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學》2020年第9期|蔣靜波:蘆葦的命,在風中(節選)
老家蔣葭浦空蕩蕩的舊居墻上,掛著一張百年老照片。照片中間的曾祖母王彩云著淡色收腰開叉齊膝棉袍,一雙小腳若隱若現,年輕、嫻靜、端莊。她懷抱中一個穿花棉襖的小男孩叫楚德,是她的次子,也是我爺爺。立于左旁的曾祖父一襲深色長袍,眉頭微蹙,神情肅穆,像有無限心事。曾祖父母身邊還圍著三個孩子,七八歲的長子楚才和兩個女兒開瑞、開熙。彼時,幼子楚任尚未出生。
曾祖父蔣宏川為晚清邑庠生,不事農耕,一心期望讀書出仕。整日埋頭讀書、鋪紙研墨。曾祖母自十里外的浦口王村嫁入蔣家,孝敬翁姑,相夫教子,調養女兒,生活寧靜祥和。
光緒三十一年秋,清廷廢止科舉的詔令似晴天霹靂,曾祖父聞之心膽俱裂,一口鮮血噴涌而出,灑了一地,從此一蹶不振。讀書求仕之路已斷,若再整日居于小樓與書相伴,祖上積累的薄財總不能長久養家糊口。一介書生不得已為稻粱謀,做起了塾師。曾祖母倒是坦然應對。她在內河畔的園子里廣植桑樹,添置了蠶箔、蠶櫥、桑梯、桑剪等蠶具,將一間平屋辟為蠶室。她在娘家練就的養蠶、紡紗、織布的本領有了用武之地。
養蠶是繁重細致的活,從剛孵化蟻蠶至結繭,曾祖母一直圍著它們轉。單是摘桑葉、喂桑葉、換蠶沙幾件事,已足夠忙碌。早上七八點鐘,等樹上的露水剛被初升的太陽吻干,桑葉正抖起精神,便是摘桑葉的好時辰。高處的桑葉要登上桑梯才能摘到,那時我家有高、低桑梯三架。以書生自居的曾祖父是不屑摘一片桑葉或搬一下桑梯的。不知道小腳的曾祖母當初如何將笨重的桑梯搬至園子,更不知道她如何顫魏巍爬上桑梯,摘取桑葉?曾祖母十分疼愛蠶,將蠶稱為“蠶姑娘”,她曾告誡姑媽,千萬不能用濕桑葉喂蠶姑娘,得用干凈的布細心揩去水珠,布一定要清爽,蠶姑娘靈氣足,又嬌貴,如果桑葉沾水或骯臟,蠶姑娘就會瘟死。有一年,養的蠶一大半病死了,曾祖母傷心得幾天吃不下飯。
“小滿不上山,斬斬喂老鴨”,說的是一年養蠶到小滿時便可告一段落了。曾祖母累且快樂著。曾祖母將一部分蠶繭出售換錢,留一部分自己繅絲織綢。
祖母日常愛穿黑色、灰色衣服,天氣較暖時大多斜襟中領衫配闊腿中褲,人一動,或風一吹,衣褲如柔波輕漾。祖母不無驕傲地說,這些都是當年你曾祖母和我一起養蠶、繅絲,自家織的上等熟貨綢,現在有錢也買不到呢。待我年長,輕摸那些衣服,發覺它們質地柔軟、細膩、光滑,有些衣服上還織有同色銅錢般大小的花紋,非常精致??上?,由于祖母雙手皸裂嚴重,一不小心,衣裳會被粗糙的皮膚勾起絲,讓她心疼不已。父親17歲那年上中專時,祖母特意用一塊本色生貨綢暗紋提花面料給他做了件襯衫。
那一年,由曾祖父悉心傳授學問的17歲長子楚才病故。從此,曾祖母的心缺失了不可補回的一瓣。本已失意重重的曾祖父哪經得起這一打擊,年僅49歲就走完了人生旅程。
曾祖母卻像一頭有使不完力氣的牛,擴大養蠶規模,繅絲織綢,紡棉織布,勞作不息,硬是撐起了搖搖欲墜的家。出自她手的絲綢、棉布,工藝、質地俱佳,成為人們的搶手貨。她就像風中的蘆葦,即使被吹彎,被折斷,還是百折不撓。
