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1年第1期|陳繼明:平安批(節選)
卷 一
大埕西邊那口井廢了至少三十年。有人投井自殺后,很旺的一口井只好用兩塊長條的石板封起來。夢梅還記得,小時候他很喜歡透過石縫偷看井里的水,水面上如同蒙著一層油,經常有奇怪的影子在其中晃來晃去,弄不好會自己把自己嚇一跳??匆娨浑p熟到骨子里的眼睛,被人釘在水面上,動彈不得,但可以像磁鐵一樣吸牢上面的一張臉,誰正朝底下看就吸住誰。好不容易從井邊跑開,會感到天旋地轉,甚至惡心,很像番客們從番畔回來后常說的那樣:暈陸暈陸!暈死了!暈死了!他們往往在家里睡了好幾夜,還會那么嚷嚷,更像在夸耀。
跳井死掉的人就是一個番客。
大人們常說,那番客現在每天都守在井邊,想辦法勸人跳井。只有再死一個人,成為替死鬼,前面那個鬼才能從井邊離開,去投胎轉世。夢梅一定是相信這個說法的,因為,他心里時常在可憐那個隨時守在井邊的可憐鬼,有時甚至想和那鬼說幾句話。他還替對方想,兩塊石板不移開,再死一個人就絕無可能,那么,那個天天守在井邊的可憐鬼就真的可憐。有沒有別的可能呢?他想,整個大地的下方也許都是水,和大海暗中相通,大地像一塊大大的舢板,漂浮在無邊無際的水面上,所以跳井的那個人恐怕早就從地底下鉆出去,重新做了番客;或者直接到了地球的另一側,或者沿著韓江的任何一條支流游向大海,去了番畔。
沒錯,番客們都是從韓江出去再從韓江回來的。韓江兩岸的人過番的唯一出口就是韓江。然而,越是這樣,夢梅就越是頑固地認為,井可能是另一個出口,一個秘密出口,有人是從井里出去再從井里回來的。夢梅甚至覺得,自己的眼睛可以穿透井水,直接看到馬六甲、暹羅、安南那樣的地方。
韓江有很多條支流,支流又有支流,各有各的名字,南溪北溪東溪西溪梅溪鳳凰溪,諸如此類。每一條溪,都需要花兩三個銅板擺渡才能過去。其中的兩條溪在村子北邊偶然相遇,臨時合流,形成一條半圓的銀色玉帶,這條玉帶就有了另一個名字,銀溪。由于是兩條溪合而為一,水面更寬了,流速更慢了,往往看不出水到底是不是在流,或者在朝哪個方向流。波紋總是因風而起,像銀色絲綢在微微蕩漾,令人覺得,哪一天這寬綽的絲綢會飄起來罩住整個村子。村子也沒有另取名字,同樣叫銀溪。銀溪把銀溪村和村子后面燈籠狀的燈山從北邊軟軟地包起來,似乎要把它們一寸一寸地推向南邊,讓它們離大海更近一些。大??床灰?,但聞得見、聽得見,那種濃濃的海腥味和甜甜的沙灘的味道,是海鷗、鷺鷥和數不清的海鳥用翅膀馱過來的。大部分鳥鳴也是液態的,合起來也是海,懸在村子頭頂的海。另外,還有番客、水客、批腳們,這些行過烏水的人,眼神里也有海,他們總是用海一樣的眼光看家里的人。有些人,尤其是那些老番客的眼光,往往像一條再也不愿回到大海的舊船的眼光,有說不盡的滋味。銀溪岸邊就有那樣的船,老老的船,久久不再下水,成了白蚊的家、青蛙的家,船底下恐怕要長出根來了??傊?,大??床灰?,但不遠,搭上半天船,到了汕頭,就是海,要多大有多大,要多遠有多遠。倘若從汕頭上岸,換上幾層高的紅頭船或者洋船,就可以過番去任何地方、去名叫番畔的任何地方。既然如此,從來沒有出過遠門的夢梅就難免有很多很多胡思亂想,有些實在不著邊際,比如他還認為,井不是井,井是窗戶,海的窗戶,大海開在陸地上的窗戶。大海在陸地上開遍了這樣的窗戶。只是他從來不敢把這個想法說出口,哪怕說給那些小伙伴們。怕他們笑話,說他胡扯。他只好把這個想法深埋在心里,用來獨自玩味。
一個人為什么會跳井呢?肯定是為了偷偷過番去吧!這樣的自問自答,幾乎伴隨著夢梅長大?;蛘?,這種胡思亂想讓夢梅漸漸長大的心屢屢得到不小的安慰,讓他對未來抱有信心。似乎有井在,過番就是一條沒有完全封死的路。夢梅相信,所有的人和他一樣,做夢都想過番去。而且夢梅的確為過番做著一切必要的準備。銀溪村的男孩其實不用任何人提醒,總會自覺為過番做好各種準備。比如游泳,練好水性。小時候夢梅總是悄悄想,假如一個人像我一樣水性好,有“水鬼佛”這樣的綽號,就不怕跳井。因為,跳進井里便可以順藤摸瓜,從銀溪找到大海,然后就是一望無際的海面,海面上有一哄而起的海鳥,有白的鳥黑的鳥,還有船,大船小船,有剛剛返航的,有正要出港的,有些有帆,有些只會冒煙,拖著烏云一樣的煙辮子。冒煙的船行走不靠風,靠機器,是洋人的火船,又叫洋船。
