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0年第12期|陳各:純粹愛情批判
一
大約上午十一點,鄭南嫣在一家青年旅舍的房間中醒來。房間里還有其他三張床位,兩張是空的,剩下一張,一對男女擠在里面。天氣還很熱,蓋不住被子,他們穿著白色的內褲,露出四條交纏的腿。昨晚,在陽臺上和鄭南嫣聊天的就是他們。最開始,是一個印度人邀請鄭南嫣過去的。那會兒已經過了十二點,鄭南嫣盤著腿,坐在前臺旁邊的沙發上看韓國綜藝,抬頭發現一個棕色皮膚的年輕人等著和她說話。他說:“來柏林看電視,是不是太浪費了?”他懷里抱著柏林人最愛的瑪黛茶,腦袋一歪,“來吧?!彼麄円黄鸬搅藰巧系幕顒邮?。三五組人圍在吧臺周圍聊天,其中最活躍的是一個以俄羅斯美人為中心的群體,人數也是最多的。印度人尋到一個空隙,把鄭南嫣介紹了進去。美人大約二十歲,坐在高高的吧臺椅上,用濃重的俄式英語介紹她明天的計劃,男士們紛紛建言獻策。過了一會兒,鄭南嫣喝完杯里的飲料,退出去,走到陽臺。一對男女面向著她,背靠在陽臺的石護欄上抽煙。鄭南嫣感到有些孤單,不管怎么說,張建的各方面都很不錯,方臉、白皮、濃眉細眼,戴一副無框眼鏡,甚至還有一個酒窩。二○一七年,自國內德文系畢業,鄭南嫣就申請到柏林學戲劇。半年之后,她的男朋友張建也順利通過申請,過來研究古典哲學。不到兩年的時間,張建翻譯了三本導師的書,成了老康德們眼中的金蘋果。畢業之際,鄭南嫣申請繼續讀戲劇博士。張建則認為她應該申請東亞國際關系研究,更實際一些;不過他們結婚,她也可以作為配偶留下來。
七月末,張建的導師羅森伯格應邀到中國開研討會,自然把張建一起帶去了。鄭南嫣拒絕隨行,盡管她在柏林無事可做。張建離開的那個下午,鄭南嫣在“愛彼迎”預訂了一間布拉格的民宿。她帶著一腔的火氣,把衣柜里的衣服連著衣掛扔進行李箱,就像電影里常有的場景,提起七零八落的行李,摔門而去?!拔遗淠銒尩呐?!”當晚就住進了一家青年旅舍……
房間里沒有衛生間,南嫣得出去洗漱,回來的時候,那兩人還沒醒。她收到布拉格民宿老板發來的信息,問她去火車站了沒有。她回說沒有。老板說十二點他會經過柏林,讓她把定位發給他,他可以載她過去。這實在是再好不過了!南嫣火速收整了行李、辦理退房手續,并到附近的銀行兌換了一些捷克克朗。
這家青年旅舍位于一個十字路口,馬路對面還有一家超市,所以人來人往。民宿老板說他到了,南嫣舉目向四周張望,那個正向她走來的男人可能就是——他穿著一件酒紅色的襯衫,排骨身材,臉上留著一圈薄薄的絡腮胡,戴一副褐色的蛤蟆鏡——真是他嗎?
“南希!”他向南嫣伸出手握手。
還真是。
根據“愛彼迎”的信息,他叫丹尼·索爾,捷克人,現居布拉格,三十一歲。他的車停在超市后面的停車場,南嫣同他一起過去。
一輛黑色的SUV。后座橫著一根晾衣竿,掛著幾套西服,座位上丟著T恤和襯衫,還有一只睡袋、一副羽毛球拍,地上放著一個保溫箱。一包打開的兒童軟糖——包裝袋上是一群快樂的藍精靈——放在駕駛座和副駕駛座中間的凹槽里。丹尼說,想吃的話,自己拿。
車子開得飛快,以至于等南嫣反應過來,他們已經開到柏林墻了。要知道,市區里的柏林墻早就拆完了(除了極少部分像紀念碑一樣立在地鐵口的),剩下用來做旅游景點的都是在很郊區的位置。一支中國旅行團,戴著齊刷刷的紅色鴨舌帽,聽著耳機里導游的講解,就像排隊安檢,沿著柏林墻緩緩前進。里面一個中年男人,表情嚴肅,兩手背在身后,眼睛往馬路上一盯,仿佛穿透車窗死死盯住了南嫣——這很可能不是真的,車速既然很快,不可能看到細節,這場景大概有百分之八十五的虛構成分。南嫣憑一時腦熱做出的決定,總以為會有一些事情阻礙她的計劃,然而一切都只比計劃中的更加順利,于是她的潛意識生成了一個畫面,給她一點兒警告。只能這么解釋了。她還看到在勃列日涅夫和昂納克的“兄弟之吻”前,等待拍照上傳社交網絡的人排著長長的隊伍。這些其實是她第一次來柏林墻時留下的記憶。
車子上了高架,進入城外的高速公路之后,開得更快了。道路上方的巨大路牌指示著布拉格的方向,與此同時,張建乘坐的航班也在浦東國際機場落地了。張建向國內的父母報了平安,然后給南嫣打電話。電話打得很簡短,張建說他到了,南嫣說好的。末了,南嫣沒頭沒尾地補了一句,她晚上準備和朋友去看電影。丹尼不懂中文,卻放慢了點兒車速,好像這樣就能聽懂幾分似的。然而南嫣很快就結束了通話,他一個字也沒撈著,他想說一句笑話,他的客人卻顯得有些悶悶的。一段平穩而乏味的行駛之后,他問南嫣:“你抽煙嗎?”
“不抽?!?/p>
“那你不介意我抽吧?”
其實,他的手已經伸向中控臺了。
他從儲物格里拿出一只皺巴巴的白色塑料袋,解開放在腿上,從里面拿出一個濾嘴,放到嘴里叼住,再從一個火柴盒大小的盒子里,像抽卷紙那樣抽出一張半透明的卷煙紙。這時,他抬頭看了一眼路況,說:“幫我抓一下方向盤?!?/p>
他的手就松開了。
兩只手協作打開一只小袋子,里面裝的是煙草——也可能更糟。
南嫣立即把手伸過去,抓住方向盤。
“很好。別動?!钡つ嵝α艘恍?,繼續卷煙,然后把煙橫著舉到嘴前,舔濕卷煙紙的邊緣,右手大拇指從左向右一滑,封口,一支煙就卷好了。
他把煙放進嘴里點燃,開了一點兒窗,右手輕輕頂開南嫣的手,放回到方向盤上,說:“我一直很想去亞洲,他們說日本和歐洲差不多?!?/p>
“差不多有什么意思,”南嫣說,“要去就應該去一些‘差很多’的地方,最好是那些讓你不舒服、讓你震驚、讓你惡心難受的地方,那才算是去過?!?/p>
南嫣的語氣帶著火藥味,因為她討厭到亞洲旅游的歐洲人,尤其是她的同齡人。她有一個同學朱利安,來自維也納,一整個學期都在馬來西亞摘香蕉,把自己曬脫了一層皮?;貋淼臅r候,頭發干枯,衣衫襤褸,像一個流浪漢。然而沒多久,他的皮膚就白回來了,金發發光,綠眼珠迷人。一個周末,他請南嫣去柏林音樂廳聽李斯特的作品專場。他們坐在正中的位置,左邊的老爺爺穿著西裝,右邊的老奶奶穿著銀色長裙,脖子上掛著珍珠項鏈。鄭南嫣在演奏中強迫自己睡著,她蹺著二郎腿,手臂交叉在胸前,就像睡在一輛長途大巴的座位上,被朱利安不厭其煩地推醒。演出結束,指揮家在觀眾的掌聲中一遍又一遍返場,南嫣卻發出滑稽的笑聲。散場之后,朱利安一言不發,直到他們走到音樂廳外的廣場,他才生氣地說:“Warum hast du das getan?①”
朱利安是她見過最善良可愛正直的人。然而那天,她就是寧愿變成一頭沒教養的豬,也不愿意學別人那樣鼓掌。她不希望朱利安把她視為他們的人。尤其是他。
“那你為什么來歐洲?”丹尼挑釁地問,“這里能有什么讓你惡心?”
