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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花》2020年第12期|王方晨:微生細語
    來源:《山花》2020年第12期 | 王方晨  2020年12月21日07:12

    已經很久了,我家來了親戚,是我大姨。都沒想到大姨會在武庫街住下來,而且一住就是半輩子。她來老街照顧我媽時,大表哥已結婚兩年,大表姐剛好十九,正準備考大學。

    我媽不愿她來,怕影響到大表姐高考,但她執意不肯。

    那年初冬,我媽突然暈倒在燈泡廠車間。當時我爸遠在幾百公里外的龍口山野,次日早上趕到醫院,我媽還在昏迷中。好在十天后我媽出院,回到老街。暫時不能上班了,我爸就考慮要不要想法將她調到自己工作的地礦系統。我媽還舍不得燈泡廠,因為燈泡廠離家雖遠些,但效益好,福利也不錯,特別是廠里的午飯,只象征性地花五分錢就夠了。加上年邁的爺爺奶奶,一家六口的生活重擔不得不考慮。

    平時這頓午飯算省了,中午我和妹妹、爺爺就得靠奶奶照顧。我媽生病這一折騰,奶奶從早到晚忙碌十多天,眼看就撐不住了。全家百般無奈之際,大姨得知了我媽生病的消息。

    我媽拖著虛弱的身體,去對門的醬菜店“趕馬車”,被她三問兩問就露了馬腳。

    這得解釋一下,我爸在新疆喀什工作過,愛唱《達坂城的姑娘》。每次離家,常會對我和妹妹說,想爸爸了就“趕馬車”,卻是“打電話”的意思。很長時間,我還以為此系女兒們的專用,直到一天深夜,我無意聽到了他和我媽的談話:

    “有事莫忘‘趕馬車’?!?/p>

    大姨來到武庫街,對我媽和我爸好一通埋怨。

    “工作這么忙,一回來就十天半月的?!甭犞袷菙f我爸馬上回去。

    果然,我爸又只住一天就走了。

    再次見到我爸,是在年底。印象中我爸回家的時候很少。他們地質隊居無定所。后來我想,這可能跟他習慣了風餐露宿有關。如非家里發生太大的事,比如親人重病,其他都不能讓他丟下手頭的工作。

    大姨親自管了我家的一日三餐,屋里屋外大掃除,縫補拆洗個沒完。她來的頭幾天,我家住的微生大院掛滿了洗過的衣物。陽光和泉水的氣息,充溢老街。她伺候我媽,也伺候爺爺奶奶,給奶奶修腳、剪頭發。

    我得以看到奶奶的腳真是丑。往日她自己修腳,都是刻意避著我們。我爸都沒見過解開裹腳布奶奶的腳是什么模樣,或許只有爺爺能看到,人又不敢問。

    自我大姨給她修了腳,她就全放開了。為把大姨尊老愛幼的美名傳揚出去似的,兩只腳做了實證。你看得,我看得。想想很過分的是,還有外來人慕名參觀,給拍了照片。

    大姨的到來,給微生大院平添了許多熱鬧,每天出進的人不斷。在大姨照料下,我媽康復很快。她要去上班,大姨堅決不讓,說她好不利落,是害自己,更害全家。我媽無意之中反問了一句話:“能好利落嗎?”沒想到一語成讖。

    又過一段時間,我媽再次提出來,大姨才勉強同意,但每天必由大姨接送。燈泡廠地勢較高,從武庫街往上騎自行車,男人都要費些力氣,更何況還要馱著一個大人,但這難不住大姨。每次看大姨馱著我媽,出老街而去,我都覺得大姨身子里,藏著個力士。

    只堅持了半個月,我媽又受不住了。這次住院沒告訴我爸。我想大姨一定不會為此愧疚,因為的確沒有特別嚴重。

    等我爸回來,大姨才肯回齊河過年。每提起這個,大姨就自責不已。如果有她陪在我媽身邊,我媽或許能挨過這個殘冬。

    一開春,就都好了。

    天地仁慈,春天總會有的。

    沒了我媽,大姨也不走了。她在街南口的司公館號了半個夾過道,對我爸說要開鋪子。之前她已考察過修鞋、修表、修雨傘、修自行車,偏偏看中了修鎖配鑰匙,而且我姥爺就在齊河縣祝阿鎮當過鎖匠,她雖沒繼承姥爺衣缽,但耳濡目染的也不陌生。