奴仔們經常沖著南邊喊:
洋船到
豬母生
鳥仔豆
靠上棚
洋船沉
豬母眩
鳥仔豆
生枯蠅……
沒人喜歡洋船沉,豬母和鳥仔豆也不喜歡。人人知道洋船是從南洋回來的,船上滿載著番批和洋貨;洋船一到,村里就憑空多出一個節日,整個村莊熱鬧非凡。收到番批的人立即成為有錢人,愛圓愛扁,選精擇白。得到洋貨的人,也會一下子變得歡面喜笑;姿娘們可以分到肥皂、毛巾、萬金油、西洋鏡、橡皮筋;奴仔們有的搶到餅干,有的搶到糖果;長輩們有經驗,不急不忙,因為馬上有各種外幣從箱底翻出來,西班牙十字銀幣、葡萄牙雙柱銀幣、美國大鬢小鬢銀幣等,誰也少不了。最受歡迎的是墨西哥銀幣,名叫鷹銀或鷹洋,圖案為雄鷹,用手一摸,雄鷹仿佛可以活過來,展翅飛翔,而且這種鷹銀一枚能頂好幾個銀圓。最最受歡迎的當然是雅銀了,那種成色好、分量足,剛剛開始流通的銀幣。人的日子好過了,豬母的日子自然差不了,連一粒粒鳥仔豆也興高采烈,能蹦上屋頂去。
想不想跳井?要不要試試?有時耳邊會響起這樣的聲音,很熟悉,夢梅心里就一緊,急忙跑向大埕的另一側。在那棵能把大埕遮住一小半的榕樹底下,又會鼓足勇氣停下來,回頭盯住“海的窗戶”,小心地看一看,緊接著又想走過去。猶豫片刻,他一般會真的跑過去,就像故意逗自己玩一樣,在即將靠近井的一瞬間拐彎,猛猛地跑遠,跑到后庫二樓的一間房子里,找出一大堆發霉的舊衣物和幾百張故意刮壞的老唱片,在樟腦丸難聞的氣味里想象幾年前一個番客如何跳進井里,如何由韓江偷偷回到大海,再如何從海上回到名叫馬六甲、暹羅、安南的那些地方,甚至有可能直接從井底下直直地鉆過去,不用費力就到了番畔。
那肯定是過番的一條捷徑。
夢梅從來不懷疑這一點。
那位番客人稱十三少,是夢梅的一位叔公,阿公的親弟弟??蓱z的叔公,先在遙遠的馬六甲瘋掉了,同在那邊的很多個少爺把十三少托付給一個本村的水客,乘火船千里迢迢回到家鄉,沒多久就跳井自盡了。
夢梅剛懂事的時候,關于十三少的傳說還像深夜落在地上的木棉花,早晨又有可能重返枝頭。十三少的另一個名字是痟番客,聽說這位痟番客,人人都可以捉弄他欺負他。有人把他的頭剃成一枚紅桃粿的樣子,他也不生氣。還聽說他的瘋和痟,是因為愛上了生在馬六甲從來沒有回過唐山的一個表妹,表妹對他沒一點兒意思,終究嫁給了一個生活在馬六甲的印度男人。大家就拿此事故意問他,是不是想表妹了?他答,是呀是呀,想表妹了,只等表妹回唐山,進洞房??瓷先?,他真的在等表妹不遠萬里回唐山來找他結婚生子,真的為此做著細致籌備,一文一文地攢著錢,每天早晨捧出一陶缽自己的尿蹲在門外吆喝,來啊來啊,一缽尿,一文錢。有人為了逗他玩兒,真的會出一個銅板甚至一枚龍銀買走他的尿。他還喜歡盯住任何一樣東西喃喃自語,瞅著木棉樹下的一地黃葉,再三嘀咕:我實在想不通,為什么葉子落了,花卻留在枝頭?摸著苦楝樹的細膩樹皮,問:寶貝啊,你的肌膚為何如此光滑?站在村子后面的燈山上,指著大開大合、萬紫千紅的田野大喊:啊,春天,你可真夠講排場的!后來才知道這位叔公的確是詩人,名叫鄭集允。弟兄們忙著做生意,他卻在寫詩,有點兒不務正業。族譜還算尊重他,對他有較詳細的介紹:
集允文章雋逸,詩賦一門,雖不甚揣摩,而與當時詞客騷人登壇角勝,猶是盧后王前,任人評騭。至于雜體聯對,人有求之,即信筆書應,無不超凡脫俗,皆由天資過人故也。集允詩似輞川,文如臨川,有《小輞川詩草》《南洋集》《聯對集》等著作在南洋印行。其詩文多佚失,唯存早年殘詩二首,均無題,一為:我年才十三,好詩如好色。一見不能忘,坐臥長相憶。更喜老猿精,倉山曾養息。千年變化來,美人謝妝飾。風流本性靈,絕不事雕刻。另為:等閑談笑見心肝,壯別寧為兒女顏?地老天荒古劍在,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嗚呼,風蕭蕭,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還。