“吃的?!?/p>
南嫣答得很快。
丹尼大笑起來:“那捷克絕對不會讓你失望?!?/p>
他接著問:“為什么你說英文會有點兒德國口音?”南嫣說她的第一外語是德語,而且已經在柏林生活了兩年?!半y怪,那也許我們早就見過?!蹦湘虇枮槭裁?,丹尼說他常常來柏林,他的工作是向柏林、布拉格、華沙三個城市的醫院推銷醫療設備。南嫣問:“那你做民宿多久了?”丹尼說:“兩年?!钡皇钦J真在做,布拉格的房子是他和他的前妻一起買的,前妻離開后,他偶爾會把她的房間掛到“愛彼迎”上?!安贿^上一次可能都是三四個月前了。我不喜歡陌生人問我‘工作是什么’‘為什么做民宿’‘有沒有遇見過難忘的客人’這一類的傻問題?!?/p>
“那你遇見過嗎?”
“你還沒忘?!?/p>
“我不喜歡陌生人記住我?!?/p>
兩小時之后,他們跨越德國和捷克的邊境,丹尼按響喇叭,喊叫道:“歡迎來到波希米亞!”他們穿越一個鎮子,開進一座小城。南嫣問:“這不是布拉格吧?”丹尼笑道:“不是,這是特普利采,我們在這兒吃點兒東西。你還沒餓嗎?”南嫣按下車窗,探出頭,打量著這座不期而至的小城。
明亮的陽光下,植物蔥蘢,街道上人很少,但是車子比剛才公路上的多。外環有一排無人居住的巴洛克式大別墅,像劇院,院前長著高高的雜草,外面圍著鐵柵欄。丹尼說,這些原來是溫泉別墅,后來因為種種歷史原因,大都變成無主的了。
“你知道一些我們的歷史嗎?”
“呃,一點點?!?/p>
市區里的現代感要強一些,有工地、紅綠燈、斑馬線。但它的建筑還是矮矮的,大概只有三四層高,緊緊臨著街道。墻體的顏色都是淡淡的,白色的、鵝黃的、薄荷綠的,房頂是棕紅色的瓦片。
丹尼的車停在一個下坡道上,坡道的盡頭,有一個黑色的紀念雕塑之類的東西,造型像一個噴泉?!白叩侥莾?,你就會看到那座教堂了?!?/p>
教堂整個都是白色的,墻面上刻著非常精細的花紋,高高的鐘樓尖頂圍著八根立柱,像戴著一頂王冠。丹尼說,現在是東正教在用它。
但他們不是來旅游的,丹尼并沒有把南嫣帶進去看一看的想法,而是把她帶到了教堂反方向的小路。他們走進一間圍著白墻、開著木門的院子,院子里有很多綠植、三五個客人,屋門邊放著一個報刊架。他們走進屋里——是一間裝修成地窖風格的咖啡館。外面太陽那么亮,里面卻給人一種在晚上的感覺。一個高個子的紅發女人驚呼道:“丹尼!”一邊從柜臺里面走出來,和丹尼擁抱。他們說的是捷克語,南嫣聽不懂,但能看出他們的喜悅與親密。丹尼背對著南嫣,被他擋住的紅發女人大概經過丹尼的介紹,斜出身子,往南嫣這邊一看,含笑著點頭。他們又交談了幾分鐘,丹尼才拿著他摘下來的墨鏡轉身回來,坐下說:“她是我朋友的妻子。我朋友去西班牙了?!?/p>
這是鄭南嫣第一次看見丹尼·索爾的真實容貌。他的眼睛很大,偏圓(當然,很多歐洲人都這樣),但之前戴著墨鏡,臉上又有胡須,一張臉只露出一個鼻子和額頭,而現在就像是一間忽然打開窗的屋子。像是另外一個人。
“你想坐到外面去嗎?”丹尼問,“我看還有一個位置?!?/p>
他們換到院子里,坐在靠窗臺的位置。陽光、溫度、風,一切都剛剛好。丹尼說:“這是我長大的地方?!?/p>
“這里?”南嫣以為他說這個院子。
“特普利采?!?/p>
那么早在丹尼介紹那些溫泉別墅的時候,南嫣就有所察覺了。他那時說了一句“我小時候的夢想就是買下一幢這種別墅……”南嫣以為自己聽錯了,現在看來是沒錯的。
“那你父母住在這兒嗎?”南嫣問。
“我媽媽和外婆在。我十歲的時候,我爸媽分開了?!?/p>
“你要去看一下她們嗎?”
“你想一起去嗎?”
準確地說,南嫣沒有拒絕,只是感到有些突然。
丹尼笑道:“沒關系,你可以在這里等我?!?/p>
吃完飯,丹尼把南嫣留在這里,他戴回他的墨鏡,說大約兩個小時回來。紅發女人收完桌上的餐具,送來一塊蛋糕。她們禮貌地微笑著,都覺得應該聊點兒什么,紅發女人便問起秦始皇和大熊貓,南嫣說起二○○八年的北京奧運一個捷克運動員拿到了首金?!芭邮讱獠綐??!薄芭?,是嗎?”……南嫣記得女人轉身進屋的背影,是一件耀眼的紅色連衣裙。所以她究竟是紅頭發,還是紅裙子?
二
丹尼從門口走進來時,南嫣還沒吃完那塊蛋糕?!斑@么快嗎?”南嫣有些驚訝。丹尼聳了聳肩說:“她們不在,我也不知道她們去哪兒了?!钡つ岬哪抗廪D移到南嫣的斜上方,紅發女人站在那里,扶著門框。她用捷克語問了同樣的問題,丹尼和她解釋了一會兒,最終也是聳聳肩,苦笑了下。
南嫣問:“現在怎么辦呢?”
“我們可以走,不用擔心?!钡つ峥戳艘谎勰湘痰牡案?,“等你吃完,我們就走,我明天再自己回來?!?/p>
“從這里去布拉格要多久?”
