾乎要在懸崖峭壁上行走。

    三個戰友,一個柴維譽,沿著覆滿積雪的陡峻山坡,連拉帶拽地陪著張莉一步一步向上爬去。還沒走到半山腰,張莉就累哭了,柴維譽只好把她背起來,弓著腰,騾馬一樣繼續向上爬,其難度可想而知。趴在柴維譽背上,張莉怎么也止不住自己的眼淚。其他戰士輪換著背她,她還是高反嚴重,嘔吐、暈眩。柴維譽說,咱們返回營部吧?張莉一邊哭一邊搖頭說,就是死,也要去看看你們的那個無名湖。

    望著一座覆滿積雪的懸崖,柴維譽說,再堅持一下,從那里上去,就到了無名湖。張莉又哭著說,這咋能上去?柴維譽說,我們經常從這里上下,那里常年有一根粗繩子。雖然很危險,抓好就沒事兒。越過最后一道險路,剛到平地,張莉的高原反應特別強烈,頭暈惡心,渾身發軟,忽然聽到一陣極其響亮的吼聲:嫂子,無名湖全體官兵歡迎你!張莉一看,只見二十多名官兵列隊整齊,一起向她敬禮。張莉從沒見過這樣的陣仗,還沒來得及細想,就暈了過去。

    無名湖官兵跑過來,把張莉放在一張軍被上,包緊、包好之后,一起抬了起來。等張莉再次醒來,已是次日下午時分了。柴維譽一直守在她的床邊。張開眼睛,看到身邊的柴維譽,張莉慘白的臉上露出一抹笑意,對柴維譽說:俺這是在天上嗎?

    大霧的旺東

    車子突然停下,前面是一座不高的山崖,四周山坡上,紛披著洋槐樹、松樹和羊蹄甲樹。我不明其意。小張徑自下車,往前面走去。我也下車,跟在他后面。到懸崖根部,看到一座簡易小廟,正中端放著一尊石頭雕塑,還有軍帽和領章。小張拿著一小瓶白酒,灑在上面,又點了兩根煙,插在一片浮土上。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也現學照做。再上車,再啟動,路過那座小廟時,小張按響喇叭,嘀嘀的聲音,在綠色蕩漾的小山溝里回蕩。

    小張說,咱們走的這條路,也是邊防戰士修的。當時,一位連長被石頭砸中當場犧牲了。從此,不管是誰開車上山,路過這里,都要用酒水和香煙祭奠一下。同時也告訴老連長,我們上山了保佑我們平安。聽小張說到這里,我已經淚如雨下,覺得一陣陣心疼。

    車子繼續盤旋向上,有的地方被雨水沖得溝壑縱橫,有的地方則堆著泥石流和滾石。

    到半山腰的時候,大霧突然沒了蹤影,日光兜頭。路邊的森林邊緣,都是巨大的杜鵑花樹,或白或粉的杜鵑花猶如成人拳頭,一朵朵,一樹樹,在草木繁雜的森林中,帶著滿身的潔白露水,于寂靜處微微搖動,使得幽謐的原始森林里,有了一種香艷的氣息。

    山坡上長滿松樹,有些干枯了,但仍舊屹立不倒,遠遠看到了位于半山腰的營房。小張說,那是旺東,最上面的那個就是無名湖。正在這時候,后車輪忽然滑了一下,好像地震。我一看,左邊靠山的是一面石頭懸崖,右邊則是更大的一面懸崖,我從副駕駛車窗探頭朝下看一下,光滑的大石頭之下,更是深不見底的深谷。

    我一身汗,頭皮發麻。小張說,剛才忘了打加力。到前面停車,才發現,剛才車輪打滑的地方,是一個爛泥塘,里面浸滿了腐爛的落葉。

    該連連長名叫賈國良,山東濟寧人。

    下午,我和賈國良出了連隊,沿著晾衣的玻璃房朝右邊的山嶺上走。此時,大霧還沒升起,落日在對面積雪的太宗山上。斜坡上長著很多的格?;?,一朵朵,在滿坡豐密的青草和荊棘叢中,鮮艷而挺拔。對面嶺上,傾斜而下的大河濤聲如雷。賈國良說,那水是從無名湖傾瀉而下的。我看著那一條猶如白練的大水,覺得了一種視死如歸的決絕與雄壯。

    賈國良說他2002年入伍,直接考的軍校。聽著他和我差不多的北方話,感到親切。賈國良說:“我們旺東地方潮濕,時常裹著濕被子睡覺。今天還是好的,還出了一會兒太陽,平常時候,大霧比大雨還要經常,沒有冬夏之分,一天能被太陽曬上三個小時就算得上是好天氣了。你看院子里有那么多晾衣篷,那是團里面給我們的特殊福利。太陽一出來,就趕緊把被子衣服鞋子拿出來曬。晾曬衣服不是隨便搭在空地上就行,必須得是帶頂棚、三邊圍上的晾衣篷才行?!?/p>

    賈連長說,他先前在云南某部服役,2003年到旺東。他個人印象最為深刻的,也是背給養。他說:“那時候,幾乎每天都要下山背給養,早上七點鐘就起床,吃東西,八點鐘準時出發,除了值班的,能動的人都要去。早上下山,大霧還沒散,草葉、樹枝、石頭上都是露珠和積水,山路也滑;每一次都是連摔帶撞的,往往,衣服前面濕得滴水,后面卻還是干的;回到營部,各人先把要往連隊背的東西打好包,拴好背帶。吃過午飯后開始返回。每個人負重六十到一百斤,爬高坡、過懸崖不說,遇到冬天下雪,夏日暴雨,打滑摔跤倒是小事,說不定還要遇上山洪和泥石流。往往,每背一次給養,還沒回到連隊,汗出得都把衣服漚出了怪兮兮的餿味?!?/p>

    賈國良說,在旺東這地方,冬天冷得人連骨頭縫兒都在打哆嗦,會不可避免地患上嚴重的關節炎。不僅是他賈國良,在勒布溝和西藏其他地方當兵的人,又有哪一個不是關節炎,又有哪一個不是“心有恙”?

    我一驚,問他 “心有恙”怎么說?賈國良說,他在邊防某團某連當排長的時候,經人介紹,認識了一個女孩子,她老家在安徽。倆人電話短信地聊了一年,覺得很開心。次年八月,賈國良出差,約那位女孩見面,可他很心虛,因為在西藏當兵,風吹日曬,再加上雨雪冰雹,除了一口牙齒是白的,其他地方就好像生銹的青鐵,粗得扎手。為了讓那位女孩子對自己滿意,約好在咖啡館見面之前,賈國良沖了兩個小時的澡,又用專門買來的牛奶磨砂洗面奶搓了十幾次臉,連脖子都不放過。

    忐忑不安地和那個女孩子見了面后,盡管自己還黑得搓上兩把臉,就能當鏡子給別人照,著實黑得密不透風,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那女孩子不虛榮,也不在乎外表,在乎的是心好不好、人行不行。賈國良當然大喜過望。他說,在西藏待久了,內地的生活、思想觀念和做事方式對他來說完全是另一個世界,弄不通,搞不明白??措娨暽系呐硕枷矚g能裝會作的小白臉、富家公子,還以為每一個女孩子都那樣,沒想到,我遇到了一個傳說中的白雪公主。