這樣的一個人,雖然痟了瘋了, 斯文還在,可愛依舊。一個斯文可愛的瘋子不是上吊食藥,而是跳了井,毀掉了好好一口井,夠敗興的,但也略可原諒。夢梅對這位叔公的想象也總是充滿善意和憐惜,情意綿綿。他頑固地認為叔公并沒有死,叔公只是回到了大海,向南向南,重新做了番客。
但是有時候想象中的叔公會悄然變成一個赤溜溜的奴仔,很面熟,眼睛和夢梅一模一樣,仔細一看,不是別人,正是自己,阿嬤口中那個梅仔。每到飯熟的時候,阿嬤就在門口大聲喊,梅仔,梅仔……久呼不應,就改叫夢梅,夢梅……還不應,就開始叫綽號,阿佛,阿佛……再往后就干脆叫水鬼佛,水鬼佛……他個子小,像一枚果核,核和佛同音,就有了阿佛的綽號;加上他水性好,成天喜歡去水里掠魚摸螺,于是,阿佛都不夠用了,得叫水鬼佛才可以。欲知河溪深淺,問水鬼佛就曉,村里人一向是這么說他的。因為有這么多名字,夢梅常常會突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左思右想都不知道,夢梅就靜下心回想阿嬤喊他“梅仔”的聲音,于是他就明白了,阿嬤嗓音中那個不省事的“梅仔”就是自己了?;蛟S正是這個念頭拴住了他,讓他每次都下不了跳井的決心。然而,他心里明白,連所謂跳井、尋死,在他這兒都有特殊的含義:過番去、做番客、一走了之、遠走高飛……可見他是多么想和前輩們一樣,搭上大船過番去,哪怕終究成為一個痟番客呢。這樣的情形持續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年幼的夢梅實在分不清“跳井”和“過番”之間的區別。有無數次,在家里或在學堂,因為淘氣受到長輩指責,夢梅總會不由自主來到井邊,透過石縫久久地盯著底下的水,在越來越臟越來越臭的井水里看見了許許多多個番畔,馬六甲、暹羅、安南、實叻……
轉眼已經二十八歲了,夢梅仍舊未能邁出國門半步,所有過番的準備眼看都白做了。其中的原因是不難說清的:那位十三少跳井自盡后沒多久,馬六甲那邊,七少爺和十二少,弟兄二人又在同一天被人放火燒死,魂斷異邦。弟兄二人碰巧都是溪前這一房的。在銀溪村,“溪前”和“溪后”是兩兄弟,溪前是次房,溪后是長房。兩兄弟之一的鄭鴻順,是夢梅的曾祖父。鄭鴻順的哥哥叫鄭鴻利。外界以為兩人是親兄弟,其實是堂兄弟,一同在馬六甲發了大財,回銀溪各蓋了一座駟馬拖車的大厝,同時開工同時竣工,一座叫時光里,一座叫平安里,都緊鄰銀溪。時光里在銀溪的上游,稱為溪前,平安里在下游,稱為溪后。那之后,兩家又起過不少房子,分布在村子的各個角落,但溪前溪后的稱呼早就約定俗成。
溪前鄭、溪后鄭,當人們這樣稱呼雙方的子孫時,有時說的是他們的財富,有時則在強調雙方大不相同的秉性。溪后后人個個冷靜務實,長于運籌帷幄,善于做生意、搞經營,而且代代人丁興旺;溪前則恰好相反,喜歡讀圣賢書,好高騖遠,講義氣、多才情,“等閑談笑見心肝”,而且輩輩乏丁少口,好不容易生出個兒子,往往又年壽不永,很少有活過五十歲的。據說最早的兩弟兄,老大生了九個兒子,老二生了九個女兒,一個缺女兒,一個缺兒子,其中的二男二女只好相互交換。正是由于這個原因,溪后溪前向來關系緊密,難分你我,眼看要出五服了仍然親密無間、一榮俱榮,成為方圓幾十里廣受贊譽的好兄弟的楷模。但是,那次縱火事件中,溪后的一大堆老爺少爺全都毫發未損,死掉的兩弟兄偏偏都是溪前這一房的,實在令人浮想聯翩,就算溪后再三澄清,也無濟于事,溪后溪前從此肝膽秦越,日見生分。到了夢梅這一輩,連名字也是各起各的,溪后都是鄭步樨、鄭步榿、鄭步瀝、鄭步芬這樣的名字,而夢梅弟兄,哥哥叫鄭夢龍,弟弟叫鄭夢梅,已經是臥薪嘗膽、從頭再來的架勢。鄭步樨鄭步瀝們,十七八個步字輩,是新一代的少爺,而鄭夢龍鄭夢梅兩兄弟,如果還有人叫少爺,總是別有所指,聽起來像在罵人。