幾年后,曾祖母風風光光操辦了次子楚德的婚事,人們對這位寡婦肅然起敬。她在娘家浦口王村為楚德婚配了一位叫王祥菊的姑娘,成了我的祖母。祖母1917年出生富裕之家,其父和叔伯三戶人家住在六間連體兩層樓房里,家有傭人、長工,農忙時節雇大量短工。但祖母是個苦命的孩子,5歲那年她母親去世,她還伏在母親的懷中喚著媽媽要抱。不久,其父將她和家產托付兄弟,自己去上海闖蕩做裁縫,因戰火頻仍,后杳無音訊。慶幸的是,養父母視侄女如掌上明珠,疼愛有加。祖母沒讀過書,但精于女紅,勤勞持家,人見人夸。
祖母20歲那年,三艘喜船在夾岸的蘆葦中劃開波光,搖到了蔣葭浦內河的東漕頭。半個村莊的人趕來看一擔擔嫁妝從船上挑下來,擺滿了道房閶門的路,五彩紛呈的被子、衣服,一對對錫瓶、飯盂、酒壺、壽字臺、茶葉罐等镴制品閃著銀質的亞光,瓷質餐具和茶具、銅制火熜和茶壺、藤編幢籃、木箍果桶、茶盤、祭盤……讓人眼花繚亂的豐盛嫁妝讓新娘臉上有光。新娘身上除了金手鐲、金耳環和兩只戒指,還有當時不多見的一只手表,令鄉人嘖嘖不已。
幾年后,曾祖母又張羅了三子楚任的婚事。舊的家底已掏盡,楚任結婚已不可能如他兄長般風光。曾祖母出了聘金后,財力已盡,無奈之下,向祖母借用了金手鐲、金戒指充當聘禮,允諾婚后完璧歸趙。
楚任成婚后,忐忑的祖母幾次暗示曾祖母歸還金器,曾祖母先是裝聾作啞,最后一反往日的達禮溫和,拉下臉說,你人也是我的,還要什么東西。祖母只好自己去向妯娌說明緣由,請求歸還,哪知反被妯娌搶白了一番。從此,祖母與曾祖母少有交流,婆媳、妯娌心生間隙。自我懂事起,祖母就常向我提及金手鐲及金戒指事件,伴著一聲聲長吁短嘆。
20世紀40年代初,日軍轟炸寧波,商行關閉,祖父逃往上海謀生,不久因積勞成疾回家。無奈中,祖母以變賣金戒指為本錢,和支著病體的祖父一起從寧波運來布匹,又到周邊的南渡、江口等地趕市販布,賴以聊生。沒幾年,35歲的祖父積勞成疾撒手人寰。
28歲的祖母為養活7歲的女兒嫣膩、13個月的兒子宗萍(我父親),獨自拋頭露面,販布匹、擺煙攤、賣食鹽、做月嫂、當幫傭,兒女的日常生活交由曾祖母照料。屋漏偏逢連夜雨,曾祖母已痛失丈夫和兩個兒子,幾年后,一雙30出頭的女兒又相繼病逝。曾祖母如萬箭穿心,卻從不在人前哭泣,以年老之軀默默承擔著養蠶、紡織和照看孫兒女的職責,與兒媳一起,用盡所有的力量與命運抗爭。
隆冬,蘆葦蒼老了,梢頭上絨花已由雪白變成土黃,風一吹,飄滿一河。常在冬季做月嫂的祖母,在冰河邊有洗涮不完的尿布、血布。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冬天,祖母原本已經裂開的右手感染了細菌,第二天紅腫發亮,裂開的口子淌著血水,當看見女兒、兒子被嚇哭時,祖母輕輕嘆一口氣說,我不這樣熬掙苦賺,你們咋長大???在我的記憶里,祖母的雙手幾乎天天皸裂著,時常滲出血水。
