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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人民文學》2021年第1期|凡一平:裁決
    來源:《人民文學》2021年第1期 | 凡一平  2021年01月11日06:16

    那宗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發生的婚姻糾紛事件,現在看來,是處理錯了。

    每當回憶起那宗事件,觀察、思考事件處理的后果,無論是光天化日還是夜深人靜,頂牛爺總是感到惴惴不安,甚至是萬箭穿心,像追悔莫及的罪人一樣。如果事件可以推倒重來,他肯定不會那么處理了。

    處理上嶺村民事糾紛的權威,毫無疑問或理所當然是頂牛爺。尤其是對這么錯綜復雜、離奇古怪的婚姻糾紛事件的調查和裁決,更是非頂牛爺莫屬。覃桂葉有兩個老公并且被兩個老公爭搶的事情,頂牛爺要處理清楚。

    頂牛爺是我們上嶺村德高望重的人,這是沒有人懷疑的。他參加過抗戰,在抗日部隊中還是督戰隊的隊員。在與日本鬼子的交火中,他嚴厲執法,六親不認,槍斃了不少臨陣脫逃的官兵。這些事他跟我們都講過,我們村的人也都是相信的。打我記事以來,村里有什么未解決的事,就找他。他總能解決。

    那年我九歲,那么頂牛爺便是五十三歲,因為我記得他總是比我大四十四歲。五十三歲的頂牛爺依然是單身,意味著他未婚。一個未婚的人去處理婚姻糾紛的問題,行不行?答案是肯定行。村里人無人異議地公推頂牛爺擔任這宗婚姻糾紛的仲裁,足可見人們對他的信任和敬畏。

    那是入冬的一個晚上,在上嶺小學,我讀三年級的那間教室里擠滿了人。一盞高挑的汽燈,懸掛在房梁下,像一個成熟的葫蘆。白熾的光芒,照著多數是面黃肌瘦的人們。

    第一排坐著當事人覃桂葉及她的兩個“丈夫”。我如今寫來,之所以為丈夫加引號,是因為當年覃桂葉與兩個疑有夫妻關系的男人都沒有到公社民政進行婚姻登記,是不合法的。但那年月不講究這個,客觀或事實上覃桂葉就是有兩個老公,就是丈夫。我記得兩個丈夫一個叫藍茂,另一個叫韋加財。藍茂是外地的,韋加財是本村人。藍茂長得白凈文弱,韋加財黧黑結實。他們一左一右坐在覃桂葉的兩旁,像是兩叢荊棘護著一簇花。

    第二排之后坐著前來旁聽的村民,凳子桌子都坐滿了,過道也站滿了,還有人源源不斷地來。擠不進來的就站在教室外,從窗戶和門外朝里面探聽和觀望。因為夜晚不再勞作,村里幾乎所有的人都到了學校來。夜晚的學校比白天上課、下課還熱鬧。人們與其說是來觀看、旁聽糾紛的處理,不如說是來閑逛和娛樂。在這個偏僻的村子,寂寞的人們,太需要聚集和刺激了。

    頂牛爺就在講臺上,面向臺下的人,就像老師面對學生。臺下的人也面向他,就像學生面對老師。他有時候坐著,有時候站起來,這點也像我的老師。我的老師是講課的時候站著,學生安靜自習寫作業的時候坐下,而頂牛爺是審理的時候坐下,下面喧嘩騷動的時候站起來。不管是坐著還是站著,頂牛爺都很威風英武,像一頭霸氣、強壯的公牛。

    此刻,眾人矚目的頂牛爺坐在講臺上,他破帽舊衣,神情肅穆,像法堂一名廉潔清正的判官。他讓當事人一一陳述事件的事實、緣由和訴求,過程儼然就像是審案。

    綜合當事人所述,事件的事實、緣由和訴求是這樣的——

    前年,本村韋加財有了老婆。老婆是外地人。外地什么地方,村里人那時都不知道,恐怕連韋加財也不清楚。傳言他這個老婆是從人販子手中買來的,但沒有人去調查和證實??傊?,韋加財是有老婆了。這個外地來的女人成為韋加財老婆的標志或證據,是請了喜酒。村里家家戶戶都有代表去喝了喜酒,親眼見證兩位新人拜天地、敬父母。這比去公社民政割結婚證要重要得多。至于他們是否去公社民政那里割了結婚證,沒人關心。喝喜酒沒過幾天,韋加財的老婆就下地勞動了。登記工分的時候,人們才知道她叫覃桂葉。

    覃桂葉與韋加財同床共枕地過著,像村里的其他夫妻一樣,白天下地勞動掙工分,夜里刻意或無意做生小孩的事情。去年初夏,覃桂葉便生了個小孩,而且是個男孩。男孩不足月就生了,因為韋加財和覃桂葉是前年冬天成親的,就算成親當晚懷上,也不足九個月,所以是早產。韋加財特別愛這個孩子,因為是個男孩。他也格外地對給他生男孩的老婆好,再也不打不罵了。

    孩子近一歲半的今年初冬,一個男人來到上嶺村,找上韋加財的家門,言稱自己是覃桂葉的丈夫,要把覃桂葉要回和帶走。這個男人就是藍茂。

    藍茂的突然來臨,讓韋加財措手不及、莫名其妙,像順風順水中飛來橫禍一樣。除了他韋加財,覃桂葉還有一個丈夫,這怎么可能呢?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問題拋給覃桂葉。問題也出在覃桂葉身上。面對一個前來要回她的丈夫和一個目前擁有她的丈夫,就像面對從山谷兩邊滾落下來把她夾在中間的兩塊巨石,覃桂葉顯然是回避不了了。她必須做出回應。

    原來,覃桂葉是藍茂的童養媳。他們從小就結了娃娃親。五歲的時候,覃桂葉就來到藍家,與兩歲的藍茂生活。藍茂那時還在襁褓中,瘦弱干癟,像一只小白兔。他整天哭叫,拉稀個不停。他一出生就是這樣病懨懨的,用了很多種藥也治不好。郎中表示無奈了,藍家的大人便去找算命先生。算命先生卜算后認為,沖喜是唯一救命的法子。于是,藍家想方尋找八字相合的女子,與自家小孩藍茂成親,去陰還陽,驅邪扶正。也算是運氣好,不久,藍家便在隔壁鄉的覃家,找到了合適的對象。這對象是覃家的老二,正是覃桂葉。她上面有一個姐姐,下面有四個妹妹,一個哥哥弟弟都沒有??梢韵胍?,親事很容易就談成了。覃桂葉來到了藍家,成了小她三歲的藍茂的老婆。她每天抱他、哄他、喂他,和他一起睡覺。還真靈驗,藍茂的病體逐漸好了起來,四歲能說話,五歲會走路,雖然說走能力比同齡的孩子遲鈍,身體也不比其他正常的孩子健康,但畢竟是活著有個人樣了。

    藍茂九歲的時候上了小學。小學念完升初中。念著初中的藍茂,變得聰明和叛逆了,他不再默許和承認覃桂葉是自己的老婆,揚言要廢掉與覃家的這門親。他與覃桂葉也不再親近,見面就像見陌生人。他甚至都不再和覃桂葉見面,只要覃桂葉還在藍家,他就不回家。