同一天死掉的二人中,七少爺鄭集炎是夢梅的祖父。二位死者的父親鄭鴻順——夢梅的曾祖,先前剛從番畔回來,準備安享晚年,卻因為突然失去了全部兒子,幾天之內就熬瞎了雙眼,人稱瞎老九或九爺。九狗同音,所以這樣的稱呼里飽含嘲弄。嘲弄也并非沒有理由——九爺后來迷上了大煙,每隔一兩天總要坐上轎子去澄城泡煙館,沒錢買煙了,就會提著一根長棍子,去打溪后的院門,惹得院內的狗汪汪直叫。溪后的一堆姿娘中總有一個心軟的,會出來遞給他半把銀子。實際上,爛船還有千斤釘,用人、花匠、書童、婢女,辭掉了一大半,留下了幾個精干的,日常事務也仍然由管家料理;原來每天有一個用人只負責關窗開窗,用接近半天時間開窗,再用接近半天時間關窗,現在不行了,要加上打掃院落;祖產變賣了一部分,田地出租了一部分,溪后每月仍有一百兩俸銀如期寄給溪前。九爺坐轎子泡煙館的錢無論如何不成問題,老先生提上棍子搗人家的門,純粹是瞎胡鬧,故意給人難堪,引得全村人都反感。幾年后這位瞎九爺不小心落入池塘淹死了。瞎九爺的死意味著顯赫了幾輩人的溪后溪前,其中被稱作溪前的這一支,徹底走向中落。
遍地是窮人,窮有什么了不起?
生來是窮人就好辦,因為早就習慣了窮日子,而曾經發達,一朝衰敗,這家的后代就一定如老話說的:半天吊燈籠,上不著天,下不著地。這家人如果有某個后人比大家更有羞恥心,更在乎名譽,那么此人就一定會想辦法東山再起,光耀門楣。一個突然沒落的人家和由來已久的窮人家之所以不同,就在于前者曾經有過的名譽和尊嚴突然喪失了,不能不找回來。但是,找回來,那是需要一個能人的。夢梅的父親名叫阿女,因為男丁稀罕,加上年壽不永,所以起了這樣一個乳名。阿女阿女,人們很喜歡叫這個名字,從小叫到大,再叫到老,想改口都難,至于阿女的大名是什么,連阿女自己也說不清了。人人知道阿女這個人不務正業,但也邪不到哪兒去,自稱有三好,好茶、好客、好石,都是需要砸錢才能維持的愛好。溪后每月寄給溪前老祖也就是夢梅阿嬤的一百兩銀子始終沒斷,每月必有的一封番批,幾十年未曾間斷,其中一小半被阿女拿去花了。老祖總是心疼唯一的兒子,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最多說一句,等我死了,看你怎么辦。阿女的確是村里最懂茶的人,只需要簡單聞一下就知道茶的海拔和價錢,從來錯不了。每天有一個茶童專門上蓮花山挑山尖的泉水供他泡茶。有一次茶童偷懶,半路上挑了水回來,水剛燒開,他就聞出不是山尖的水,茶童挨了一頓揍,以后再也不敢馬虎了。阿女在村里走路腰桿向來挺得很直,目不斜視,神情肅然,好像一出生就懂得韜光養晦;碰見下棋的人,會偶爾蹲下來下一兩盤,幾乎不輸,極少戀戰,輸了多下兩盤,贏了馬上就拍屁股走人,常說老虎咬棕蓑,一次就夠了。老祖對自己的兒子有一個評價:我這個仔有三個優點,第一,聰明絕頂;第二,游手好閑;第三,與人無害。夢梅的哥哥夢龍,字復生,此人差點兒完成了重振家聲的任務。村里人至今說,三個夢梅都比不過一個夢龍。夢龍從小聰明過人,還招人喜愛,見了長輩從來叫不錯輩分,不亢不卑,有說有笑。十七歲就考中秀才,之后科舉遭廢,通過科考做官的路算是堵死了,鄭夢龍還有兩條路可以走,一是下南洋經商,二是出國留學。他選第二條,去了日本,自作主張學了軍事。他在日本士官學校步兵科讀書時秘密加入了孫中山的同盟會。父親去信催鄭夢龍回國完婚,鄭夢龍回信說:
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待兒先遨游數載,奪得將軍印,再為溪前爭光。