    我爸明知擋不住,就說微生大院也能號出半間房來。她說我要過來也才百十步,這里沒事了我就去那里,兩邊都不會耽誤。

    不能不說大姨的主意甚好。有大姨在武庫街,我爸仍可專心工作,比我媽在的時候還少牽掛。

    一年不到,我家里就住進了另一個女人。連我和妹妹都覺得太快了些,可大姨卻沒什么反應。后來我就看開了,遲早要發生的事,早一天遲一天又有什么關系?早發生一天,心里早踏實。一直到我和妹妹長大成人,后媽對我們還算不錯。

    不光大姨在老街長期住下了,過了幾年,大姨夫和大表哥一家也跟隨而至。大表哥在北邊按察司街賃門頭開羊肉館,開來開去就搞了連鎖。大表姐考上了省輕工學院,畢業后竟分配到了燈泡廠!

    漫長的歲月里,大姨守著鑰匙鋪,也是穩如磐石守著她的兩個外甥女長大。街坊鄰居無不佩服她的決定,不過我也是在初為人母時才真正體會到。

    早在我媽生前,大姨就跟街坊鄰居建立了良好的關系。一走到街上,招呼聲不斷。特別是些老婆子,得空就來找大姨閑嘮。這樣的行為深受我奶奶認可,無疑更加鼓勵了眾老婆子一趟趟往我家來。

    眾老婆子目中的大姨,是個世情通達的全活人兒。她們樂意把日常的煩難說給她聽,以紓解心底的郁悶,同時也是討主意,在與大姨的交流中,渾然忘了大姨來自鄉下。與其說這些人不是那種眼淺的市井之徒,不如說是大姨的好人品使然。大姨總能夠提供一些恰當可行的方案,一兩句話點醒這些糊涂昏蒙的頭腦。人敞亮大方,是她們對大姨的基本評價。

    時間一久,武庫街老婆子們的嘴上,就多了一句話:

    “聽她大姨的,錯不了?!?/p>

    或者,換一種說法:

    “聽她大姨怎么說?!?/p>

    那時候,不光老婆子,一些男人也開始樂意跟大姨接觸。她是這么招人,卻不會有風言風語傳出來。街北口賣蒲扇的鄧婆婆,六十歲之前都是武庫街的一枝花,人喚“鄧二西施”。名氣不能說不響,卻有不好的意思在里面。

    大姨待人有分寸,以鄧婆婆的話說,大姨做不錯事。

    上什么山,打什么柴;進什么廟,念什么經。該怎么做,大姨就怎么做。比如她來照顧我媽,對我奶奶爺爺好,都是不做錯事的表現。

    就說她留在老街的決定,夠叫人敬服吧。而且她還把鋪子選在司公館。

    我爸早晚再娶,本在人意料之中。依我爸,在微生大院號上半間房,照看我們姐妹不用出院子。一個前妻的姐姐,整天在眼皮子底下晃悠,新人會怎么想?不免覺得別扭。在司公館就有了回避的空間。說遠么,不就百十步?沒出武庫街。微生大院有事了,要不講究,這邊喊一嗓子,那邊就能聽到。

    不過是幾年之后,大姨一大家子陸續定居濟南。這遠見,老街上有誰?

    大表哥的羊肉館,很多街坊鄰居去吃過,也都說好,要不后來也不會如此壯大。芙蓉街上添一家,后宰門街上添一家,又開到了萬達廣場、大觀園??墒谴笠痰匿佔右恢边B名字都沒起,只在門口簡單釘了塊柏木板,寫上修鎖、配鑰匙等字樣。

    大姨不出武庫街,就只在司公館的半個夾過道配鑰匙。這夾過道才兩米來寬,原是拆了門房后砌了堵單墻隔出來的,臨街開了扇小門。緊里邊放一張床,是她跟大姨夫睡覺的地方。大姨夫出去打零工,大姨就獨自守著鋪子。大姨還多次虛心向附近街上的鎖匠求教,再加上個人琢磨,很快就熟練掌握了這門技藝,不差于老鎖匠。

    武庫街誰家里沒有我大姨修過的鎖、配的鑰匙?那些打磨得順滑閃亮的鑰匙,銅的、鐵的、鋁的、鋅的、合金的,打開過了多少家門!

