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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方》2021年第1期|朱敏:朋友(節選)
    來源:《朔方》2021年第1期 | 朱敏  2021年01月07日07:35

    收到陌生電話號碼之前,我其實先收到了一條短信。正因為這條短信,在電話鈴響起時,我猶豫了好久,即使那個電話后來又反復打了三四遍,我始終沒有按下接聽鍵。這條短信是:芳芳,我是奮勤,你好嗎?

    我看了看來電顯示區域,蘭州。蘭州距離銀川并不遠,兩個相鄰省區的省會城市。但這條短信,距離我和發短信的人最后一次見面,已經過去了二十年。這二十年的時間,像一條越來越淺的河流,許多親密的知心話像鵝卵石那樣,只能暴曬在情感的荒灘上。此刻,正是我最艱難的時候,最需要朋友的鼓勵和支持。我卻一點都不愿意接通那個少年摯友的來電,只是默默地站在廚房的窗戶前,手里攥著一把芹菜,呆呆地看著窗外。一對麻雀跳上跳下,擾得我更加心煩意亂。

    正是五月,小區里槐樹婆娑?;被ǖ南銡?,四處飄溢。周末,家務繁多,由不得我胡思亂想浪費時間。王濤送女兒去了美術班。洗衣機里的衣服,還在轟隆隆地隨著水波旋轉。臥室的被子,還沒有換上干凈的被套。魚缸上的綠蘿,需要換水了。地板,只擦了一半。這會兒,我得趕在他們回家之前,把飯做好。吃完飯,我們還要去公婆家。我努力把心思放在做飯上,可內心的波瀾像風暴到來時卷起的海浪,一波一波侵襲著我??偣疽枵{我到北京工作,時間兩年,如果成績突出,就有希望留在北京。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機會。我把這一消息迫不及待地告訴了王濤,他卻一絲一毫興趣都沒有。他冷著一張臉,問我走了以后,女兒怎么辦,他怎么辦?還沒等我說出妥協的答案,他又丟下一句話:去就離婚,不想離婚,那就待在家里。我很痛苦,也很矛盾,這樣的機會等了好多年,我做夢都想離開這個死水一潭般的環境??墒?,夢想和家只能選擇一個。

    在奮勤的電話息聲之后,我終于做出了最后的決定。毫無懸念地,像之前無數次地妥協一樣,我又一次違背自己的意愿,給公司領導回了一條委婉自謙的微信:謝謝領導厚愛,我覺得自己還需要繼續學習和鍛煉,請把機會給予比我更優秀的人。發完微信,我長舒一口氣。風暴過去,心之海風平浪靜。我開始認真擇掉芹菜干枯的葉子,將莖桿放進水槽里清洗,然后切成一段一段。剩下最后一根芹菜,我伸手去拿,突然聽到一聲清脆的斷裂聲。芹菜從根部以上三分之一處斷開,像颶風砍斷的樹枝,搖晃著耷拉下來。我的胸口猛然一陣疼痛,仿佛斷的是我的肋骨。我扶著灶臺喘了一口氣,把切好的菜放進鍋里翻炒。家常的菜香味,終于讓這個黃昏變得和之前的無數個黃昏一樣,平淡沉靜。

    周末過后,繁忙的工作和瑣碎的家庭生活,讓我很快忘了奮勤給我來電話的事。奮勤這個名字,也似乎只在電話響起的那一刻在我心里閃了閃,像沒有成功點燃的蠟燭,掙扎著閃出幾束微弱的小火苗,就熄滅了。在成年人的生活面前,許多東西早已經不知不覺地成了奢侈品,比如友誼、愛情、自由、夢想?;蛟S,因為那段時間我的情緒太低落了,低落到不愿意面對一個老朋友。我有時安慰自己,過一段時間吧。等我的心情好了,我會主動找她??墒俏疫€是一拖再拖,在時間的無涯隧道里,拖得深不見底。

    我承認,許多東西一旦斷了,就很難再接續起來,尤其是友誼。公司和家里的事情很多,這周要加班,下周要帶孩子去補牙;偶爾放個假,也得往兩家老人那里跑,我覺得自己就像個人質,被工作綁架,被家庭綁架,被情感綁架,被道德綁架。層層綁架之下,哪里還有余心剩力去想繩索捆綁之外的事情。

    只是偶爾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王濤和女兒都睡了,我以加班寫材料為由,一個人坐在書房。我關上門,在手機上點開網易云音樂,連接好書架上那對小音箱,點擊隨機播放,一首首經典老歌隨著夜色傾瀉而出。每當此時,我才覺得生活是屬于自己的。我給自己倒半杯紅酒,屈膝坐在窗前的小沙發上,出神地望著窗外。半晌,我把酒杯晃一晃,抿一小口。那首歌,不期而至地就來了。

    1994年冬天。吃過晚飯后,我們仨像三只蹲在電線上的麻雀一樣,挨得緊緊密密,擠在我家飯館的副食玻璃柜臺前,眼巴巴瞅著掛在墻角的小彩電。里面正在播放電影,周潤發演的《監獄風云》,他唱了一首歌,其中一句歌詞就是:人生于世上有幾個知己,多少友誼能長存;今日別離共你雙雙兩握手,友誼常在你我心里……多少年后,我才知道那首歌叫《友誼之光》。又是多少年后,我才理解了這句歌詞對曾經年少的我們,是多么珍貴;對今天疲于奔命的中年生活的我們,又是多么感傷。

    我們幾乎是趴在柜臺上,下巴頦壓在柜臺銀白色的鋁合金邊沿上,嘴巴微微張著,眼睛瞪得大大的,生怕漏掉任何一個畫面。在那個沒有網絡、信息閉塞的年代,我們最大的快樂就是看電視,而港臺片所帶給我們的那種新奇體驗,更是讓人沉迷其中??上?,那部電影我們沒有看到結局。因為正在雅座喝酒的老方,突然從里面出來,滿面紅光,額頭發亮,邊走邊發出哼哼哼的聲音。他挺著肚子,搖搖擺擺地走到柜臺里面去拿酒,酒箱正好摞在電視機下面。他擋住了我們的視線。我們焦急地站起來,踮起腳,左右夠著腦袋,努力躲過他肥胖的身子,想要死死地盯住電視畫面。他從箱子里提出兩瓶酒,回頭看我們為了看電視做出的種種怪相,終于,老方生氣了,吧嗒一聲關了電視,沖著我們吼,寫作業去!我們呆住了,失望,生氣。我們焦急,卻又無可奈何。老方是我爸,這個飯館是他開的。我們是他生的,我們必須聽他的話。我們只能垂著頭默默地走出飯館,往后面的院子走去。

    冬天的夜,黑得早。往遠處看,隱約能看見幾棵白楊樹的影子,孤獨地站在荒野,孤獨地忍受著黑暗。我們住在一個小鎮上,沒有路燈,東西兩邊是村莊,南北兩邊是莊稼。方圓幾里,只有我家飯館前的屋檐下亮著一盞二十瓦的小燈泡。大片的黑暗涌過來,燈泡發出的光更顯得微弱了。因為這樣的偏僻之所,我們都很害怕夜晚。從飯館到后院一共五十二步,每一步我們都走得膽戰心驚。幸好,今天我們三個人一起走。不像往常,都是方媛先跑了,丟下我一個,狼哭鬼嚎地跟在后面。方媛是我妹妹,比我小一歲零八個月,但膽子比我大了不止兩倍。沒有人知道我為什么那么害怕,他們也從來不問,只是說自己嚇自己,有啥好怕的,他們不知道。他們不知道的事,我也不愛說。我們仨肩并肩走著,情緒還沉浸在不能看電視的氣餒中。方媛突然轉過頭問,牛鳳琴,你家有電視嗎?我們去你家看吧。我和牛鳳琴都嚇了一跳。我害怕,是因為方媛突然說話;牛鳳琴害怕,可能是因為方媛問到電視。她的聲音明顯發抖,甚至澀澀的,她說,我家沒有電視。我和方媛都不相信,都什么時候了,怎么可能還有人家沒有電視。就像現在說沒有手機一樣。牛鳳琴見我們不說話,又強調了一遍,真的,我家沒電視。黑白的也沒有嗎?方媛不甘心,追問了一句。牛鳳琴說,沒有,黑白的也沒有。

    我們仨不再說話。黑暗把我們三條細長的影子加深加粗。我們默默地走到后院門口,開了門,進了屋子。這是一個獨立的小院,屬于鎮畜牧站。老方租過來讓我們住,里外兩大間,里面睡人,外面擺放著幾張大桌子。他們白天偶爾在這里喝酒打麻將,晚上留給我們寫作業。這里完全不是家的樣子,里面的床是木板搭的一個大通鋪,除了我和方媛,還有飯館的兩個服務員一起睡。冬天冷,就開電熱毯。窗戶下放一個簡易的用電爐絲盤的電爐子,通宵亮著。這讓成年后的我養成一個習慣,晚上睡覺喜歡開著窗簾,讓月光浸到屋里。在微微的亮光里,我才能睡得踏實。我們沒有衣柜。我們每人一個裝過酒的空紙箱,里面裝著四季的衣服和一些零碎的東西。紙箱子擺放在床底下,時間久了就把底子磨爛了,然后再換一個。好幾次來后院喝酒的農村信用社嚴主任,正好碰見我們在紙箱子里拿東西,沖著我爸嚷,咋?方見喜,你那么多錢,也不給娃娃弄個衣柜,就讓娃娃用爛紙箱子裝衣服嗎?老方嘿嘿笑著說他哪兒有好多的錢,有好多的錢還干伺候人的活兒?

    老方說開飯館是伺候人的活兒,但他干得樂此不疲,因為可以天天喝酒打麻將。除過飯館,老方在黃河邊還有一個大型養殖場,幾十畝地?,F在想想,那時的老方可能從來沒有想過要給我們一個溫暖舒適的家。說得體面點他是為了干事業,如果揭開那層光鮮的面子,他其實活得自私又可憐。一箱酒上百塊錢,一條煙幾十塊錢,他哪天不喝掉一箱酒,不送出去幾盒哈德門煙?可是他從來想不起來要給我們置辦一個像樣的家。從老方和老黃(我媽)停薪留職自主創業后,我們一直在搬家,從黃河北邊搬到黃河南邊,從供銷社院子搬到畜牧站院子,從鎮上迎娣家搬到黃河灘。我們就像一個遷徙的部隊,每人抱著一個紙箱子隨時聽從老方的命令,搬來搬去。即便這樣,還有人羨慕我們。不,幾乎鎮上所有的人家都羨慕我們,說老方能干,說老方擁有全縣最大的養殖場,說老方開了鎮上第一家飯館,說老方的老婆老黃,時髦得像個歸國華僑,說老黃生了兩個丫頭,老大懂事,老二漂亮。老方只回了一句,蛇鉆的窟窿,蛇知道。我以為這句話,只是老方說給他們大人聽的。后來我才明白,其實這句話,也是說給長大后的我們聽的。

    進屋后,我們仨圍坐在一個四方桌前。因為牛鳳琴的加入,我和方媛不能再像往常一樣劃三八分界線,必須各自讓出來一塊地方給牛鳳琴,按說我不用這樣。牛鳳琴是方媛的同學,又不是我的,她來我家也是為了幫助方媛進步的(老黃的原話)。老黃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讓方媛跟著每年考全年級第一的牛鳳琴好好學習。老黃還背過我,給她倆保證,如果方媛期末考試有進步,過年就給她倆一人做一身新衣服。老黃如此偏心,讓我很生氣,我也學習不好,她怎么就沒給我找個伴讀的呢??晌疑鷼鈿w生氣,卻又無計可施。打我記事起老黃就是這樣。老黃見人就夸方媛長得漂亮,說我是撿來的,我是墻縫里鉆出來的,我是茅坑里撈出來的。我偷偷哭過好多次??晌沂抢宵S的女兒,除了這里我再無處可去,只能忍著。方媛比我漂亮得不是一點半點,是處處漂亮,雙眼皮、小巧的鼻梁、玲瓏的嘴巴、小圓臉,遠看近看都是個洋娃娃;不像我,瞇瞇眼、塌鼻梁、高顴骨、薄嘴唇,無論怎么排列組合,都攢不出一朵花來。我懷疑老黃偏心是天生的,在生我們之前她就想好了,把漂亮的五官都留給方媛,把不好看的零件都安在我臉上。所以,我的自卑也是骨子里帶來的。剛開始我還沒覺察到自己丑。當我六歲從外婆家回到自己家后,老黃天天罵我,比如吃飯我不小心打碎了碗,老黃會罵我眼瞎,連個碗都端不??;我穿了一件新衣服跑去照鏡子,老黃會罵我也不撒泡尿照照,看自己長得啥樣;我當著外人說錯了一句話,老黃一指頭戳在我臉上,呸一聲,罵一句豬藤子。