    覃桂葉終于離開藍家了。至于她去了哪里,藍茂想當然認為是回了覃家去了。

    藍茂初中畢業,參加了工作。他在宜山縣流河公社當干部。沒兩年,他因為這樣那樣的問題被開除,遣回原籍。

    回到農村當農民的藍茂后悔了,他想找回覃桂葉,重新做他的老婆。他去覃家,發現覃桂葉并不在,失蹤好幾年了。在對覃家人跪求認錯和取得原諒后,他答應和保證去把覃桂葉找到,繼續做夫妻。

    覃桂葉是找到了,但是她已經有了別的男人,并且生了孩子。藍茂不管不顧這些事實,仍然認定覃桂葉是自己老婆,要把她要回。而同樣認定覃桂葉是自己老婆的韋加財豈能同意?他打了藍茂一拳便是回答。他沒有打第二拳,是因為藍茂太弱了,不經打,一拳就打飛到了墻角,碰到犁鏵,口鼻流血。再說,覃桂葉攔住他,不讓他打。

    覃桂葉同不同意或愿不愿意跟藍茂走?還是選擇留下與韋加財過?她六神無主,也不能做主。

    于是糾紛升級,由家事變成村事,交給了頂牛爺裁決。

    現在,事件的事實、緣由和訴求已經擺開、拎出和透露,像是水落石出。當事人和旁聽的人們屏息靜氣,等待頂牛爺的裁決。

    頂牛爺閉著眼睛,從當事人陳述和詢問結束,他的眼睛就閉上了,看上去像是睡覺,其實是在冥想和思考。多數人能感覺,這是一宗難辦的事情,都說清官難斷家務事,就算頂牛爺再清明,裁決起來也是很困難的。如今是新社會了,覃桂葉的丈夫只能有一個,那么藍茂和韋加財,理應是哪一個?藍茂嗎?他和覃桂葉從小就結了娃娃親,那就是夫妻。雖然藍茂曾經想廢掉這門親,可是沒有休書,那么覃桂葉名義上就還是他的妻子。韋加財嗎?他和覃桂葉實際同居生活,并且已有了孩子,水到渠成,瓜熟蒂落,能說他們不是夫妻嗎?是的,藍茂和韋加財,都有身為覃桂葉丈夫的合理性。至于說合法,他們兩個都不合法,因為他們一個都沒有與覃桂葉在政府民政那里進行婚姻登記,沒有結婚證的紅本本。那么,該怎么辦?怎么判?

    頂牛爺的眼睛終于睜開了,在苦思冥想很久之后,他用亮明的雙眼看著大家,說:這宗事情還需要調查,單獨進行調查,分別問話。今天就到這里,不做判決。大家散了吧。

    眾人失落,意猶未盡地散開回家,像歸圈的羊。

    藍茂沒有地方可去,那晚他就住在小學空著的教師宿舍里。那間空著的教師宿舍,其實就是我父親的房間。我父親是上嶺小學的教師,因為我家離學校近,就沒有住校。這房間平時就用來備課和教訓不遵守紀律的學生。那晚藍茂要住這間房,我回家去為他拿來了一床棉被,還有吃的。

    感受到溫暖的藍茂,在房舍里很安定,像一只被收容的流浪貓。他看著退走的我,問:他會幫我嗎?

    我想他指的是頂牛爺,說:你曉得為什么叫他頂牛爺嗎?

    藍茂說:是不是說,他是頂呱呱的最牛的人?

    我原以為頂牛爺喜歡處處與人頂撞、斗狠,所以才叫頂牛爺,現在藍茂卻解讀出另外的意思。對的。我說。

    那我就放心了。藍茂說。

    第二天是星期天,學校停課,學生不上學。頂牛爺經過我家,帶我去學校,說有任務交給我。

    到了學校,在操場,頂牛爺對我說:今天,我要對藍茂、韋加財和覃桂葉分別談話,單獨調查。他指指學校兩邊的入口,你給我看著,不要讓不相關的人進來,更不許偷聽。我先問藍茂。問完藍茂,你再去把韋加財叫來。等問完韋加財,你再去叫覃桂葉。

    給我布置了任務,頂牛爺便去提問藍茂了。

    我在校內放哨和巡邏,專心致志,像一個守衛祖國領土的士兵。星期天的學校,空闊而靜謐,像沒有人跡的山谷或山洞。這又是白天,人們都在地里干活,這的確方便頂牛爺對婚姻糾紛的當事人單獨詢問和調查。頂牛爺為什么要對當事人分別詢問、單獨調查?我想一定是涉及人的私密,那么單獨詢問,既可以保護人的隱私,又容易得出真話和真相。在這一點上,藍茂理解的頂牛爺沒有錯,他是頂呱呱的最牛的人。

    頂牛爺詢問藍茂,還是在昨晚那間教室里?,F在教室里就他們兩個人,一對一。他們在談什么,或問答什么,我沒有過去聽,因為頂牛爺說了不許偷聽。我老老實實走走停停在離教室很遠的地方,執行我的任務。

    大約有兩節課的時間,頂牛爺與藍茂談完了,因為藍茂走出了教室,回房間去了。頂牛爺隨后也出來了,遠遠對我做了個手勢。我快步走出學校。

    我在韋加財家,請出韋加財。他跟我往學校走。跟在我屁股后面的他,氣喘吁吁或氣鼓鼓的,像一頭剛跳槽的豬。我方才到他家的時候,他正在打罵覃桂葉,現在雖然停手住嘴了,但仍在氣頭上,或還有怒火。

    我突然站住,回頭說:加財哥哥,等見了頂牛爺,你不能這個樣子。

    韋加財愣怔,說:我不這個樣子,要哪樣子?

    你不能發怒,我說,發怒,頂牛爺會不高興的。他不高興,就會錯判。

    韋加財一聽,連忙點頭,說:我曉得了。

    我送韋加財進教室。他見了頂牛爺,已是心平氣和、恭恭敬敬的樣子。他乖乖地坐在昨晚他坐的位置上,并著腿,兩手放在雙腿上,像一個打算老實交代的受審的人。

    我退出教室。在離開教室幾十米遠后,我卻又折了回來。那教室仿佛是一個磁場,吸引著我。我躡手躡腳貼著墻壁爬行,像一只偷腥的貓。頂牛爺講過不許偷聽,此時我理解為不許不相關的人偷聽,而我是與此事件相關的人。我是頂牛爺的使者,是參與這宗事件的人,不是外人。我蹲在教室前邊的窗戶下,聽到頂牛爺和韋加財的談話——

    頂牛爺:覃桂葉是不是你從人販子手里買來的?

    韋加財:是。

    頂牛爺:多少錢?

    韋加財:八十。

    八十?

    人販子開口要一百,我砍到八十。

    你哪來這么多錢?

    我賣血得一些,賣蛇、賣魚得一些,賣米得一些,剩下都是借的。

    你家還有米賣?

    要用錢,米也要賣。

    到了荒月,你全家吃什么?

    東借西借唄,大不了出去討飯,大不了繼續賣血。

    你買來個老婆,還生了孩子,養不起,過不好,對不起老婆孩子,不如放他們走,跟別人過。

    不可以!頂牛爺,萬萬不可以!

    你買覃桂葉的錢,我讓藍茂補償你?