畢業后,由同學引薦,鄭夢龍成為汪精衛的部下,又和袁世凱的兒子袁克定成為拜把子兄弟。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武昌起義爆發,繼乙未廣州起義、庚子惠州起義、丁未潮州黃岡起義、丁未惠州七女湖起義、丁未欽廉防城起義、丁未鎮南關起義、庚戌廣州新軍起義、辛亥黃花崗起義等失敗的起義之后,這一次, 南方的革命黨人看樣子不再是小打小鬧,要成大事。由于鄭夢龍的原因,全家人的心都提得懸懸的,都在暗暗給孫中山的革命黨人加油??墒?,當時鄭夢龍人在北方,這又讓家里人十分操心,不清楚他到底在給誰做事,南方的革命黨還是搖搖欲墜的清政府?家里有一套線裝的《閱微草堂筆記》,一函六冊,每一冊都蓋著慈禧太后的大印,是慈禧太后看過的書。袁世凱的大公子袁克定送給鄭夢龍的,來歷正當。但是袁家可是朝廷的人,是革命黨的死敵。夢梅還記得那段時間全家人都坐立不安,老祖、父親母親整夜整夜地失眠,父親經常深夜起來踏著木屐在天井里行來行去。他本人也一樣,曾經上蓮花山借過夢。蓮花山頂有個地方,傳說只要在那兒幕天席地睡上一覺,就會得到一個夢,夢里面必有所問之事的答案??墒悄且灰顾谝豢美喜铇湎?,直到天亮都沒能睡著。兩個月后,袁世凱請汪精衛幫忙,派人刺殺主張鎮壓革命黨的禁衛軍頭目愛新覺羅·良弼,汪精衛派了一個殺手,另一個就是袁克定推薦的鄭夢龍。據說一個殺手已經夠用了,鄭夢龍為了向袁氏父子示好,主動請纓去做幫手。結果炸彈把良弼的左腿炸斷了,良弼兩天后死在了醫院,殺手和幫手當場犧牲。
富貴險中求,鄭夢龍假若沒死,溪前的前景就真的未可限量??上?,歷史拒絕假設。溪前仍舊是原來那個溪前,男人們命比紙薄,發達與否已經顧不上考慮了,如何改變時不時就死人的命運,才是當務之急。
如今一切都壓在了碩果僅存的夢梅頭上。夢梅該怎么辦?夢梅還沒老,但他已經寫過一首打油詩,急于總結自己的一生:
一生歡樂處,
不過幾個仔。
百苦不知倦,
唯愿仔成才。
現在的溪前,連寫詩填詞都有點兒犯忌,因為,有一種論調:溪前的霉運指不定就是被酸腐詩句害的。溪前代代缺男嗣,好不容易有一個,還總是喜歡舞文弄墨,干起正經事來,個個都是軟骨頭?!澳銈兿暗哪腥税?,做鹽唔咸,做醋唔酸,白吃米飯?!崩献姹救司徒洺_@么說。老人家整九十了,被大家稱作老祖,目前仍然是溪前的掌門人,手勤腳勤樣樣能,家里的幾百畝田地(包括已經賣掉的和租出去的)各在什么位置、各有幾畝幾分、哪塊地肥哪塊地薄、適合種什么,她都一清二楚;屬于溪前的幾座大厝(包括已經易主的或租出去的),每間房子多大、里面放著什么家當,甚至房頂用了多少片瓦,她也說得清楚。男人都在外面,她從三十歲開始管家,田地都是她親手購置的,房子也是在她全權主持下建起來的,她心中有數倒也不奇怪。老人家最討厭家里人讀書寫字,常說:“讀書讀書,越讀越輸!”連重孫們從學堂回來,都要躲在遠處偷偷背書,不敢讓她聽見。實際上她祖上是黃岡巨室余氏,從小飽讀詩書,那六本《閱微草堂筆記》就長期放在她枕邊,每天都要翻幾頁的,她戴著老花鏡看書的樣子,讓人想起垂簾聽政的慈禧太后。而夢梅的父親鄭阿女,正像傳說中的咸豐皇帝或光緒皇帝,是無腳蟹,活著就算好,每天來露個面請個安就好。大家當然明白,老人家心里放不下溪前,根本不敢撒手走人,老人家的良苦用心是要溪前兒女吃一塹長一智,從來詩書不負人,讀書識字、吟詩作賦當然沒錯,但是,千萬不要讀成書呆子,更不要讀成文瘋子痟番客,應該像溪后男人那樣驢生拼死干正事。她常說,咱們潮人的法寶就是兩個字,驢拼,如果換成四個字就是驢生拼死。就算家財萬貫、滿腹詩書,還是不能缺少了驢生拼死。不過唯獨她兒子鄭阿女可以例外,不驢生拼死。護犢子,老祖就這么一個弱點,全村人人都知道。
就看你的了夢梅,老祖手持藏銀鏨花水煙壺,吸了幾口,壺中的水發出節奏迷人的銀質細響。夢梅從老祖手里接過水煙壺,重新捻好柔軟的煙絲,用紙片從煤油燈上引來火,學著老祖的樣子吸了兩口,聲音遠沒有老祖的好聽。不過他有自知之明,他想,我打死也吸不出阿嬤那么好聽的聲音。阿嬤,我有四個兒子,已經了不起了,他吐出滿滿一嘴粗俗的白煙才說,有撒嬌的味道。老祖馬上說,豬母一窩能下十二個。夢梅頑皮地一笑,說,無論如何,四個兒子,在溪前算是大事業了。老祖鼻子里明顯地哼了一下,問,再說了,你哪有四個兒子?