    豬藤子是罵人的土話,意思就是特別特別傻,我就是聽著這句土話長大的。以至后來很多年,我以為我和這個詞是合為一體的,我甚至忘了我的名字。盡管這樣,我也只能死皮賴臉地在這個家努力地活著。牛鳳琴來我家之前,我和她并不熟,我在縣城讀高一,她和方媛在鎮上念初三,但她的名字卻是經常聽到,所有人都在夸她,土窩窩飛出個金鳳凰。在去牛鳳琴家之前,我想不到她家有多窮。在我有限的想象里,一個家再窮能窮到什么地步呢?因此當牛鳳琴說她家沒電視時,我和方媛的感覺難得地保持了一致:牛鳳琴在騙我們,她不想讓我們去她家看電視。牛鳳琴家離我們家不遠,就在隔壁巷子里,但我們從來沒去過。每天下午放學,牛鳳琴都來飯館和我們一起吃晚飯,然后回后院寫作業,寫完作業在我家睡覺。牛鳳琴來我家快一個月了,我和她沒怎么說過話,因為我和方媛之間一直在發生戰爭,她總是站在方媛那邊。我甚至沒有仔細看過牛鳳琴的臉,她個頭矮矮的,像個樹墩墩,頭發黃黃的,像被火燎過,最重要的是臉上有雀斑,從鼻根開始,密密麻麻地擠滿了臉頰,像隨便撒了一把炒糊的白芝麻。在牛鳳琴面前,我平凡的容貌立馬煥發出一些淡淡的光彩,即便沒有看清她的眼睛、鼻子和嘴巴好看不好看。僅這一點,就讓我稍稍有了點兒安慰。

    那天晚上,因為一部電影,我們之間有了說話的緣由。從周潤發說到劉德華,從《監獄風云》說到《天龍八部》。然后,牛鳳琴小心翼翼地問我,芳芳,你有好朋友嗎?還沒等我說話,方媛一臉鄙夷,冷笑著:她能有好朋友嗎?她是從墻縫里鉆出來的。方媛說話時嘴角抽搐的樣子,像極了老黃。我狠狠地瞪了方媛一眼,不再說話。我倆每次吵架都這樣,我吵不過方媛,只能用漠然的態度回應她。

    冬天最愛刮西北風。每天上學,我們都是頂著風去,背著風回來。老黃讓我中午別回家,去縣城外婆家吃飯。我卻像一條生怕被拋棄的土狗一樣,堅持回自己家。

    聽姨媽和舅舅說,我剛生下十個月就被老黃抱回娘家。老黃把我往炕上一放,掉頭就回黃河北邊的化肥廠上班去了。我六歲才回到自己的家,記憶最初形成的房屋里始終沒有老方和老黃的影子。小時候,大人們嚇唬別的孩子都說狼來了,嚇唬我只說老方來了或者老黃來了;如果我不聽話、哭鼻子,就說再哭就讓老黃把我領回去。每次老黃回娘家,我都躲在外婆家自留地的柿子溝里不出來,清爽的小褂上蹭滿了綠色的汁液,怎么洗都洗不掉。隔壁田里經常給豬拔灰條的何傻子老是笑話外婆,他說,外孫子,菜根子,有啥領頭呢,趕緊讓她媽帶回去,家孫子都領不過來呢!我就拿眼睛瞪他,狠狠地要冒出火一般??赡苁磷訙侠锒愣嗔?,有時候等到晚上老黃都不走,我就睡著在里面,醒來后嚇得要死。后來我的膽子就嚇破了,再不敢走夜路。

    過了六歲,眼瞅著快到上學的年齡了,外婆一催再催,老黃才不情不愿地把我接回家。我天天挨打,學算術三加五答錯了,得挨一頓;拼音字母沒記住,得挨一頓;出去撈蝌蚪把涼鞋弄丟了一只,得挨一頓,反正幾乎沒有不挨打的日子。再后來,我一天天長大了,老黃可能打不動了,就開始使用語言暴力,想起什么罵什么,碰到什么罵什么。當然都是在家里。對外,老黃不僅喜歡打扮自己,還打扮我們,任何時候都給我和方媛穿得體面洋氣,所有人都羨慕我和方媛??墒俏易约褐?,我的心千瘡百孔。

    入九后,天氣越來越冷,老黃給我和方媛都添置了新棉衣,牛鳳琴卻還穿著一件薄薄的布衫,里面套著一件舊棉襖。老黃就把我的一件好久沒穿過的毛衣外套找出來,送給牛鳳琴。我還擔心牛鳳琴不要,因為通過一個多月的相處,我知道她是一個自尊心特別強的人。但是出乎我的意料,牛鳳琴很高興地收下了毛衣,還當著我們的面換下身上的薄布衫,直接把毛衣套在襖子上,系好紐扣,左右扭動著身子,問我們好不好看。我點頭說好,她就笑,發出一陣小母雞下蛋般的咯咯笑聲。從那以后,凡是我和方媛有什么不想要的東西,我們都送給牛鳳琴,她也都非常高興地收下了。

    很快,寒假來了。牛鳳琴幾乎天天在我家,吃飯、寫作業、睡覺。牛鳳琴很少回家,我們也不問,好像她沒有家一樣。期末考試之后,方媛的成績提高了不少,老黃高興得見人就夸,對待牛鳳琴也更親熱了,動不動用手攬住她矮矮的肩膀,把臉貼在她的頭上,殷勤地問道,鳳琴,想吃啥,姨姨給你做!每當這時候,牛鳳琴總是一臉惶恐的笑,雀斑擠在鼻翼兩側,鼻根皺起來,皴巴巴的,笑聲卻格外爽朗,咯咯咯,咯咯咯,歡快得就像小母雞又下了一枚蛋。那天傍晚吃飯,桌上果然多了一小盤豬頭肉,油汪汪,亮晶晶。還沒等我們動筷子,老黃就說這都是沾了牛鳳琴的光。老黃一天到晚張口閉口牛鳳琴,就差用個小佛龕把她當菩薩一樣供起來了。

    臘月二十七,我和方媛跟著老黃上街辦年貨。趁著老黃在豬肉攤前討價還價,我偷偷擠過人群,繞到后面的郵電局,買了最新一期《讀者》和《中學生博覽》。本來還想買《青年文摘》,賣報刊的老阿姨說已經賣完了,我只得悻悻地走開。我把書藏在棉襖里,生怕被老黃發現。老黃向來反對我買書,罵我瞎花錢?;丶液?,我趕緊跑到后院從襖子底下抽出書。我的臉凍得通紅,手都凍木了。兩本薄薄的一大一小的書,卻帶著我身體的溫熱。我坐在電爐子前面,迫不及待地看起來。方媛還在前面的飯館里,端著一碗面,一條一條地吸溜著,眼睛卻死死地盯著電視機。不知道什么時候,牛鳳琴突然進來,我抬頭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沒說,繼續低頭看書,她卻自說自話,早上姨姨說要帶你們上街,我就回家去了。我在看書,裝作什么也聽不見。她緩緩地靠近我,俯下身來,芳芳,你看啥書呢?我把書翻起來,露出《讀者》的封面給她看。牛鳳琴尖叫著,《讀者》呀?我也愛看,能借給我看看嗎?我愣了一下,我以為她就是個書呆子呢,在我家這一個多月,她從來沒說過她喜歡看書。我站起身,從枕頭底下抽出《中學生博覽》遞給牛鳳琴,問她,看過這個嗎?那本《中學生博覽》嶄新,封面上是一個滿臉微笑、面容姣好的女中學生,和我們同齡,卻感覺比我們美好了一百倍一千倍。牛鳳琴急忙在衣襟上擦了擦手,好像她手上沾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她小心翼翼地接過去,仔細看了看,搖搖頭說,沒看過。我說,那你先看這本吧,看完咱倆換。

    牛鳳琴立馬蹲下身來,和我一起圍著電爐子,癡迷地看起來。多少年過去了,我還清晰地記得那個場景,我坐在小板凳上,膝蓋上放著一本《讀者》;牛鳳琴蹲在旁邊,雙手捧著一本《中學生博覽》,電爐子紅彤彤的亮光映照在我們臉上,烤得我們的臉頰發燙,后背卻冷颼颼的涼,像背著冰塊??晌覀兘z毫不在乎,所有的冷和熱都凝固在那一行行字里,堆砌成一個夢,一步步把我們拉進夢的城堡。就是從那個晚上開始,我和牛鳳琴成了秘密好友。我們背著方媛談讀書心得,聊未來的夢想,說三毛,說賈平凹,說《四世同堂》。我甚至把藏在床底下的紙箱里的書一一拿出來,借給牛鳳琴看。她的小小的三角眼溢滿了星星般閃爍的光芒;她的嘴角掛著笑,像十月的果園里樹梢上掛滿了殷紅的果子。牛鳳琴看書非???,一晚上可以看好幾本書。晚上吃完了飯,我們不再去飯館看電視,都躲在后面的小院里看書。方媛非常不高興,嫌牛鳳琴不陪著她,把她的小蘋果臉拉得長長的,變成了一只鴨梨。牛鳳琴總是笑嘻嘻地,小心地給方媛賠不是,偶爾妥協一下去飯館,但大多數時候都和我待在后院。

    轉眼到了年三十,老方說飯館不關門,依舊每天支著酒桌,挺著肚子,紅著眼睛,伸出粗短的五指,高聲吼叫著,哥倆好啊,五魁首,八匹馬什么的,有時候喝得爛醉如泥。

    放寒假后,方媛就不愿意再學習,整天耗在飯館,坐在柜臺里面,賣煙、賣酒、賣油炸蠶豆,收飯錢。老方對方媛很滿意,說方媛打小就有經濟頭腦,以后拴在石頭上都餓不死。見到我,老方卻一臉嫌棄,說我只會看閑書,呆頭呆腦,還問我會不會打算盤??吹轿覔u頭,他的頭比我搖得更厲害,是對我徹底的否定。老方拍了拍自己凸出來的肚子。透過毛衣,肚皮發出一種嘭嘭的響聲,像充滿了氣體的鼓。老方指著我,一臉鄙夷地說,你以后考不上大學,就去喂豬。我正坐在桌前吃炒面,面片坨成一個個大疙瘩,眼淚吧嗒吧嗒地掉在碗里,卻始終不敢抬頭。老黃從廚房出來,看我還沒吃完,一巴掌打在我頭上,罵道,富漢吃飯,三嚼兩咽,窮漢吃飯,嚼得渣滓爛濺,你就好好往死里磨嘰,討吃貨!