    司公館靜立在大姨背后,青磚黛瓦凝固了百年光陰,而她竟像是從司公館深處走出來的人,生于斯,長于斯,也將老于斯,甚至比歲月更長久。

    平時,大姨總是穿著半新不舊的衣服,系著一條長及膝蓋的藍布圍裙,兩個套袖不離身,在臺階上做活的時候,脖子微微前傾,只是偶爾才往微生大院輕掃一眼。

    其實我后媽來了我家后,大姨就很少去微生大院了。要去呢,不過是幫我后媽縫補拆洗以及蒸糕、腌菜,做糖瓜、豆豉之類。后媽也勤快靈巧,但對做豆豉,特別不在行,就靠大姨幫著做。年高之人喜食豆豉,大姨做出來的黑豆豉很合爺爺奶奶的口味。有時后媽也會主動來叫大姨幫做什么東西,明擺著把大姨當要緊親戚看。

    我和妹妹寫完作業就會來找大姨說話。大姨曾說,三百六十行,無祖不立。

    “鞋匠的祖師爺是誰?”我們問。

    “鬼谷子?!贝笠谈嬖V我們。

    理發匠的祖師爺是呂洞賓,殺豬匠要拜三圣財神,豆腐匠的祖師爺竟是紅臉關公!補鍋的、造酒的、做梳子的、刻字畫畫的、刷漆的都有。

    那么,鎖匠的祖師爺是誰?

    大姨卻答不出。我想,大姨知道那么多,可以隨口編一個嘛。說是魯班、太上老君、孫猴子、赤腳大仙,糊弄一下就行。她偏不說。問得急了,她才從容道,反正啊,我的師爺是你姥爺。

    她生了嘴巴,就該吐露真言。她不含糊。

    我們在大姨身邊玩鳳凰棋、憋死牛、跳瓦、抓骨拐。

    “窩一窩,窩二圓,窩三團,窩成哥哥……”完全是些小孩子的胡言亂語。

    大姨從不對我和妹妹講我媽。我和妹妹后來都考上大學,有了工作,成了家。我爸退休前從單位分了福利房,但他離不開微生大院,那房子就由妹妹住了。

    有一回,我夜夢大姨搬離了武庫街,翌日一早就急忙往老街趕。

    大姨有充足的理由跟我大表哥住。大表哥一家在環山路的開元山莊有大房子。燈泡廠破產后,大表姐自主創業,在濼口做服裝生意也很成功。

    賣蒲扇的鄧婆婆老遠就招呼我:

    “來看你大姨嗎?”

    只要能看到大姨,我心里就覺莫名的踏實。

    在老街,微生大院還有一個名字,叫微生家。其實這微生大院是我們微生家的祖產,但從幾十年前就不光住著我們微生家的人了,還有孫、李、楊幾戶。

    記不清何時起,眾人口里的大姨,也另有了一個名字。

    說起微生家,不是微生大院,而是指我大姨和她的鑰匙鋪。

    去微生家配把鑰匙!

    ——你去微生家配鑰匙嗎?

    或者對外來人說,找微生家?呶!

    手卻往司公館一指。

    大姨按歲數也是老婆子了,但耳不聾眼不花,腰板也直。鄧婆婆更老,雇了幫手,就有更多閑暇來大姨這里說話。大姨周圍,從沒斷過有人來。大姨也像從沒閑過,雖然她用效率高的電動配匙機不比別人晚,擱不住一雙手總能找到活干。

    機器如何代替得了人工?買來的掛面,就少了手搟面的味道。鄰街柳喜紅家的手工饅頭賣得好,就是這個道理。上好的麥面,新汲的泉水,下足了手上工夫,要不好也不成。

    大姨也有的是工夫。不論是閑坐著,還是將那小小的鑰匙夾持在手指間,每一轉瞬都是天長地久!