“一個小時?差不多?!?/p>
“我們可以晚點兒去?!?/p>
丹尼很驚喜,甚至拿下了墨鏡:“你確定嗎?”南嫣說:“本來我坐火車,也是晚上的車次?!钡つ峤忉屨f:“她們可能是去做衣服了,這個時候她們會找裁縫做幾件秋天的衣服,但她們晚飯肯定回來。天黑之后,她們不會在外面?!蹦湘陶f:“沒事,你見過她們,我們再走?!?/p>
丹尼拉開南嫣對面的椅子坐下,很開心,像給孩子發獎勵那樣問南嫣:“你想去哪兒玩?”就好像南嫣說個“月亮”,他也會馬上抓起車鑰匙帶南嫣過去,先在車里查好此時日、地、月的位置關系,再決定往哪兒開——丹尼很快意識到自己問得很蠢。他忽然瞥到什么,伸手從報刊架上抽出一本雜志,看了一眼,推到南嫣面前,問道:“你聽說過捷克的木偶劇嗎?”雜志封面是楊·史云梅耶。
鄭南嫣看過一些史云梅耶的電影,但那其實是木偶動畫,嚴格來說不算木偶劇??梢韵胂?,她第一次進木偶劇院觀看一場現場的木偶表演時有多么新奇。
他們去的是一家兒童木偶劇院,隨機選了一出《小毛驢伊薩克》的童話劇,是本地一對木偶劇藝人夫妻的原創作品。他們坐在第一排,那個木偶,完全不是南嫣想象中的那樣小小的,而是和真人一樣高。而且沒有舞臺,就在平地上表演。伊薩克的主人是一個農民,一字眉,戴著一頂毛線帽。藝人在幕布背后操作,比如推一推肘關節的木棒,木偶的手就會往前伸,忽然伸到南嫣的面前來?!澳愫冒?,小姐!”木偶說出一句英文。劇場里的孩子和他們的父母都頗興奮地朝南嫣這邊看過來。木偶說:“請問您見過我的伊薩克嗎?”南嫣一邊想一邊說:“它好像去湖邊了,是湖邊吧?”她望向丹尼,丹尼點點頭。木偶彎下身子,壓低了聲音說:“小姐,劇本上可是要求您說‘我不知道’的呀!”大家都哄笑起來。木偶轉向丹尼說:“先生,快告訴這位小姐我們捷克語的‘我不知道’怎么說?!钡つ岜阆蚰湘陶f了一句捷克語,木偶生氣地喊道:“讓你說‘我不知道’,誰讓你說‘我愛你’了!”全場又一次大笑起來,丹尼和南嫣也笑著鼓掌。
散場的時候,幾個劇廳相繼開門,像是小學放學,孩子們奔來跑去,認識的相互打鬧,家長抓住這個,又溜掉另一個,吵翻了天。丹尼和南嫣小心地穿過,兩手隨時準備扶住哪個要跌倒的孩子。他們把歡樂的氣氛一直帶回到車里,丹尼拿起那包藍精靈軟糖,遞到南嫣面前。南嫣抓了一顆,咬進嘴里,爆出酸甜的果漿。
那時不到六點,天還亮著。丹尼駕駛著車子,七彎八拐,開上一個山坡。歐洲有一點不好,就是城市和郊區的差別很小,山坡上的房子都很城市化,花圃里種著玫瑰。南嫣不知道已經開到了山上,直到前方的路越來越窄,車子幾乎占據了整個車道,南嫣才覺得有些奇怪。一根粗壯的帶著樹皮的原木擋住了前進的道路。丹尼也不倒車,或者做點兒什么,直接停在了那根原木前,熄火,下車。南嫣懵懵懂懂地跟下車,眼前是一片草坪,再前面竟是天空。她繼續往前走,漸漸看到天空下的城市。這是一個看日落的地方。
丹尼從后座的保溫箱里拿出兩瓶冰啤酒,用起子起開瓶蓋,遞給南嫣一瓶。他先咕咚咕咚飲了一大口,感到神清氣爽。南嫣也喝了兩口。他們走到草地的邊緣眺望著,丹尼說:“你到布拉格是對的,柏林在戰爭中被炸成了廢墟,一切都是重建的,所以你看它是很新的。布拉格是老的?!蹦湘探器锏貑枺骸澳阆矚g老的嗎?”丹尼笑道:“這看情況?!?/p>
“你真的叫‘南?!瘑??”
“是啊?!?/p>
“可是你們漢語不是不用字母的嗎?”
“這是我的英文名字?!?/p>
“那你的中文名字是什么?”
“你要我用中文說嗎?”
“還可以用別的語言說嗎?”
“鄭南嫣。鄭是我的姓,就像你的索爾。南嫣是我的名,就像丹尼?!?/p>
“南燕?”
“南嫣?!?/p>
“南炎?!?/p>
“南——伊安——”
“南伊安——”
“差不多?!?/p>
“那你為什么告訴我你叫‘南?!??”
“對你來說有什么分別嗎?”
“這就好像我是約翰,但是我告訴你我叫彼得,對你來說沒有分別嗎?”
“我又不知道你是約翰,你說叫彼得就叫彼得咯?!?/p>
“可是我現在知道了?!?/p>
“你又念不來?!?/p>
“南伊安?!?/p>
然而盡最大的努力,他也只能模仿出一個聲音,I-A-N,就像最初學德語的時候,她在“Ich bin②”旁邊標注的“衣西賓”。她不喜歡外國人叫她的中文名,因為他們永遠也叫不出里面姹紫嫣紅開遍的圖景??墒窃趺锤麄兘忉屇??姹紫嫣紅,非常紫,非常紅,有很多花?
“我很想知道每次你忽然不說話的時候都在想什么,”丹尼抬起手,兩指指尖指著南嫣的眼睛,“我可以看到你在想??赡苊看蔚阶詈竽愣枷耄核懔?,這次算了……”忽然,丹尼揮手在南嫣眼前一晃,喊道,“停下!你又在這么做了!”南嫣不禁一笑。
鄭南嫣對日升月落沒有偏好。她知道有很多人會專門到山頂、海邊、沙漠、草原看這些,她最多在陽臺、客廳、街道、橋頭不小心看到?;蛟S是小時候《小哥白尼》看多了,她對太陽的想象是在雙頁全黑的背景下,位于八顆行星軌道中心的巨大的燃燒球體。地球那么小。然而在地球上,我們卻看見太陽那么小,就像一張圓形的金色紙片,原本貼在天上的,忽然掉下去了,然后天就變成了淡淡的紫色。
丹尼倒了一段下坡的車,才有一個地方能把車頭轉回來。歐洲的夏天是這樣的,白天很長,直到日落的前一刻,你都覺得是白天,并且將無限延長,然后忽然天就黑了。舉一個不恰當的比喻,張愛玲說,近三十歲的女人往往有著反常的嬌嫩,一轉眼就憔悴了。歐洲的天就是這樣,一轉眼就烏漆麻黑。車子開到山腳的時候,他們像在深夜出沒。
他們并沒有離開那片區域,而是繞山轉了三分之一圈,又開上另外一個小山。不過很快,就開到一扇鐵門前。丹尼下車,手伸進鐵門的縫隙里,打開里面的插銷,然后把兩扇鐵門推開,又回來把車開進去。一個長著雜草的場地,左右扔著一些木箱、輪胎之類的雜物,前方是一幢兩層高的房子,沒有燈光。丹尼停下車,說他先去看一看。南嫣坐在車里,看著他走向房子,敲門。一會兒,樓上的窗戶先亮了起來,再過一會兒,樓下的門開了,透出屋子里的光。丹尼在門口和他媽媽也可能是他外婆說話,南嫣只能看到他們的剪影。沒多久,門關了,丹尼轉身回來,走向南嫣這邊的車窗。樓上的燈也熄了。南嫣按下車窗抬頭看著他,丹尼雙手撐在車門上說:“她們今天去泡溫泉了?!比缓笕滩蛔〉皖^笑道,“然后已經睡了?!?/p>
這一回,他們步行下山。丹尼雙手插在褲袋里,南嫣從行李箱里拿出了一件輕夾克,套在外面。他們走在路燈照射下的樹影里,一會兒明,一會兒暗。南嫣說:“在中國,像我這個年紀的人很小就知道布拉格,你知道為什么嗎?”“為什么?”“我們小時候有一首很流行的歌,叫《布拉格廣場》?!蹦湘毯鋈徽咀?,看著丹尼:“噫,我可以放給你聽——等一下!”她從口袋里掏出手機,兩個大拇指快速地敲擊,打開音樂軟件里的《布拉格廣場》。他們一邊聽著歌,一邊靜靜往下走。丹尼聽得很認真(像是在聽聽力題),南嫣卻忽然感到了荒唐,她按下了暫停鍵,收起手機,難為情地說:“就是這首?!钡つ嵛⑽⒁恍?。