    三十晚的年夜飯,我不想去吃了。到了飯點,方媛到后院叫我們去吃飯,語氣惡狠狠的,嫌我們磨嘰。我怕方媛給老方告狀,不敢明目張膽地說不吃,只能硬著頭皮站起來,穿上外套往出走。牛鳳琴卻拉住我,低聲囁嚅著,芳芳,我就不去了吧。我問牛鳳琴,為啥?她特別扭捏,一句話卡在喉嚨里,怎么也吐不出來,過了好久才掙扎著說,大年三十,應該是你們一家人團圓,我是個外人。我本來特別怕去飯館,怕見到老方,不知道為什么,聽了牛鳳琴這句話,我心底突然沒來由地冒出來一股勇氣,好像要保護她,帶領她。我拉著牛鳳琴的手,安慰她說,哪有啥?你不是外人,走吧,去吃飯!吃完飯,我們還要看春晚呢!那個春節,牛鳳琴一直在我家,沒有回去。

    過完正月十五沒多久,就開學了。天氣漸漸轉暖,白天也變長了。有一天,我們吃完飯回到后院,牛鳳琴突然拿出一封信給我看。我看了看封皮,右下角竟然印著中學生博覽雜志社幾個黑色大字。那一刻,我激動得手都在抖,趕緊抽出里面的東西,是一本新出的樣刊,附帶著一張紙,上面寫著:牛奮勤同學,你好,你寄給我們的語錄已被刊登,現寄去樣刊一本,稿費隨后寄出,請注意查收。我很驚奇地看著牛鳳琴,是你嗎?牛鳳琴憋紅了臉,不好意思地點點頭。我又很疑惑地看著那個名字,他們是不是把你名字寫錯了,怎么是牛奮勤?牛鳳琴很肯定地說,就是我,我用了筆名!我愣在了那里。之前我倆看書,說起三毛,各自還說要起個筆名。沒想到牛鳳琴真的改名字了,她指著信紙上的那三個字對我說,芳芳,你從后往前念,就是勤奮牛!我一邊默念著勤奮牛,一邊看著牛鳳琴臉上洋溢著的幸福,還有她終于取得的小小成功,心里有一種失落感,鼻腔里酸酸的。

    牛鳳琴沒有覺察到我的情緒變化,拿過書,急忙翻到折起角的那一頁給我看,是很小的一行字,就在每一頁的正文下面:人生能有幾回搏,此時不搏何時搏!后面跟著她的學校和名字。這一次,我忍不住大聲尖叫,??!這是十六歲的我,作為一名小文藝女生第一次看到身邊的人名字登上真正的刊物,那份激動不亞于見到了四大天王或者小虎隊。雖然只是短短的一句話,但牛鳳琴這句話的發表,無疑為我們創造了一個奇跡,那就是只要你去做,只要你努力,你就可能實現夢想。

    上高中后,學校讓我們訂《中學生作文報》,是省城辦的一份報刊。我訂了,拿回家還是和牛鳳琴一起看。上面有初中作文板塊,有高中作文板塊,因為受到牛鳳琴發表作品的鼓勵,我也大著膽子給《中學生作文報》投了一篇作文,結果還真的發表了,題目叫《風》。牛鳳琴對我的那篇作文愛不釋手,不停地問我怎么想出來的。那時我正對古龍著迷,喜歡他故弄玄虛的氣質,喜歡他的短句子,因此在寫這篇作文時,我開頭第一段就是:風決定要走的那天,我問他,如果門外是冬天,門里是春天,你愿意站在哪里?風說,我愿意站在門檻上。沒錯,風就是這樣一個人。

    這三句話,完全是陸小鳳和西門吹雪說話的口吻,被我強加在一個虛構的人物身上,又稍加發揮,變成了一篇作文。這篇作文開啟了我的文學夢。我和牛鳳琴偷偷談論以后的夢想,我說我想當作家,牛鳳琴有些猶疑,她說她也想,但是又覺得當作家對她來說不太現實,相比較寫作而言,她更希望賺錢。我知道牛鳳琴這樣說,完全是因為她的家。那時的我太天真,還一個勁兒地鼓勵她,說當作家也能賺到錢。她卻只是苦笑。一個十五歲女孩子的苦笑,像幾條被風吹皺的水紋,澀澀的,令人不忍卒讀。牛鳳琴的眼睛溢滿了憂愁,突然讓我想起那個矮小不漂亮,但是又擁有一顆美好心靈的簡·愛。我把她像簡·愛的話告訴牛鳳琴,她變得羞澀起來,低聲問我說,芳芳,你的《簡·愛》能讓我看看嗎?

    你以為我貧窮、低微、不美、緲小,我就沒有靈魂,沒有心嗎?你想錯了,我和你有一樣多的靈魂,一樣充實的心。這句話是我讀過《簡·愛》之后,抄錄在筆記本上的一句話。在我和方媛吵架之后,在老黃罵過我之后,在老方對我冷漠譏笑之后,我總是翻開來看看。這句話,簡·愛是對羅切斯特說的,而我是對老方、老黃和方媛說的,在內心默默地說。簡·愛可以逃離,我對老方他們卻束手無策。我試圖討好他們,可強烈的自尊又讓我羞于開口。青春期的敏感最終讓我變成了一個箭靶子,我越對抗,老方和老黃越討厭我。我想把這種痛苦的感覺講給牛鳳琴聽,又怕她因此看不起我。在某一刻,我甚至覺得,牛鳳琴之所以慢慢和我靠近,只是因為我是老方和老黃的女兒。

    我把書給了牛鳳琴,一再叮囑她別弄臟了,也希望她快點看完,然后我倆就可以交流,說說那個閣樓和那場莫名其妙的大火。在等待她看《簡·愛》的日子里,我變得焦慮不安。

    牛鳳琴的二姐叫牛月琴,正在上高三。牛鳳琴對她二姐抱有很大的期待,希望她能考上大學。牛鳳琴說她二姐考上了,說不定他們家的命運就改變了。那時候,家里能出一個大學生,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牛鳳琴家因為窮,因為她父親腿瘸了,在村里被很多人看不起。因此牛鳳琴盼著她二姐考上大學的心愿,就顯得極為迫切。

    臨近清明,天氣越來越暖和。田野里冒出一層翠翠的綠色,路邊的白楊樹也被春風喚醒。和冬天的蕭條相比,田野有了勃勃的生機。沒等牛鳳琴把《簡·愛》看完,方媛就和她吵了一架。方媛可能早就想吵架了,只是牛鳳琴一直忍讓著,遷就著,這團火才沒有燒起來。那天下午放學,方媛和班里的兩個女生一起回家。牛鳳琴突然從后面跟過來,拉住方媛的手,表示親熱,結果方媛一下子甩開她,像被馬蜂蜇了一樣尖叫著:你能不能不要老是纏著我,煩死了!

    方媛的同學并不知道牛鳳琴在我家住宿的事,經過方媛一喊,他們瞬間明白了,對牛鳳琴投去鄙視的目光。學習好的同學并不一定被大家喜歡,家里窮的同學一定被疏遠,這是學生時代最大的苦惱,誰也躲不掉。從那以后,牛鳳琴好久沒來我們家。老方忙著在黃河灘開荒種地,老黃在黃河灘和飯館之間兩頭跑,沒人顧得上管我們。每天放學都是我一個人寫作業,方媛跑得不見人影,只有很晚了才回家睡覺。中考在即,我都替方媛著急,可是沒用,她根本不服我管。我有些寂寞,想起了和牛鳳琴一起看書的日子,真是愜意和自在。某個周末,我實在忍不住,就跑去牛鳳琴家找她。

    這是我第一次去牛鳳琴家。一條窄窄的土巷,有百十米深,兩邊的各家各戶,門對門。路極其不平,下雨時軋過的車轍,天晴就變成了深深淺淺的溝壑,走起來,崴得腳疼。我家那條通向后院的巷子因為挨著軋板廠,所以被硬化了。那時我們的世界很狹小,除了上學就是回家,幾乎沒到誰家串過門。當我走進這條巷子,好像無意中邁進了另一個世界。

    沒走幾步,就聽到有人吵架,一聲蓋著一聲。你個爛婊子,你羞你們家先人了,你的黑窟窿眼睛瞎了!這些話簡直不堪入耳,比老黃每次罵我的臟話臟了無數倍。我想要逃跑,趕緊回家,卻又被什么牽引著,高一腳低一腳地往前走。終于到了牛鳳琴家門口,她曾經告訴過我,她家在巷子西面第五家??汕?,吵架的人就在她家門口,兩個女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個頭發燙得像雞窩,一個短頭發披散著,像貼上去的一把稻草。她們面紅耳赤,唾沫亂飛,用手指著對方,邊跳邊罵。旁邊圍著很多看熱鬧的人,卻沒人勸架,好像在廟會上看戲。我躲過人群,拼命擠進牛鳳琴家的院子。

    這是一個什么院子啊,簡直像個壕溝,深陷下去,低凹著,房子就蓋在坑里。我幾乎是滑進院子里的,要不是一個洗衣盆攔住了我,我幾乎就要猛地沖下去摔個仰絆子。院子里沒人,和外面吵架的聲音相比,這里太安靜了。洗衣盆里泡著一盆衣服,黑色的擰著藍色的,黃色的攪著紅色的,水也烏黑,好像浸泡了好久。我喊牛鳳琴,連著喊了三聲,才聽到院落盡頭的一間低矮房子里傳出聲音:誰呀?我立馬尋著聲音進去,屋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見。我站在門口,嚇得不敢動腳,生怕被看不見的東西絆倒。黑暗角落里,再次傳來牛鳳琴的聲音,芳芳,你怎么來了,快進來!她的聲音嘶啞低沉,也有突然見到我的驚喜。站了一會兒,我的眼睛終于適應了屋里的黑暗。我看見牛鳳琴正半跪在炕上,腰以下蓋在一個破爛的露出棉絮的被里。我猜想我進來之前,牛鳳琴應該是趴在被窩里的,見到我了,她才從被窩里坐出來。她沖著我招手,讓我趕緊上炕。雖說已經四月了,但因為屋里陰暗,進不來陽光,特別冷。只站了那么一小會兒,我就覺得渾身冰涼。

    我脫了鞋上炕,炕上倒是很熱,像是剛燒過。牛鳳琴把被子拉過來蓋在我腿上,被子上的破棉絮特別扎眼。牛鳳琴竟然大聲笑起來,對我說,我家的被子破了,你可別笑話。我裝作不在意,也笑了笑。院子外面的吵架聲還在繼續,我問牛鳳琴是誰在吵架,她的臉色立馬沉下來說,我媽。我很詫異,自己的母親和別人吵架,她怎么還像個沒事人一樣趴在炕上寫作業。我脫口而出,你怎么還在屋里?牛鳳琴一臉沮喪地說,我不在屋里,難道還能出去幫我媽罵仗嗎?你聽聽她們罵的話,丑到家了,我畢竟是個學生,我怎么能罵出口呢?牛鳳琴的反問,讓我無言以對。

    幸好,她們罵了半天終于不罵了,院子外面安靜下來。屋里也稍稍亮堂了些,或者是我的眼睛適應了屋里的黑暗。我問牛鳳琴為什么不開燈,她說她家沒交電費,被電管站掐斷了電線,啥時候交上欠的電費啥時候接通。我抬起頭打量屋子,墻面發黑,房梁上是厚厚的一層灰塵,炕角處是一個爛鐵簸箕和一把禿了頭的掃帚。窗戶上的紙已經發黃了,窗臺上放著一塊長了毛的被啃過的干饃饃。一心要做勤奮牛的牛鳳琴,竟然住在這樣的房子里。我終于明白牛鳳琴為什么甘愿忍受方媛的刁難和白眼,興高采烈地去我家了。那天,我們并沒有聊什么,在那樣的環境里,聊什么好像都覺得不合時宜。牛鳳琴只問我最近又買《讀者》沒有,她說她想看書。牛鳳琴說每本書都像一座房子,光明的、透亮的、寧靜的、溫暖的房子,讓她能暫時忘了生活的煩惱。

    從牛鳳琴家出來,我的內心第一次產生了一種想感謝老方和老黃的心意,雖然我們一直在搬家,雖然我們的衣服都裝在紙箱子里,雖然冬天只能用電爐子取暖,但至少比牛鳳琴家好了一千倍。因為這個念頭,平時老黃罵我的那些話好像也無所謂了。只是我還沒高興多大一會兒,剛走進飯館,就被端著一盆清燉土雞的老黃攔住。老黃把雞送進靠窗的雅座后出來,立馬揪住我的膀子,當著好幾個坐在大廳吃炒面的人,把我狠狠罵了一頓:早上剛穿的新毛衣,這是掛在哪兒了?(肯定是掛在牛鳳琴家的破炕席上了)褲子上粘的啥?(估計是從炕洞口下炕時蹭到黑灰了)你咋這么不愛惜呢?(我不是故意的)隨誰了?(不是隨你就是隨老方,還能隨誰)老黃一邊罵我,我一邊在心里暗暗反駁。老黃罵累了,正好有個人吃完面要結賬,老黃這才饒了我,把腳上的白護士鞋踩得咚咚響,走進柜臺里面去收錢。我坐在桌前等著吃飯。電視里《東西南北中》節目開播了,主持人朱軍、亞寧和許戈輝坐在一輛敞篷車里,一副放飛自我的快樂樣子,高聲唱著:走到一起來,組成一片海。少年時,我就很沒出息,剛才還在挨罵,這會兒已經完全忘了;我十六歲的心,跟著他們放飛了。

