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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獲》長篇2020冬卷|邵麗:金枝
    來源:《收獲》長篇2020冬卷 | 邵麗  2021年01月05日07:27

    整個葬禮,她自始至終如影隨形地跟著我,吃飯坐主桌,夜晚守靈也是。我守,她就在不遠處的地鋪上斜簽著身子,用半個屁股著地,木愣愣地盯著我。我去賓館休息,她立刻緊緊跟上,亦步亦趨。她根本不看我的臉色,也不聽從管事人的安排。仿佛她不是來參加葬禮,而是要實現一種特殊的權利。這讓我心中十分惱怒,不過也只是側目而視,僅此而已。

    人來人往,沒有人會多看她一眼,甚至沒有人關心她是誰。一個笨拙的鄉村婦女,臃腫、肥胖、衣著邋里邋遢。也沒人想到她跟這場葬禮的關系。

    哪怕是在葬禮上,火熱的七月天,我也絲毫不懈怠自己。我精細打理妝容,沉穩、得體、腰板挺得筆直,哀傷有度。我是父親的長女,是個在藝術界有影響的知名人士。這是父親的葬禮,我的存在,拓展了父親死亡的高度和寬度。怎么說呢,總體看來,父親其生也榮,其死也哀。這樣的結局,對于我們周家這個大家族來說,也是一種莫大的安慰。我的兩個體面的哥哥,高大俊朗,玉樹臨風,侄子侄女們個個皆是漂亮出眾。我們以成規模的體面,接待四面八方前來吊唁的親戚和賓朋。父母親的朋友和同事,我們兄妹的朋友和同事,父親家族里那些我認識和不認識的尊貴或者貧賤的親戚……他們魚貫而入,又魚貫而出。一切都有條不紊,迎送、安撫、感謝。一遍遍地重復,潮水般起起落落。

    那個要與我站成一排的女人只是個鄉下窮親戚而已,沒人介紹她。有一些來吊唁的客人偶爾看她一眼,會向我們投來疑惑的目光。她彷徨著一張臉,面目模糊,目光呆滯,還有一條腿微瘸??傊?,與我們這個令人尊敬的家庭格格不入。

    她就這樣堅持著,站不住了就蹲一會,不停地喝著果汁、酸奶、礦泉水。有時手里不知什么時候會多出一些吃食,比如一根黃瓜什么的,她咔嚓咔嚓的咀嚼聲幾乎把我的神經割斷。還有更出格的,她若是看見休息室里新送來了新鮮的水果點心什么的,就會暫時放棄對我的追隨,快速挪動腳步走過去,將兩只手抓得滿滿的,或者干脆把衣服的前襟翻上來,一股腦地將食物兜進衣襟里。一截臃腫虛白的肚皮和褲腰上冒出來的一段花褲衩一覽無余。她可不在意這些,快速挪動一高一低的兩條腿,準確地找到她要找的幾個孩子。她最大的女兒已經二十多歲了,第二個女孩也十七八了,她們已經在上大學,模樣倒是清秀齊整。還有老三老四。老三是個男孩子,黢黑瘦小,猴著一張不安分的臉,相貌遠不及他的姐姐妹妹。她朝他們走過去。女孩混在親戚家的孩子們中間,看見母親一瘸一拐地過來,早已羞紅了臉。尤其是大女兒,她根本不接媽媽遞過來的東西,或者接過去便狠狠地丟在席子上??梢钥闯鏊男邞?,在內心里,她應該為這樣的母親羞愧難當。

    眼前發生的這些事兒,絲毫不能驚動父親。我的父親大隱隱于市,他躺在水晶棺里處亂不驚,神態安詳,皮膚一如既往的細膩白凈,面頰上尚留有紅潤,是化妝師的慈悲。他高大的身軀將水晶棺占得滿滿的,像他年輕的時候將家庭撐得滿滿的一樣??梢陨焓钟|摸到他的腳,白底子的黑色布鞋是我母親一針一線親手做的。還有嶄新的送老衣服,妥妥帖帖的七件套:白色的棉布襯衣襯褲,老藍色的棉襖棉褲,外面另罩了藏藍色的罩衣罩褲。上衣是中式對襟,扣子也是我母親用罩衣布編成的布繩盤出來的,一粒??p在對襟處,像是七個梅花骨朵。父親清瘦,棉衣服外面再穿一件灰色的呢子大衣,絲毫不顯臃腫。

    父親穿得得體而暖和,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只有沒有外人的時候,我才單獨去看父親,而唯有那個時候,他才是我真正意義上的父親,我也才是他真正意義上的女兒。不管是默默流淚,還是突然而至的痛哭,我們倆都還原成了自己——也許永遠也達不到那樣吧,但至少他不再懼怕我了。抑或,那只不過是我自己的認知,他從來就沒有怕過我。就像現在,他用沉默對抗我。我跪在棺木旁,像一個鄉下女人一樣嚎啕起來。我對父親說,對不起!對不起!那一刻,我發自內心地哀傷,為了他,也為了我。真的對不起!