他們穿過馬路,走進一家餐館吃飯。丹尼說:“真對不起,打亂了你的旅行計劃,你可以在布拉格多住一天?!蹦湘陶f:“我本來也沒有計劃?!钡つ岜WC他們明天中午一定會在“布拉格廣場”吃飯。
十點左右,他們按原路返回,丹尼用他媽媽給他的鑰匙開門。南嫣雙手提著行李箱,不讓輪子碰到地面而發出響聲,丹尼回頭說:“沒事,她們睡樓上,聽不見?!钡つ釒е湘檀┻^客廳,走進一間臥室。這是一間青少年的臥室,上下鋪,但明顯很久沒有人住了,非常整潔。丹尼說:“我去拿枕頭被子?!蹦湘滩桓逸p舉妄動,站在原地小心地環視著。最顯眼的是墻上一張吉姆·莫里森的經典海報,南嫣青春期的時候也曾一度迷戀過他。書柜里擺滿了書,中間位置有一個長方形的魚缸,里面游著小金魚。一會兒,丹尼抱著被子回來給南嫣鋪床,然后在書柜前的空地展開他的睡袋。南嫣洗完澡,鉆進被窩,被子里飄出洗衣粉的花香。丹尼也去洗澡,不一會兒,房子那頭傳來沙沙的水聲。丹尼回來的時候,看到南嫣的眼睛睜著,輕聲笑道:“我關燈了?!蹦湘陶UQ?。燈黑之后,魚缸里的燈管透出幽幽的藍光,南嫣看到丹尼幽藍的身影鉆進睡袋里。
他就不可能是個壞人嗎?說實話,那時,鄭南嫣已經徹底沉迷在這段歷險里了。她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順水漂流的嬰兒,已經漂了很久,一路上經過高山,經過平原,這時忽然??吭诎读?,雖然是在一個完全未知的地方,她也安然地睡了。
三
南嫣睜開眼,看到上鋪的床板,以為自己還在青年旅舍。等看到地板、地板上的空睡袋、書柜、海報,南嫣才正式醒來,立即看了眼表。還好,才九點。房門關著,門外傳來聊天的聲音。南嫣掀開被子下床,到門口鎖上門,快速地換好衣服出去??蛷d里坐著兩個老太太,丹尼換了一件白色的短袖,很清爽,站在餐廳和客廳之間的臺階上端著盤子一邊吃三明治,一邊和老太太聊天。因為位置的關系,丹尼先看到了南嫣,向她問好。接著,從兩個老人的視角中,一個亞洲女孩從墻壁后面走出來,靦腆地向她們打招呼。兩位老太太看個不停,喜歡得不得了。南嫣望向丹尼求助,丹尼笑嘻嘻地走下臺階,擋住她們的視線,好讓南嫣去衛生間洗漱。
之后,丹尼和他媽媽、外婆在客廳里喝茶,南嫣待在房間里。張建給她發了不少信息,還有幾張研討會的學者合影。南嫣選了一張表情發過去,沒想到張建那邊立即撥來了語音通話。他們聊了有一會兒,張建問她電影好看嗎,今天準備做什么,南嫣問他時差倒得怎么樣,吃生煎包了沒。十一點左右,丹尼敲門,喊南嫣出發。
他們坐上車,兩位老太太還站在家門口遙望著送行。
他們是從北邊進入布拉格的,然后一直行駛在伏爾塔瓦河的西岸。丹尼的公寓大樓是一個“口”字形的建筑。他們拿好行李走進大門,里面是一個高高的門洞,靠墻停著一輛廢棄的自行車。不同的單元樓有各自的小鐵門,都朝向中間的庭院。丹尼開門的時候,南嫣注意到這個鐵門上安有一個門鈴對講機,每一層的小紙片上都寫著住戶的名字,最上面一行是:丹尼·索爾。
原來他真的叫丹尼·索爾。
樓里有一個迷你電梯,只能載一個人,如果兩個人進去的話,就得人貼人,不過南嫣和她的行李箱在里面剛剛好。
丹尼住在頂層的閣樓,那一層只有丹尼一戶。進門首先看到一截短墻,墻上掛著一幅油畫,下面是一個五斗柜。他們稍微往右邊走一點兒,就能看到墻后面一個集客廳、餐廳、廚房為一體的寬闊空間。因為是閣樓,所以天花板是不規則的,大致往一個方向傾斜,六扇窗戶開在上面,對著天空。這時,一張背對著他們的沙發上突然冒出一只貓,嚇了南嫣一跳。那貓從沙發的扶手上跳到地面,圍著丹尼的腳轉。丹尼說,她叫瓦倫丁。在英語里,“瓦倫丁”是情人節的意思。南嫣忽然反應過來白墻上那些長短不一的壁架是供瓦倫丁攀爬的。
丹尼把南嫣帶到她的房間,天花板也是斜的,往另一個方向斜。房間里有一張床、一張沙發、一個白色的茶幾,還有幾盆植物。瓦倫丁一直跟著他們。南嫣放下行李后,丹尼帶南嫣繼續參觀,介紹衛生間、燈、洗衣房在哪里,以及冷熱水的方向、洗衣機和烘干機怎么用。
應丹尼昨晚之約,他們來到布拉格廣場附近的一家餐館吃午飯。傳統捷克風味。南嫣向服務生追加了一杯啤酒。丹尼頗感意外,問南嫣:“你喜歡喝啤酒?”他分明記得在山上那會兒南嫣喝得并不積極。南嫣大概忘了,說在大學的時候,她每周都會去學校邊上的一家酒吧買一杯印度淡色艾爾啤酒,作為一周辛苦學習的犒賞。她不愛結伴,因為她不想聊天,就像有些人喜歡喝可樂,她單純喜歡喝點兒啤酒。如果電視上在放比賽,她會喝得慢一些。她記得有一次,一個男的走過來坐到她旁邊的位子,和她一起看了三四分鐘,然后湊向她說:“那是梅西?!?/p>
丹尼哈哈大笑,舉手招剛才的服務生過來,和他用捷克語說了一串話。服務生走后,南嫣問什么事。丹尼說:“等會兒你就知道了?!辈欢嗑?,服務生擎著一個長條形的木托盤過來,斜放在餐桌中央,那托盤上擺著兩排一共十二個杯子,杯子里是不同顏色的啤酒。丹尼手心朝上掃過這些杯子,笑道:“生日快樂?!蹦湘滩唤偷匾恍Γ骸澳阏埧蛦??”丹尼點點頭,他把其中一杯放到南嫣面前,自己挑出顏色相同的另一杯舉起。南嫣低頭一笑,拿起杯子與丹尼的哐當一碰。他們像簽了協議一樣,一句話也沒說,一杯一杯慢慢對飲而盡。
南嫣沒有告訴丹尼的是,她還在那家酒吧遇見了張建。他當時在和一個德國教授聊天,正襟危坐,像在進行一場德語水平測試。這就是張建給人的一貫印象,認真、嚴肅、客觀。他會在逛超市的時候忽然說出“規訓”“形態”這一類的詞。有一次張建在做讀書筆記,南嫣拿起他面前的《純粹理性批判》看了幾頁,問他:“你真喜歡這個嗎?”張建說:“不喜歡也可以研究?!?/p>
不過,張建的德語確實足夠好,這也是最初引起南嫣注意的原因。他們的眼神相會了幾次。第二天,他們又在校園里非常巧合地相遇了。張建后來說,他和南嫣的相識方式早已預示他們之后會在一起。這里面如果非要說有什么漏洞的話,可能就是自從他們在一起后,張建就不允許南嫣獨自去喝酒了。
歐洲的啤酒很新鮮,南嫣喝得很痛快。
就這樣,南嫣度過了幾天無憂無慮的日子。她先把布拉格最著名的景點轉了一遍,查理大橋、泰恩教堂、圣尼古拉斯教堂、城堡、老市政廳……丹尼一般都在公寓附近的一家咖啡館辦公。一個中午,南嫣經過那家咖啡館,出于好奇往玻璃窗里面張望,丹尼正巧看見了她,揮手招她進去。那是一個小咖啡館,一眼就能望穿,有一面墻上畫著葛飾北齋的《神奈川沖浪里》。南嫣看出丹尼想去日本旅游的想法是從哪兒來的了。丹尼問南嫣怎么回來了,南嫣說她想回來睡個午覺??Х瑞^的老板是個留著大胡子的男人,胖胖的,主動過來和南嫣握手,認真地用日語說:“初次見面,請多指教?!蹦湘陶f她是中國人。老板哈哈一笑,重新上下搖晃南嫣的手說:“你好。謝謝?!蹦翘?,丹尼提早結束了工作,陪南嫣去逛了穆夏美術館。這是他們在布拉格為數不多的白天在一起的經歷。一般情況下,他們都只到晚上才會碰面。他們會在客廳看個電影,聊聊天,或各做各的事。