    她叫訾美綺,是一位醫生。兩人情深意篤,有一年,訾美綺帶著賈國良去見自己的父母。訾美綺的父母對這個在西藏邊關當兵的小伙子有點看不上,也覺得他們倆在一起不合適。他們老兩口跟前就這么一個女兒,想就近找一個女婿,等兩人再老一點,相互間有個照應??膳畠哼@么猛然間把他們的計劃粉碎了,找了個女婿是個外省人不說,還是一個在西藏邊關服現役的黑大兵,就有點不高興。

    賈國良殷切地對兩位老人說,伯父、伯母,人有孝心的話,不論遠近,再說了,當兵當到啥時候,也得回來。況且,俺山東距離這里又不遠……要不這樣吧,買房子就買在安徽合肥或者訾美綺現在工作的成都,從此往后,只要有我賈國良吃的,絕對不會讓您二老餓著,有我賈國良穿的背心,就有您二老穿的棉襖。聽了他的表白,老人頗為感動;把自己的閨女詢問了好長時間,看兩個人確實相互喜歡,又見賈國良是一個實在人,心眼好,就再也沒說什么。

    2014年春天,賈國良和訾美綺喜結連理。

    我說這樣的事兒挺好,一個在成都,一個在西藏,這樣軍地組合的“夫妻黨”在成都軍區的部隊當中恐怕不下幾千對,你們也是其中一對兒。賈國良笑笑說:“是好事,可是倆人長期不在一起,現在的花花世界、飲食男女、人欲橫流……”說完,他嘆息一聲,看著窗外已經濃重的黑夜。

    傍晚,大霧再起,從承載著娘姆江曲的大峽谷中,幽靈一般,沿著深不可測的河谷攀援向上,徹底遮蔽了勒布溝的一切。整個勒布溝,也變得虛浮而又縹緲。夜里很安靜,躺下就睡了,醒來看到窗外的雨水,在房后焦黑色的石頭上摔打和蹦跳。這是我自到山南來睡得最好的一次。早上六點半,傳來響亮的起床的口哨聲,不一會兒,是官兵踢踢踏踏的跑步聲。

    操場中央,鮮艷的紅旗獵獵。

    我穿著厚厚的冬訓服,在旺東轉悠,營區外面,凡是平坦的地方,都開辟成了菜地,其中有黃瓜、茄子、辣椒等常見的蔬菜。

    趁空當,與指導員索朗次仁聊天,他家在山南,畢業于昆明陸軍學院。他說他和賈國良搭班子,覺得很輕松。他說,賈連長雖然是軍事主官,可對思想政治工作也很精通。我們兩個正副書記,講的是原則,是戰友情誼。在這山上,所有的官兵都不容易,履行職責之外,還有很多的個人問題。而其中最大的問題,就是婚戀難,有三四個士官年齡都突破三十歲了,卻還是光棍一根。

    多數地區的美女們,一聽說對方在西藏當兵,就有點發憷,一則待久了易患上心腦血管疾病,還有風濕病和關節炎。二則離家太遠,嫁給一個當兵的,百分之九十相當于不是寡婦,勝似寡婦。三則當兵的現在不吃香了,在社會上也沒啥地位,家里遇到事也根本顧不到,做當兵的老婆,啥事都得自己去扛。索朗次仁所說的這些,我完全理解。一個戰士不僅僅是一個人,他背后還有父母,以及妻兒,當然還要孝敬岳父母。這是人之常情,時代之中,女人們在婚戀選擇上,也很務實和現實。這也不能怪她們。

    索朗次仁還告訴我,這些年以來,山南軍分區和邊防團也分別組織了一些軍地青年聯誼會,即邀請一些地方未婚女青年和未婚官兵進行交流,盡管促成了幾對,但效果仍舊不理想。眼看著這幫小子一根根地都上三十了,再不解決個人問題,就越來越麻煩。

    索朗次仁說,帶兵的其實就是帶人心。

    烈士高明誠

    我和山南軍分區宣傳干事宋朝華和司機小張等人,步行到旺東和沙昌多果山峽谷交匯處,本來想沿著那條灌木掩映、形如鋼板的小道爬到無名湖??傻搅烁?,我卻不知道怎么上去。陡坡倒沒事,主要是懸崖下面還有一塊形如刀片的巨大長石,直上直下,足有五十米高。左側還有一個十多米高的懸崖,下面是巨石和灌木叢。

    因為剛下過雨,坡面光滑如鏡,巨石上還長著厚厚一層苔蘚。

    我再向上,是一大片寸草不生、山石林立的黑色陡坡。那就是沙昌多果山,1986年,高明誠團長就是在那里犧牲的。宋朝華語氣沉痛地說。

    高明誠是甘肅省古浪縣人,生于1947年。這個年份,令我就想起了自己的父親。我父親生于1946年,比高團長年長一歲。

    宋朝華說,高團長是1968年兵。1986年5月下旬,他帶隊巡邏“麥克馬洪線”,一連跋涉了十多天。6月29日,他再次帶四人小分隊勘測公路,途經多個無人區和海拔4500米以上的大雪山,7月3號傍晚,他們走到了這沙昌多果山,天氣突變,先是大雨、冰雹,后來下起了大雪。高明誠感冒了,還發燒。幾個戰士用手捧雪,壘起了一個雪墻圍子,把高明誠簇擁在中間。

    不知過了多久,高明誠迷迷糊糊地問身邊的楊樹義說:“啥時候了?”

    “凌晨三點!”楊樹義看著表說。

    高明誠說:“能不能再把雪墻再壘高一點啊,我覺得很冷、很冷?!?/p>

    楊樹義等幾個戰士再次捧著雪,把雪墻加高。盡管如此,大風猛烈。凌晨四點多,雪又下得更大了,繼而是冰雹。楊樹義抱著身體發燙的高明誠,小聲對他說:“沒事的,天一亮咱們就找路下山了?!?/p>

    高明誠嘆息一聲,說:“小楊,我恐怕要死在這里了?!?/p>

    楊樹義抱著高明誠大聲說:“團長,別瞎說,我們一定會回去的?!?/p>

    說著,楊樹義就哇哇地哭了起來。

    高明誠早在當團參謀長時,就走遍了山南邊關的每一座溝壑山谷,巡邏邊境,勘察建連地址,或是執行其他任務,常常在深山野地、雪峰溝壑中穿行十幾二十天,從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情況。開始大家都以為幾天時間就回來了,路上也不會有戰友感冒,畢竟都是久經考驗的鋼筋鐵骨了,更沒帶藥品。那時候的無線電通訊距離很短,根本不起作用。在這海拔4500多米的沙昌多果山上,除了自己,誰也聯系不到。

    早上六點多,風雪停止了。但寒冷更加濃烈和刺骨。楊樹義剛松了一口氣,感覺情況正在好轉,生還的希望晨曦一樣即將升起??蓻]想到,剛平靜了不到幾十分鐘的天空又雷電交加,雷聲就像貼著頭皮炸響一樣,閃電在雪峰和荒山上面不斷閃擊,森林里似乎有大樹被劈開,閃著耀眼的火光。高明誠躺在楊樹義懷里,開始迷糊,早上六點多,高明誠忽然來了精神,又和楊樹義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天來。高明誠說:“小楊,人說地球上有多少人,天上就有多少顆星,你告訴我,天上的星星當中有咱倆嗎?”