夢梅一聽就蔫了。他的確生了四個兒子,可是換一種算法就馬上少掉兩個,頭生子鄭仰衡眼下人在溪后,是鄭步瀝的長子——當年溪前溪后的兩個媳婦剛好同時懷孕,兩人又是表姊妹,說好將來無論男女,生下后相互交換。溪前對生兒子沒信心,溪后則向來不擔心缺丁少男,又覺得這是和溪前冰釋前嫌的一個好機會,同意換胎。結果卻十分有趣,溪前偏是兒子,溪后倒是女兒。這位姿娘,名叫乃鏗,眉眼周正,是個美人坯子,卻有一點兒小瑕疵,一眼就能看見,嘴邊有一塊枯葉狀的胎記,淺棕色,很顯眼,斜貼在左臉的顴骨下方。但是,有言在先,不容反悔。好在接下來夢梅夫婦又連續生了兩個兒子,乃清和乃聿。接下來是兩個女兒,乃靜和乃君。接下來一個兒子夭折了。接下來又是一個兒子,乃誠。乃誠不到一歲的時候,哥哥鄭夢龍出事了,阿嬤和阿娘,包括村里人,都建議把這個兒子過繼給鄭夢龍,這樣鄭夢龍的神牌就可以進祖廟了。更重要的是,嫂子望枝是童養媳,半歲來鄭家,望枝的母親是夢梅三個姑姑中的一個,嫁給揭陽的一戶普通人家,家里人一直稱她揭陽姑。揭陽姑和姑父下了南洋,一去竟杳無音訊,揭陽那邊也沒收到片言只語,至今不知死活。望枝和哥哥鄭夢龍也始終沒有圓房,現在哥哥不在世了,望枝是去還是留?當然是一個問題。不過有了這個兒子,望枝就一定會留下來的。
老祖說,就算你有四個兒子。
夢梅不用想,就明白老祖要說什么。
養兒子和養豬不一樣。過了好一會兒,老祖才這么說。
夢梅笑著問,阿嬤,我能做什么?
老祖馬上說,做賊做寇的事你嫑去做,別的都可以。
夢梅說,阿嬤,你這把年紀,我也不想出遠門。
老祖神態立即傲傲的,像個好逞能的小孩,拉長聲音說,你們別擔心,我還可以,虎老雄心在。我打算最少再活十年!
夢梅看看老祖,在想象上百歲的阿嬤會是什么樣子。
不是我不想死,我是不敢死!這句話,老祖已經說了很多年了。
老祖又說,等我死了,每月一份批銀你們就別指望了。幾十年了,分毫不差。每月一百兩銀子,算下來不少了,夠起幾座四點金?
夢梅愣愣地看著老祖,整個人似乎成倍地縮小了,縮回去了,隨著老祖的話,縮回到幾十年前了,縮回到夢梅出生以前了。
坐食山空,萬銀耐你食多久?老祖望向窗外,聲音并不大。
夢梅的意識仍然留在幾十年前。
要過番,就去馬六甲吧,我給溪后寫封信。老祖說。
夢梅沒吱聲,眉毛暗暗抖了一下。
去馬六甲吧,溪后不會不給我一點兒薄面的。老祖語氣堅定。
阿嬤,我不能去馬六甲。夢梅說。
為什么不能去?老祖問。
夢梅說,溪后的人,食蛇還要配虎血,我去不是找死嗎?