    在我坐月子期間,我就有了個想法,那就是讓大姨從司公館搬到微生大院去住。如今大家的日子都好過了,她和大姨夫再住那個僅可容身的夾過道,有些看不過眼。

    后來跟大表哥提起,大表哥才告訴我,不是沒說過讓她離開武庫街,不說還好,一說連大姨夫也不大到他的羊肉館去了,本來大姨夫近些年在羊肉館幫忙的時候居多。

    我爸親自去探大姨的口風,沒想到大姨說:“就好?!?/p>

    大姨隨口說的,好像并沒經過沉思默想。

    我爸卻受不住了。也不“趕馬車”,從老街跑到我家給我說,他聽大姨說“就好”,心里簡直翻江倒海。而我也從此知道了,大姨至少比我更屬于武庫街。她的淡然也像是在表示,一個人在一個地方生活久了,就該這樣子的,用不著大驚小怪。做了一輩子地質勘探的爸爸,曾在中國廣袤的大地上東游西蕩,并習以為常,一時出離了對大姨這份情感的接受,情有可原。

    再看到大姨,就感到整個濟南再也找不出有誰比她更屬于武庫街了,而且她住著司公館的半個夾過道,真是剛剛好!她不需要深宅大院,也不需要亭臺樓閣。兩面墻足夠,三面墻就是奢侈。她早已是身邊那塊青灰的抱鼓石,也是從頭頂的墀頭和花牙子雀替上下來的,返身回去就是纏枝牡丹和松鶴延年。

    渾不覺,大姨夫也有了一身武庫街居民的派頭。不去大表哥的羊肉館搭手了,就在過道門口擺了張小小的方木桌,茶碗、茶壺一樣不少,沏茶的水取自護城河邊的對波泉。有人陪喝,自然高興。自斟自飲時,那份閑在更了得!臉前頭還有千年光陰要過,何時大姨說要離開了,他才肯從那醉夢中醒轉。

    事實上,個人意愿真的不值一提。盡管傳出了武庫街即將列入老城保護區的風聲,但危險的信息也隨之被人感受到了。不說別人,我爸就不愿走。

    在我爸眼里,微生大院就是微生家的根。大院沒了,古老的微生家也就沒了。好像不是在老街的微生家,就不再是微生家似的。

    我爸只要心發慌就站院門口,朝司公館望,似乎望見大姨的鑰匙鋪就能安心。那些年我爸作為老專家,常被單位邀請參加活動,一出武庫街就像丟了魂。他說怪不怪,過去就沒這種感覺。過去最長的一次,就是遠在喀什,半年都沒回來。不是不想,是不像現在,只覺得稍晚一刻,那回家的路就斷掉了,腳下深淵萬丈。

    時間之威何其大!不知不覺,就給日子定了型。

    或許日子從來都不會被消解并隨風而去。我爸站在微生大院門口,目光朝司公館的那么一撩,竟也成了武庫街的日常。

    “爸,看什么呀?”我問過。

    “沒看什么?!?/p>

    我爸的淡然回答,讓我覺得自己可笑。

    天上流云,地上風,非得要看什么嗎?黃塵清水,更變千年,什么才算得故事?隨意一撩,就都是了天上人間,對哪個看與不看,豈不一無所謂?

    人們也開始將我爸喚作“微生先生”了!

    微生大院里住過一個老微生先生,比我前幾年去世的爺爺還要老,在老濟南力主實業救國,并身體力行,興辦紗廠、水電站,獲利后慷慨捐助正誼中學、省立圖書館,生活卻極簡樸。那樣一個長年累月均一條灰布長衫的形象,似乎又從人們沉寂已久的記憶中隱隱浮現。

    “微生先生!”招呼聲中頗有敬仰。

    八月的一天,微生大院的桂花香一團一團,從蠻子門翻涌到街上。

    在微生先生輕輕的一撩中,“微生家”的樣子也是頗有些失神的,微生先生也便不由一驚。

    “微生家”走來了。微生先生早早往門里退了一步。等他再走出來,“微生家”已到了門外,顯然不是來幫微生夫人制作黑豆豉。

    大姨就那樣徑直走了過去,只留給我爸一個背影。

    不光是我爸,連街北口的鄧婆婆也沒能跟大姨搭上話。我爸首先想到的是大姨要去給哪條街上的人家開鎖,又想到是大表哥叫她有事……

    空氣里,桂花香那樣濃。

    我爸頭一次被自己喜愛的桂花香熏得頭昏腦脹。

    后來的事實證明,不怪我爸疑心,但對所有老街居民來說,大姨的一改常態一直是個謎。

    那天,我爸竟不記得自己是怎樣走到了黑虎泉北路去。他聽到護城河的淙淙水聲了,才想起來手拎了水壺。

    武庫街頗有幾處泉子,街上的人一般用不著走街過巷去護城河汲水,去也是為遛腿兒,像大姨夫。顯然我爸無意遛腿兒。

    兩天前,東邊街口出了車禍。當時不知哪條街上的一位老婆婆被慢行的公交車蹭了一下,卻倒地死了,而且留下一灘血跡。我爸也去看過,回去后聽說老婆婆原是北邊尹家巷的,快九十歲了,獨居多年,跟前兒孫一個沒有,鄰居也不常見她出門,難為她雙腿不便,卻從尹家巷一路蹣跚而至。