丹尼給了南嫣家里的鑰匙,一天晚上南嫣回來,在門外就聽到屋里的說話聲。屋里的人也聽到了開門聲,一起抬起頭,迎接南嫣的到來。南嫣走進客廳,看到丹尼,還有一對年輕男女。男生穿著Polo衫、休閑褲,在這個環境中稍稍顯得有些正式。女生一頭柔順的栗色直發,在脖子處扎著馬尾,瓦倫丁躺在她的懷里。丹尼從沙發上拿了一個蒲團放到他旁邊,拉南嫣坐下。他們都坐在地上。中間的茶幾上散落著丹尼在車里卷煙時用的那一套材料。他們大概每人都剛抽過幾支,一個空礦泉水瓶的底部泡著不少煙頭。丹尼依次介紹道:“南伊安,盧卡斯,米拉?!蹦湘陶f:“叫我南希吧?!?/p>
米拉就是丹尼的前妻,也就是這間閣樓曾經的女主人,南嫣現在就住在她的房間里。她和丹尼同居了四年,結婚一年,兩年前離婚,也是從那時起丹尼開始做民宿。盧卡斯是米拉現在的丈夫,丹尼不在布拉格的時候,盧卡斯會陪米拉過來給瓦倫丁喂食,后來漸漸地連平時也過來走動了。
起初,他們的話題都在南嫣身上。米拉問南嫣已經玩過了哪里,南嫣便按順序數了一遍。盧卡斯說:“布拉格現在商業化太嚴重了,只比威尼斯好一點點?!钡つ嵴f:“南伊安在柏林學戲劇?!泵桌@奇地問:“你是演員?”南嫣連忙說:“不是,我學理論?!泵桌f:“是劇作家嗎?”盧卡斯說:“應該是給報紙寫評論的那種吧,是嗎?”南嫣說:“也不完全是,但偶爾會寫?!泵桌瓪J佩地點點頭。盧卡斯說丹尼應該帶南嫣去布拉格劇院看一次木偶劇版的《唐·璜》?!澳銜矚g的,說不定你還能寫篇文章?!?/p>
丹尼站起來說:“大家再喝點兒什么?”米拉說:“不喝了吧,盧卡斯還要開車?!钡つ嵴f:“冰箱里有蘇打水,喝點兒蘇打水吧?!泵桌虮R卡斯,看他的意思,盧卡斯問:“有檸檬嗎?”“有的?!薄氨鶋K呢?”“也有的?!?/p>
丹尼走向廚房,瓦倫丁從米拉的懷里站起來,跟著丹尼去廚房。盧卡斯微笑地看著米拉,手心朝上放在膝頭,米拉把手合上去,兩人湊近親了一下。
過了一會兒,丹尼給大家端來加了冰塊和檸檬片的蘇打水,瓦倫丁沒跟回來,留在攀爬架上玩。丹尼坐下后,問起瓦倫丁的三個寶寶。米拉說都很好,不過她和盧卡斯打算送走兩只,留下一只養?!氨R卡斯還想養只阿拉斯加?!?/p>
“我們看中了一套排屋,”盧卡斯說,“有三層,但不是很大。有個花園?!?/p>
米拉說:“我本來覺得公寓也是可以的,但盧卡斯說要為孩子考慮,每個孩子都應該有一個自己的空間。我想想他說的也對?!?/p>
丹尼有些愕然:“你們準備要孩子嗎?”
米拉說:“對?!?/p>
盧卡斯說:“我們現在已經不用套了?!?/p>
丹尼舉起雙手說:“嘿!這我可以推導出來?!彼麄兌夹ζ饋?。
米拉問盧卡斯:“我們上周去的是不是就是一家中國餐館,吃了‘春卷’,你記得嗎?”盧卡斯說:“那是越南餐館?!?/p>
大家都安靜了一會兒,喝口蘇打水或站起來活動活動。米拉走到墻角,哄瓦倫丁下來,像抱一個嬰兒似的讓瓦倫丁趴在她的肩膀上,和她說話。
盧卡斯的雙腿在茶幾底下伸展著,兩只手臂撐在身后,他看了一會兒米拉,像是開玩笑又像是認真地對丹尼說:“你為什么不把瓦倫丁送給米拉呢?這樣她就沒有理由過來了?!?/p>
丹尼臉上露出強擠出的、受到屈辱的笑。
盧卡斯捏起拳頭,輕擊了一下丹尼的肩頭,笑道:“這是個幽默!”
米拉和盧卡斯走后,南嫣幫忙收拾茶幾,做點兒小事。丹尼在廚房洗杯子。南嫣看著他的背影,有她的思考:盧卡斯的玩笑雖然粗魯,惹人討厭,卻給她提了重要一醒——米拉的離開給丹尼的生活留下了一個巨大的空洞。她空出的房間就是這一空洞最具體的形象。
“愛彼迎”是一個主客雙向選擇的住宿平臺,客人發出住宿請求后,主人可以根據客人的信息,比如性別、信用、別人的評價,來決定是否同意。像布拉格這種世界級的旅游城市,每一個開放申請的“愛彼迎”房東每天不知道會接收到多少客人的信息,恐怕五六十都不止,然而丹尼選中了她,偏偏選中了她。一個單獨出行的年輕女性。
南嫣很難不去想有多少女孩在她之前也去了特普利采,做了同樣的事,看了同樣的木偶劇,聽了同樣的笑話。米拉一定看她很賤吧?
四
鄭南嫣沒有想過,她還會和李博文見第二面。
李博文是華為派到布拉格出差的通信工程師,已經在布拉格一個月,他的女朋友在深圳做數學老師。他們是在布拉格城堡認識的,李博文麻煩南嫣幫他拍幾張照片。
母語的力量有時是很具迷惑性的。鄭南嫣說,學習一門語言的訣竅不是詞,而是聲音。語言,首先是一種聲音。不同的語言的發聲位置是不一樣的,當你說另一門語言的時候,你的聲音也會改變。如果你不改變,就會有很重的口音。像人們常說的中國式英語,就是用中文的發音方式說英語??谝?,就是你仍然沒有放棄你原有的聲音。
所以反過來說,要想學好一門新語言,你就得放棄你原來的聲音。你學得越好,你的另一套聲音系統就越完善,就好像養成另外一個人格,但并不是精神病人的那種分裂的人格,而是像一層光暈,你很難察覺到它,直到某個時刻你又能說母語了,你就像抽到了一根線頭,會忍不住地講個沒完。并非對面的人有多有趣——而是你太思念你原來的聲音了。
他們一起游覽了城堡,還一起吃了飯。南嫣問了李博文華為的5G技術還有它在歐洲的市場,李博文問她德語是在哪兒學的、還會多少門語言。
鄭南嫣從通訊錄里找到李博文,發信息問他去不去一家中餐館吃飯。李博文說,這里的中餐館都不地道,他家有廚房,可以自己做。
華為給來布拉格出差的員工租了一間長期的公寓,只要來此出差的人都住這兒,每一次住完會有保潔公司的人過來打掃??蛷d里空蕩蕩的,除了一些必備的設施,比如電視、沙發、桌椅這些,幾乎沒有一點兒生活雜物。墻上的三幅裝飾畫還包著塑料氣泡膜。李博文說,沒人用客廳。餐廳的情況也差不多,餐桌上放著電腦和插線板,像一間工作室。李博文走到廚房,打開櫥柜說:“辣椒、醬油、蔥姜蒜、醋,都有?!彼呐碾婏堝?,告訴南嫣這是上一個同事從國內帶過來的。
南嫣說:“我可以做西芹腰果炒蝦仁,和肉末茄子?!?/p>
李博文說:“我昨天買了一袋蟶子,家里還有葡萄酒。三個菜,夠了?!?/p>
他們心照不宣地只談做飯這件事。
確定完菜譜,他們到最近的一家大型超市采購食材,西芹、茄子、蝦仁、現成的肉末……沒有腰果,他們又到另外一家超市去買?;氐郊液?,李博文先把飯煮上,南嫣把蝦仁解凍,加鹽、料酒抓勻腌制,然后準備炸腰果。李博文把水盆里的蟶子一個個拿出來在鍋里豎著插好,倒入葡萄酒,放上蔥花、姜絲。他們就像在中國廚房里常見的那種小夫妻,默契地配合著。
鄭南嫣太喜歡熱油爆香蒜末的味道了,還有那種響聲。李博文放進腌好的蝦仁、焯過水的西芹,翻炒至變色,在最恰當的時間,南嫣遞過裝腰果的盤子,他倒進去。
李博文把餐桌上的電腦移到客廳的茶幾上,南嫣戴著手套捧著煮好的蟶子放到餐桌中央,她忍不住用鏟子攪兩下,蟶子殼發出噼里啪啦的碰撞聲,冒出騰騰的熱氣。然后是肉末茄子、西芹腰果炒蝦仁。李博文擺上碗筷,倒好兩杯葡萄酒。
他們幾乎把所有菜都吃了個精光,每人桌上一個蟶子殼堆成的小山,酒也喝得見底,臉頰紅撲撲的。這個時候,他們中但凡有一個果斷些,事情就成了。然而他們到底是中國人。李博文問,去河邊走走嗎?