    最終,我還是把方媛和牛鳳琴吵架的事告訴了老黃。老黃很生氣,拿著門背后的笤帚把方媛打了一頓,說她是在花錢找人陪太子讀書,方媛還不領情。打完方媛后的第二天,牛鳳琴又來我家和我們一起寫作業了。方媛說第二天早上上學時,老黃專門裝了兩個熱騰騰的茄包子等在牛鳳琴家巷子口。老黃把包子塞在牛鳳琴的書包里,拉著她的手,替方媛給牛鳳琴賠不是,還說了方媛挨打的事。到了學校,牛鳳琴主動去找方媛,分給方媛一個包子。

    牛鳳琴不光在他們班學習好,在全年級都是第一。老師對牛鳳琴也格外看重,知道她家情況不好,每年的學費都讓學校給免掉,還送給她一些參考資料。中考前,老師特意把牛鳳琴叫到自己家吃了一頓飯,鼓勵她好好考,爭取考出好成績,為學校爭光。那時候的老師都很單純,為了學生的前途,為了學校的榮譽,可以犧牲自己的一切。那時候的幸福也很簡單,吃一頓餃子,穿一件新衣服,買一盒劉德華的盜版磁帶,就感覺很幸?!,F在這個世道,真金白銀穿在身上,也不一定能感覺出幸福。中考前的牛鳳琴,無疑是幸福的。牛鳳琴吃住在我們家,雖然要給方媛講題,但起碼還能和我聊天談夢想。牛鳳琴對即將到來的高中生活充滿了期待,最重要的是她的二姐要參加高考。如果二姐順利考走,她家就可以揚眉吐氣一些。

    中考在6月末,高考在7月7號。也就是說,牛鳳琴先參加中考,她考完了,牛月琴才考。即便這樣,為了讓姐姐安心復習,牛鳳琴幾乎把田里的活都攬了過來,薅草、砍青豆、掰玉米、割麥子,只要母親喊她和月琴干活,她就阻攔著說她能干,然后拿起鐮刀鋤頭,跟著母親下地。

    牛月琴和我一樣都在縣城上學,每天騎車往返,有時候在上學或者放學的路上,我也能碰到她。牛月琴騎著一輛二八式帶前梁的自行車,書包夾在后座上,因為她腿短,蹬腳蹬子時屁股一扭一扭的。我們偶爾也一起騎一會兒,但沒有什么話可說。牛月琴好像沉浸在自己的一種情緒里,視我為空氣。我以為牛月琴內向不愛說話,可是有一次我看見她和一個男生并排騎車,一邊騎車一邊說話,時不時還笑出聲來。還有一次,我看見牛月琴站在一個巷口不走,斜倚著車子,頭歪向一邊,看著水渠對面綠油油的麥田發呆。我經過牛月琴身旁,我和她打招呼,她只沖我點點頭。我騎車過去沒多久,牛月琴就追上來,和她并排的是我上次見過的那個男生。晚上寫作業,我給牛鳳琴說了這件事,并開玩笑說她二姐是不是在談戀愛。牛鳳琴一臉認真的樣子,搖搖頭,她堅決地說不可能,她二姐決不會在考大學之前談戀愛。

    牛鳳琴的二姐牛月琴沒戀愛,我卻偷偷早戀了。我早戀的對象是高二的一個男生,就在我們班樓下,留著林志穎式的小中分頭。每天下課趴在欄桿上,可以看見他蓬松的頭發在風里擺動,他偶爾用手向后捋一下,頭發就像一叢麥苗,齊刷刷擺動。我常常趴在欄桿上看得呆過去,僅一個帥氣的發型,就完成了一個少女對愛情所有的想象。我深陷其中,無力自拔,每天都盼著趕緊放學回家,把苦惱的心情講給牛鳳琴聽??墒桥xP琴對我的愛情一點都不感興趣,她常常一臉困惑地看著我,說,芳芳,我不懂你說的那些,我也沒喜歡過任何一個男生。我很失望,可是我又無處訴說,只好一遍又一遍強行講給牛鳳琴聽,她又勸我,芳芳,你不是想當作家嗎?好好看書吧,或者寫作,不要把時間浪費在無聊的事情上。無聊的事情?牛鳳琴竟然把愛情當作是無聊的事情,真是榆木腦袋不開竅。我瞪大了眼睛看牛鳳琴,對她說,遲早有一天你會嘗到愛情的滋味,到那一天,你就知道你現在說的話多么傻。

    我倆的這次交談沒過多久,牛鳳琴和方媛就參加中考了??纪暝嚭?,牛鳳琴很久都沒來我家,我整天百無聊賴地待在飯館幫著看店,大多數時間都在看電視。一個月后,成績出來了,牛鳳琴考上了縣城中學的高中,方媛卻落榜了。老黃很生氣,氣牛鳳琴勝過氣方媛,覺得是牛鳳琴沒有用心幫方媛學習。只有我知道,最后的兩個月,方媛成天和班里的幾個女生約著一起玩,心思完全不在學習上。這樣一來,牛鳳琴更不來我家了。新學期開學后,老黃把方媛轉到新學校,讓她從初二開始重新讀。我也成了高二的學生。我的暗戀病還在繼續,并沒有如愿以償地得到康復。開學前一天,收拾暑假作業,我才發現牛鳳琴的好多書都在我家。一個假期都沒有見到牛鳳琴,也不知道她的二姐考上大學了沒有。如果考上了,我們離得這么近,應該多多少少聽到些消息才對啊。雖然我也希望牛鳳琴的二姐考上,但畢竟和我沒有多大關系,所以那份希望也就淡漠了許多。

    開學后一周,牛鳳琴終于來我家了。那天已經晚上十點多,方媛去飯館看電視,我一個人坐在屋里看書。聽到敲門聲,我感覺是牛鳳琴,就沖著門外喊:進來!一掀門簾,閃進來一個矮身影,果然是牛鳳琴。牛鳳琴沖著我笑,是久違不見后那種親切的笑。我也回給牛鳳琴一個微笑,問她怎么才來,方媛剛去了前面的飯館。牛鳳琴還是笑著說她就是看方媛出去了,才進來的。意思是方媛沒考上,她都沒臉來我家了。我安慰牛鳳琴說,不關你的事,是她自己不好好學的。我想起她二姐,急忙問道,你二姐呢,她考上了嗎?考到哪了?牛鳳琴還在笑,但笑里面多多少少有些遺憾,她說,沒有,差了五十多分。我也很遺憾,問她,那咋辦?牛鳳琴看出了我的遺憾,竟然安慰我說,沒事,我讓她又去復讀了,到棗園中學。

    棗園中學是鎮中學,那時候非常有名,每年的高考錄取率比縣城重點中學還高。我笑著回牛鳳琴:你讓她又去復讀了,好像你是家長一樣。牛鳳琴一臉認真地說真的是她,她爸她媽都不讓她二姐念書了,讓回來嫁人,婆家都給看好了。我急忙說,那你姐呢,她咋想的?牛鳳琴說她二姐糊涂著呢,她竟然差點答應爸媽。我說,那你咋說通你姐的?牛鳳琴說她就告訴她二姐,她要是現在嫁人,這一輩子就完了,以后就和她們爸媽一樣。牛鳳琴還告訴她二姐,看看她們爸媽現在過的日子,以后也想這樣過嗎?我想起了第一次去牛鳳琴家,聽到她媽和別人吵架的聲音。雖然沒看見她媽的樣子,僅那幾句話,就讓我毛骨悚然。我又想起和牛月琴一起騎車的那個男同學,我說,你二姐可能真的在戀愛。牛鳳琴并沒有等我把話說完,立馬打斷我說,不可能,那就是他們班的一個男同學。那天我們聊了很久,可是我的記憶只停留在這里。

    牛鳳琴臨走的時候,很鄭重地告訴我,說她把戶口本上的名字也改了,以后就叫牛奮勤。牛鳳琴說,芳芳,記住,我不叫牛鳳琴了,我是牛奮勤,倒過來念,就是勤奮牛。

    牛鳳琴,不,牛奮勤笑著,一臉的美好。

    縣城的秋天,風清云淡。每天騎車上下學都是一種享受,可以聞到稻香味,可以看到果園里的蘋果、梨掛在枝頭,可以聽見青蛙呱呱呱的叫聲。

    改名叫牛奮勤的牛鳳琴好像真的變了許多。起碼在我看來,她更像個大人了。漸漸地,我忘了牛鳳琴,只記得牛奮勤。

    按照棗園中學的規定,差二十分以內的學生免費復讀,超過二十分的學生按分差等級交學費。牛月琴差了五十多分,需要交三百塊錢學費。三百塊錢對牛奮勤家來說,是個很大的數字。為了讓牛月琴順利復讀,牛奮勤和牛月琴姐妹倆把交學費的事瞞著家里。牛奮勤說給她們爸媽說了也是白說,他們又沒錢,還不如她們自己想辦法。牛月琴是一個軟弱的人,她根本想不出任何交學費的辦法,這辦法只能由牛奮勤來想。報名那天,牛奮勤陪著牛月琴去報到,然后找到校長,說了自己家的情況,懇求校長寬限幾個月時間,她們一定湊夠學費。校長被牛奮勤的話打動了,同意了她的請求。然后,牛月琴帶著行李搬到女生宿舍,安心復讀。牛奮勤在上學之余,開始掙錢。

    立冬之后,我家發生變故,老方和老黃離婚了。法院判決我和養豬場歸老方,方媛和飯館歸老黃,但是老方不想要我(我一直想不通他為什么不要我),于是把我也留給了老黃。老黃不愿意。最終,老方多給了七千塊錢撫養費,老黃才勉強接收了我。那真是一段難熬的時光。我們從人人羨慕的富裕之家,變成了半個縣城茶余飯后的笑話。我上學都低著頭,上課時莫名其妙地就會流眼淚,不僅為了老方和老黃,還為他倆對待我的態度:沒有一個人愿意要我,老黃留下我也是看在七千塊錢的份上。那時的我,像被推進黑夜里,看不見一點光,徹底的孤獨,徹底的絕望。好多次,我想去找牛奮勤,可是走到她家巷口我又折了回來。我怕,怕牛奮勤也是那些看我們笑話的人之一。我暗暗希望牛奮勤能來主動找我,哪怕只說幾句話,或者聊聊最近看了什么書也好。但是,沒有。牛奮勤在那段時間里,好像徹底消失了。后來,老黃實在受不了白眼和是非,急急把飯館低價盤了出去,隨后在街上買了一套新樓房,帶著我和方媛離開了那里。我們和牛奮勤徹底斷了聯系,老黃和方媛也再沒提起過這個名字。

    我們搬到街上沒多久,就下了那年冬天第一場大雪,紛紛揚揚的,蓋住了整個縣城。放學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路燈亮起來,腳下是雪的潔白,頭頂是燈的鵝黃。雪還在飄著,鵝毛一般,每走一步,腳下都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裝在電線桿的喇叭里放著小虎隊的歌:把你的心,我的心,串一串,串一株幸運草,串一個同心圓。此刻感覺,這首歌就是唱給我聽的,讓一個十七歲的少女,很敏感,愛做夢,背著書包,低聲哼著歌,心情愉悅。離開鎮子后,我漸漸忘了老方和老黃離婚的傷感。

    回到家,老黃已經做好了飯。吃完飯,我坐在小屋里寫作業,突然聽到敲門聲,然后是客廳門開的聲音。老黃穿著拖鞋出來的聲音,開外面防盜門的聲音,然后是老黃的驚呼:鳳琴,你咋來了?