    我爸不好拎著空水壺回去,就要往西走。不遠處的路南有個石階,可以下到護城河邊。又一眼看到給附近街上一些雜貨鋪送貨的小伙子小幺兒,騎著三輪車正從無門巷出來,下意識要避著他似的,就往東去了。

    在街口,還能隱約看到地上的血跡。我爸竟嚇住了一樣,緊忙越過馬路,踅下河岸。汲了水回家,也總疑心水壺里的水是紅的,終究被他倒進水池白白流走。

    結果,誰都沒看見大姨回來。起初還都以為她去了大表哥的店。過了幾天,又猜她去給大表哥看孩子了。一問大姨夫才曉得,她回了齊河。

    水有源,樹有根。人老思鄉么,回齊河沒什么奇怪,可那天她從老街走過去的神態卻在人們眼前揮之不去。往日她何曾不理過人?

    不理人倒罷,問題是竟讓人渾然忘了跟她打招呼。比如我爸,是往門內退卻一步的。

    等我來到武庫街,大姨夫也走了。對我爸,大姨夫也沒能明確說出理由,大概的意思:大姨去哪兒,他就跟到哪兒。

    我爸斷定,這是遇到了難題,而大姨夫也一無所知。

    “趕馬車!”我爸說。

    我沒指望大姨會告訴我們更多。

    “趕馬車”顯見的不好使了。我就對我爸說:“我去一趟?!?/p>

    齊河地處濟南之西北,不遠,這些年坊間一直傳言齊河將劃歸濟南。開車出了城,剛剛跨過奔騰的黃河,非要跟著來的我爸就開始陷入回憶。

    趕到大姨的村子,已過正午。天氣炎熱干燥,街上幾乎空無一人。大姨住在老村。我們把車停在歪斜的院門口。風剝雨蝕的土墻下,臥著幾只白羊,而院子里寂靜無聲。不用打量也知道,院子干凈得尋不到一根細草棒。

    大姨一個人端坐在院中的樹蔭下,平視前方,像在出神。我們的到來驚動了她,她朝我們轉過臉,卻沒有絲毫吃驚的表情,好像早知道我們會來。

    不得不說,我感到大姨果真變了,不光人瘦了,從頭到腳還透著一股清冷。雖然她過去也不是那種熱情過分外露的人,尚不至于如此。再看她的手和面孔,卻像失血。我和我爸禁不住遲疑了,好在她朝我們幽幽笑了一笑。

    我已決定不多提武庫街一個字。

    “啊呀,你們怎么來了?”院門口傳來大姨夫的聲音。

    大姨夫讓我們去老屋里坐,邊走邊說,“來得好,咱哥兒倆斟上幾杯!”我脫口說路過祝阿鎮時吃過了,其實沒有吃。對我來說少一頓飯也不大要緊。我擅自代表了我爸。

    看得出老屋也是才收拾出來的,我的疑心又起。大姨莫不是一動鄉思,再不回頭?但我也只有安慰自己,就像我爸眷戀微生大院,大姨不舍自家舊居,并不難理解。我卻不能想象武庫街從此沒了“微生家”。幾次按捺不住,還是想問大姨是否因為我家或老街有人怠慢、冒犯了她。

    顯見我和我爸來不來,大姨都一個樣兒,就剩大姨夫忙前忙后。茶水斟上,大姨夫才坐下來。

    我佯裝很輕松,暗自尋找一些很無聊的話題。過了半天,才發現,屋里光剩我說話了。我爸凝望著屋門口,讓我的心猛一咯噔。我相信在他的目光中,我媽正從歲月深處款款走來,但我忽然意識到,在談論大姨的離開時,我和我爸是下意識避著后媽的,就像我們在共同小心地保守著一樁機密,而我們自己的每一樁機密,對他人都可能是血淋淋的殘酷現實。

    “爸爸,”我叫了一聲,站起來,“不去街上走走嗎?”