    我不要錢。我要老婆孩子。老婆孩子重要。

    那你為什么還打罵老婆?

    那是以前,給我生完兒子后我就不打也不罵了。不過,今早我氣不過,罵了一會兒,打了兩下。頂牛爺,你千萬不能把我老婆判回給那個卵仔。我保證以后堅決不打罵老婆了。再說,我老婆又懷孕了,我們就要有第二個孩子了。

    ……

    頂牛爺與韋加財的談話,也進行了兩節課。我覺得時間差不多了,便離開了窗戶。等韋加財和頂牛爺走出教室,我已經站在校內的籃球架下了。

    我送韋加財回家,再從他家里請出覃桂葉。

    我讓覃桂葉走在我的前面,這么做是為了讓她按自己的節奏和速度走。她不是又懷上孩子了嗎,肚子大了。如果之前沒聽到韋加財對頂牛爺說的話,我還以為覃桂葉肚子大是因為長胖了。這個豐滿的女人此時行動搖晃和遲緩,步子和神態都很緊張、慌亂,像是一頭豬被送去屠宰的路上。

    覃桂葉突然停下,然后轉身,要走回去的樣子。

    我攔住不讓走。頂牛爺還沒問你話呢。我說。

    覃桂葉說:我害怕。

    頂牛爺不吃人。我說。

    我不怕頂牛爺。

    那你怕什么?

    我不曉得。

    我聽見韋加財跟頂牛爺保證,他以后再也不打你罵你了。

    我愿他打死我才好呢。

    打死人是要償命的。

    你聽見藍茂跟頂牛爺講了什么?

    我沒聽見。

    韋加財的話你聽見,藍茂的話你為什么沒聽見?

    他和頂牛爺談話的那會兒,我不在教室里,也不在外面的窗戶底下。

    讓開,讓我走。

    你不去見頂牛爺,頂牛爺問不到真話,他就會錯判哦。

    覃桂葉聽我這么一說,想了想,又轉過身去了。她仍然緊張和慌亂地走著,像是一頭豬被送去屠宰的路上。

    我把覃桂葉送進教室,然后出來。我公然在教室附近站崗放哨,背對著教室。頂牛爺要是從門口往外看,就可以看到我。他沒有讓我再離遠一些,可能以為目前的距離我什么也聽不見。其實我聽得見。

    頂牛爺:覃桂葉,你是怎么到韋加財家的?

    覃桂葉:我是被人販子賣給他的。

    人販子是哪個?

    不曉得。

    是男的還是女的?

    兩個男的。

    我看你也不笨,怎么可能落到人販子手上?

    我不曉得他們是人販子。等曉得的時候,我跑不掉了。

    你和藍茂圓房沒有?

    我們小時候都是在一起的,在一個房間里。

    我的意思是,你和藍茂,有沒有做過老公老婆之間做的那種事?

    沒有。

    你又懷上孩子啦?

    是。

    藍茂去上學讀書后,曾想過要休掉你,你有沒有恨他?

    不恨。

    為什么不恨?

    不曉得??赡苄r候就在一起,恨不起來。

    那么韋加財打你罵你,你恨他不?

    不恨。

    為什么?

    我活該。

    你愿意跟藍茂走嗎?

    我不曉得。

    如果讓你選,你是選藍茂,還是選韋加財?

    可是,我有韋加財的孩子了。

    那么,你是愿意跟韋加財過咯?

    可是,藍茂他回心轉意了,他其實沒有休我。

    ……

    不知不覺,又接近兩節課的時間,頂牛爺與覃桂葉的談話結束了。他們前后走出教室,一個像考完試的學生,另一個則像監考完畢的老師。他們的表情都不好,像學生表現差勁老師也高興不起來一樣。

    至此,三位婚姻糾紛的當事人,都已經分別進行了詢問和調查。時間也過了中午接近下午了,我肚子餓得咕咕叫,而頂牛爺緊接著又給我布置任務,說:你去把村長請來,把你阿爸也請來,順便給我帶點吃的。

    我先去通知我父親,并讓他準備些吃的。父親對頂牛爺的邀請感到納悶,嘀咕說:這種婚姻糾紛,可不像學生打鬧,請我去有什么用?我說是頂牛爺叫我來請你,你一定要去。

    我接著去請村長,邊吃紅薯邊走。村長的家在村東邊的尾端,但村長本人卻應該是本村的首腦或中心人物,至少名義上是。我想頂牛爺請村長去,是表示對他的尊重,或者也是想要他拍板。其實那時候村長的稱謂不是村長,而是隊長。上嶺村也不叫上嶺村,而是上嶺生產隊。但人們還是喜歡把隊長叫村長,把生產隊叫村,這是傳統的叫法,就像在學校里或課堂上,我必須規規矩矩稱我父親為老師一樣。

    村長姓蒙。我去到蒙村長家,他不在。我一時忘了生產隊隊長是要帶頭勞動的。于是我在田間勞動的人們中找到了他。蒙村長聽到頂牛爺請他去商討定奪婚姻糾紛的事情,很高興。他撂下糞桶,朝著埋頭干活以及張望的人們振臂一呼:我走啦!最后還得我拍板,我去做決定啦!

    我和蒙村長到學校的時候,我父親已經在那里了。父親坐在教室前排的一側,溫順地看另一側的頂牛爺吃東西,像弟弟看哥哥。事實上父親也是把頂牛爺當哥,因為頂牛爺也姓樊,輩分都一樣,都是寶字輩,只是年紀比父親大。頂牛爺之所以把父親請來,是不是相信這個遠房的堂弟會跟他站在同一立場上?

    見蒙村長進來,頂牛爺依舊在吃東西,而且由狼吞虎咽變成小口慢嚼了,像是消化食物,也像是消磨時間。蒙村長和父親耐心地等頂牛爺吃完,只見頂牛爺抹了抹嘴,說:請你們來,是關于覃桂葉與兩個丈夫糾紛的事情。在我裁決前,先和你們二位通通氣。寶宗(父親名)是老師,有文化,也懂法,我裁決不當你可以提意見。龍財(村長名)是村長,我的裁決要通過你宣布才妥當。

    蒙村長說:既然要通過我,那么,我們去村部說這個事是不是更妥當些?

    頂牛爺瞪了一眼蒙村長,卻軟和地說:那就成全你吧。

    蒙村長、父親和頂牛爺便到村部去。我跟著,像個小跟班。

    村部就在學校隔壁,很小,像個小廟。只有兩間屋,一間是值班室和廣播室,另一間是辦公室。蒙村長掏出一串鑰匙,用其中一把鑰匙打開辦公室的門。

    三位大人走進去。辦公室有一張長方桌,蒙村長搶先坐在了正中的位子,面向門口。那似乎是他平常坐和理應坐的位子,椅背也比其他椅子高一截。父親則坐在另一邊,像個下級。

    頂牛爺沒有坐下,他站著,不時走動,像個即將部署作戰或宣布指令的指揮員。他一會兒在蒙村長和父親前面,一會兒繞到他們的身后,醞釀事情。蒙村長和父親的目光被活動的頂牛爺牽扯著,有時長,有時短,像松緊帶一樣。