    我們居住的是一套兩室兩廳的房子。我和方媛還是愛吵架。老黃為了讓我們安心學習,讓我倆一人一間臥室,她在客廳擺了一張大床,自己睡在那里。老黃偏心方媛,把向陽的房間給了她。我的房間背陰,只有臨近傍晚的時候,才能進來一點陽光。就像方媛的房間從清晨到下午曬夠了太陽,不愿意要陽光了,才施舍給我的。我的房間還挨著廚房,再外面是過道,每個從過道走過的人,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我在屋里的一舉一動。

    牛奮勤進來后,和老黃寒暄。老黃問牛奮勤吃了沒有,她支支吾吾,不好意思地笑了。然后就聽見老黃往廚房走去。片刻之后,我的房門吱呀一聲推開了一道縫,擠進一個濕漉漉的腦袋。牛奮勤簡直就是個風雪夜歸人,臉凍得通紅,脖子上圍著一個舊圍脖,鼻孔前面的圍脖上結滿了冰絮子。頭發上的雪慢慢化了,幾縷劉海濕漉漉地貼在額頭上。屋里有暖氣,她肩膀上的雪,很快融化為雪水,她一邊搓著手一邊跺著腳,白色地板磚上一沓黑糊糊的泥印。我讓牛奮勤把外套脫了,隨手給她一件棉睡衣套上。我的單人床靠窗戶,窗戶下面是暖氣片。她幾乎是撲過去的,整個人貼在暖氣片上。牛勤奮說話的聲音在顫抖,啊,凍死我了,凍死我了!老黃端進來一碗米飯和一盤酸菜炒土豆絲。我撥開桌上的書和作業本,給飯菜騰出位置。老黃讓牛奮勤吃飯,她這才從床上跪起來,不好意思地沖著老黃笑了,說,謝謝姨姨。

    老黃出去了,我把凳子讓給牛奮勤,我去床上坐。她坐在桌前吃飯,狼吞虎咽。牛奮勤說她一天都沒吃飯了,她進我屋的時候手里除了書包,還提著一個大包,就放在桌角,這會兒已經把地板弄濕了好大一塊。我幫牛奮勤把書包掛起來,又問她另一個包里裝著啥。她蹲下身去,抱起那個大包,使勁拍了拍,好像要拍掉那些雪水。牛奮勤打開大包,從里面往出掏東西,問我可不可以先把東西放在床上。我點點頭,就看到她先后掏出來幾盒中性筆芯、幾捆油筆、一摞絲襪,還有別的我們上學經常用到的學習用品。我吃驚地看著牛奮勤,問她這都是哪來的。她抬起胳膊,抹了一下臉上的雪水,說這些東西都是她要賣的。然后,牛奮勤就開始給我講,她怎么去批發部賒東西,怎么拿到學校藏在課桌下;下課的時候,她就像兔子一樣抱著東西沖到校門口,迅速擺攤賣;中午放學,她也賣,同學們走光了,她就坐在靠墻避風的位置,從書包里掏出從家里帶的干饃饃嚼,吃飽了她就一邊看書,一邊等同學們中午上學。我問牛奮勤掙到錢了嗎?她一臉神秘的笑,低聲告訴我說掙了三十多塊了,等攢夠五十塊,她就去批發部把欠老板的錢還了。吃完飯,牛奮勤要收拾碗筷,我急忙接過來,端到廚房去?;貋淼臅r候,我順帶從鞋柜里給牛奮勤找了一雙干凈的拖鞋讓她換上。老黃愛干凈,家里的地都要跪著拿抹布擦。我怕牛奮勤帶著兩腳泥把地踩臟了,惹得老黃不高興。方媛沒考上高中,老黃就憋著一肚子火,今天能讓牛奮勤進門,已經出乎我意料。

    換好拖鞋,牛奮勤問我方媛回來了沒,說她好久沒見方媛了,想打個招呼。我想勸阻牛奮勤,但她的眼神里透著一股堅定,我只好指了指方媛的房間,點點頭,示意她在。牛奮勤立馬捋了捋前額的劉海,又整了整衣服,很顯然,她見方媛比見我莊重了很多。牛奮勤輕輕拉開我的門,門吱呀響了一聲,她回頭看了我一眼,縮了縮脖子,仿佛受到驚嚇。我微笑著,用眼神鼓勵她,她這才放輕了腳步,慢慢走出去,然后站在方媛門前,舉起手,在門上輕輕敲了兩下。好久都沒動靜,牛奮勤猶豫著,又舉起手,在門上敲了兩下,只是這次稍稍加重了力度,聲音比前面響了很多。我聽到屋里傳來方媛不耐煩的聲音,誰呀?我猜方媛早就知道牛奮勤來了,而且她也知道是牛奮勤在敲門。老黃和我叫方媛,從來都是直接喊名字,很少這樣客客氣氣敲門的。

    牛奮勤被方媛的問聲嚇了一跳,沒有說話先笑了兩聲,然后回答道,是我,鳳琴。沒錯,牛奮勤在方媛面前,發的是鳳琴的音,她還沒有機會告訴方媛,自己已經改名字了。在我看來,牛鳳琴愿意為了方媛繼續當牛鳳琴,而不是她希望的那個牛奮勤。牛奮勤的聲音里充滿了討好的意味,像一只哈巴狗在追咬著什么稀罕的東西。方媛打開了門,歪著腦袋看牛奮勤。片刻之后,牛奮勤跟著進去,門隨即被關上。我不知道牛奮勤和方媛說了什么。片刻之后,牛奮勤就從方媛屋里出來,再次回到我屋里。以我對方媛的了解,知道牛奮勤受了冷遇,但又不好詳細問。我起身去餐廳,搬來一個凳子給牛奮勤,讓她和我一起寫作業。她的書包被雪水浸透了,掏出來的書都是濕漉漉的。她急了,把書放在桌子上,把胳膊壓在書上,試圖用袖子擦干。我趕緊拿塊毛巾給牛奮勤,讓她用毛巾沾干書。她一邊擦書,一邊心疼地嘆息,哎呀,我的書,哎呀,這可怎么辦才好。

    牛奮勤的神情像個不小心丟失了一根棒棒糖的小姑娘,眼里含著淚,手足無措的樣子,和剛才見到老黃以及去方媛屋里的神情完全不一樣。我低頭寫作業。牛奮勤整理完書包后也開始寫作業,但她的手可能凍僵了,握筆的時候不停地打滑。她把雙手掬在嘴唇前面不停地哈氣,似乎想要趕緊暖過來。過了好大一會兒,牛奮勤才徹底安靜下來,埋著頭寫作業,我仿佛又看到那個之前和我們一起寫作業的牛鳳琴,那么專心致志,那么投入忘我。我們睡覺的時候,已經過十二點了。牛奮勤和我聊天,說她二姐復讀的事,說她趕在放寒假前就能把二姐的學費湊夠;說她爸的腿病更嚴重了,現在走路需要拄拐杖;說別人家地基太高,因為下雨時雨水都流到她家院子,她媽和別人吵了一架;說她的兩個弟弟太貪玩,不好好讀書;說她家以后可能就得指望她自己了。牛奮勤在我耳邊喋喋不休地說了好多,但是一句都沒提老方和老黃離婚的事,好像她壓根不知道一般。她也沒問分開的這半年多,我過得好不好。我有些失望,迷迷糊糊睡著之前,我記得我問了她一句,奮勤,你以后還想當作家嗎?我忘了她是怎么回答我的,可能什么都沒說;可能說了,我忘了。

    牛奮勤又來過我家好多次,風太大的時候,下雨下雪的時候,學校歌詠比賽練歌太晚的時候??梢哉f,牛奮勤每次來我家,都是因為不能回家。再后來,她來我家少了,不知道為什么。

    搬到街上后,我和方媛的關系并沒有好多少,相反,她對我更冷漠了。方媛常常拿老方不愿意要我的事,戳我的心窩子。我偷偷哭過好多次,但在她面前,我裝得很堅強,幾乎不和她說話。我們成了世界上最陌生的姐妹。

    最孤單的時候,我養了一條狗,叫諾諾,剛生下一個月,毛茸茸的,我每天抱著它睡,頭挨著頭。半夜的時候,它總是跑到我腳底下去尿尿,把老黃從省城買回來的蠶絲被尿得大圈圈套小圈圈。老黃非常生氣。

    有一天放學回家,家里沒人。我發現諾諾不在,我瘋了一樣到處找,衛生間、廚房、客廳、陽臺,哪里都找不到。后來我趴在床上哭,好像我把最珍貴的東西丟了。我哭著哭著就睡著了,突然聽到諾諾叫,睜開眼睛,已經天黑了。我打開門出來,見方媛抱著諾諾從外面進來,我氣瘋了,沖過去從她懷里搶過諾諾,對著她吼,誰讓你把我的狗帶出去的?這是我的狗,不是你的!好多年后,回想起這一幕,我覺得其實我當時想說的并不僅僅是這些,而是你已經把老方和老黃搶走了,連我的狗也要搶嗎?方媛一點都沒有怯我,她冷笑著,一臉的鄙視,不就是條狗嗎?有什么了不起!我恨她的不在乎,我恨她的嘲諷。我大聲吼叫著,你還不如一條狗!你個狼心狗肺!你看不起任何人,你看不到別人對你的好!你的良心被狗吃了!方媛的大眼睛充滿了冰霜,她冷冷地看著我,一字一句地問我,你有良心嗎?你對牛奮勤好,你以為是真好嗎?你敢說你真的把她當朋友嗎?提到牛奮勤,方媛的樣子像看穿一切的審判者,那么居高臨下,不依不饒:我告訴你,你和牛奮勤好,只是因為你沒有朋友,沒人和你玩,你覺得她比你丑比你矮,所以你把她當成朋友……

    我的耳朵里一片轟鳴聲,再也聽不到方媛的任何話。我真的是這樣么,我一遍又一遍地問著自己。

    我們搬到街上后,老方曾經來學校找過我一次。我低著頭站在老方面前,不說話,他卻喋喋不休。那時剛中午放學,一群一群的學生從我們身邊走過。我緊緊咬著嘴唇,生怕流出眼淚來。

    老方說著他為什么和老黃離婚,離婚后他的打算,他的難腸,但是他一句都沒說他為什么不想要我。那時的我太懦弱,也沒勇氣開口問他。老方想帶我去吃飯,被我拒絕了。在眼淚即將決堤而下的前一秒,我抱著書包跑了。我一口氣跑回家,坐在樓道口哭了又哭,等情緒完全平復下來,才擦干眼淚回到家里。很奇怪,那天老黃并沒有因為我回來晚了罵我。我埋頭吃飯,把這次和老方的見面深埋在心里,沒有對任何人說。

    隨著高三的到來,我的暗戀也結束了。我喜歡的那個長得像林志穎的男孩考上了一所南方的重點大學,他高高興興地走了,我的心情卻陷入深深的低谷。我想找人傾訴,環顧四周卻找不到合適的人,于是我想起了牛奮勤,我發現她真的好久沒來我家了。

    九月剛開學,趕上周末,我騎車去牛奮勤家找她。自從我家搬到街上后,我再也沒有回來過。那條路竟然變得陌生,水渠邊的樹也粗了,樹枝茂密,尤其是楊樹,樹葉在風里嘩啦啦響。我憂郁了一個暑假的心情突然好了很多,想著見到牛奮勤后我們如何熱聊、如何暢想未來、如何在高三逆襲,爭取也能順利考上大學。我又想到牛月琴,她應該早都考上大學了吧,不知道是哪所大學,正好問問牛奮勤,也順便激勵激勵自己。

    牛奮勤家的那條巷子還是老樣子,沒多大變化,只是巷子里的好幾戶人家都蓋了新房,地基打得特別高,從巷子進家門需要上好幾級臺階,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牛奮勤家在巷子稍后段,走到她家門前,她家的屋子果然更加低矮了,像住在深坑里。我想起牛奮勤說她媽因為雨水流到她家和鄰居吵架的事,心里突然為她所處的環境感到恓惶。