    這一刻,我竟驀然有了一種走至生活前臺的感覺,身上跟著閃出了熠熠奪目的亮光。剝蔥剝蒜別剝人。我要擁有自個兒的機密。即便是我親愛的心心相印的爸爸,也不能分享。

    “街上很熱的啊?!贝笠谭蛴行殡y地說。

    我已經往門外走了。

    “是啊?!蔽野指胶偷?。

    于是,我知道,天地間一樁機密已轉瞬為我微生女兒獨自擁有。事實上,我把可敬的微生先生趕出了那個一度自行生成的機密共同體。

    一句話,我已經無需真相。

    “怕什么??!”我佯作粗枝大葉。我樂呵呵的?!敖稚嫌袠涫a?!?/p>

    這天,我故意扮演的就是一個菽麥不分的城里人角色。大姨夫要陪我們,我連說帶笑趕緊阻攔,其實是要阻攔大姨,讓她能夠繼續安享獨處。

    說話間我們就到了街上。我是大姨看大的外甥女,大姨比我母,我有充分的技巧,能夠無跡可尋地讓大姨留在家里。大姨夫陪著我們向前走去。

    下個街口,卻瞥見大姨在院門外站著。我嘴沒停,笑聲飛揚,根本沒把頭頂的烈日當回事。

    在回濟南的路上,我和我爸都不吭聲??傻搅送砩?,我爸“趕馬車”了。

    “你大姨家蓋房子,你姊妹倆都贊助一點?!?/p>

    聽上去似乎很可笑。即便大姨沒什么積蓄,親兒親女都那么有錢,還不全包?看來,我爸對大姨重新開始農村生活的猜想,倒與我不謀而合。想想司公館那半個逼仄的夾過道,我的心里竟有些安穩。

    我自然答應了我爸。這也是我爸的妥當。用著用不著,要與不要,我和妹妹都得表示。我忽然想到,大姨在老街看著我和妹妹長大,教了我們什么?不就是“妥當”二字!想想清楚,人生道理豈不都在這里面?

    嗯,大姨留也是妥當,去也是妥當么。

    不料,半月后,大姨回來了!

    因為沒有事先給信,我沒能在武庫街迎接大姨,但是,就像老街居民冥冥中獲悉了大姨的即將歸來,那天的老街擠了個水泄不通。人們各自保守著各自的機密,紛紛停下手中的活計,駐足于街口、院門旁、臺階下、柜臺后面、泉水邊。迎接大姨,就像迎接出巡已久的女王。

    秋高氣爽,女王的榮耀與日月同輝,籠罩著武庫街??諝饫锛扔悬S金,也有未曾消失的柔軟雨意。

    兩天前,老街才下過一場秋雨。那時尚無人得知,秋雨的殷勤只為洗浥彤陛之上的輕塵。在這里,在女王歸來的榮耀的時刻,做一個目擊者何其幸福,以致年邁嗜睡的鄧婆婆,也從屋門后的躺椅上睜開了昏花的老眼。

    一年前,鄧婆婆就不肯輕易走出她守了一生的店鋪。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飯,九十不留坐,至少由略年輕的武庫街人想起,她總是在的。

    感覺如此奇異,但目光也總是很得體。

    老街上無數得體的目光輕輕抹去了大姨走開的日子,就像從沒這回事兒,時間滯留在了八月里桂花香撲鼻的那一天。

    在老街居民的注目中,大姨回到鑰匙鋪。晚上,后媽就送去了自己親手制作的桂花糕。我不是沒想過,其實啊,每個平凡人家的生活都是一座看不見的光榮的廟宇聳立于世,由一百零七根或一百零八根無形而沉重的大理石柱支撐。大姨擅長做黑豆豉,后媽也必得做桂花糕拿手,而這正是支撐微生家生活廟宇的石柱之一。

    大姨夫沒同來。他留在村子處理事情。聽他說,家里有段院墻被雨淋坍,砸死了鄰家常在院墻下躺臥的幾只羊。反正老屋沒人住,大姨便提出將破敗的院墻全扒掉。此前院子荒蕪,被那些羊鉆進來作了自由草場,大姨和大姨夫也才收拾利落。不久,這個沒有院墻的院子,就會恢復草場的面目。

    不知怎么回事兒,我有了一種日子近了的預感。說起來定會引起恐慌,我盡量地一再暗自否認。

    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我頻繁現身武庫街,而且連我爸和后媽對我的疑心都沒能覺察。