    我迅速跑回家,拿來了熱水瓶。借著給三位大人倒水和續水的機會,我得以進入辦公室,斷斷續續聽到他們的話——

    蒙村長說:覃桂葉這兩個丈夫,藍茂當丈夫在前,韋加財當丈夫在后,什么事情都有先來后到,要講究先到先得,是吧?在前面的理應優先于后面的,前面是老大,后面的是老二,我認為是這樣。

    頂牛爺說:這個不對。要根據實際的情況處理才對。如果講究先到先得,先來就是老大,我當了十幾年兵,升官發財,是不是先輪到我呀?不是這樣的。在我后面當兵的人,升官比我快比我大的多的是。

    見蒙村長還不認可,頂牛爺接著說:假如按照你的規矩,這個村長就輪不到你來當,應該是寶宗來當。寶宗當村文書的時候,你還是小農民呢。

    蒙村長說:寶宗不是改當老師了嘛,他現在是國家干部,比我當村長強。

    頂牛爺說:那寶宗,你來表態。

    我父親說:藍茂和韋加財,不管判覃桂葉給哪一個,他和覃桂葉都要到公社民政那里補辦結婚證,讓婚姻合法。

    我父親的話顯然不是頂牛爺想要的,至少不是目前急著的事情。頂牛爺想要的是父親明確的態度和立場,就是覃桂葉該判給誰,藍茂,還是韋加財?但我父親模棱兩可,答非所問,像文不對題或牛頭不對馬嘴一樣。頂牛爺看著他遠房堂弟的眼神,黯然失落,像熄滅的灶火。他大手一揮,再往下一劈,說道:

    那我拍板了,我就獨裁啦!

    村里的三個高音喇叭,在太陽快落山的時候響起,同聲傳播著蒙村長的話:

    全體村民注意,韋加財、覃桂葉、藍茂特別注意,今天晚上,在學校集中,在學校集中,宣布重要的決定!

    天黑了,學校有了很多人,比昨晚還多。我發現多出來的人,是從外村來的??磥砻纱彘L的廣播傳得好遠。這么群情向往、蜂擁而至的聚集場面,只有公社放映隊到村里放電影才可相比。

    韋加財、覃桂葉、藍茂、蒙村長、頂牛爺相繼到來和出現。他們每每現身,群眾便自動地讓開一條道,放進教室,像夾道迎接放映隊一樣。

    頂牛爺站到了臺面上,看來是由他宣布裁決的結果。這讓我意外,因為之前我聽頂牛爺說裁決結果將由蒙村長宣布才妥當,現在為什么不這么做了呢?是蒙村長不愿意嗎?我想是的。他和頂牛爺在裁決的結果上有分歧,或意見不統一,他不想宣布不是他認可的決定。

    在眾目睽睽中,頂牛爺做出了他的裁決:

    覃桂葉,判給韋加財!兩人在三天內,必須去公社民政補辦結婚證。

    頂牛爺一說完,立即從臺面走下,然后撒腿離開教室,揚長而去。他不等當事人和群眾做何反應,就匆忙地走開,就像是躲避當事人和群眾反應的反應。他是不是擔心或害怕他的裁決,產生不良甚或壞的效果?

    裁決產生的效果出奇地好,從教室里的一片歡呼、欣喜景象可以證明。絕大多數的人們揚眉吐氣、彈冠相慶,像是看了一場好人打敗了壞人、正義戰勝邪惡的電影一樣。他們紛紛沖出教室,似乎是想找頂牛爺,向做出公正、合理、合情裁決的他表示尊敬和擁戴。在看不到頂牛爺的人影后,他們就地熱議、抒情了很久,這才從學校散去。

    當事人藍茂、覃桂葉、韋加財留在教室里。

    藍茂蹲在地上,萎縮而低迷,像一棵被砍掉了主干的樹根。他是這宗婚姻糾紛事件的挑起方,是裁決的輸家或說失敗者。他似乎沒想到是這樣一種結果,也似乎料到了。他曾寄予厚望的頂牛爺,竟裁決他輸了。他不是上嶺村的人,這似乎是他輸的原因。他要不回他想要回的女人了。

    覃桂葉坐在一張凳子上,一動不動。她披頭散發,像是在一動不動前有過過激甚至瘋狂的舉動。她此刻雖然一動不動,但看上去心里很難過、痛苦,因為她的臉露出的部分都是扭曲的,像是蟲嚙的果子。她的兩只手都放在她的大肚子上。一只手張開,像母雞的翅膀,愛護著肚子里的孩子。另一只手握成拳頭,像鐵匠的錘子,要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

    唯一有動靜的是韋加財。他喜笑顏開,像捕獲了獵物的獵人一樣高興。他先是好言好語哄誘覃桂葉跟他回家,見覃桂葉沒反應,他這才來硬的或說來狠的。只見他拉起覃桂葉的手,卻被覃桂葉掙脫。于是他揪著覃桂葉的頭發,像攥著牛鼻子繩一樣,用力拽,硬生生地把她拽走了。

    我在門外邊,看到了教室外和教室里的一切。

    除了藍茂和我,學校已經沒人了。我走進教室里,站在仍然蹲著的藍茂跟前,像是樹根旁長出的一棵小樹。我沒有話對他講,像沒有水澆活一條曝曬的魚一樣。我就那么干巴巴站著,默默地陪著他,直到父親出現,喚我回家。

    父親在頂牛爺當眾裁決的時候,沒有在場。傍晚我臨出門的時候,他對我說:有人問我為什么不來,就說我哮喘病犯了。父親的確有哮喘病,這是事實。但那晚他哮喘病沒有犯,整天都沒有。那么頂牛爺當眾做裁決的時候,他為什么借口不去呢?我想不明白。

    那夜父親在與我回家的路上,對我說:

    一平,有的事情現在看來合情合理,過了些年再看,可能就不合情合理了。

    我聽了覺得莫名其妙。

    頂牛爺為他的裁決感到不安和愧疚,我覺得是在他六十三歲那年。

    那年,距離頂牛爺一錘定音的裁決,已經過去十年了。

    我也從九歲變成十九歲。

    那年夏天,我放暑假回家。在家里,我與父親聊天。聊著聊著,聊到頂牛爺,聊到藍茂,聊到韋加財和覃桂葉。聊到韋加財和覃桂葉的時候,父親望著屋頂,一聲嘆息,然后說:

    這兩公婆怕是過不下去了。

    我不吃驚,但還是希望父親說下去,舉近期的例子說明。我在外面讀大學,近期村里發生了什么,只要父親不在信里告訴我,我是不知道的。

    父親遲疑,像是事關隱私或秘密,即使面對自己的兒子,也要緘口。

    我說:與藍茂有關系嗎?

    父親愣愣看我,說:與藍茂有沒有關系,現在還不曉得。但韋加財的大兒子不是他親生的,是肯定了的。

    我這才吃驚,或者詫異,說:怎么回事?

    父親愣怔的眼神變成納悶,說:你不是曉得了嗎?