    “當然有,而且,那顆最亮的肯定就是你。挨著你的那顆,就是我們的彩玲姐?!?/p>

    高明誠在甘肅古浪的妻子名叫趙彩玲。

    那一次,和高明誠、楊樹義等人一起參加任務的,還有張參謀和張連長。

    高明誠說他餓了??伤麄儙У慕o養已經吃完了,前幾天就開始用樹皮、野菜和雪水糊弄肚子了。楊樹義、張參謀和張連長也都餓,可這沙昌多果山上,別說野果了,連一根草也沒有。

    高明誠當然也知道這個情況,他不想說,但無意中說出來了。好像是他最后的一個心愿。他自己可能也意識到了某一種不可避免的厄運或者說大限來臨。多次對張參謀和張連長說,你們兩個立刻返回營部,找人來救援。兩個干部你看我、我看你,然后一齊對高明誠大聲說:“團長,這不行,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p>

    “這是命令!”高明誠大聲喊,眼睛也睜得好大。

    催促幾次,張參謀和張連長才哭著離開了,只剩下他和楊樹義。次日早晨八點四十五分,高明誠團長耗盡最后一絲力氣,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是高團長第一個在我們連隊那兒點起篝火,升起第一縷炊煙的?!迸c我們同行的一個上士說。

    我淚眼婆娑,久久地仰望著高明誠團長犧牲的地方。宋朝華干事說:犧牲之前,高團長就多次領受任務,帶領部隊全天候偵察。有一次,上級指示,務必以“穩、快、準”摸清和掌握“麥克馬洪線”一帶的情況。高團長以實地勘察的方式,記錄了這一地帶的所有的地物地貌、山脈、溪谷及河流走向,并拍攝了現場照片。

    高明誠犧牲時,年僅39歲。

    我久久凝視著沙昌多果山寸草不生的高處,腦海里浮現的,都是高明誠團長犧牲前后的那些悲傷與決絕的情景。

    沙昌多果山上

    去旺東哨所的路上,宋朝華說,沙昌多果山右邊就是無名湖,早些年間,這個連隊里養了一條狗,渾身都是黑的,官兵們都喊它“小黑”。對面的印軍也有一條。人有國界,狗無禁忌。大部分時候,小黑就跑過界去,對方的狗只是哼哼發威,不敢動嘴,小黑根本不害怕,在對方那里大搖大擺,閑庭信步。對方的狗有時也偷跑過來。小黑看到,既動身也動嘴。一直把對方的狗逼到廁所里,咬它個遍體鱗傷再把它攆回去。

    旺東也養了一條狗,只是一條渾身黃毛的土狗,但非常機靈和忠誠。經常跟著官兵去邊境線上巡邏,一走就是三四天甚至一周以上的時間。每次,穿山越嶺,爬溝越澗,那狗比人走得還快。官兵換了好幾茬,那狗還是那條狗。平時沒事,那狗就大搖大擺地穿過鐵絲網,沿著山坡向上跑去。半個多月后,它就又出現在旺東。有一次巡邏,狗不小心把一條后腿卡在石縫里。等人趕到,狗的腿已經折掉了。官兵輪流把它抱回來?,F在,那狗老態龍鐘,每天只能在營房院子里溜達幾圈,更多的時候,就臥在操場邊上打盹。宋朝華說,那狗也是連隊的一個戰斗編制,無論它能不能再去長途巡邏,即使老得不能動彈了,我們也要養著它。它死了,我們也要為它樹塊碑。

    哨所門口,豎著一塊巨大的青石頭,上寫“守土有責,戍邊光榮”八個大字。巨石旁邊,有一桿昂揚的國旗,在正午藍色的天空下,以積雪的牛頭山和太宗山為背景,矗立在頂部荒蕪光禿的沙昌多果山上。

    這里是觀察哨,顧名思義,不需多解釋。一個排長,一個上士,三個義務兵。排長名叫蔡恒高,個子卻與名字相反,矮小,但一雙眉眼,看起來俊美而果毅。不過,剛和蔡恒高坐下來,我就看到他眼睛里閃爍著一種悲苦或者說自卑。

    “爹娘都在浙江杭州打工,弟弟在上學,不過,前一個月也出去打工了。家里常年都是空的,蒿草都有門扇高了?!辈毯愀叽怪樎暭殮獾卣f。

    “爹娘年齡多大?”我問。

    “爹五十二了,娘也是五十了?!辈毯愀叽?。

    “確實不應當在外打工了,都五十歲的人了?!蔽艺f。

    “沒法子,弟弟上學也不行。馬上又要談對象成家。不出去打工,沒錢給他買房子娶媳婦!”蔡恒高說。

    “你成家沒?”我問這句話的意思是,你在這里當干部,一個月有七八千塊錢的工資拿著,農村人花不了多少錢,一個月給老人四五百也花不完。蔡恒高怎么不給呢?讓爹娘那么大年紀了還在外面打工。

    “他們愿意去的。在家也沒啥收入。種地打的糧食還不夠化肥、農藥和種子錢。我是2013年結的婚。妻子在老家村里?!?/p>

    我哦了一聲。蔡恒高說他是重慶大足人,1985年生。高考考了個三本,學校讓他交16.7萬元才可以入學。家里窮,爹娘也想讓他去讀,可拿不出那么多錢。蔡恒高想了想,毅然決然地參了軍。后參加部隊統考時,考上了昆明陸軍學院。畢業后先到西藏某旅任職,邊關和作戰部隊干部交流時,他先在某連待了兩個月。2014年3月份到旺東任職。

    “老部隊駐地環境也比較艱苦,但比這里好點?!辈毯愀哒f。我問他是不是還想回到老部隊去。他思忖了一會兒說:“哪都行!都是干一樣的事情,那邊是怎么打仗、打勝仗,這邊是面對面,守邊關。雖然方式不同,內容沒啥區別?!?/p>

    蔡恒高說:“這個地方其他都好,就是太閉塞了,不管啥,都要好長時間才能到。有一次,老婆給我寄了家里的特產,整整兩個月后才收到。打開一看,早發霉了。再一個,就是冬天特別冷,沒處躲藏,穿著棉大衣棉靴子還像光著身子站在雪地的大風里。尤其是十一月到三月份那段時間,雪下得沒日沒夜,風刮得耳朵像是塞進了鐵片。另外就是霧多又大。人說我們旺東的官兵是神仙,營房哨所是天宮??晌覀儏s沒有神仙的那種騰云駕霧的本事。營房看起來是房子,遮風避雨的,可就是耐不住霧浸冷鉆。

    “沒事就看電視。以前是發電,現在是營部水電站統一送電。強多了。以前看電視劇正看到安逸的時候,吧唧一聲沒電了。那個抓心撓腮啊,實在難受。平時的娛樂就是打撲克牌。別人四個人一桌,我們六個人分成兩撥斗地主。打牌打得沒勁了,就看書。這些年團里營里還給我們發了不少好書?!?/p>

    蔡恒高起身,打開兩個鐵皮柜。書不少,其中還有《博爾赫斯全集》《西方的沒落》《白鹿原》《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等十多本名著。我說,這些書都不錯。蔡恒高笑笑說:“看書是最好的娛樂,一本書就是一個完整的世界,好比電視連續劇,里面啥都有,真正看進去,比打撲克要有意思得多?!?/p>