老祖大聲說,不要這樣說人家。
夢梅說,再說,是非之地,還是離遠點兒。
老祖說,奴啊,白手起家可以,只是我恐怕等不及啊。
夢梅說,阿嬤,你活一百歲肯定沒問題。
老祖和剛才不同,又有些頹廢了,說,好吧好吧,我盡量給你們活。
夢梅看著老祖說這話的樣子,不由地笑出了聲音。
實際上,夢梅過番,另有原因。
不久前夢梅去店市趕圩,臨回家時在街尾碰見一個賣橄欖的老貨郎,打算買些橄欖。低頭挑橄欖的時候,感覺到老貨郎死盯著自己的額頭,似乎要跳上他的腦門。這位少爺是獨苗吧?老貨郎問。他嚇了一跳,立即回嘴,勿散呾。老貨郎馬上又說,恕我直言,你家祖祖輩輩缺男丁啊。輪不到夢梅說話,老貨郎毫不留情地接著說,就算有一個半個男丁,還常常短命,活不過五十歲。夢梅已經是一身汗,想起了“溪前男丁連續六代活不過五十歲”的傳說,急忙丟掉矜持,問,有什么辦法?老貨郎一時又不說話了。夢梅摸出一個龍銀遞過去。老貨郎并不伸手,說,你這個命,一個龍銀少了。夢梅再摸出一枚雪白的鷹銀,老貨郎把鷹銀和龍銀收好后,再瞅瞅夢梅的額頭,才說,有兩種可能,一是祖墳的后靠有嚴重缺陷,二 是曾祖或祖父遭遇了大兇,兩者必居其一。夢梅老實承認,三十年前,祖父弟兄二人同一天被人縱火燒死。老貨郎說,你看,我沒說錯吧。夢梅的聲音里已經全無棱角,低聲問,請問這位高人,有什么辦法?老貨郎拿腔拿調地說,辦法有,就看你聽不聽了。這時又來了兩個買橄欖的,夢梅退到一邊,只感到天旋地轉,惡心極了,不能不扶住路邊的一棵龍眼樹。等老貨郎終于閑下來,夢梅的聲音已經變得極其虛弱,像扶不起來的井繩,這位高人,還望多多指教。老貨郎用十分干脆的語氣說,唯一的辦法是遠離祖地,否則不是短命就是殘廢。夢梅沒聽懂或者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老貨郎的語氣還是堅定不移:唯一的辦法是遠離祖居之地!夢梅神情呆滯,滿頭虛汗。老貨郎說,信不信由你。夢梅謝過老貨郎后,掉頭就走,連挑好的橄欖都沒拿。老貨郎在后面再三喊叫他都沒聽見。半路上忽然又生出個疑問,我家所有男丁是否都要離開祖地才能逃過厄運?立即回到老地方,橄欖擔已經走了,把整個店市找了個遍也沒找見。
假如過番,去馬六甲還是去實叻、安南或暹羅?這個問題已經令夢梅頭疼好幾天了。之所以一直悶在心里,是不想把算命的事說出口,除了自己,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老祖、父母和老婆都不讓知道。老祖的逼迫來得正是時候,夢梅決定馬上動身,而且不再猶豫,離溪后遠一點兒,就去暹羅。他知道,離開后,家里的姿娘一定會去所有的廟里上香叩頭,直到收到他寄回的平安批為止。不過,臨行前,所有的老爺,他還是親自拜了一遍。他很驚訝,自己一下子變了,變得太徹底了,以前的他,并不是一個熱衷于求神拜佛的人,他一直覺得敬畏之心比煩瑣儀式更重要。但是,如今他完全走向了自己的反面,見了每一個老爺,無論大神小神、山神海神、樹神石神,都會毫不猶豫地跪下去,五體投地,一拜再拜。他覺得,誰都比他本人更有資格支配他,連一只狗都可以,一棵樹都可以,更別說神仙們。在拜媽祖的時候,看見地面上彎彎曲曲的裂紋,都覺得親切極了,傳遞著來自媽祖的疼愛。在家祠里,有人在擦洗“肅靜”和“回避”兩塊牌子,紅底黑字被清水洗過之后露出的鮮艷如新的色澤,讓他一時大感悲傷,恍若看見了無數代祖宗們的音容笑貌,連走路都顯得踉蹌了,至于悲傷從何而來,就實在說不清了。家祠平常兼作墅館,有一幫家族內外的奴仔在里面讀書,他好像是平生第一次聽見瑯瑯讀書聲——兄道友,弟道恭,兄弟睦,孝在中……稚氣極了,好聽極了,讓那些蒼老的字句變成了鳥鳴一樣的天籟之音,其中就有夢梅的幾個兒女的聲音。大的一班在讀書,小的一班在玩耍。祠堂側面的一間庫房里,堆著幾十個棺材,夢梅經過的時候剛好看見小兒子乃誠、乃誠的童養媳月英,和另幾個奴仔在棺材縫里跑出跑進。怕他們看見他,他慌忙躲起來,然后快速離開祠堂。他想起了那些棺材的來歷。十年前,二三十里之外的黃岡出了大事,幾百個據說是孫中山從海外派來的人,發動了武裝起義,血戰一夜,黃岡城被攻陷,城頭飄著沒人認識的旗子,起義軍成立了軍政府,四處貼滿布告,署名是“廣東國民軍大都督孫”“大明都督府孫”。很多人不懂“大明”的意思,有人說,大明,不就是大明嗎?大清前面不就是大明嗎?不過,僅僅兩三天之后,起義軍就被潮州總兵黃金福迅速鎮壓,血流成河,血光彌漫,方圓幾十里都能聞到嗆鼻的血腥味,光黃岡余氏一門就死掉了二三十人。東灶鄉的一個村子因為給起義軍煮過粥,被黃金福炮轟幾個小時,炮聲隆隆,銀溪村被震得雞飛狗叫。