    我搖搖頭表示不知情。

    父親說:剛才你問與藍茂有關系嗎,我以為你曉得了呢。

    我只是猜想,推理而已。我說。

    于是父親便告訴我其實我還蒙在鼓里的事情。他的講述經過我的轉化,故事或者說事故,是這樣——

    韋加財與覃桂葉的大兒子韋仲寬,十一歲,上小學四年級。今年五月的一天,也就是一個多月前的某個星期天,韋仲寬與幾個同學去小學打籃球。因為籃球漏氣,投籃的時候,癟了的籃球卡在籃筐邊那里。因為找不到長桿將籃球捅下來,韋仲寬便自告奮勇爬上籃球架。他從籃球架最上面吊掛下來,像一只猴子。眼看他的手已經觸摸到卡著的籃球了,他勾著籃球架的那塊木板突然崩開、折斷,韋仲寬掉了下來,受了傷。

    受傷的韋仲寬被大人們送去鄉衛生院,在衛生院做了簡單的處理后,又送往縣醫院??h醫院醫生看了韋仲寬的傷情后,判斷可能需要輸血。于是驗血。

    問題出在了驗血上。

    韋仲寬是A型血。

    父親韋加財一看大兒子是A型血,蒙了。他雖然沒有文化,但血型知識卻是懂的,因為他經常賣血。大兒子是A型血,而他是B型血。老婆覃桂葉是O型血,這他是知道的,因為老婆也跟他賣過血。B和O血型的夫妻是不可能生出A型血的孩子的。

    顯然,韋仲寬的親生父親,不是他韋加財。

    大兒子韋仲寬雖然后來不用輸血,保住了命,但血疑卻像一把彎刀,在剜韋加財的心、剔他的骨頭。

    就在兩天前,大兒子才剛出院回來,韋加財便找到頂牛爺,要求解決大兒子的生父之謎。頂牛爺詢問了一些事情,似乎為難,便叫來蒙村長,以及我父親。

    我父親看了韋仲寬、韋加財和覃桂葉的血型報告單,說:

    如果這的確是醫院出來的證明的話,那么仲寬跟加財,就沒有血緣關系。就是說,仲寬的親爸,不是加財。

    那是誰呢?

    韋加財首先懷疑是藍茂,被頂牛爺駁回。頂牛爺說:

    藍茂和覃桂葉都沒有圓過房,怎么可能是他孩子?十年前我就單獨分開問藍茂和覃桂葉了,兩個人的回答是一樣的。

    他們要是串通說假話呢?

    蒙村長說:孩子的親生爸爸是哪個,恐怕只有覃桂葉最清楚了。問她就曉得了。

    韋加財說:問?現在打死她她都不說!

    在警告韋加財不能再打老婆也不許找藍茂挑事后,這件事情暫時摁了下來,沒有張揚。村里目前就韋加財、覃桂葉、頂牛爺、蒙村長、我父親知道。

    聽父親講了之后,知曉這件事情的人,便多了我。

    我問父親:藍茂現在怎么樣?

    父親沉思片刻,說:事情難測,得提醒他防一防,或許你去比較好。你是大學生了,我想你該曉得怎么做、怎么說。

    我去找藍茂。

    他在學校。我想。

    藍茂在上嶺小學住著,已經十年了。

    裁決之后,藍茂就沒有走。他不肯走,不愿走,像一艘沉在河底的船,扎在上嶺村,住在小學那間房。勸慰、驅趕,軟硬兼施,對他毫無作用。他鐵下心不離開上嶺村,近距離生活在他要不回的女人旁邊。丈夫做不成,做弟弟行吧?沒緣分當老婆,把她當姐姐不行嗎?他們本來從小就在一起,情同姐弟。他還是一個從干部淪落為農民的人,沒臉在老家待下去。覃桂葉是不會嫌棄他的人,是他的依賴。她在上嶺村,那么他就賴在上嶺村了,死活都要在。

    頂牛爺、蒙村長、我父親討論和裁決藍茂去留的那次會,我也在。我負責倒水、續水。

    我父親說:藍茂初中畢業,文化比我還高。我初中一年級就輟學了。我有哮喘病,發作的時候常要去衛生院留醫,上不了課。那么,留他當代課老師行不行?

    蒙村長說:行是行,但是要公社定才得,不然沒有工資領哦。村里沒有錢發。

    頂牛爺說:那就算工分,用糧食頂工資!

    三個大人在處理藍茂去留問題上,竟然達成一致的意見。未等正式宣布,我已從村部飛跑到小學,對走投無路的藍茂說:

    你要當我的老師!

    藍茂成了我的老師,從四年級教到五年級。他的課上得比我父親好,畢竟他比我父親多上了兩年學。又或許他知道當代課老師是我父親的主意,所以特別用心地教我,當作報答。

    藍茂老師在學校。我望見他正站在倚著籃球架的梯子上,釘籃板。整個籃球架的籃板已煥然一新,我還能聞見油漆的味道飄來。我沒有靠近他,因為我生怕驚擾他。我遠遠望著他在高空的身背,像一個懸崖的攀登者。

    藍茂老師終于完成工作,從梯子上下來。他回身發現了我。我這才向他走去,靠近他。他清癯的體貌,在隔了一個學期后,依然清癯,只是頭上的白發更多了,像一只白頭葉猴。

    他沖著我笑,說:回來啦。

    我說:回來啦。

    他打量我,說:高了一點。

    我看著換了籃板的籃球架,說:這副籃球架,我讀小學之前就有,十幾年了。

    他低頭,看著地面,說:不久前,一個學生從上面掉了下來。

    我聽我爸講了。

    那天我要是在學校,就不會發生這種事。

    我說:不是你的責任。

    受傷的學生是韋仲寬。他說,語氣凝重,像是強調這個學生的重要性或特殊性。

    韋仲寬已經出院了。小孩子,好得快。

    那天是星期天,我去鄉里郵電所,訂下半年的報紙?;氐桨肼?,遇上人們把受傷的韋仲寬往衛生院送。我跟著去。接著送韋仲寬去縣醫院,我就沒有去。

    為什么不去?

    不讓我去。

    為什么不讓去?

    他爸不讓,他媽也不讓。

    為什么?

    他搖搖頭,說:這些天我也一直在想,學生在學校出事,我這當班主任的是有責任的,何況出事的又是韋仲寬。我和他爸他媽的復雜關系,你是知道的。

    我突然脫口而出:你是什么血型?

    不知道,從來沒驗過。他說,然后一愣,你問我血型干什么?

    我意識到失言,說:沒什么,隨便問問。

    他不笨,覺察到我在了解什么和掩飾什么,說:看在我曾經是你老師的分上,請告訴我。

    我只好說:韋仲寬,可能不是韋加財親生的,他們都驗過血了。

    他愕住了,像他扶住的梯子??墒恰墒俏液婉鹑~,是清白的呀!他說,我和她沒有發生過那種事,就是男女關系,一次也沒有。

    那就好,我說,但是你也得小心,有心理準備。

    準備什么?

    我不知道。我說。我邊說邊去抓梯子,要扛走梯子。

    他控制梯子不讓我扛。你不能說不知道。他說。

    我說:就是提防韋加財,可能鬧事。

    他忽然一笑,說:我不怕他鬧。鬧什么?鬧我是韋仲寬的親生父親?誰是韋仲寬的親生父親,他韋加財不懂,難道覃桂葉不懂嗎?我和她一次男女關系都沒有,怎么可能是韋仲寬的親生父親?