    院門開著,我在門外喊了兩聲,有人嗎?沒人答應,我只好進去。因為是下坡路,我不得不緊跑兩步,推著車子,差點摔倒。我把車子立在院子里,徑自走到牛奮勤住的屋子,黑乎乎的。我原地站了一會兒,等眼睛適應了,才看清屋里的東西。還是那張土炕,被子亂七八糟地窩在炕上??活^扔著幾件衣服,地上丟著幾只鞋子。屋里沒人,牛奮勤呢?我從屋里出來,又轉到大屋,也沒人。大屋并不大,一盤炕占了半塊地,對門的地方是一張四方桌,上面供著菩薩,旁邊擺著牛奮勤爺爺奶奶的黑白遺像。我只好就勢坐在門檻上等牛奮勤回來。

    剛坐下,突然聽到后院有人說話。我起身往后院走,推開一扇更破舊的木門,是一個羊圈。羊圈深處,牛奮勤和她的二姐正拿著鐵鍬給羊圈出糞。牛奮勤的母親和大弟弟掌著一輛車子,等著她們把糞上到車廂里。姐倆滿頭是汗。擠在拐角的幾只羊咩咩亂叫。難怪我之前喊牛奮勤,沒人答應。我叫了一聲牛奮勤,她抬頭看見我,一臉驚喜地問我怎么來了?我笑著沒說話。她讓我等等。一車糞很快上滿,牛月琴把鐵鍬插在車廂的糞堆上,然后從母親手里接過車把,把車轅條上的背繩子拉過來挎在自己肩膀上,往外拉車。牛奮勤的母親和弟弟使勁在后面搡著。因為羊圈里很潮濕,車轱轆深深陷在里面,怎么也搡不動,我和牛奮勤趕緊過去幫著搡,這才把車子搡出后院;又鼓起吃奶的勁,才把車子搡出前院,推到巷子里。巷子稍稍平整些。牛月琴拉著車,她的母親和弟弟跟在后面。牛奮勤也要跟著去,牛月琴讓她留下整理羊圈,還說我好不容易來她們家,讓牛奮勤好好陪陪我。等他們走遠了,我才想起來問牛奮勤,她二姐怎么還沒開學,人家上大學的人早都返校了。牛奮勤一臉惆悵,我這才知道牛月琴連著復讀兩年都沒考上大學。我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我知道復讀對這個家意味著什么。牛奮勤想通過考大學改變這個家的命運,變成了一條非常非常艱難的路。

    牛奮勤把起完了糞的羊圈又鋪上一層干土,然后才和我回到屋里。我忘了自己來找牛奮勤的初衷。我的那點煩惱在牛奮勤這里,簡直不值一提。牛奮勤已經上高二了,我問她是不是還考第一,想以另一個話題轉換剛才的沉悶氣氛。牛奮勤告訴我,她自從上了高中,再沒考過第一,不僅如此,成績一直在班里墊底;高一期末考試,她好幾門課都沒及格。我一時愕然,我以為牛奮勤從來沒放松過自己的學習。想當初,她在小學在初中,一直是他們學校的尖子生,哪個老師不夸她,哪個學生不對她仰視?可是,現在怎么會變成這樣?我又想起牛奮勤之前去我家時的情景,左肩背著書包,右肩挎著布包,里面裝著各種各樣要賣出去的學習用品、襪子頭飾等。牛奮勤在那樣的情況下,是沒辦法好好兼顧自己的學習吧。

    牛奮勤看著炕上亂糟糟的被子,急忙疊起來,然后騰出一塊空地,放上一張小炕桌。又舀來一盤瓜子放在桌上。牛奮勤和我分坐兩邊,她一個勁讓我吃瓜子,吃吧,別嫌棄,還沒來得及炒呢,是生的。我拿起幾粒瓜子,放進嘴里,輕輕磕開瓜子皮,嚼了幾下,果然是生的,還伴隨著一股霉味。我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幸好牛奮勤也磕了一粒,她也吃出了霉味,趕緊吐出來,對著我喊,發霉了,別吃了!我也跟著吐出來。牛奮勤有些尷尬地大笑,哎呀,啥時候長毛了,剛收了不久。我笑著說沒事,說完之后我們就變得沉默,不知道再說什么。我走的時候,牛月琴拉著空車子回來了,后面沒有跟著她的母親和弟弟。牛月琴看我要走,讓我等等她,說她也要回學校,和我能順路走一段。我有些詫異,牛月琴不是沒考上嘛,她走哪個學校?我忽然又醒悟過來,難道她還要復讀,第三次復讀?

    那時雖說我們考大學非常難,即便復讀,也最多復讀一兩次,很少有人復讀三次的。因為在大家心里,如果兩三年還考不上大學,也就真的考不上了。我實在想不到牛月琴會復讀三年。路上,牛月琴自己對我打開了話匣子,今年沒考上,我羞得都不敢出門。本來想著不考了,奮勤非要讓我再復讀一年,還把學費早早給交了。這學費要又要不回來,我只能去上學了。我一時無語,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執念??!我有點理解不了牛奮勤了。

    高三開始,我也忙碌起來。因為高一高二整天做夢當作家,偶爾又偷偷暗戀樓下的那個男孩,我幾乎沒怎么用心學習過。高考在即,不管我愿不愿意,都被擠到了獨木橋前,只能前進,不能后退。我也再沒見到牛奮勤,偶爾下雨的時候,刮風的時候,老黃還念叨牛奮勤(后來我還是給老黃說了牛奮勤改名字的事。但是,老黃說人的命天注定,命里有五升,強比起五更。離婚后,老黃悲觀多了)。

    元旦前,我突然收到一封信。我很奇怪,因為從來沒有人給我寫信。拿到信后,我疑惑地看著信封上面的字體,流利剛硬,整整齊齊。我知道是誰寫的了。但是又有些不解,她怎么想起給我寫信了?寫信還得花幾毛錢的郵票;錢對她來說,多珍貴啊,還不如直接來我家找我呢!沒錯,信是牛奮勤寫的。正好是下午自習課,我攤開信鋪在課桌上,認真讀起來:

    芳芳,你好。自你上次來我家之后,我已經很久沒和你見面了,十分想念。

    你今年上高三,學習應該很忙吧?也正因如此,我才不敢輕易打擾你。而我自己也有很多煩惱,我又實在不忍心將自己的煩心事告訴你,讓你為我擔憂分心。

    我二姐今年復讀,成績好像還不錯,好幾次考試都進了班級前十名。但是,我的學習成績卻一塌糊涂。前幾天,班主任找我談話了,我很羞愧。好多次想起曾經和你、方媛坐在一起寫作業的快樂場景,仿佛就在昨天??墒乾F在,我卻離你們越來越遠。

    我不能抱怨我的家庭,也不能抱怨辛苦養育我們姐妹兄弟的父母,畢竟他們已經用盡了所有力氣。我只能怪命運不公,讓我遇不到像姨姨那樣的好媽媽,為了孩子可以不惜一切代價。而我,明明可以學得很好,卻因為生活的壓力,只能疲于奔命。

    芳芳,我太累了。我真希望我二姐明年可以順利地考上大學。不過我也擔心,她如果考上了,我明年又上高三,哪有時間給她掙學費??!

    芳芳,你要加油啊,好好學習,爭取明年考個好學校。咱倆的作家夢,可能只有靠你來實現了。

    祝元旦快樂,學習進步!

    落款是奮勤。在信紙的空白處,她畫了一對翅膀,像兩只海鳥并肩飛翔。

    過了元旦,又過了年。我們都開始拼了命地學。我們就像被蒙上眼睛的驢子,圍著高考這盤石磨,發了瘋地轉圈。老師和家長,更是拿著鞭子站在一邊,看誰跑得慢了,還要抽一鞭子。在最后的關頭,我咬牙挺著。我忘了牛奮勤。我忘了我們的作家夢。我忘了那個長得像林志穎的男孩。我似乎把什么都忘了。

    從7月7日到7月9日,雖然只有短短的兩天半時間,卻決定了很多人一生的命運??纪旰笪异话?,哪里也不敢去,連門都不敢出。好多次也想去牛奮勤家轉轉,和她說說話,然后問問牛月琴考得怎么樣。但是不行,我實在太緊張了,成績出來之前,我哪里也不敢去。煎熬了一個月后,高考成績終于出來,我勉強上線。去看榜那天,我特意找了牛月琴的名字。我在三張紅榜上找了好久,也沒找到牛月琴三個字。

    我并沒有如愿報考中文系,因為老黃不同意,說以后不好就業。那時的我,已經精疲力竭,再也沒有半點要堅持做自己的勇氣和力氣。我聽了老黃的話,報考了本省一所大學,選了會計專業。因為老黃聽人說,會計越老越吃香。

    大學報到之前,我都沒有見到牛奮勤,我也沒去她家找她。錄取通知書下來后,家里就開始忙亂。老黃要請客,要通過我考上大學這件事情揚眉吐氣,報復老方。

    大學生活和高中生活簡直是天壤之別,我好像是從生活的牢籠里放出來的,如魚得水。唯一遺憾的是,專業不是我喜歡的專業,每天上課都要聽那些奇怪的術語,收支平衡、財務報表、收付款憑證、現金支票、轉賬支票等。我聽得云里霧里,最后干脆偷偷看課外書籍。我每天都去圖書館借書,什么書都看,人物傳記、娛樂八卦、詩歌小說。只要和學習無關的書,我都喜歡看。漸漸地,我忘了牛奮勤,忘了方媛,忘了暗戀了好久的那個男孩。對老黃,我卻越來越想念。我每周都給老黃寫信,每周末還打一個電話,問她吃了嗎?吃的什么?天氣好不好?有沒有買新衣服?在電話里,我從來不問方媛,好像我沒有這個妹妹;方媛也從來不給我打電話寫信,她的生活里大概也不愿意有我吧。只是偶爾一次,我打電話回家,響了好久沒人接,就在我準備掛電話時,電話被急匆匆地接起來,里面傳出方媛的聲音,喂!我遲疑了一下,媽呢?方媛,她出去了!我:哦。然后我準備掛電話,就在我即將放下電話時,里面又傳來方媛的聲音,一個人在學校,照顧好自己,不要啥都舍不得。我嗯了一聲,掛掉電話,站在空蕩蕩的圖書館大廳里發呆。這么久了,方媛還是一副居高臨下的樣子。但是,那一刻,莫名其妙地,我淚如雨下。

    大學校園的春天,花香襲人。我終于戀愛了,整天沉浸在有人陪伴的甜蜜里。某個周末,我突然接到牛奮勤的電話。那是深夜,室友都睡下了,我躺在床上聽廣播。下鋪的室友把電話接上來,我拿過話筒問是誰,里邊的噪音嗚嗚啦啦響了好一會兒,然后平息下來:芳芳,我是奮勤,牛奮勤!我忽然愣住,電話里的聲音聽上去很歡快,像是被羈絆許久而獲得了解放,像極了我剛到大學的樣子,甚至比我更快樂。這是我認識牛奮勤以來,聽到的她最高興的聲音。我問牛奮勤在哪里,怎么有我電話的?她說是問我母親要的號碼。我又問了一遍她在哪里,她才神秘兮兮地告訴我,她在蘭州。

    牛奮勤說,芳芳,我剛到蘭州沒多久,我剛學會打電話,我第一個電話就是打給你的。哦,不對,我先打給姨姨,要了你的號碼,然后打給你的。我盤算了一下時間,已經快十月中旬了,為什么她剛到蘭州?按高考的時間,牛奮勤應該上大學一年級才對??!我把心里的疑問拋給牛奮勤,她哈哈大笑,顯得非常不在乎,芳芳,你還不知道吧?我今年沒考上大學,我想復讀,可是我爸我媽都不同意。他們上個月給我說了婆家,讓我結婚呢。我走投無路,給我二姐寫了信。國慶節的時候,我二姐回家,偷偷帶著我跑了。牛奮勤像是在說外國話,我聽得糊里糊涂,只能打斷她:奮勤,你到底在說啥?你沒考上大學嗎?你為什么去了蘭州?你二姐怎么在蘭州?牛奮勤又笑了,笑得沒心沒肺,我二姐不是和你一起高考嗎?差了十幾分,以為徹底沒戲了,結果最后降分了,我二姐被蘭州的一所學院錄取了。然后,我就跟著我二姐跑到蘭州來了。這次我聽明白了,既為牛月琴高興,又為牛奮勤惋惜。牛奮勤沒考上大學,這應該是令所有知道她的人都感到特別惋惜的事。我問牛奮勤去蘭州干什么,能不能繼續上學?她說,我怎么能上學呢?我又沒考上,而且我還得給我二姐掙學費,我要真正地打工掙錢了!牛奮勤說得很豪邁,好像要去實現什么遠大理想和抱負一樣。我卻聽得心酸,為什么她要給別人掙學費,自己卻不能繼續上學呢?牛奮勤多愛學習啊,我還記得她每次問我借書時的喜悅和癡狂,她說起未來時眼睛里蘊含的光亮。電話費很貴,一分鐘七毛錢,我們只說了很短的時間。我要給牛奮勤打過去,她說是在辦公室里偷著打的,不方便告訴我電話號碼。我問牛奮勤在干什么工作,她只說了賣藥,就匆匆掛了電話。我以為牛奮勤還會給我打電話,至少給我留個地址??墒?,我們就此又斷了音信。