    二十歲的上等兵譚小弟說,他在這里當兵快兩年了,以前那種凡事等靠父母的習慣沒了,個人獨立生活的能力提高很大。來自四川達州的列兵文樂說,以前在家很懶,啥也不想干。到這里來,跟著干部和老兵干,人家都那么吃苦,自己也得堅強起來。家在四川成都的列兵尼瑪江澤說,這里雖然寂寞,可大家在一起,完成好任務以外,可以吹吹牛,說說自己經歷過的有意思的事兒。唯一不好的是,時間一長,都把自己的事兒講完了,又沒地方去晃一下,也不能經?;丶?,慢慢地,就沒啥故事可講了。

    蔡恒高說,他們哨所那里周邊的野羊子特別多。戰士們想捉一只養起來,給枯燥的雪域生活增添點樂趣??上柴R拉雅山羊是山地上的精靈,嗅覺和聽覺之靈敏,動作反應之敏捷,不是人可以相比的。有幾次,有人看到一只羊子在哨所附近的坡上吃草,就叫其他人一起捕捉,一個人負責一個方向,并煞有其事地說,務必得手,務必將羊子俘虜,不成功,每人自罰做三百個俯臥撐。

    可當他們散開,正在形成包圍圈并慢慢縮小的時候,那只正在雪地上悠閑地尋草吃的羊子,似乎覺察到了他們的不懷好意,抬起頭來,先是四處張望了一下,又繼續吃草,還是不慌不忙,他們幾個心跳如鼓,如臨大敵。距離羊子只有兩米多的時候,羊子繼續在原地吃草,也不驚慌。見時機成熟,幾個人一聲大吼,飛身沖羊子就撲了過去。心想勢在必得,誰知,那羊子一個漂亮的閃身,閃電一樣從他們之間的縫隙一溜而過,然后又踩著厚厚的積雪,一躍一躍地消失在密林中。

    另外,最有趣的是看雪雞。學名叫喜馬拉雅雪雞,一身紅,很鮮艷,像是一團火。冬天下雪后,雪雞異?;钴S,在旺東的哨所旁邊山坡上成群結隊覓食。沒事的時候,戰士們就湊在一起攆雪雞玩,也算鍛煉身體。

    譚小弟說,雪雞在樹林間來回跑的樣子特別好看,樹大部分是枯的,雪是白的,雪雞是紅的,三種顏色搭配起來,簡直就是一幅現畫的水彩畫。五六個人,分別站在五六個方向,雪雞跑過去,他攆過來,跑那邊,他再攆過去。

    如此這般,雪雞們不知道這些戰士們的用意,它們就是跑,跑過來跑過去,一溜一溜的,那樣子,就像是飛速流竄的火焰。特別漂亮,也特別的有意思。

    “雪雞是根本抓不住的?!绷斜臉氛f。

    “我們試過好幾次,都被它們給耍了?!辈刈鍛鹗磕岈斀瓭烧f。

    “開始還以為能抓住,它們不會飛,誰知道,一到它們跟前,那些家伙就呼呼啦啦地飛走了。落下一地的雪和幾根羽毛?!辈毯愀哒f。

    金布山的哨所生活

    第三天早上,下山的時候,仍舊大霧彌漫,能見度也只有兩三米的樣子。好在,我們幾個一路小心翼翼地回到了營部。下午去一個觀察哨。穿過勒鄉,到對面山下,由一條小路向上。路邊依稀可見牦牛印跡和糞便,還有一條清水流淌的小溪。翻過一面小山嶺,有一片較平坦的田地,遍地荒草。樹木越來越密,坡度也越來越陡。路邊有一棵很大的紅豆杉樹,號稱地球活化石,皮、葉子、果實、根都可以入藥,是治療癌癥的理想藥物。只見它們滿身綠苔,根部皮黑如水墨,樹中間也滋生了許多綠色小嫩枝,頭部也是綠葉。

    這是金布山。宋朝華說,爬山就是要慢慢走,不要停,越停下越覺得疲累。要是跟著大部隊行軍的話,就很容易筋疲力盡,影響整個部隊進程。宋朝華說,有一年,他們到邊境線上去巡邏,連續走了二十天,腳指甲蓋走掉了三個。

    山路曲折而陡峭,多處綠草茵茵,藤蘿遍布,樹身長滿苔蘚。我問這里有沒有蛇,宋朝華說,當然有。是那種腹部發青、背部褐色的短蛇,很小,咬死一頭牦牛不在話下。我最怕蛇,聽他一說,每遇一處青草和樹葉茂密處,就先用棍子敲打一遍。

    走到半山腰時,忽見幾棵大樹上都刻著一張戲曲人臉。宋朝華說,那是這里的哨所代理排長宋興元的手藝,也是金布山上戰士們的業余功課。其中一棵樹上,雕畫著一尊樹神,猶如三國人物關云長,眉宇開闊,眼神和善,長髯飄飄,正義感極強。另一棵樹上刻畫著一位面色慈祥、笑容可掬的佛陀;另一棵樹上,則盤旋著一條金黃色的長龍。樹的旁邊,還豎著一塊木牌子:“行至此地,請上山的同志提前撥打189XXXXXX,以免被誤傷?!?/p>

    為了保險起見,宋朝華往山上打了電話,不一會兒,就從山頂跑來一個戰士。他說他叫王琦,22歲,吉林省吉林市人,長得細眉長眼,鼻子和嘴唇尤其美觀。王琦說,另外兩個戰士正在抓它,它就在周邊跑,估計上山頂去了。

    王琦和宋朝華所說的,是一條狗,全身金黃,尾巴倒卷著,體形和家狗一般大小,很壯實,公的。這狗自從上金布山后,一直沒下過山。我說這狗真能耐得住寂寞。戰士一般都是一年半載都不會下山一趟,狗也是。王琦說,一般來說,部隊的狗不咬當兵的,看到穿軍裝的就搖著尾巴套近乎,可這家伙誰的面子也不給,看到就咬。

    哨所下有一條用嶄新的石頭砌成的簡易小路。以前,那地方是一面筆直的陡坡,直上直下,連根草都沒長,滿地都是黑泥巴。要是天下雨,人踩上去,一不小心,就得仰面朝天。王琦說,這是宋興元班長帶著我們做的。別看這是山,可石頭不好找,都是從遠處一塊塊地扛過來的。

    密林中植物豐饒,泥土肥厚,就是不見一塊石頭。

    “那狗啥人也不怕,只怕一樣東西。就是猴子。有一次,幾只猴子在廚房外面找東西吃。吃飽了又在單杠上玩倒吊。狗可能看那猴子太囂張,上去就咬。結果呢,慘叫一聲就跑了回來。狗的后腿上被猴子撕掉一片皮,血淋淋的。從那以后,這狗看到猴子就躲得沒影兒了?!?/p>

    金布山有猴子?我詫異地問。

    “金布山的猴子有兩種,一種皮毛是青色的,另一種是黃色的。青色的見得多,黃色的見得少。青皮猴子大都從觀察哨旁邊的懸崖上來的。夏天來得少,冬天,特別是下了雪以后,沒東西吃,猴子們就來這里找吃的?!蓖蹒贿呎f,一邊指著哨所后面的一座深有五十米的懸崖說。只見那面懸崖也是深不可測,幾乎直上直下,下面是荒草和荊棘密布的山坡。人要從那里跌下去,再深的荊棘和荒草也沒用。懸崖另一面,也還是懸崖,但長著一些灌木,猴子大致就是抓著那些灌木上來下去的。