    我相信你,藍老師。

    他松開梯子,讓我扛。

    我從學?;丶?。父親不在家,母親說頂牛爺把他叫走了,他們去韋加財家。韋加財又打老婆了。

    韋加財家在村西,比較遠。我去到他家的時候,已看不到鬧騰的場面。堂屋里的人都坐著,分成兩撥。一撥是韋加財與他的父母,另一撥是頂牛爺、蒙村長與我父親。我看不到覃桂葉,想必她在里屋,因為我聽到了女性的呻吟。她應該被打得不輕。

    我的到來沒有中斷正在進行的調解,只見韋加財接著說話:覃桂葉打死都不愿承認仲寬的親爸是藍茂,說明她和藍茂一定有鬼,一定搞鬼。覃桂葉判給我后,藍茂還賴著不走。十年來,他們兩個肯定還偷偷摸摸,別以為我不曉得。我戴了多少年的綠帽子,當了多少年的烏龜王八,養了十一年的兒子到頭來不是親生的,我打她不應該嗎?她要是老實交代,我還用三番五次打她嗎?

    頂牛爺說:我講過了,我裁決以后,藍茂和覃桂葉的關系就是普通關系,最多就是姐弟。姐弟之間可以有來有往,何況我沒見他們有來往。你見了嗎?你抓著了嗎?

    蒙村長說:頂牛爺講得對,我沒有補充了。

    我父親說:有話好好講,你打老婆肯定不對。如果你還膽敢去打藍茂,就更不對。藍茂現在是我們學校最好的老師,他教的學生每年考上縣中的都有十幾個。你一打他,就造成惡劣影響,就把每年十幾個能考上縣中的學生打下來了,曉不曉得?

    韋加財不語,像是強迫自己冷靜,也像是在動腦筋。過了一會兒,他突然說:我可以不對藍茂動武,但是我要求他驗血!

    在座的人震動、愣怔和迷惑,像即將燒開的鍋。

    蒙村長說:我看這可以,是個好辦法。

    我父親說:我們沒有權利要求藍茂驗血。除非是告到法院,向法院申請同意才行。

    頂牛爺說:驗個血還要通過法院?抽幾滴血的事,難道不比動武傷筋斷骨甚至鬧出人命更好?

    我忍不住插嘴:憲法規定,個人人身權益不容侵犯,受法律保護。

    頂牛爺瞪著我,說:那韋加財的權益哪個保護?按他的話說,他戴了那么多年的綠帽當了那么多年的烏龜王八,哪個來替他出頭?

    我閉嘴,再不插嘴。

    韋加財說:藍茂不驗血也得,愛驗不驗。管哪個是我這野仔的親爸,反正這野仔我是不養了,等傷全好我就把他攆出去!

    看著韋加財斬釘截鐵、破釜沉舟的樣子,頂牛爺感到無奈。他看看蒙村長,看看我父親,說:我們去找藍茂談一談?

    蒙村長點頭。我父親不置可否,其實就是同意了。

    頂牛爺忽然也看看我,說:你都大學生了,你也去。

    我們去找藍茂,到他的房間里。藍茂老師住了十年的房間,滿了好多,添加了不少東西,最多是報紙。十幾摞報紙堆砌成山,每一摞都比人高,像頂梁柱。

    頂牛爺主持的談話,在繞了很多彎后,才回到根本或說切入主題,可見頂牛爺是慎重的,有所忌憚。蒙村長又作了補充說明。我父親說了一些安慰和鼓勵的話,比如:以你自愿為原則。

    藍茂老師最后說:我愿意去驗血。

    蒙村長歡喜地說:我陪你去。

    蒙村長陪同藍茂老師去驗血。他們去縣醫院,與韋仲寬住院、韋加財覃桂葉賣血,是同一地方。

    蒙村長拿回了結果,在僅限于頂牛爺、我父親和我的范圍公開。

    藍茂的血型是B。

    就是說,藍茂與A型血的韋仲寬,沒有親緣關系。

    所有指責和懷疑藍茂是韋仲寬生父的說法和想法,都是構陷。

    藍茂老師沒有與蒙村長一同回來,蒙村長說:看了結果,藍茂給我扔下一句話,轉身就走,就不見了。

    我們當然想知道藍茂說的是一句什么話。

    藍茂說,謝謝上嶺村對我十年的收容。

    父親一聽,說:這么講,藍茂是不會回來了。

    蒙村長說:為什么?

    因為我們把他傷透了,上嶺村已經令他絕望。父親說。

    蒙村長又說:不就是抽幾滴血,驗個血,怎么就傷透了呢絕望了呢?再說驗血不是好事嗎?證明藍茂不是仲寬的親生父親,他是清白的呀。

    父親說:你不是讀書人,不是文化人,不是教師,你不懂。

    父親對蒙村長說的話,也像是說給頂牛爺聽,因為他說的時候瞄了頂牛爺一眼。

    頂牛爺一言不發,從知道驗血結果后就沉默。他發呆,又有點發怵,像亂吠甚至是咬錯人后的一條狗。他悵惘、乞求的目光居然投向我,就好像我可以做主一樣。

    我像一個偵探小說家推理說:十年前我偷聽到頂牛爺和覃桂葉的談話,曉得覃桂葉是被兩個男的人販子賣給韋加財的。那么,在她賣給韋加財之前,應該是被兩個人販子其中一個,或者全部,強奸了的,然后懷孕了。韋仲寬的生父,其實是人販子。

    蒙村長、頂牛爺及我父親聽了,若有所思,也若有所悟。

    蒙村長說:這么講就對上了。覃桂葉賣給韋加財不到九個月就生了韋仲寬,以為是早產,其實不是早產。

    頂牛爺終于講話了:當年我之所以把覃桂葉判給韋加財,是考慮到仲寬這孩子是韋加財親生的,覃桂葉肚子里還懷著他的另一個孩子。韋加財買覃桂葉又花了不少錢,大多是跟別人借的。我當年那么判,合情合理。當年如果我把覃桂葉判給藍茂,難道就對了嗎?

    頂牛爺講出這段話的時候,神態真誠而坦率,像一個給學生的答題打了勾后卻懷疑是不是給對了的老師一樣。他真誠,但顯出了不自信。他坦率,但已開始自責。

    從那天以后我在村子的假期里,每遇見頂牛爺,他都是沉悶的或抑郁的,像一只變得古怪的不合群的耕牛。他極力回避所有的人和事。韋加財繼續鬧騰,他不去處理了。我爸釣得一條大魚,我去請頂牛爺來我家喝酒,他也不來。

    韋加財說到做到,把養了十一年的韋仲寬攆出門。他雖然沒有明目張膽與韋仲寬斷絕父子關系,但棄養這個非親兒子已是顯而易見。每天清早、上午、下午和夜晚,人們總能見到灰頭土臉的韋仲寬,在山腳、河邊以及野地流浪,像一條被主人毒打、驅趕而不敢回家的狗。他在地里挖東西吃,在路上撿東西吃,或到別人家討東西吃。這個其實有父親和母親的孩子,變成了無依無靠的野孩子。

    而韋仲寬的母親覃桂葉,對這個造孽的兒子也已經是愛莫能助。她雖然被丈夫容留,但境況估計比流浪在外的兒子還慘。她終于相信她這個帶來禍亂的兒子不是早產,因為她的確被兩個人販子強奸過,只是懷孕了還不覺察,就被賣給了韋加財。她對任何人都沒有說過被人販子強奸的事,對頂牛爺也沒有說。這造成了后面的禍亂和事端。她曾經的小丈夫藍茂被牽扯了進來,被氣走了,至今不回。