    誰也沒有料到,我與牛奮勤再次見面,竟然是二十年后。

    距離那次牛奮勤給我發短信、打電話,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年。

    又是五一節。王濤帶女兒去超市購物,我在家里做飯。突然手機響了,我把濕漉漉的手在圍裙上蹭了蹭,拿起手機,來電顯示是蘭州。我的心猛然跳動了一下,但當時并沒有想到是牛奮勤。我疑惑著接通電話:你好,請問是哪位?那邊傳來很不標準的普通話:請問,您是芳芳嗎?得到我肯定的答復后,對方笑了,咯咯咯,這笑聲立馬喚醒了我的記憶。一瞬間,我知道她是誰了,沒等我喊出她的名字,她自己先說了出來:我是奮勤,牛奮勤。我也笑了,問她在哪兒?她說在銀川,然后約我見面。我的腦子一片空白。我答應了,然后約定好時間和地點。我們掛斷了電話。

    我怔怔地坐在桌前,一時說不清是悲是喜。這二十年時間,我經歷了很多事情,卻又過得非常平淡,和任何一個普通女人一樣,參加工作,結婚生子,絲毫沒有比別人多一點點光彩。上次拒絕了北京總部借調的事后,我的生活再次沉浮如斯,可以說,現在的我心靜如水。這個時刻,可能也是見牛奮勤最好的時刻。北上無望之后,我高中時想當作家的夢又再次浮出水面。我最近一直在看書,還試著給一些報刊投稿。我剛剛看完史鐵生的《病隙筆記》,正好和牛奮勤交流交流。這樣一想,和牛奮勤的見面,我是期待的。我們畢竟是少年摯友,不管中間隔著多少年未見面的時光,那份純真的友誼永遠地久天長。

    我們約在萬達見面。我本來要自己去,可女兒黏著我,想吃肯德基。我們到了萬達門口。我給牛奮勤打電話,她說她已經到了,和她二姐。我問她們的具體位置,牛奮勤說是三號門。我拉著女兒的手,向三號門走去。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尋找著兒時伙伴的身影,可是始終沒有找到。忽然,我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尋著聲音轉過身去,看見兩個一樣矮胖身材的女人沖我招手,她們的面龐在繁華時尚的萬達廣場,顯得那么蒼老和陌生。我認出了,那是牛奮勤和牛月琴姐妹倆。我帶著女兒走過去,牛奮勤遠遠地就沖過來,她拉住我的手不停地晃動,芳芳,我們終于見面了,我以為我們再也見不到了!

    我也笑著,也很吃驚。牛奮勤完全是中年婦女的模樣,頭發很隨便地挽起來,穿著一條拖到大腿的棉線裙子,底下是黑色打底褲,腳上是一雙白色坡跟運動鞋。牛月琴和牛奮勤的裝扮如出一轍,只是多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劉海。她倆一起和我寒暄,我讓女兒叫她們阿姨,她們又驚嘆著說女兒長得和我小時候一模一樣。我約她們吃飯,她們說吃過了。聽說我女兒想吃肯德基,她們就說一起去肯德基坐坐。我們坐下,我用手機點了餐,女兒去前臺等著取餐。我們這才正式開始聊天。我有很多問題想問牛奮勤,可是她比我更激動,她的嘴像一架機關槍,沖著我突突突地打梭子:你現在干啥呢?你老公是干啥的?一個月掙多少錢?是不是領導?你女兒多大了,在哪上學?上幾年級了?學習好不好?你家在哪個小區?幾室幾廳?多大面積?現在一平方米多少錢?姨姨還好嗎?方媛現在在哪里?她結婚了嗎?她老公是干啥的?是不是掙得挺多的……

    面對頻頻發問的牛奮勤,我突然變得拘謹,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我們之間,不是應該談論簡·愛,或者三毛嗎?怎么句句聽著都像是錢的聲音?我反過來問牛奮勤在干什么,她卻不肯回答我,只說是在瞎混,然后又勸我多出去走走,見見世面,那口吻好像她周游過世界一般。我問牛奮勤都去了哪里,她說她老公騎著摩托車帶她去了甘南,太美了,看著那些風景,心情特別好,就是時間長了,坐得屁股疼。牛奮勤沒有告訴我這二十年她都經歷了什么,卻把我的二十年摸了個清。在聽我說話的時候,她把雪頂咖啡喝了個精光,還用吸管拼命吸,發出一種響亮的刺耳的吸溜聲。我們分手的時候,牛奮勤要加我微信,我把二維碼放在她面前,她又笑了,芳芳,今天見到你太高興了,現在朋友很多,但能談知心話的幾乎沒有。牛奮勤說這句話的時候,口氣特別像一個人,沒錯,方媛。我心里特別不舒服。我多么想說我并沒有從牛奮勤這里聽到一句知心話,甚至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我的電話號碼的。牛月琴現在也在銀川,我們互相加了微信。分別后,我和女兒默默無語地走在路上,女兒問我,媽媽,你怎么不高興?對呀,好不容易見到了好朋友,我怎么不高興呢?

    回家后,我打電話給方媛,告訴她我見到了牛奮勤。方媛一點都不驚訝,甚至不愿意聽到這樣的消息。方媛沒有考上大學。老黃知道方媛不是學習的料,就拖關系找人讓她去北京念了自費大學。大學畢業后,方媛留在了北京,從銷售做起,竟然慢慢賺到了錢,嫁了個北京土著,一下子從北漂變成了創業的女老板。方媛告誡我,不要把她的聯系方式告訴牛奮勤,她還說當初要不是老黃逼她,她從頭到尾都不想和牛奮勤交朋友。話說到這兒,就沒法往下說了,只好掛了電話。

    我一直等著牛月琴約我見面,或者說,我對她心懷著期待,期待她約我。上次分開之后,牛奮勤再沒聯系過我,甚至微信都沒有發一條,好像我們之間并沒有見過面,還是過去的失聯狀態。

    小暑那天。我實在忍不住了,主動約了牛月琴,我給她發微信,說自己想逛街買東西,問她有沒有時間。牛月琴很快回過話來,約好在商城過街天橋下見面。其實我很少逛街,購物對我來說只是生活的必需,而不是享受和娛樂。我更多選擇網上購物,就是周末去超市,也是采購一周的生活用品而已。商城更是很少去,除了每學期開學季,帶女兒去買畫畫的顏料、塑料書皮、中性筆芯。如果把人生比喻成三角函數,年齡是縱坐標,實用性是橫坐標,那么我的生活一定是在第一象限里無限延伸。

    我先到,等了好久,牛月琴才小跑著過來。她穿著一件白色短袖襯衣,豐滿的胸部把衣服撐得快要爆了,下身穿一條黑色緊身打底褲,滾圓的腿像兩根剛從地里拔出來的蘿卜,腳上是一雙白色內增高休閑鞋。牛月琴明顯也在打量我,我忘了我那天穿的什么,應該很樸素。我在穿著上始終不在意,這和老黃小時候罵我有關。老黃當初是這樣罵我的:方媛長得乖,頂個抹布都是乖的,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長得啥樣子,還想穿好衣服?牛月琴笑了,解釋自己為什么遲到,還說今天正好休息,趕巧我約她,如果是昨天或者明天,她還出不來呢。我問她在哪里上班,她撇了撇嘴,說剛上班一個月,在一家火鍋店當服務員,她還說每天吃火鍋,不胖都不行!然后,她笑起來。牛月琴是呵呵呵的那種笑,和牛奮勤完全不同,更有女人味,也帶著一種隱藏的羞澀和嫵媚。

    牛月琴問我想買什么東西,我一時答不上來,隨口說看看有沒有合適的短袖衫,之前買了一條灰色的七分短褲,一直沒衣服配。牛月琴又問我想去哪里逛,我本來想說去新百,突然看到她胸口裂開縫的白襯衣,還有她不合時宜的黑打底褲,我立馬反問她,有沒有經常逛的地方可以去?她很認真地說,那就跟我走吧。牛月琴要帶我去一個地方,說是那里的東西又多又便宜。

    我們往溫州商城后面走去。大概百十米的距離,一個小小的門臉,走進去,上電梯,下負一層,里面豁然開朗。買東西的人熙熙攘攘,東西琳瑯滿目,有男女服裝,有嬰兒用品,有床品內衣,有鞋襪百貨。我站在門口,一時有些憋悶,喘不上氣來。牛月琴她卻很自如地向前走去,邊走邊回頭招呼我。這里像是她的一個家園,那么熟悉,那么自在。我跟著她逛了一圈,只看中一個藍色卡通的姨媽墊,十五塊,很便宜,質量還不錯,就放在購物筐里。我們走到女裝區,那些衣服質量并不好,樣式也老舊,應該是從工廠流水線上大批量生產的仿品。我尷尬地站著,并不動手翻看。牛月琴卻興致勃勃,一件一件地欣賞著。終于,她看中兩件裙子,一件玫紅色的,一件小碎花的,她比在身上,問我好不好看。我認真地打量著,建議她選玫紅色那件,顯年輕,簡約大方。牛月琴孩子般地笑起來,露出一嘴碎碎的歪歪扭扭的牙。那天逛街,我們幾乎什么都沒聊。表面上看我們很親熱,像極了失散多年的老朋友??墒?,牛月琴在答應見我的時候,可能就筑起了一堵墻,防備著我,抵御著我。

    十多天后,我們又見了一次面,這次約在圖書館。牛月琴說她要考工程監理師,打算在圖書館學習。我問她火鍋店的工作,她說已經辭了,太累了,從早站到晚,一個月只休息兩天,回家后滿身都是火鍋味。她還一臉認真地向我解釋,自己好歹是個大學生,怎么能一直在火鍋店干下去呢?還是考個證吧,起碼不辜負自己。我們坐在圖書館的小后院里。旁邊的休閑椅上,有兩個小女生在看書,桌上擺著兩杯奶茶??赡苁怯撵o的環境有利于聊天,我試著對牛月琴開誠布公地講述我過去的生活。

    我說我大學畢業后,如何上班;如何經人介紹,認識了現在的老公;如何結婚;第一套房子在哪里;第二套房子專門買的是學區房,只為了女兒以后上學方便。還聊起了老黃,說她最近幾年身體如何,以及再婚后的生活。在我說了許多之后,牛月琴也終于對我打開了話匣子:我結婚一年就離婚了,兒子剛生下就起了濕疹,他爸不管,我自己一個人抱著孩子跑醫院,回到家和他爸吵架,吵著吵著就離了。離婚后,我帶著孩子從蘭州回到咱們老家,可是我爸我媽不讓我在家住,嫌我給他們丟人。過年過節,他們都不讓我在家多待,還嫌我兒子吵,動不動罵孩子。實在沒辦法,我在縣城租了一間房子住。我賣過保險,開過服裝店,可是干得都不好。后來我就來了銀川,用這些年省吃儉用攢的一點錢,買了套小公寓和兒子住。兒子不聽話,動不動逃課,后來就不念了,現在跟著人賣花呢。

    我吃驚地看著牛月琴:你已經上了大學,怎么會沒有工作呢?牛月琴說她大學畢業后,在蘭州也找了好多工作,可是專業不對口,總也干不長。最后碰到了她老公,兩人認識沒多久就結婚了,也是急于找個依靠,結果還找錯了。說到這,牛月琴竟然笑了,我分不清是苦笑,還是時過境遷、云淡風輕的笑。