    “猴子太操蛋,經常來搞我們的菜地,吃了還不算,還把我們種的菜一根根拔掉,扔得到處都是。以前,我們的菜地在那面斜坡的位置??擅看畏N的菜都成了猴子的口糧和玩物,后來就在廚房邊上搞了一片菜地,冬天是溫棚,夏天是菜地。這樣一來,猴子沒那么囂張了??蛇@邊安穩了,哨所又遭殃。猴子經常爬紗窗,所有的紗窗都被它們抓爛了。有一次,我們故意把一個猴子引到哨所里面。把它抓住后,從懸崖上扔了下去。誰知道,過了幾天,它又大搖大擺地出現了?!?/p>

    “猴子怎么能往下扔呢?”我心想。

    王琦又說:“猴子多靈巧,你扔它,它還覺得好玩呢,半空中一個縱身,就抓住崖壁或者其他灌木了,根本摔不死?!彼闻d元也接話說:“這猴子比人精明得多,冬天來,就是找東西吃,也知道我們廚房有吃的,拿了東西一閃眼就跑了,還不跑太遠,就爬到近處的樹上,讓我們看著它吃。好像示威一樣?!?/p>

    猴子還會裝死。有幾次,宋興元他們剛把菜地薄膜弄好,種子正在醞釀發芽。忽有一天早上起來,卻發現,剛鋪的薄膜沒了不說,還被當彩條掛在樹上,剛發芽的種子也被拋了出來,一只大猴子帶著三只小猴子,站在廚房以上十米開外的地方大快朵頤。宋興元和王琦抄起一根木棍去追趕,猴子一個閃身,就跑得沒影沒蹤了。唯有一次,大概吃得有點忘我,戰士們舉起棍子要打的時候,猴子忽然雙眼一翻,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怎么看都像死了。

    戰士們的惻隱心頓生,放下棍子,猴子閃電一樣起身,不一會兒就跑到了山那邊。

    我哈哈笑說,人說猴子有靈性,有時候還和人一樣狡詐,果真是這樣的。王琦說,和猴子的斗爭,對我們來說是一項長期的艱巨的任務。打死不可能,也沒那個狠心;只能嚴加防范。

    宋朝華說:“內地的村子是人畜共居,金布山哨所,是人猴共居的深山密林?!?/p>

    我說你這個概括好。

    隨后,我又問起哨所的吃水問題。

    王琦說:“水源地在另一個山頭上。以前是兩個人一起接水,再抬回來。后來,團里給我們弄了一些水管子,讓我們把水引過來,省得天天去抬水喝。第一次,宋興元第一個爬上十米多高的懸崖,再沿著墻壁,半只腳懸空,慢慢地挪到石道上,把管子固定在崖間流水當中。我們這才喝上了自來水??墒?,夏天水長流,當然也有時候會被猴子、山豬或者熊之類的動物弄斷,再接上就可以了。冬天不好辦,水管子被凍住了,就得自己下山抬水吃。遇到大雪和暴雨天氣,坡光滑,險處又多,著實很危險?!?/p>

    吃的東西呢?

    都是從山下連里背上來的。

    蔬菜、肉類,其他沒了。

    我說有水果嗎?

    水果得自己買,還買不到。

    我忽然想到,進勒布溝七八天時間,除了飯菜,我一顆蘋果都沒見到。

    說起吃,王琦說,宋興元有一個絕好的手藝,就是做臘肉、臘腸和臘雞。他做的臘肉人人都愛吃。一邊的宋興元,搖搖頭,還是一臉沉靜。我來了興趣,讓他講一講。

    宋興元說:“這邊山高林密,還沒電,每次送上來的豬肉和雞放不了幾天就有味了。有些給養是一次性配發。冬天保存時間長點,可也有點變味。實在沒法子,就自己動手做臘肉、臘雞,一個是方便存放,有的吃;一個是不浪費給養,不給山下的那些兄弟添意外負擔;第三,也給自己找事干,找樂趣。至于臘肉的制作方法,很簡單,這個手藝,我們老家人都會。先把成條的肉洗干凈,再放上鹽,腌上一天一夜,一條條地掛在房子里,慢慢地用煙火熏。其中,用松樹枝熏出來的肉最香,顏色黃泠泠的,好看,還好吃;其次是用楊樹枝熏;第三才是青岡木和杜鵑花木。但松樹這邊卻很少,只有金布山頂上有,沒事的時候,我們就到山頂上砍一些松樹枝,再拖下來熏肉吃?!?/p>

    臘雞的做法基本上和臘肉相同。

    中午,吳順亮、張月明、張鵬和張川等幾個戰士共同下廚,做的飯也都好吃,特別是臘肉,果真美味。我吃了好多。邊吃便夸贊宋興元的手藝真絕。

    傍晚,下山路上,一邊走,一邊想起戰士們與猴子們的斗爭,我就想笑,也覺得,這種生活顯然具有人和自然的和諧,人對動物的珍惜和愛護,盡管之間相互惡作劇,但沒傷及性命和人身,就都是好玩的。況且,猴子、熊、人,三者相互間不存在根本性的生存利益沖突。

    這樣的一些官兵

    夜晚的勒鄉依舊靜謐,不竭的濤聲已經成為了這里的一部分。次日上午,我們向著勒鄉的深處行去。路過一座門巴人房子的時候,我忽然看到一面鮮艷紅旗,在簡陋的屋頂上飄揚。宋朝華說,這里的門巴人很信賴我們金珠瑪米。這一家人的戶主叫平措次仁,生有兩個女兒,這些年來,邊防營官兵和他們家建立了互助關系,從初中開始資助他的三個孩子讀書?,F在,兩個女兒都已經考上了大學。

    這里是拉則拉山的根部,也駐扎著一個連隊,營房建在娘姆江曲一側的斜山坡上。

    勒鄉這個溫潤之地,幾乎沒有一處是平坦的,根本無法修建操場。該連連長也是一位藏族年輕人,名字叫格桑巴珠,長得很帥。他到這個連隊當連長之后,提出并采用了分散式的軍事訓練方式,即,每一個院子和路上分散幾個班,進行日常軍事訓練。這種因地制宜的做法,也是勒布溝邊防部隊的一大特色。格桑巴珠說,十年前,連隊住的房子都是木板房,很不方便,潮濕,蚊蟲和小動物也多。修建新營房的時候,有天中午,官兵們都在休息,忽然聽到一陣石墻的倒塌聲,隨后,傳來極其瘆人的慘叫聲。官兵們聞聽,全部跑到了現場。原來,由于地基松軟,正在施工的高有三米的石墻倒塌了,把三個老鄉埋了進去。戰士們連忙搬石頭,救出了一個年輕人,而兩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已經沒了呼吸。

    下午,水葬師來了,戰士們恭敬地為死者送行。

    那種場面,他一輩子都難忘。全連戰士,列隊整齊,目送逝者在水中消失,用崇高的軍禮為他們送行。格桑巴珠說,民族和地域什么的,從來不是什么羈絆,更不是借口。人和人,是發自內心的尊重,對生命寄予人類共有的同情與悲憫,這是我當時想到的。