黃岡余氏是老祖親親的娘家,老祖偷偷買了幾十個棺材打算捐給娘家,但一直沒辦法運過去,所有的棺材至今還存放在祠堂里。銀溪村也死了十幾個人,他們先前剛剛修完從樟林到潮州的鐵路,竟然搖身一變都成了革命者。當時夢梅還納悶過,為什么沒人動員自己參加革命,也沒人動員父親。他還記得事后父子二人心里的感受十分復雜,有很深的失落感,同時又萬分慶幸。隨后的一兩年村里久久不得寧安,搜捕亂黨的官兵時不時就會突然出現,時光里是重點搜查對象,一是因為他家每月都能收到大額批銀,二是因為家里有人在日本求學。丁未之變的組織者和主要力量,是孫中山從國外(主要是日本)派回來的學生,而起義資金主要來自南洋僑商,偽裝成番批寄回國內。夢梅父子被多次叫去審問,還被吊在房頂上,連續幾天不進米水,甚至受到嚴刑拷打。好在父子二人都是硬骨頭,死不承認鄭夢龍是同盟會會員,也否認自身和亂黨有任何聯系,是亂黨錢筒的可能更是沒有,誰都知道溪前家道中落已經幾十年了,之所以還能收到一些批銀,是溪后子孫出于情義禮遇溪前老人的一點兒碎銀子,只夠一家人勉強維持生計。
隨后,夢梅還特意去了燈山頂上的北帝廟,給那里的玄天大帝上了香磕了頭。玄天大帝俗稱北帝,是象征北方的神仙。都說潮人大部分來自北方和中原,是歷朝歷代被發配到此地的官員們的后裔,北帝信仰被他們一路帶到南邊,寄托了他們對家園和朝廷的不舍和依戀,時間長了,倒也漸漸被大家淡忘了。平時他也沒覺得有必要給北帝上香叩頭,現在竟然有了拜一拜北帝的沖動。他在心里嘲笑自己,還沒挪窩,就已經有了鄉關之思。一轉身,他幾乎覺得,他把整個中原和整個家山都揣進自己心里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體會。不過,這么一大圈轉下來,一進家門,他立即覺得疲憊不堪,渾身酸軟無力,躺在床上睡了整整一下午。
天黑前他又打起精神去了井邊。那口井和南洋有說不清道不明的聯系。井是海的窗戶,井是下南洋的一個秘密通道,這樣的想法他玩味了二十八年。他告訴自己,這次下南洋,應該想辦法找到痟番客當年的幾本文集,還應該想辦法弄清楚兩個阿公到底是怎么死的。要不然,就真的是不肖子孫。以前他只會偶爾想一想這些事情,每次想起來,只是慚愧一下而已?!皻⒏钢?,不共戴天”“餓死事小,失節事大”“有仇不報非君子”,這些話他比誰都清楚,可是,連仇人是誰都不知道,再加上遠隔重洋,時間又過去了幾十年,這個仇報起來實在太難。而且,報仇沒那么簡單,通常還需要付出新的代價,往往是生命的代價。在一個缺少男丁的家庭,哪有多余的生命可以付出?想來想去,結論總是一條,裝糊涂,不知羞恥為何物,打碎牙齒往肚里咽,倒是最省心的。但是,像父親那樣,做一個游手好閑的阿舍,他又做不到。再說那也是父親的本事,他打死也弄不清一種茶來自什么海拔、有什么樣的山韻?;蛘哒f,家里已經有一個大名鼎鼎的阿舍了,他沒機會做另一個了。阿舍,舍的音發飄一些,就不再只是少爺的意思,而是紈绔子弟的意思。阿女,阿舍,當面叫阿女,背后叫阿舍,時間長了,阿女有了阿舍的味道,阿舍有了阿女的味道。有那么幾次,夢梅也曾被村里人稱作阿舍,其中一次夢梅甚至跟人家動了拳頭,打破了那人的鼻子。村里人后來看他時目光里甚至多了些敬意。這也算是夢梅決意出門遠行的一個隱秘理由。那一拳頭,把別人打出了鼻血,順便把自己也給打醒了。
總之,夢梅這次真的要過番了,重要的是,并非從井里出去,而是和所有番客一樣大大方方從韓江出去,再從汕頭進入大海。更重要的是,不是一個人過番,而是兩個人,他和他的童年——鄭夢梅和童年阿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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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繼明:北京師范大學珠海分校藝術與傳播學院教授,廣東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說《北京和尚》《灰漢》《陳萬水名單》《母親在世時》《空蕩蕩的正午》《蝴蝶》等,長篇小說《一人一個天堂》《墮落詩》《七步鎮》等。曾獲小說選刊獎、中篇小說選刊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獎、十月文學獎、華語傳媒盛典年度小說家獎。部分作品被改編為影視劇或被翻譯為俄語、英語、西班牙語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