伏爾塔瓦河的沿岸有很多船上飯店,年輕人會借著飯店的光,坐在沿岸的水泥階梯上談戀愛。鄭南嫣心里反駁,她才不是受害者!丹尼不是她因為生張建的氣才找上的嗎?在特普利采的“誘拐”中,她難道不是合作的態度?那么多的布拉格民宿,她選了一個三十歲上下的男房東,她會沒有企圖心?
如果說今晚她和李博文之間發生點兒什么——她不是沒有準備,那也完全是她尋歡作樂的本性使然,與丹尼無關。唯一有關的也許是張建。但她又不會告訴他,她只會陰陽怪氣地告訴丹尼,讓他明白,這些天來才不是他利用了她,而是她在利用他……
李博文這邊呢,先不說他在深圳有個未婚的嬌妻,就說現在,一個起碼可以打到八分的女孩,明顯對他有想法,他要不要做柳下惠呢?
他不是不愿意,他并沒有足夠的沖動,但是事情已經進展到了這一步,要是白白地送南嫣走了,她恐怕不僅不會謝他,還會懷疑他不行,而且萬一將來這事敗露了,誰會信他,他豈不是枉擔了一個出軌的虛名……
黑暗中,李博文忽然抓住了南嫣的手。他不敢抓得很緊,好像他是強迫的,給足了南嫣空間,讓她做選擇。要是她把手抽走,他們就在此告別。南嫣的手輕輕一收,無疑給李博文的自尊一拳重擊,正當他要松手時,南嫣的手微微展開滑了進去,與他十指交扣。他們都屏住了呼吸。然而等最初的震動過后,窘迫又開始了,他們一直這樣牽著走嗎?要牽到什么時候?
他們走到了萊特納公園,李博文不知道這個公園就在丹尼公寓的附近。南嫣回民宿時常常要穿過這個公園。公園里有一個巨大的節拍器,很多人可能都看不出那是個節拍器——它是一個類似三角形鐵架的東西,一根紅色的指針向兩邊勻速地擺動,然而將這樣一個原本可以放在掌心的裝置放大無數倍,做成一座紀念碑,放在一個城市公園里,簡直既不美觀,又莫名其妙。不過李博文選中這里還是有理由的,這里林木蔥蘢,晚上沒有人,最重要的是還沒有燈。
他們在那個節拍器底下看了一會兒布拉格的夜景。他們可以看到街道上的車子在開、行人在走,甚至可以聽到嘈雜的人聲,然而別人都看不見他們。剛才李博文邁出了第一步,現在,該輪到南嫣表示表示了吧?但是做什么呢?解皮帶是不是太過了?那就親吻,不,還有擁抱!他們還沒擁抱!南嫣立即把頭貼到李博文的胸膛上,慢慢摟住他的腰,李博文愣了一下,趕緊把手抱上去。南嫣能聽到李博文的心跳,而李博文好像并不愿意南嫣聽到他的心跳似的,把她的肩膀推開一點兒,低頭下去吻她。他把手伸進南嫣的衣服里,抓著她的腰,手指向里按壓,在南嫣感覺有點兒像在擠牙膏,不過她投入更大的積極性,以表明這些按壓真的起了作用。她還主動把李博文的另一只手放到前面來。然而她自己也沒料到胸罩的邊緣箍得那么緊,李博文的手伸不進去,只好把整只手壓在南嫣的胸罩上,勉強靠指尖的部分碰著點兒乳房。但是不能就在這里吧?南嫣想,這里都是水泥地,也太臟了。好在李博文也是這么想的,還是臥室保險點兒。他們都這樣想著,親吻的狂熱便漸漸冷了下來。
剛才說過,這個公園離丹尼的公寓很近,去乘電車的時候,他們生生地從公寓的大門前走過。沒辦法,他們都必須相信這是一場轟轟烈烈的壯舉,突破道德,罔顧世俗,他們要像一列沖下懸崖的銀色火車。
李博文有洗澡的習慣,然而此時他如果提出這個要求,會不會顯得他過于冷靜而非一頭被欲望沖昏頭腦的猛獸?還是選擇做猛獸吧,不然接下去的事情怎么辦呢?他脫掉了南嫣的上衣,南嫣自己解開了胸罩。此刻,李博文確實產生了一些真實的反應。他的目光也不再那么生硬,而變得自然了起來。南嫣吊著李博文的脖子,慢慢躺倒在床上。這并不難,不是嗎?他們都是有經驗的人,只要按部就班地做下去就可以了。他會滿意的,張建不就很滿意嗎?然而李博文忽然停在中途,直勾勾地瞧著她。這是戀人間慣做的小游戲,南嫣明白。她做出嫵媚的姿態,勾緊李博文的脖子繼續向下牽引,李博文便又順著她俯下身來。然而到了相距三四拳的位置,李博文又停住了。這一回南嫣似乎決心非要把李博文的頭拉下來不可。而李博文偏偏撐在那里,紋絲不動。起初,他們還笑著;漸漸地,兩人的表情都在僵持中變得嚴肅、陰沉。鄭南嫣越用力,李博文就越堅決,對此,李博文自己也感到震驚。他不是不需要性,但不是這樣的,盡管他自己也搞不清楚這樣是哪樣。是鄭南嫣太主動了嗎?不是的,他完全希望女孩子主動一點兒,他的女朋友就因為太不主動而令他好幾次不大愉快。那么是哪里出現差錯了呢?這時候,鄭南嫣看準機會,試圖依靠身體的重量將他猛地拽下來,李博文吃了一驚,就像任何被攻擊的人一樣,本能而野蠻地沖破南嫣的手臂,站直了起來,向后一個踉蹌。
他們都有些憤怒、羞愧,不知所措。
李博文從地板上、椅子上撿起南嫣的衣服,幫她放到床上,自己背對著她先穿上褲子。
他把鄭南嫣送到電車站。很難想象,當時街道上車水馬龍,有樂手在不遠處表演節目,游客興致高昂地觀光著,大名鼎鼎的盧浮咖啡館就在對面,這個世界流光溢彩,根本不在意誰經歷了什么。
李博文看著南嫣上了電車,南嫣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年輕的小偷,第一次作案就被抓住了,如果再給她一次機會,她一定會更仔細、更小心。不過她也知道,如果此時她跳下車,落兩行眼淚,李博文一定會立即把她帶回家。然而她到底失敗了一次,這是沒法改變的。
五
南嫣因此低沉了兩天,在屋里洗洗衣服、看看電視,一聲不吭,九點左右就回房了。丹尼猜不出緣故,最后想到女性的生理期,進廁所的時候竟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垃圾桶,但這樣的舉動未免太驚人,丹尼立即洗了手匆匆走出去。中國方面,張建和羅森伯格一行結束研討會的部分,已經轉到了北京旅游。不巧這天北京下雨,按行程是去頤和園,其他人都去了,羅森伯格因嫌雨大留在了酒店里。他本來想還有張建陪他,等雨小些,他們還可以在酒店的花園里走走,沒想到轉頭張建就向他請假,說朋友知道他在北京,想找他吃飯,羅森伯格也不好拒絕,只能放他走。羅森伯格事事被伺候慣了,忽然只身一人,一會兒空調打不開,一會兒網絡又連接不上,打電話給張建,他也不回來解決。第二天張建陪他吃早飯的時候,羅森伯格說:“你在中國可沒別的朋友了吧?”南嫣聽得咯咯笑起來。丹尼在客廳聽到說笑聲,盯著南嫣的房門,“愛彼迎”的本質說到底還是酒店,一場交易,他沒權過問她的情緒,況且房費早已預付了,她愛哭哭愛笑笑,退房之后,天涯海角,誰又認識誰……丹尼一合電腦,也氣鼓鼓地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第三天,南嫣振作了一點兒,出門去卡夫卡的墓地兜了一圈,遇到一對來自中國的母女游客。女兒剛上大學,很喜歡卡夫卡,非要拉著她媽媽過來。她們于是攀談起來,媽媽讓女兒加上南嫣的微信,多向姐姐學習。之后,她們一起去了卡夫卡博物館??ǚ蚩ㄊ堑抡Z作家,南嫣免不了在母女倆面前小小地賣弄了一下。她的虛榮心得到有益的滿足,心情也開朗了許多。她一路走回寓所,不想撞見丹尼正在等電梯。丹尼立即捕捉到了她臉上驟然的變化,感到不解又受傷。