    對格桑巴珠的這番話,我非常贊同。

    該連戰士錢崗對我說了幾個比較典型的連隊官兵互助的故事,他覺得這種戰友情特別溫暖,特別鼓舞人。錢崗說,2007年,他們副連長張明的父親不慎觸到高壓電,需要高位截肢,湊不夠手術費。連里官兵聽說后,紛紛掏腰包,總額超過兩萬元。同一年,上等兵秦志榮的父親在給其他人打工的時候,不慎從二層樓上跌落在地,摔斷了肋骨和尾骨,承包方和雇傭方又很扯皮,做手術刻不容緩。萬般無奈,秦志榮只好據實向連長格桑巴珠和指導員林劍杰作了匯報。

    格桑巴珠和林劍杰立即召開了支委會,會上,大家都覺得該幫幫這個戰友??捎謸拇蠹耶a生抵觸情緒,畢竟,人人背后都有一個家,有的自身負擔還很重,每次都強制性地捐款,往往會適得其反,引得官兵怨聲載道。但又不能見死不救。

    支委會最終形成一致意見,大家愿意捐多少就捐多少,不作任何要求,捐五毛錢不嫌少,一千塊也不嫌多。出乎意料的是,官兵捐款很踴躍,半天時間,捐款達一萬一千多塊錢。由連隊文書做好登記之后,次日,指導員林劍杰借去團里開會的時機,把捐款匯給了秦志榮的父親。

    錢崗說,戰友就是兄弟。兄弟有難,兄弟不幫,其他人更不管了。他覺得這樣的風氣非常好??梢耘诵?,鼓勵大家好好干,融洽戰友關系,提升兄弟情誼。再說,都在這艱苦的地方當兵,為的也是報效祖國,只有大家心齊合力,世上還有什么事兒做不好,做不成呢?

    夜里,我幾乎沒睡,一直到黎明,方才瞇瞪了一會兒。

    吃過早飯,辭別林劍杰和格桑巴珠等人,開車去塔瓜登,卻不料,路上多處滑坡,車輛無法通過。我們幾個只好步行。這是拉則拉山的前沿,陡峭而且濕滑,幾乎是走一步退三步。宋朝華說,這個地方,有一個很形象的名字,叫作牦牛坡。上面的兩個連隊,從前背給養也都從這里走。

    關于背給養,先前的柴維譽、齊楊楊和賈國良等人講的已經夠具體和形象的了。我也能想象到那種非比尋常的艱難與辛苦情景。勒鄉乃至整個山南大地上,大山林立,峽谷縱橫,山上四季飛雪,山下江河滔滔,因為雨水充沛,泥石流、滑坡和滾石很是經常,因地質災難而罹難的官兵總數已超過一百位。

    在邊關,幾乎每個人都懸著腦袋。

    傍晚到達拉則拉山深處的塔瓜登。營區旁邊,河水很小,但水質異常清澈。背后的拉則拉山高不見頂,但山坡上的植被也相當豐厚,其中的格?;ㄒ彩㈤_得妖艷而素凈。

    次日一早,我第一個采訪的,是連隊專職醫生廖甫。廖甫說,2008年5月12日,他剛到雙流機場,大地就劇烈震顫起來。在此之前,他已經和家鄉廣東化州一所不錯的醫院聯系好,按照對方要求,2008年5月13號面試。

    可就在此時,8.0級的“5·12”地震不期而至。雙流機場即刻封閉,廖甫只好返回瀘州學院(現為西南醫科大學)?;爻搪飞?,來往的車輛都是部隊在抗震救災。到學校,正好成都軍區干部來學校招收醫生學員,充實災區醫療力量。廖甫想,大災大難面前,還是軍人上,自己作為大學生,也有一腔熱血,能夠到災區救死扶傷,也算是功德一件。

    報名、體檢,十多天,廖甫接到通知,正式參軍入伍。他先是在北川、汶川參加抗震救災,又以軍官身份,被分到西藏山南軍分區邊防某連任醫生。連隊駐地基巴鄉,駐地比勒鄉更為偏遠,四周都是高山深谷,極不方便,但和該連連部駐地挨得很近。

    基巴鄉讓村東邊有一座山嶺,不算太高。山上有一座喇嘛廟,平時,有一個年紀很大的喇嘛住在里面。有一天傍晚,不知道怎么回事,老喇嘛從廟里滾到了山下的河邊。村里有人看到后,就把他抬回了廟里。老喇嘛額頭碰了一個窟窿,血流不止。

    村長跑到連隊求助,廖甫背著醫療包到了山頂,為老喇嘛的傷口上藥,包扎之后,還是血流不止。山上還沒通上電,廖甫只好請老鄉打著手電,再次拆下紗布,擦掉血,廖甫一看,是血管破裂后,導致出血不止。隨后用加壓包扎,但還是止不住血。

    廖甫急中生智,想出一個辦法,就是把血管結扎后再包扎。果然,這樣做之后,很快奏效。

    “其實也是冒險成功了?!绷胃φf。

    一個月后,村長帶著幾個人到連部,鄭重地向廖甫敬獻哈達,表示感謝。

    坐在我面前的廖甫是一個典型的南方人,一雙大眼,一張方臉,說起話來,可以明顯地聽出廣東口音。

    “我老家廣東化州茂名?!?/p>

    我說,廣東人在西藏服役的很少。我們都知道,廣東很富裕,很少有人出來當兵。即使是軍官,不如在家開個廠子半天賺的錢多。廖甫笑笑說,廣東也有窮人。再說,我們家也不是那種特別富裕的。關鍵是我學的專業是醫生。無論在哪里,也都是這個職業。

    “那你錯過那次回鄉的機會,現在后悔不?”我又問廖甫。

    廖甫說:“真話、假話都是不后悔?!蔽抑浪f的意思。如果他說不后悔,我會以為他唱高調。他心里可能也想,這年頭有誰不愛錢,又有誰放著掙大錢的生活不過,跑到這深山雪域里來吃苦受罪呢?說自己不后悔,就是說假話,抬高自己。

    其實,我還真的那樣想過。

    看著廖甫真誠的面孔,我頓時打消了那個慣常的想法。

    讓村有一戶人家,有一天,他們在用大鍋熬豬油。豬肥肉融化后,在鐵鍋里咕嘟咕嘟地響。外面有人喊,母親出去了,正在此時,八歲的兒子卻不小心掉在了鍋里。全身大面積燒傷,最重的是背部和臀部。送到錯那縣城醫院治療了一段時間,又返回村里。因為恢復得不怎么理想,孩子還是非常疼,沒日沒夜地叫喊,整個村子都聽得難受。

    孩子媽媽找到連隊,自然又是廖甫出馬。起初,廖甫也沒信心。因為,燒傷是專門的一個科室,他沒有學過。只知道,燒傷最怕的是感染。到小孩家后,他要做的,是將纏好的紗布弄下來。拆開才發現,紗布幾乎和皮肉貼在了一起,一動,小孩就激烈反抗??闪胃χ?,不拆下舊紗布,感染會更嚴重。他說服孩子父母,把孩子壓住,拆下紗布。孩子都疼得暈了過去。