    這十年里,覃桂葉與藍茂偷偷相見,我是遇上過幾次的。

    那基本都是放映隊來村里放電影的時候。

    放映隊到村里放電影是哪一天,那一天便是節日,對村里所有人來說便是過節。人們奔走相告,歡天喜地,早早拿著板凳,來到學校的操場,搶占最佳位置,迫不及待地等候電影的放映。而在電影放映前,蒙村長必定有個講話,短則一節課,長則兩節。他總是強調他的講話很重要,但我覺得不重要。于是我就在蒙村長發表不重要講話的時間里溜開,去做我認為重要的事。具體或準確地說,是去偷窺藍茂老師和覃桂葉,看他們在做什么。我發現或注意到藍茂老師與覃桂葉偷偷約會,已經不止一次了。而他們每次約會的時間和地點,就是放映隊來那天,蒙村長講話的時候,在我家附近的泉眼邊。

    我遇上覃桂葉與藍茂相會過幾次,唯有兩次讓我難忘。

    一次,《地道戰》和《地雷戰》放映前,藍茂和覃桂葉在泉眼邊,月光照著他們。在覃桂葉把一包應該是吃的東西給藍茂后,藍茂上前抱住覃桂葉,被覃桂葉推開。我在更隱蔽處聽到覃桂葉說,我一個臟人,已經不配了。藍茂說,你淪到今天這樣子,都是被迫的。首先是我不對。我知道我錯了,我要改錯。我不走,留在上嶺村,就是為了你。覃桂葉說,我們不可能在一起了的。藍茂說,那能看到你也是好的。覃桂葉說,要放電影了,你先走,還是我先走?藍茂說你先走。于是我看見覃桂葉就先走了。藍茂看著覃桂葉走,然后才看覃桂葉給他的那包東西。他把那包東西打開,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我借著月光凝望,加上猜測,判斷是一只粽子。

    又一次,《賣花姑娘》放映前,還是老地方,依然是有月光的夜晚。覃桂葉居然主動撲在藍茂的胸膛上,然后嚶嚶哭泣。我聽見藍茂說,韋加財又打你了?我沒聽見覃桂葉回答。藍茂又說,離開韋加財,我們跑吧。我還是沒有聽見覃桂葉回答。藍茂說,頂牛爺這個老混蛋,太不公道了!我真想殺了他。我這回聽見覃桂葉回答了,她說,這都是命。我們認命吧。藍茂說,不。我一定要和你在一起,我們一定要在一起?,F在不能,我就等到以后。多久我都要等。我要比韋加財長壽,等到他死。你一定要活著,要比韋加財活得長久,那樣我們就可以在一起了。只見覃桂葉把頭從藍茂胸膛上抬起來,看了一會兒藍茂。然后,她蹲下去,用泉水洗了把臉。等他倆先后走了,我去到那泉眼邊,月色溶溶,我看著晶瑩的泉水,看到了月亮。

    十年了,我家附近的泉眼依然涌流不息,我也還能在泉水中看到月亮。但是,我是不太可能看到藍茂和覃桂葉共同的身影了。

    那天,我在泉眼那里洗眼鏡,也洗眼睛。我感覺有人站在我身后,戴起眼鏡回身一看,是覃桂葉。

    她的臉是瘀青的,身上沒有被布衣遮掩的部分,也露出傷痕。她仿佛是來泉眼這里洗她的傷口,但我感覺是來找我的。

    她果然直截了當說:一平,你這次回來,見過藍茂了?

    我說是的。

    他不在村里了。

    或許,他還會回來。

    你們,都對他做了些什么?

    我慌亂,說:我沒有。

    我的兒子被韋加財攆出家門,藍茂被逼著不回上嶺村了,這下,我可以死心了。頂牛爺踏實了。

    我愣怔,說:頂牛爺也不想這樣的,他希望大家都過得好。

    她冷笑,說:你看我這個樣子,過得好嗎?

    我看著她,想起數年前我在這里聽到的話,說:等到以后。多久都要等。你一定要活著,要比韋加財活得長久。

    她一震,像被電擊一樣。藍茂對她說過的話,被我摘要后從我嘴里復述出來,讓她吃驚。我以為她還會憤怒,沒想到她說:

    我會的。

    我又在村里待了十多天,暑假快結束了,藍茂還沒有回來。

    我回學校開學那天,在碼頭,我竟然遇上頂牛爺。他在碼頭等我,對我說:一平,人作孽,會遭天譴,可為什么遭罪的卻又是那些善良的人呢?

    我說:我不曉得。至少,現在我還不曉得。

    頂牛爺說:我希望我遭天譴,可我卻活得好好的,真是活受罪。

    我說:頂牛爺,再見。

    我上船渡河。在河中央,我回望,看見頂牛爺還站在碼頭上,他壯實、正直、執拗,像一棵常青樹。

    十六年過去,頂牛爺七十九歲我三十五歲那年,那宗七十年代發生的婚姻糾紛事件,將要重新裁決。

    仲裁者依然是頂牛爺。

    頂牛爺病了。

    我得知頂牛爺病了的消息,他已經病得很重。我父親在信中告訴我,春天的時候,頂牛爺就開始病了??人园l燒,原以為是感冒,不吃藥,最多一個月自然就會好了。一個月過去了,頂牛爺沒有好,而且病情加重。親戚們打算送頂牛爺去醫院,被他拒絕。原以為他拒絕的原因是怕花錢,親戚們把錢湊了,村委會還答應立即為他補辦醫保,他還是拒絕。他明擺著就是想死和等死,而且預訂了棺材。他的輕生和厭世或許與當年兩夫爭妻的事件有關,他認為他當年的裁決錯了。

    我回上嶺,已是秋天。

    一進村,我當即去看頂牛爺。在頂牛爺住房的附近,我看見幾個人,正抬著一副嶄新的棺材,進住房去。我心里一涼,以為來晚了。

    原來只是給他預訂的棺材,做好了送來。頂牛爺還活著,我進房的時候,只見他被人攙扶,在檢查或觀賞他的棺材。他似乎對他的棺材很滿意,努力地笑了笑,然后坐在棺材上。

    他看見了我,想必還認得我,眼睛變亮,叫著我的名字:一平。

    我愉快地答應:頂牛爺。

    坐在棺材上的頂牛爺風趣地說:我馬上要去見閻王爺了,可不敢跟他頂牛哦。

    在場的人表態,只要頂牛爺肯吃藥、吃飯,一定長命百歲。

    頂牛爺說:我要再當一回裁判,做完才去見閻王爺,不然我死不瞑目。

    我稍微一愣,在場的知情人或好事者對我小聲說:頂牛爺要求對當年二夫爭妻的事情,重新裁決。他老年癡呆了,沒人理會他這事,當他是小孩子鬧著玩。

    我邊聽邊看頂牛爺,與他的目光相撞。只見他的脖子變粗、變硬,來氣地說:回去講給你爸聽,你爸轉講給蒙龍財聽,我當不成裁判,我變成鬼后也不放過他們。

    我忙不迭回家,對我父親講。我時年七十一歲的父親,果然又把話轉給同齡的已退位的村長蒙龍財。本來以為兒戲的他們,終于當真了。他們商量籌劃起讓頂牛爺重新裁決的事宜,并要我參與。