    他充耳不聞,鎮定如常。

    父親離休已經二十幾年了,他和我母親跟著妹妹一家人在深圳生活。我始終清楚父親偏心眼兒,一直到死都是這樣。他一會兒看不見我妹妹就會一聲一聲地喊她的名字,喊得我心慌。我偶爾去深圳看他們,即使坐在他跟前他也視而不見,仿佛他只有一個女兒。

    離休之后,他好像失去了倚仗,越來越怕我。我總是呵斥他的種種不良習慣,不容分說,就像小時候我怕他。那時候他端坐在那兒,像一尊神佛,不說話就能令我心驚膽寒。什么時候我們倆倒了個個兒呢?我父親的人生,生生活成了兩截,前半截風云激蕩威嚴有加,后半截波瀾不興俯首帖耳。他甘愿被時代和外力綁縛,這樣的生活于他是一種別樣的輕松,他不用太費腦子,只需順流而下?,F在他老了,活成了孩子們的玩具。我女兒和幾個子侄都喜歡逗弄他,他反而甘之如飴。我最后悔的事情是曾經把女兒交給他們帶,女兒上幼兒園跟著他們生活了兩年。一日三餐,父親都像老奴才一般地伺候著,或下著大雨撐傘去端一鍋生汆丸子,或為買幾個剛上市的沙果跑幾條街。有時候那個被他們寵得上天入地的小毛丫頭會因為時間稍微慢一點而拍桌子嚎啕,有時候我父親汗津津地跑回來,她早已對那個東西失去了興趣。他不但不生氣,還現出一副巴結的神態。那時我非常驚訝,這是我的父親嗎?

    是的,這的確就是我的父親。

    我女兒就是這樣生生被他和我母親慣壞了。她不吃青菜,我母親就把青菜包在餃子里。我父親在一旁央求她,吃一個,再吃一個吧,吃一個獎勵五塊錢!我女兒那時才上幼兒園大班,每頓飯都能掙到一張大鈔。這樣一個慈祥得像一尊泥佛的老父親,我和他之間并沒有半點親昵。我任由他一天天老去,像一盤丟棄的石磨。他行動遲滯,拖泥帶水。我看著妹妹給他剪頭發剪指甲,給他洗腳。我從來沒有做過,也從未嘗試去做。但我知道,如果我這樣做他也一定會拒絕。他是真的怕我,或許怕這個字不夠準確。他怯我,那是一種無從表達的、既司空見慣又小心翼翼的緘默。他不和我說話,卻招呼我妹妹,壓低聲音吩咐,你姐愛吃魚,你買菜時買條新鮮海魚,清蒸。他悄悄地對她說,惟恐我會聽見。這樣的小伎倆我早已經習慣了,睥睨地任由他表現聰明。我大口吃掉半條味道很不錯的新鮮石斑魚,貌似一點兒也沒想到這條魚是由他安排給我蒸的。他吃飯慢,我用筷子點著碟子里的菜,讓我妹妹往他碟子里分一點。妹妹仔細地剔去魚骨頭,我便指揮,淡了一點,澆點湯汁在上面。我一句句說著,自己卻不肯動手。

    父親死得一點都不突然,他決絕地要求從深圳回河南,我的勸阻完全不起作用——在此之前,我已經以健康為由數次勸阻他回來。但他這次沒有屈服于我的強勢,一臉篤定地要我妹妹訂機票。我妹妹小心地問他跟我商量好了沒有。他說,跟她商量什么?你要不買,我走著也得回去!

    他回來了,自然是帶著我母親和我妹妹,他離開她們倆猶如魚兒離開了水,會窒息。他們回來了,但我也沒有徹底妥協。我說,既然回了鄭州,就在這里好好住一段,不能回潁口了!他沒看我,靜靜地看著遠處,并不畏懼,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自從他離休之后,在我面前,或者在所有人面前,這樣的姿態還是第一次。

    潁口是他工作和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一直到離休。

    ……

    邵麗,當代女作家,著有長篇小說《我的生活質量》《我的生存質量》,中篇小說《明惠的圣誕》《劉萬福案件》《第四十圈》,小說集《掛職筆記》《糖果》《禮拜六的快行列車》《寂寞的湯丹》,散文集《玉碎》《物質女人》,詩集《細軟》《她說》等二十余部。部分作品譯介到國外。中篇小說《明惠的圣誕》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F任河南省文聯主席、河南省作家協會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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