    廖甫借機把孩子身上的創傷處清洗了一遍,再用凡士林和紗布包好。

    每隔兩天,廖甫就來為那孩子換一次藥,一個多月后,傷口基本愈合。孩子父母也像村長一樣,捧著哈達來到連隊,獻給了廖甫。

    再幾年后,廖甫調到無名湖連隊做專職醫生。他說,在無名湖,就是風雪的世界,人都太寂寞孤獨了。廖甫還說,他的同學們現在生活都比自己好,在城市,有車有房了。還特別自由,過著那種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悠閑生活。有時候他也羨慕,但也覺得那樣也沒有太大意思。

    廖甫說:“他們的生活是雷同的,這年代隨處可見,不稀奇。像我這樣的,在西藏,查地圖都找不到的地方當兵,多少年后,至少是一份自己給自己吹牛的資本?!蔽艺f,像你這樣的專職醫生,在勒布溝,甚至我們整個邊關,對于官兵的身心健康的作用,無疑是巨大的,同時也給醫療條件相對落后的駐地民眾帶來了福音。廖甫笑笑說,當醫生,就是治病救人,這是天職,也是義務和責任。

    刀背上的舞蹈

    數日后,辭別勒布溝,返回到波山口,我特意讓小張停下車,然后站在俗稱“鬼門關”的波山口,朝著勒布溝,舉起右手,敬了一個軍禮。次日一大早,從錯那縣城,向著一個叫作隴的地方進發。與高山聳峙、峽谷逼仄的勒布溝相比,錯那到隆子縣的道路,卻都是敞開的,天地無限寬闊,能見度空前,車子沿著沙石公路奔行,就像行走在翻轉的天空上。路過三安曲林鄉時候,我們停車,隨即鉆進背靠河流的一個小商店,里面很黑,人很多,適應了一會兒才看清楚。

    我們買了一些純凈水、兩包香煙、兩瓶白酒。宋朝華和小張都知道為什么要買這些。

    我也知道。

    付款時候,我看到一個中年藏族男人帶著五六歲大的小男孩,站在屋地上,滴溜溜的眼睛不斷看人,也看那些雜七雜八的商品。我叫他自己挑選一個喝的或者吃的。他非常高興,自己走到貨架前面,看了這個看那個,挑選了一瓶雪碧。我付錢,又給他擰開。他怯怯地,又顯得很興奮,兩只圓圓的眼睛看著我。他爸爸用漢語說,謝謝叔叔。小孩看著我喝,我笑著看著他。

    車子繼續勻速向下,先前細小的河水逐漸嘩然有力。過了一面直立的峭壁,地勢越來越低,河谷也越來越低,車子總是在一側陡峭坡面上行駛。上面的高坡陡峭不說,還堆涌著無數的黑色巨石,哪怕震幅3.0級的地震,它們就會全部俯沖下來,如萬馬奔騰,摧枯拉朽。

    車子猛地停下來。

    宋朝華說,到了。我下車,手里提了煙酒,在一面上寫“張貴榮烈士之墓”水泥墓碑前恭敬站定,先鞠躬,再點燃香煙,一根根插上去,兩包香煙一根不留?;厣?,敬禮,再鞠躬。默哀三分鐘!

    再上車,司機小張再度摁響喇叭。走了好遠一段路程。宋朝華說,幾乎每個從這里路過的軍人,都要為原西藏軍區司令員張貴榮將軍點煙敬酒。1984年,張貴榮將軍到該連視察工作時,騎馬行至此地,心臟病突發而犧牲的,時年48歲。

    這里叫隴,或者坰隴朗。勒布溝沿途都是荒山裸石,草木稀疏,而隴則是山崗翠綠,萬壑蒼郁。各種樹木和蒿草,無限密集也無限鋪展,氣候異常濕潤。轉過一道危崖,就到了另一個連隊。

    關于這個連隊,宋朝華也給我講了一個故事。多年前的一個晚上,一個戰士聽到巨石滾坡的聲響,急忙報告連長,連長集合全連人后,撤到河對岸。等了大約半個小時,果然有一塊巨石從山頂滾下來,一下就砸穿了西北角的一座營房。因此,該連的營房面對墻根,建在河邊。一個戰士告訴我,那河叫甲曲河。

    在來這里的路上,宋朝華一再給我提起一個人,說他在200多公里的雪山、河流、密林、懸崖上巡邏了十幾年,經歷了十多次生死瞬間,是該連截至目前,巡邏時間最長,對這一片地域的地形地貌、敵情最熟悉和精通的戰士。

    每一次邊境巡邏,都要連續走六天五夜或者更久,途中要經過十幾條冰河、八座海拔5000米的雪山。在那高山密林當中,毒蛇、毒蟲眾多,老虎、熊、豹子、狼等猛獸環伺,飛石、塌方、泥石流和雪崩等災害更是尋常見,幾百米高的懸崖凌空過,窄如刀條的山脊趴著,一下一下地挪動。宋朝華說,這里是都仁錯康、杰崩拉,是阿相比拉,是刀背山,是珞巴人的地方。

    2004年8月,一場暴雨沖走了阿相比拉一條河上唯一的一座獨木橋,那是該連官兵巡邏必經之地,也是唯一通道。河溝寬闊,水浪滔天。必須得有橋。楊祥國就地取材,把一棵搖搖欲倒的枯樹推倒在河上,可河流太湍急了,大樹一進去,旋即就被大水卷走了。正在大家束手無策時,楊祥國見兩岸都有大樹,就建議先把繩子拴在樹上,然后一個個以蕩秋千的方式蕩過去。

    空降到對岸,大家都有驚無險。

    2009年8月,一場豪雨之后,懸崖光滑,道路泥濘。楊祥國他們正在巡邏途中,走到刀背山。那是一座頂部統共只有四十厘米寬、全部由巖石構成、兩邊是深谷的山,形狀極其罕見。峽谷當中,布滿尖利的巨石,還有深水。腳步稍微一滑,人下去就沒命!再加上一場落地即結冰的新雨,就像又抹了一層潤滑油。楊祥國思忖了一會兒,拉起攀登繩,建議大家都拴在腰上,第一個上去,坐下來,兩腳分別搭在崖壁上,后面的人勻力前推,萬一有事兒,后面的人可以及時拉住。一點點挪過去后,所有人的手與膝蓋全部磨出了血。那顏色,和前面豎著的那一塊描紅石頭上寫的“中國”二字一樣鮮艷。

    就是在這里,楊祥國幾次差點“光榮”。

    有一次,爬刀背山時,背負著四十多斤給養的楊祥國不小心一腳踩空,連人帶包滑向深淵,下滑了十多米的時候,楊祥國幸運地被一灌木叢擋住了。他伸頭一看,頓時毛骨悚然,那灌木叢下,是萬丈深淵,淵底河流細如銀線。戰友把攀登繩拋下去,將他拉了上來。

    因為腳疼,再加上饑渴,楊祥國幾乎要崩潰。過珠峰、杰崩拉、都仁錯康等海拔五千米以上的雪山時,缺氧是最嚴重的問題,胸口像是壓了一個大鉛塊。氣溫零下五六度。楊祥國不停流汗,不是熱汗,而是虛汗。因為天冷,汗水一透出衣服就結成了冰碴子。這時候,楊祥國感覺全身有些麻木了,產生了幻覺,他一路揉自己的臉,擰自己的胳膊,把舌尖咬出血,以保持清醒,不要自己暈倒在雪地里。