    我去見藍茂。他應該在學校,也或許在韋加財家里。

    我暑假里等不回藍茂的那年,在小學開學那天,藍茂回來了。他出現在村子,活動在學校里。頂牛爺、蒙村長以及我父親讓他去驗血做親子鑒別的行為,刺傷了他的自尊心和名譽,他的確是決定不回上嶺村了。我后來知道,他去了原籍宜山縣三岔鄉永和村。他在永和村住不慣,便又重新來到都安縣的上嶺村。說到底,他是舍不得上嶺小學的學生們,也舍不得覃桂葉。

    覃桂葉那已知生父是人販子的兒子韋仲寬,新學期沒有來學校報到。他仍然流浪在外,而且越走越遠,在村里已經看不到他了。班主任藍茂東奔西跑,用了幾天時間,終于在馬山縣金釵鄉找到韋仲寬,將已成乞丐的韋仲寬帶回來,繼續做他的學生。

    他還與韋仲寬吃和住,像父與子一樣,盡管他已確定不是韋仲寬的親生父親。

    但韋仲寬以為是。他不知道驗血結果的事,村里大多數人也不知道。他們以韋加財的謾罵和毒打為依據,以藍茂迫切上心的尋找與撫養為佐證,認定藍茂就是親生父親。

    也許是天可憐見或時來運轉,過了一年,藍茂當年被開除的事獲得昭雪平反,落實政策回到了干部隊伍當中。他要求繼續在上嶺小學當老師,只是把代課二字去掉了。他的報酬也由糧食變成了鈔票。辦各種證的時候,他趁機把韋仲寬帶進去了,享受公家應給的待遇。

    韋仲寬變成藍仲寬,正式成為藍茂的繼子,實際就是兒子。

    藍茂為人父的第十年,也就是五年前,韋加財腦出血,癱瘓在床。照顧韋加財的責任,自然落到覃桂葉的身上。他們是實際生活的夫妻,法律意義上卻不是,因為他們至今都沒有去政府民政登記結婚。在這一點上,他們并沒有服從頂牛爺的裁決。頂牛爺判決覃桂葉和韋加財夫妻關系成立的時候,責成他們三日內必須到政府民政進行婚姻登記。從裁決之日算起到現在,已經二十六年,他們仍然是不合法的夫妻,或說野夫妻。據韋加財健康的時候說,他們沒有去政府民政辦結婚證,是覃桂葉堅決不去,他也不能強迫。如今韋加財已癱瘓,他難道還能強迫不成?

    村里人無人不知,自從韋加財癱瘓,藍茂便開始在韋加財家出入。他從當初的偷偷摸摸或戰戰兢兢,變成后來的從從容容或大大方方,像進入敵營從摸索、小心到假扮、逼真的偵察員或特工一樣。他幫助覃桂葉照顧韋加財,從勞力和財力,方方面面,用心良苦。

    我決定冒一次險,或賭一把,直接上韋加財家去。

    藍茂果然在那里。他正在為癱瘓在床的韋加財翻身,將韋加財半抱,讓另一端的覃桂葉為韋加財擦拭身子,然后脫掉臟衣服,換上干凈衣服。做完這一切,藍茂和覃桂葉才發現我,或有空理我。

    那年藍茂接近五十歲了,而覃桂葉則超過了五十歲。但看上去,藍茂比他苦等了二十多年的女人更老。他甚至背已經駝了,剛才抱韋加財的時候,他聳起的背影,像一匹駱駝,或一座山。而正是這低矮的駝峰或山巒,成為軟弱男人韋加財的支撐,成為不幸女人覃桂葉的依靠。

    我大聲對跟前的藍茂和覃桂葉說:你們等待的好日子,就快來了。

    我為什么大聲說,是想讓藍茂和覃桂葉身后的韋加財聽見,但愿他聽得見。

    藍茂和覃桂葉聽著我的話,情不自禁地對望。他們忘我地相互看著對方,難得的喜悅浮現在各自的臉上,像兩棵枯木都長出新芽。

    然后他們不由自主地看著身后的男人——那個幾乎拖垮他們的男人,他也在朝他們看,一直眨眼。

    上嶺小學那間我當年讀三年級的教室,仿佛重現了二十六年前的一幕——

    同樣是夜晚,燈光耀眼。同樣是上嶺村及部分外村的村民,將教室內擠滿后排出到了教室外。

    同樣有蒙村長,同樣有我。

    同樣沒有我的父親,他當晚哮喘病的確犯了。

    同樣有當事人藍茂、韋加財和覃桂葉。覃桂葉坐在前排中間,藍茂和韋加財在她兩邊,像兩叢荊棘護著一簇花。韋加財是輪椅推來的,也坐在輪椅上。

    頂牛爺是抬來的。他坐在一張龍椅上,被四個人扛著,像坐在轎子上,高高在上,沐風而來。

    他坐在講臺當中,衣帽新鮮,像是一個把壽衣穿上了的壽公。他面向大眾,像權重者傾向平民百姓。他神采奕奕,像是回光返照。

    他居然聲如洪鐘,說:

    藍茂、韋加財、覃桂葉,婚姻糾紛的事情,我現在重新裁決,判藍茂和覃桂葉,是夫妻。兩人三天內,要到政府民政,辦結婚證!

    頂牛爺裁決完畢,歡呼、欣喜的景象和場面出現在教室內外,與當初裁決后的效果幾乎一致。唯一的區別是,覃桂葉的丈夫,由韋加財改換成了藍茂。

    如果說還有區別,就是當事人藍茂、韋加財、覃桂葉都老了。他們從年輕紛爭、糾纏和等待,到知天命的年紀,方結善果也有善報。

    他們原名韋仲寬現名藍仲寬的兒子,已經長大。他兩次都在現場,親聆了頂牛爺不同的裁決。頂牛爺的裁決,決定和改變了他的命運。如果沒有后來的陰差陽錯、鬼使神差,沒有養父韋加財的遺棄和另一個養父藍茂的教養,他可能就是邪惡的命運,像他的人販子生父一樣,而不是如今在讀的復旦大學哲學博士。

    頂牛爺的裁決也改變了自己的壽命。他以為人們也以為他將死的那年,在裁決后的冬天,他竟然痊愈了。

    他一直活到現在,今年一百歲了,穩穩當當,像一頭神牛。  

    凡一平:本名樊一平,壯族。一九六四年生,廣西都安人。先后就讀和畢業于河池師專、復旦大學中文系?,F為廣西民族大學碩士研究生導師,八桂學者文學創作崗成員,第十二、十三屆全國人大代表,廣西作家協會副主席,廣西影視藝術家協會副主席。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以來,出版了長篇小說《跪下》《順口溜》《上嶺村的謀殺》《天等山》等九部,小說集《撒謊的村莊》等十部。所獲文學獎有:銅鼓獎、獨秀獎、百花文學獎、小說選刊雙年獎等。長篇小說《上嶺村的謀殺》《天等山》等被翻譯成瑞典文、俄文、越南文等在瑞典、俄羅斯、越南出版。根據小說改編的影視作品有:《尋槍》《理發師》《跪下》《最后的子彈》《寶貴的秘密》《姐姐快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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