    牛月琴從包里掏出一個水杯,小心地擰開蓋子,仰起脖子喝了一口水??赡芎鹊锰?,水順著嘴角淌下來,她急忙用手背攔截,然后橫著擦了一下。她被水嗆著了,緊著咳嗽了幾聲,臉憋得通紅。我也拿起桌上的農夫山泉,心事重重地擰掉蓋子,輕輕抿了一口。我說,牛奮勤呢?她這幾年還好吧?趁著我喝水的工夫,牛月琴已經整理好了臉上的表情,又是一副午后湖水般的平靜。她停頓了幾秒,說奮勤現在挺好的,已經有了兩個女兒,都是她婆婆幫著照顧,平時他們也生活在一起,奮勤只是一心忙自己的工作。我說,她老公呢?做什么工作的?牛月琴說,和奮勤一起賣藥呢,他會開車,平時就把奮勤拉上,給客戶送藥。我說,哦,挺好的。牛月琴說,嗯,是挺好的。我說,她女兒都多大了?牛月琴說,一個十二歲,一個七歲,小的剛上一年級。我說,比我女兒小得多呢。牛月琴說,你結婚早……我們的聊天幾乎是一種問答。在牛月琴面前,我變成了一個隱私的窺探者,句句逼近,抽絲剝繭般,想要獲得牛奮勤生活的真相。牛月琴明顯在退卻,她愿意把自己破碎失敗的生活展現在我面前,卻不愿意告訴我牛奮勤的真實情況。

    我們終于沉默下來,目光同時盯著鄰桌一對老夫妻發呆。他們大概六十多歲,可能剛買完東西,椅子腳處放著好幾個裝得滿滿當當的購物袋。女人打開桌上的一個袋子,從里面拿出半塊西瓜,瓤子大紅,鮮靈靈地滴著水珠。女人掰開一牙瓜,殷勤地遞給男人,男人滿不在乎地接過來,大口咬著。女人這才坐下,自己也掰了一牙,小口吃著。男人接連吃了好幾塊,吃完后拿出口袋里的紙巾擦嘴,然后盯著女人看。女人明顯吃得慢,男人躁了,對女人發脾氣,干啥都磨嘰,吃個瓜都磨嘰。這句話讓我忽然想起老黃,我吃飯慢的時候,她也這樣罵我。

    這時,牛月琴突然長嘆一口氣,嚇了我一跳。她說,還是你們命好,爹媽硬邦,能給你們遮風擋雨,你們可以安心上學,上完學再安心上班,然后找個好人家結婚生孩子,啥都不用愁。我家的情況你知道,我爸自從腿摔壞了,家里地里的活全靠我媽一個人。他們成天吵架,吵了一輩子。我爸前年走了,剩下我媽。我媽又有病。我的小弟弟三十多歲了,還沒有結婚。我的大弟情況好,卻又不管我的小弟弟。我自己又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你說我們家,該怎么辦呢?

    我一時語塞。我多么想對牛月琴說,我也有過艱難掙扎的時刻,我也有過生活的煩惱和波折。老方和老黃離婚的時候,我也陷入頹敗和絕望,我也曾差點放棄人生的希望和夢想。但是,我什么也說不出口。牛月琴在自己的想象里,一廂情愿地給我的生活穿上了一件鍍金的外衣;而在虛榮心的作用下,我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我突然想起二十多年前,牛奮勤在她家黑乎乎的屋子里對我說的話:我二姐考上大學就好了,我們家就有希望了。

    我們從中午一直坐到下午,各自懷著難言的心事,既想敞開心扉,卻又各自防備,生怕受到意外傷害。最后,我們在步行街吃了頓飯,然后分手。我們向著不同的公交站點走去。就在我準備過馬路時,牛月琴突然喊我,小芳,我忘了告訴你,那天我們一起見面,晚上回到家,奮勤把你的朋友圈,整整看了一夜。

    我愣了一下。正好綠燈亮了,我沖著牛月琴揮揮手,向黃色斑馬線走去。

    老黃做了一次手術。停經三年之后,老黃又來大姨媽了。我陪老黃去醫院檢查,拍完片子,醫生說她子宮里長了個瘤子,可以保守治療。老黃不愿意,她要求醫生給她切除子宮。醫生說切完子宮的女人老得快,老黃說她都六十多歲了,還能老到哪里去!

    老黃要做手術了。方媛回不來,她剛生完二胎不久,孩子小,還在哺乳期,她就不回來了。方媛給老黃打了一萬塊錢。老黃拿著手機微信看了好久,那個紅彤彤的數字讓她頗感欣慰。我在醫院里跑上跑下,繳費、拿檢查結果、簽字。老黃運氣好,手術排在周二早晨第一臺,我接她下來,送進病房;找同屋的男家屬,用一塊白床單把老黃抬到病床上。老黃撲閃著眼睛,左右看看,突然就流出眼淚來。我知道老黃為什么哭,她想方媛了,她最終還是希望方媛在她跟前。我什么也沒說,拿棉簽沾了水,給老黃潤了潤發白的嘴唇。

    醫生讓我不停地和老黃說話,不能睡著。這對我來說,真是個艱難的任務,因為我和老黃向來沒話可說。我們之間的對白一直很簡單。我試著張了張嘴,就徹底沒話了。老黃嗯了一聲,眼神迷離地看著我,我卻再找不出任何一句話來。就在這時,房門突然被推開。我回頭一看,竟然是方媛。方媛坐早班飛機回來,并沒有告訴我們。她腿上是一條泛白的破洞牛仔褲,上身穿一件白色風衣,頭戴一頂棒球帽,整個人年輕而時尚。方媛半蹲在床前,一手拉著老黃,一手拉著我說,媽,我回來了!老黃驚喜得滿眼是淚。方媛說,媽,疼不疼?老黃搖頭,又點頭。方媛說,疼了就喊出來,不丟人。老黃點點頭。方媛說,媽,不要怕,我和姐陪著你。老黃點點頭。媽,萱萱又胖了,我都抱不動了。老黃笑了笑。我真佩服方媛,她話真多啊,可以一直和老黃說個不停。也是在這一刻,我突然反省自己,這可能也是為什么老黃喜歡方媛甚于喜歡我的原因。

    第二天,就在老黃下地鍛煉的時候,病房又住進來一個女人,和老黃差不多年齡。這個女人在床上坐定后,才發現是以前給我們家飯館送菜的黑茄子的婆姨。黑茄子是外號,因為長得又高又黑,大家都說像長茄子,所以叫他黑茄子。雖然是病房見面,但一點都沒有阻礙彼此熱絡的寒暄。黑茄子的女人也是子宮長了瘤子,過來做活檢。老黃和黑茄子的女人一直在聊天。我和方媛出去吃飯,順帶著給老黃帶了一大盒西湖牛肉羹。

    回來后,老黃邀“黑茄子”的女人一起吃?!昂谇炎印钡呐瞬缓靡馑?,一個勁地推辭。方媛過去,直接把胳膊挽在“黑茄子”的女人胳膊上,甜甜地叫著阿姨,說,您要是不和我媽一起吃,我媽肯定不吃。你們都是老相識了,還客氣什么呢?您是不是嫌棄我和我姐提回來的飯不好吃,要真是這樣,那我們重新買去。您想吃啥,告訴我們!“黑茄子”的女人被說得滿臉通紅,趕緊過來,坐在老黃床腳,兩人頭挨頭地吃起飯來。正吃著飯,“黑茄子”的女人嘆口氣,老姐姐,人的命真是由天定。你看看你的兩個女兒,出息得啥一樣,你再看看瘸老牛家的兩個女兒,那命就苦到石頭上了。我們沒聽明白,老黃追問一句:老妹子,你到底說的是誰?“黑茄子”的女人說,就是牛鳳琴嘛!和你家二女兒還是同學。那時候我去你家飯館送菜,老看見牛鳳琴在你家吃飯呢。哦!我們仨幾乎是一起恍然大悟。

    “黑茄子”的女人顯然不知道牛鳳琴已經不叫牛鳳琴了,而是叫牛奮勤。老黃說,她咋了?多少年沒見了?!昂谇炎印钡呐苏f,牛鳳琴那時候沒考上大學,跟著牛月琴跑到蘭州去了。在蘭州干了幾年,為了安定下來,急慌慌地找了個男人結婚,我們還給隨禮了。好不容易生了個兒子,男人卻不要她了。男人把兒子留下,把她趕了出來。因為他們沒有領結婚證,在蘭州也沒個親戚朋友替她撐腰,只能吃啞巴虧。老黃嘆了一口氣?!昂谇炎印钡呐苏f,牛月琴也離婚了,領個兒子回來,還不會走路。聽牛月琴說,后來牛鳳琴通過別人介紹,總算又找了個蘭州本地人,也沒念過書,但是在蘭州城邊有房子,生了兩個女兒,現在和公公婆婆住在一起。我還沒有來得及把牛月琴和牛奮勤姐妹倆的事情說給老黃,現在被“黑茄子”的女人說了。

    這個夜晚格外漫長,我躺在老黃身邊租來的小鋼絲床上,始終睡不著。

    這是怎樣的命運??!我以為只有我經歷了挫折和痛苦;我以為只有我被生活一而再再而三地打倒在地上;我以為只有我曾經一遍遍地在心里呼喚過一個親近的名字??烧l能知道,那個親近的名字背后,在我經歷人生低谷的時候,她也在屈辱和痛苦的深淵里掙扎。二十年后見面,我抱怨她對我不坦誠,我又何嘗對她百分百地坦誠過?我在她面前,虛榮得將華麗袍子之下的虱子藏得嚴嚴實實。

    我決定再給她打電話。第一次,她沒有接。過了半小時,電話回過來了,她說她剛才在公交上,人太多,不方便接電話。她笑著,發出熟悉的咯咯咯的聲音。她叫著我的小名:芳芳。她說,芳芳,其實我一直想告訴你,我在你面前挺自卑的,我覺得你肯定看不起我,我一直在努力地追你。隔在我們之間的面紗,終于徹底被揭開。

    原來,她一次又一次費盡心機地找我,只是在暗暗做著比較和證明,看她過得好還是我過得好,證明自己并不比我差。正如方媛說的,打一開始,我們的友誼或許就是不真實的,我想要找個伴兒,獲得某種身份上的認同感;她想換個環境,暫時離開那個貧窮的家;她得不到方媛的幫助,只能依靠我。我們彼此利用,又不知不覺地靠近。當她看到老方和老黃離婚時,肯定也暗自高興過,因為她得不到的東西,我們也即將失去;當她隨著命運的舟筏顛簸時,我也曾無動于衷過,只自私地在乎自己淺薄的悲喜。我們在痛苦中期待著彼此,又生怕對方過得比自己好,因為內心產生的落差更加難以接受。

    掛了電話,我斜靠在沙發上,把《監獄風云》那部老電影找出來,認認真真地看了一遍。我聽周潤發唱歌,鼻子發酸,想哭。我從網易云上找到《友誼之光》的鏈接,然后從微信上分享給她,然后點開。我希望在不同的城市里,我們能一起完整地聽一次這首歌:

    人生于世上有幾個知己,多少友誼能長存?今日別離共你雙雙兩握手,友誼常在你我心里;今天且要暫別,他朝也定能聚首??v使不能會面,始終也是朋友。說有萬里山,隔阻兩地遙。不需見面,心中也知曉。友誼改不了……

    在低沉的歌聲之中,我忘了時間所在。女兒已經放學了,乖巧地坐在桌前寫作業。我看著女兒小小的背影,突然發現她很像一個人:一臉的小雀斑,思考時喜歡緊緊皺著眉頭,把筆咬在嘴里,那時她叫牛鳳琴,她后來把自己的名字改了,用手指著那三個字沖著我笑:芳芳,你看,倒過來念就是,勤奮牛!恰在這個時刻,我的手機響了。我都不用猜測,斷定是她,牛奮勤…… 

    朱敏,女,1978年生,寧夏中寧人。寧夏作家協會會員,寧夏詩歌學會會員。出版詩集《青銅鑄造》、散文集《你配得上世上的一切美好》等。小說榮獲第四屆《朔方》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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