    如此一次一次,楊祥國成為了巡邏路上的先鋒,也把自己巡邏成了一個老兵。戰士魏文祥說:“2007年5月,楊班長覺得脊柱鉆心地疼,一下子就癱倒在床上。檢查說是脊柱嚴重變形。像他這樣的情況,絕對不能再參加巡邏了。連領導也說,等他治好了病,回連隊當文書??蓷畎嚅L還是要堅持巡邏,而且請團衛生隊開了一個證明,說他參加巡邏沒問題?!?/p>

    2008年,時任山南軍分區司令員的岳安德到二連參加巡邏,走了六天五夜,到某地區宣示主權返回。當他得知楊祥國已經在巡邏路上走了40多趟,脊柱又嚴重受損時,要求團里為楊祥國換崗調養。團里任命楊祥國為二連司務長。在基層連隊,司務長不是主官,但是許多戰士夢寐以求的崗位,戰友們都恭喜他“從糠窩窩跳進了米窩窩”,可楊祥國只做了一周的司務長,就申請繼續參加邊境巡邏。

    1994年出生的湖南湘陰縣籍戰士舒展心有余悸地對我說:“每一次巡邏,就是楊祥國負責開道,他是尖刀組組長。從連隊到阿相比拉、杰崩拉等地,有一段路全在崖壁上,只有腳掌那么大的地方。因為下雨多,長著苔蘚。下面是至少200米深的懸崖。每次路過,都是先找一個體能比較好的,先上去,把繩子拴好,后來的人才過去?!?/p>

    有一次,隨隊巡邏路上,在爬某高地的時候,舒展體力不支,四十斤重的物資好像一座大山。戰友們看到后,這個過來分擔一點,那個也分擔一點。他說:“那地方,下面是瀑布,下面全是石頭,三百多米高,人一下去,即使摔不死也要碰死。崖壁上全是苔蘚,光滑得抓都抓不住。只能一個個地過,如果中途滑脫,其他戰友救都沒法救。很多時候,一個是平時的基本功,一個是憑運氣?!?/p>

    他還告訴我說:“有一次,有二十多個珞巴人從山上下來,背著熊皮、虎皮、熊掌、蟒肉等東西,到這邊來換羊、走親戚。還有一種特別鋒利的手工制作的刀子。我問他們刀子做什么用。他們說,用來殺熊、老虎、豹子等猛獸?!?/p>

    “他們說藏語,也會說一些英語。其中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個子長得很小,但也背著一個大簍子,裝著虎皮、熊皮、刀子、弓箭之類的東西。走路特別快,有一次,我在站崗時候,聽到對面山坡上傳來幾聲響亮的狗叫,還有人的吆喝。有經驗的老兵說,那是珞巴人故意發出的聲音,想引誘我們上去追他們。他們也知道,爬山我們不如他們。他們就是靠山生存的呢?!?/p>

    我笑。

    1991年出生的陜西延安籍上等兵魏文祥說起自己第一次參加巡邏,他覺得有一件事印象特別深。有一次,他們巡邏隊走了一天,累得不行,宿營時候,吃了飯,大家就開始點火烤鞋子和衣服。因為路上時常會下暴雨,即使沒有雨,汗水也把衣服浸透幾十遍了。到晚上時候,冷風一吹,不烤干就特別冷。第二天早上穿上也容易感冒??煽局局?,不自覺地就睡著了。忽然聞到一股焦臭味,猛地醒來一看,鞋子已被燒壞了一只。

    沒有鞋子,就相當于沒有了腳。

    幸好楊祥國多帶了一雙,拿給他穿上。

    魏文祥說,有一次巡邏,他們走到古怒烈士犧牲的地方,他和同年兵王波一前一后地走,忽然,王波閃了一下身子,魏文祥下意識地抓住了王波,王波的身子沿著斜坡向下滾動,下面即是懸崖,情況危急萬分。后面一個戰士也上來緊緊地抓住了王波,然后慢慢地把王波拉了上來?!巴醪ǖ哪槹椎脹]有一點血色,到安全地方,還全身軟得不能動。歇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好起來?!蔽何南檎f。

    烈士古怒犧牲的地方,還有一個叫羅國偉的江西景德鎮籍戰士在那里犧牲了。把那里叫作鬼見愁一點都不夸張。2010年,戰士蔡明陽、吳軍等人參加巡邏,走到那里,正在前面小心翼翼爬崖壁的蔡明陽忽然聽到砰的一聲,回頭一看,吳軍一腳踏空,向著懸崖邊滾去。全隊官兵發出驚呼,幾乎所有的官兵都想,這一次,吳軍肯定也犧牲在這里了!

    當年,烈士羅國偉從這里摔下去,連尸骨都沒有找到。

    “多虧了那棵小樹。吳軍滾到崖邊上,身體正好被小樹擋住。連長說,不要動,我下去救你。吳軍驚魂未定,想扭頭向下看,幾個老兵幾乎同時喊說,不要回頭看,你就穩穩地趴在那里,不許動!連長慢慢卸下槍支和背包,把攀登繩一頭拴在一棵大樹上,一頭纏在自己腰上,還留下一段,用來拴住吳軍的腰。正在這時,禍不單行,吳軍被甩在一邊的背包又自動滾落,砸到吳軍身上。當時,大家驚呼一聲,都以為肯定會出問題。誰知那棵小樹非常結實,一直擋著吳軍?!?/p>

    蔡明陽說:“那一次,我們連長是倒挪著身子下去的,到懸崖邊上以后,連長也不敢向下看,先把繩子給了吳軍,讓他自己拴在腰上??墒?,吳軍那時候嚇得已經全身無力,手在哆嗦,根本拴不牢自己,連長也夠不到,只好再向下挪,才把吳軍的身體拴好。其他戰士一起向上拉,用了差不多兩個小時,才把他們兩個從崖邊拉上來?!?/p>

    我問當時連長是誰,蔡明陽說是于剛,現在邊防某團步兵營當營長。

    戰士們都說,去杰崩拉最艱難,下了山,那里就刮風下雨,晚上冷得像冰窖,白天熱得烤焦人。有一次,他們巡邏隊連續走了六七個小時,大家都很疲憊。這時候,指導員拉巴澤仁忽然神秘兮兮地說,好像有熊在后面。戰士們都有點兒發怵,不由加快了腳步。又走了好大一會兒,大家覺得沒問題了。拉巴澤仁又說,這熊會跟蹤人的氣味。戰士們將信將疑,下意識地又有了力氣,繼續走。

    后來他們才明白,這是指導員用的激將法。

    河北保定籍戰士張帥說,這里的蚊子很大,有毒,被咬了以后,會發神經性皮炎,癢得人忍不住用手抓,抓破了還癢得不行,還頭暈。張帥還說,他剛談的對象催他回家發展。他個人卻覺得在哪里都一樣,回到家也還是東奔西跑,謀生活;內地那么多車,那么多人,一回去就心情煩躁,這邊雖然苦和危險,但是大部分時間很清靜,是一個天然氧吧,我想多待幾年,和這些生死與共的戰友們在一起,覺得有意義,要是退伍回到家,就永遠不會再有這樣的生活了。

    楊獻平:河北沙河人。先后在西北和成都從軍。作品見于《天涯》《人民文學》《中國作家》等刊。主要作品有《匈奴秘史》《生死故鄉》《沙漠里的細水微光》《作為故鄉的南太行》《南太行紀事》《自然村列記》《絲路上的月光馬蹄》《歷史的鄉愁》等?,F居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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