丹尼公寓的這個迷你電梯,不是那種現代的自動收縮門,而是一扇鑲嵌著磨砂玻璃的木門。門安在墻上,每一層都有,和電梯是分離的。電梯里有一盞燈,停在哪層,就從門玻璃里透出哪層的光。非常原始。
只聽電梯里哐當一響。他們就像是聽到跑步的發令槍似的,丹尼倉促又生氣地說:“你坐電梯吧,我走樓梯?!蹦湘堂ν艘徊秸f:“我走樓梯,你坐電梯吧?!庇终f,“樓上見?!北戕D身抓著扶手,走上樓梯。過了一會兒,她聽到電梯運行的聲音。她隨后走到閣樓,丹尼幫她留了門。南嫣關好門后深吸一口氣,低頭穿過客廳,準備回自己的房間。
丹尼坐在沙發上看著她,忍不住怒火中燒,站起來說:“鄭南嫣,這不是酒店?!蹦湘腆@異地看向他,好像聽到的是中文而不是英文。
“這里你看到的每一件東西都是我的生活、我的隱私,從我讓你走進這個房子的第一天起,我就在毫無保留地和你分享。我從前并不把鑰匙給別人,但因為我相信你,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相信你,你明明自私任性又自以為是。南嫣,我想交一個朋友,我有錢,我犯不著為這點兒房費接待一位外國公主,你明白嗎?你被慣壞了?!?/p>
“我沒有——”
“你不用否認。我這么說你,是因為我曾經是和你一樣的人,我知道你從小是怎么長大的,我也曾經認為全世界都應該像我媽、我外婆那樣圍著我轉,但不是這樣的?,F在也得有人給你上一課。你要學會尊重別人?!?/p>
南嫣氣得滿臉通紅,一個陌生人居然敢這樣說她。神經??!
她打開包找到鑰匙,一巴掌拍到餐桌上?!安挥媚阆嘈盼??!?/p>
南嫣徑直走回自己的房間,關上房門。她雙手折在背后抓著門把手,盛怒之下,又感到莫大的委屈。但她咬緊了牙關,不至于沒骨氣地哭出來。
這時,耳根底下恍惚響起輕微的叩門聲,南嫣以為自己幻聽了,等到響起第二次,南嫣才站直了身體,不知道如何對付。
叩門聲終于沒有第三次響起,門外是長久的寂靜,南嫣咬著牙恨了一會兒。大約一個鐘頭之后,她開門出去洗漱,驚訝地看見丹尼在門口,靠著墻。丹尼看她出來,略有些愧疚地看著她。南嫣賭氣退回房間,丹尼立即起身跟過來,手掌放在門上,怕她關門。他看到地上南嫣的行李箱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假裝沒看到,站在門口輕松地笑道:“想出去喝一杯嗎?”南嫣說:“別慣壞我?!钡つ徉偷匾恍?,有了勇氣走進來,站在南嫣身邊兩腳并攏瞧著她。南嫣走開說:“你別圍著我轉?!钡つ崦蜃烊套⌒?,紳士地探頭說:“走吧,殿下?!?/p>
丹尼叫了一輛優步,他們在公寓樓下的路口等車。國外的網約車似乎不大講究時間,等了很久也沒來,他們干脆坐到馬路牙子上慢慢等。丹尼套近乎地說:“你說現在你沒有鑰匙,我如果把你丟在什么地方,怎么辦?”南嫣冷淡地說:“那你也太浪費了?!钡つ釂枺骸澳俏以撛趺醋??”南嫣說:“最起碼要個奸殺吧,不然也太侮辱我了?!钡つ岷吡艘宦曊f:“那我太虧了。除非,你能向我保證這會是我一生中最棒的一次,要棒到我余下的人生都不想再做第二次,畢竟,這一次很可能就是我的最后一次了?!蹦湘陶f:“那你就不會想殺我了?!薄拔視肴⒛??!彼麄兺瑫r放聲笑了出來,正式握手言和。
一會兒之后,優步到了,他們上車到城郊的俱樂部。這家俱樂部分地上兩層和地下兩層,特色是用廢棄的金屬零件組裝成的工業藝術品,比如由彎曲的鑰匙拼接而成的瓶子,由鏈條、螺母、鐵管做成的摩托車。他們從最底層開始參觀,搖滾樂隊在舞臺上演奏,年輕人在舞池里搖擺,綠光閃爍,煙霧繚繞。丹尼和南嫣拿著酒杯在舞池的邊緣站著。
他們一邊參觀那些機械工藝品,一邊往樓上走。樓道很窄,他們靠著墻,讓另一些人先過。一個男生把手伸到前面女生的屁股上一捏,立即收手,女生轉過頭,質問是誰,后面那群人嘻嘻哈哈地推著擁著下樓。南嫣很厭惡。丹尼說:“布拉格不只有卡夫卡,還有很多愛摸女人屁股的混蛋?!蹦湘陶f:“布拉格的混蛋還挺保守?!钡つ嵴f:“我恰好是不保守的那個?!薄澳阌惺裁床煌??”“我還愛女人的思想?!蹦湘陶f:“別這么極端?!?/p>
俱樂部的地上部分更像咖啡廳,木質的長桌,暖黃色的燈光,朋友之間愉快的聊天。他們找了個靠墻的空桌坐下,坐在同一邊,墻上掛著汽車的輪轂。酒杯見底后,丹尼倒來兩杯水。南嫣沒喝,伸出食指在水里蘸濕,在他們之間的木桌上寫字。丹尼的眼睛緊緊跟著南嫣的指尖起落,卻越看越糊涂,只看出她最后點了四個點。
丹尼問:“這是什么?”
南嫣說:“嫣?!?/p>
“南嫣的嫣?”
“嗯?!?/p>
南嫣一筆一畫地教丹尼寫“嫣”字,丹尼不是豎寫出了頭就是橫沒連上,加上水滴本來就不好控制,一攤攤的水漬根本不像個字,教得南嫣哈哈大笑。丹尼說:“你別笑?!蹦湘桃皇帜ǖ糇烂嫔系乃?,拉丹尼起來說:“我們下去跳舞?!?/p>
他們中途跑回樓上喝了一杯咖啡,之后混到凌晨兩點才離開。
他們依舊打優步回公寓。走到大門前,丹尼的手放在門上,卻沒有用力,看向南嫣說:“你想回去嗎?”凌晨的路燈在他臉上照出一種青黃色,他的嘴唇是紫的。南嫣搖了搖頭。丹尼說:“你愿不愿意兜個風?”南嫣點點頭。臨到上車的時候,南嫣忽然說,車子能讓她開嗎?
南嫣大一的時候就拿到了駕照,所以駕駛不是問題。只是駕照不是歐洲的,她現在算是無證駕駛。南嫣沿著伏爾塔瓦河的濱江大道一直往南開,街面上空無一人。所有事物都維持著它最靜穆的狀態,如同一雙雙閉上的眼睛。只有丹尼深深地注視著她。
“你看過《塞爾瑪和路易斯》嗎?”丹尼問。
“沒有?!?/p>
“不可能,你一定看過?!?/p>
“什么故事?”