祖父逝去后,一些族親趁我家人單力薄,不打一聲招呼,大搖大擺地到我家從未上鎖的雜物間取走物品,一個見別人拿了,恐自己吃虧,也去拿,待祖母發現,滿屋子的物品已將告罄。有一年春節前,祖母到族人的賬房先生那里領取眾家田租,見到手的錢與之前相差較大,祖母理論,賬房先生拿出一張單據在祖母眼前一晃,說,你看看,白紙黑字,你家的份額就那么多。眼淚在不識字的祖母眼眶打著轉,不肯落下一滴來。有人偷偷告訴她,某某家要求賬房先生將你家的一部分份額加在他家了。
沒有成年男人的家庭是悲哀的,開門七件事,件件都需祖母去操心。一個悶熱的夏日,天蒙蒙亮,祖母出門到十里外的山上去砍柴。天黑了,依然不見祖母的歸影,父親和姑媽姐弟倆回到家,號啕大哭。直到7點多,才見祖母披頭散發一瘸一拐進了屋。原來由于柴擔太重,她連柴帶人跌進山溝,昏了過去。當一陣山風吹醒她時,她掙扎著挑起柴擔,用力一撐,再次跌倒。尖利的柴枝戳穿了她的衣褲,鮮血直流。祖母聽到山中傳來獸號聲,只得跌跌撞撞逃下山來。第二天,祖母又硬撐著分兩次把柴擔挑回了家。
祖母常凌晨三點餓著肚子從家中出發,小跑到離家60里外的寧波販來布匹,然后搭乘航船回來,再到江口、南浦等地集市去賣。為了少磨損鞋子,祖母經常穿著草鞋,十個腳趾常被石子磕得鮮血淋淋,一不小心,草鞋染成了血鞋,致使后來她的腳趾頭像一粒粒蘭花豆,腳趾甲全部壞死變形,落下了經常發“大腳瘋”的毛病。
祖母身材窈窕,秀麗端正,又能吃苦耐勞。鄰村有一位富人喪妻,想娶祖母續弦。好心的鄰居和娘家人多次勸祖母,能走就走,總比累死強。祖母情愿累死,也不愿自己的兒女做“拖油瓶”。祖母終身只穿黑灰白三色衣服明志。一次,祖母因發“大腳瘋”病,腫痛難忍,高燒不止,姑媽請來鄰居大叔背她下樓看病,怕人閑話,堅決不允。
艱難的生活使祖母整日愁眉不展,脾氣火爆,姑媽、父親對于祖母的感情敬重多于親近,甚至還有些懼怕。祖母唯有聽到兒女學習成績突出,才展顏一笑,流露出母性的溫柔,這也成為姑媽和父親發奮讀書的原動力。有一次,父親穿著姑媽穿過的花鞋上學,遭到同學哄笑。祖母知道后告訴他,穿著好壞不要緊,要緊的是念好書、爭口氣,這才對得起累死累活的娘。從此,父親坦然穿著姑媽的衣鞋,不再計較別人的眼光,以優秀的學業報答祖母。
曾祖母與祖母雖疏于交流,但為了共同的家,一個主外,一個主內,配合默契。曾祖母將所有的愛傾注在父親的身上,有了什么好吃的,總是“宗啊、宗啊”喚著父親,看著他一口一口吃下去,露出滿足的微笑。曾祖母在園子的角角落落種上蔬菜,土豆、芋艿、南瓜堆滿了家里的墻腳,水缸邊排滿咸菜、腌冬瓜、腌芋艿梗的長年下飯甏;有了玉米、番薯、麥粉,即使主糧不夠,也不致餓死。曾祖母70多歲后,只得逐漸減少乃至最后告別了種桑、養蠶、紡織的生涯。一個深秋,這位堅強的女人在病床上默默走到70余年人生之路的盡頭,走時,整潔的衣著,光潔的發髻,一如從前。在別人家當娘姨的祖母接到這一噩耗,頓時,眼淚像瀑布一般傾瀉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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