“兩個女人,一個叫塞爾瑪一個叫路易斯,因為意外殺人,開車一路逃亡一路旅行?!?/p>
“噢!”南嫣反應過來了,這個電影在中國通常翻譯成《末路狂花》。她哼地一笑說:“那我們倆也該是《邦妮和克萊德》呀?!币粚ν雒煅牡拇菩鄞蟊I。
丹尼哈哈笑說:“我們是《南嫣和丹尼》!”
“這恐怕沒人看?!?/p>
“為什么?”
“我們既沒有殺人,也沒有搶劫,所有電影都需要一些動作場面不是嗎?”
風在他們四周呼呼作響。
所有逃亡都會有終點。不論是《塞爾瑪和路易斯》,還是《邦妮和克萊德》,他們的結局都是在亂槍掃射中喪生。她有這個膽量嗎?
南嫣在一個什么也不是的地方靠邊停了車。丹尼問:“為什么是這里?”南嫣說:“你知道這里嗎?”丹尼望望四周搖搖頭。南嫣說:“如果你可以把我帶去特普利采,我是不是也可以帶你到一個你不知道的地方?”“這里?”“這里?!?/p>
這里的一切都疏于特征,就像一張天空的照片,你很難指出它具體是哪塊天空。他們并排靠著欄桿,南嫣面朝著伏爾塔瓦河,丹尼面朝著馬路。
丹尼說這讓他想起有一次從柏林去華沙的路上,也是差不多這個時間,他停在路邊抽煙,一個戴著假發、穿裙子的男人走過來問,能不能親吻他。
有些人就是對人生的戲劇性有一種偏執的渴望,即使它意味著最高級的危險,他們也總要試一試。他們喜歡在語言上、行動上,把別人逼到死角,然后看別人如何絕處逢生。毫無疑問,丹尼就是“這些人”。從丹尼在柏林的高速公路上讓她抓方向盤的那一刻起,他們就在較量。
丹尼說:“輪到你了,你也要說一件不會告訴別人的事?!?/p>
南嫣說:“你想知道什么?”
丹尼說:“任何事?!?/p>
南嫣看了他一會兒說:“我有男朋友?!?/p>
丹尼平靜地說:“就是常常和你打電話的那個人?”
大約凌晨四點鐘的時候,他們回到車里,將椅子放平,躺下,望著天窗。窗外是黑的,窗內也是黑的,他們就像這個無盡的黑色宇宙里的兩個原子——化學反應中不可再分的最小微粒?;蛟S他們都在等待一些觸摸,可以是手指對肌膚輕柔的挑逗,也可以是一只手堅定地抓住另一只手??梢允羌兇獾膼?,也可以是猛烈的性。
在若即若離的幻想中,南嫣睡著了。等再睜眼時,她看到丹尼一只腳跨出了車外。她問他去哪兒,丹尼說他想站一會兒。南嫣坐起來,發現身上披著一件西服?!拔宜硕嗑??”“不久,你再繼續睡會兒,待會兒還要你開車?!?/p>
他們站在車前,望著淺橘色的晨曦。南嫣記得他們只聊了一些很無關緊要的東西,她說她最不喜歡吃芝士,芝士的味道就像墻上的石灰粉。丹尼說她這么說在歐洲是要受火刑的,如果墻真的是芝士的味道,他愿意變成一只壁虎……
鄭南嫣沒有申請到獎學金。張建說:“沒關系,還有機會?!睘榱苏疹櫵母星?,張建這一次沒有貿然地提“配偶”的事。至少當時南嫣是這么以為的。他們一起去了他們最喜歡的泰國餐館,吃了最喜歡的咖喱蟹,他們手牽著手在街頭散步,去書店,去郵局,去超市買土豆、西紅柿、洋蔥、牛肉,還有冷凍的魚丸、水餃,晚上,他們做愛。做完之后,南嫣會下床,上廁所、洗澡。
他們會在今年的春節前后結婚?;槎Y不著急,等張建拿到博士文憑之后再辦。將來他們會回國工作,張建會進高校,她呢,可以做職業翻譯。雙方家長幫忙一起出個首付,再買一輛中高檔的車,他們只用每月還還貸款,日子應該很舒服了。至于孩子——最好是張建讀博的時候,她就能把第一個孩子生掉。
張建翻到一邊,克制地喘著氣。南嫣看著天花板,就好像看到人生的拼圖正一片片回到它本來的位置。熟悉又清晰??梢粤?。南嫣坐起來,從紙盒里抽出濕紙巾,問道:“我們什么時候結婚?”
張建保持原狀躺了一會兒,慢慢用手臂支撐著坐起來。
他說:“小嫣,我認識了一個女孩……”
那個女孩是負責接待羅森伯格和張建的研究生。她的專業是中國哲學史,但對德國哲學非常感興趣。第一天,把羅森伯格和張建從機場接到學校賓館的晚上,她就和張建進行了徹夜的長談。她讓張建用德語念《純粹理性批判》給她聽。頭兩天他們還穿著衣服,從第三天開始他們就什么也沒穿了。
張建說,他們有共同語言。肢體語言嗎?
雖然這份不屑和憤怒是無恥的,但鄭南嫣確確實實感到了心痛。張建擁有一張令人喜愛的臉,加上他的前途,沒有可能不是一個令人喜愛的人。她可以哀求、哭泣、爆發,她可以現在就去上吊,或者打開窗子跳樓,威脅他,說沒有他她活不下去,她愛他,她可以原諒一切,她可以研究東亞政治,或者黑格爾。她相信經過理性的分析、冷靜的思考,張建會明白她才是最優的。就像她說服自己時那樣。她不能什么都沒有。舞臺已經搭建好了,然而南嫣卻出奇地安靜。
她忽然說:“你愛她嗎?”
張建以為她精神錯亂了:“小嫣,你別這樣?!?/p>
鄭南嫣低頭自嘲地一笑。她決定回國。她想找一份工作再說,或許她將來還會回柏林,但她現在決定先回國,她有點兒想念她的爸爸媽媽了。張建到同學家借住了兩周,南嫣在家里辦了幾場派對,和漢娜、朱利安還有別的在柏林的朋友告別。這些儀式給了她很大的安慰。她開始重新呼吸、行走、觀察。
還有閱讀。她從書柜里找出她的書,坐在書堆和紙板箱中間,貪婪地閱讀。
她拒絕了張建送她去機場的好意,她已經準備好自己坐大巴過去。最后將鑰匙、門禁卡交割清楚之后,他們禮節性地也可能是真心實意地擁抱了一下。張建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十一假期,那個女孩要來柏林。
至于南嫣和丹尼……
天亮之后,丹尼駕車開回公寓。公寓附近沒有停車位,他們停到了大街上,下車走回去。不知從誰先開始的,他們越走越快,看誰能搶到電梯??斓焦⒋箝T的時候,南嫣耍賴跑了起來,她跑進門里,回身把大門一關。不過,電梯停在四樓,南嫣也要等。南嫣一邊使勁地按電梯按鈕,一邊伸著頭看丹尼進來沒有。只聽哐當一響,電梯到了。南嫣打開門,立即跨進去,轉身的一剎那,丹尼也擠了進來。他們大笑著互相拍打著推搡著,丹尼拼命按樓層的按鍵,南嫣則叫喊:“不行!我先進來的!”丹尼一手捂住南嫣的嘴,一手豎起食指放在自己嘴前,提醒南嫣大樓里的人還沒醒。他們這才發現,在這狹小的牢籠中,他們貼得那么近。這時電梯忽然噔的一聲啟動,他們都感到物理和精神上的震動。丹尼放下手,摸到背后按順序一個個按下全部的按鍵。他們接吻,從緊張到纏綿。每到一層,電梯都會停一下然后繼續上行,他們的吻也更加深入。大樓這么靜,整個布拉格這么靜,地球在茫茫宇宙中這么靜,仿佛只有這架電梯抵達每一層時發出的震動聲。砰!——砰!——砰!——就像一顆心臟!無論如何,他們曾瘋狂地相愛。
①德語:你為什么要那么做?
②德語:我是……
陳各:一九九三年出生于浙江金華,現居北京。本科、碩士皆畢業于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目前正在攻讀當代文學專業博士學位。曾在《上海文學》《作家》等雜志發表短篇小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