    “你爸這幾天氣色是不是好些了?”一次,后媽突然問我。

    我隨即看了我爸一眼,沒看出什么。我爸皮膚白皙,往日常年在野外活動都沒變黑,現在退休在家,老是老了,但膚色如故,容貌愈加清癯起來,氣質更勝往昔,“微生先生”的稱呼可不是白得的。

    有錢難買老來瘦。在我的潛意識里,我爸會有無限的壽命。

    “能不好么,”我爸說,“放心?!?/p>

    這是在同一個屋檐下,我卻分明感到自己遠離了他們,好像一下子被拋在了另一個世界。

    顯然,后媽眼中是無數個細微的悄聲流淌的生活瞬間,并只為她所關注、了解。我本一直以為自己與他們在一起,沒想到他們的生活,早就在我面前變成了密封的巨石。

    非獨他們的生活,這武庫街亦是。

    我在自己住過的房間里坐臥走動,在微生大院的桂花樹下佇立,在院門口朝街道兩頭張望,都像在試探著敲擊一塊石頭的門扉。

    “我要進去?!蔽艺f。但我沒聽到,它說,“走開,我已關閉?!薄拔沂枪嗜??!薄岸栝熞丫??!薄拔揖驮诶锩??!薄罢埓_認看到了巍峨的宮殿?!彼f,“還有閃光的寶石,在王冠的頂上?!?/p>

    我眼前又大又空,甚至看不到水珠和塵土。

    盡管如此,我也仍舊繼續讓自己做個在場者。

    即便我沒有幾十萬年的壽命,不會永遠占據武庫街那不為人知的寬敞華美的內在,至少可在它門前一立,以稍減未來可能的遺憾,而我確實像我爸一樣,常把身子嵌入微生大院的蠻子門。

    不能說我沒看見那些店鋪、屋宇,街上往來的鄰居、商販、誤入的游人,但我會不由自主地發呆。

    若被驚醒,心里竟覺羞慚,好像犯錯被發現,下意識急將目光躲閃起來。

    我看到了大姨。她面對老街、坐在司公館門口做活的樣子沒什么改變。長久以來,守候著我和妹妹長大的大姨,在我心里遠超我爸,是我最親愛的人。突然之間,我感到了陌生。我也肯定從未進入過大姨的那扇門。

    確實,大姨早已化身為“微生家”,仿佛一個既無皺褶也無瞬間的象征。那么,我是在哪里?回頭掃一眼微生大院,又看街上。

    越過那些百年老宅的屋頂,東邊的解放閣露出側影。目光落下來,仿佛污損的羽毛被風吹散,四周也隨之變得空空蕩蕩。

    街口傳來三輪車軋在青石板上的轔轔聲。我知道,又是小幺兒來給街上的店鋪送貨了。他總是把三輪車騎得飛快,火燎猴屁股一樣,眼睛也從來不朝兩邊看,叫人不由為他捏一把汗。

    “小幺兒,就不能慢著點兒!”聽人招呼,好像是劉家大院的老林,“前邊開賞嗎?”

    “嗯哪,慢了怕趕不上啦!”小幺兒哈哈笑著,“開賞呢!”

    他也總是興高采烈的樣子。

    渾然不覺,我已步下院門的石階,走向了司公館。

    所有未被審察的生活,都無異于一場鼠疫。

    我心頭慌亂無比,像頭孑然一身的野豬,在試圖逃離空寂可怕的瘟疫現場。這里泉水停歇,寸草不生,再沒有其它生命跡象,既聽不到樹葉的沙沙聲,也看不到飛鳥從僵死的天空展翅掠過。

    我重新發現了大姨臉上跟她端坐在老家樹蔭下時同樣的表情,但我寧愿相信在她眼里是我媽正一步步走來,或者正在凝望我和妹妹一點點長大。

    “呼”的一聲,小幺兒騎著他的三輪車從我身后馳向了無門巷。

    這小幺兒,搶命都沒他快!

    一片小小的陰影從大姨眼里稍縱即逝,但還是被我捕捉到了。

    看不到小幺兒了,我已決定以后只要回武庫街,就一定來大姨身邊陪一陪。她的世界即便我不得其門而入,但也絕對不能僅作遠觀。于是,我還感到了愧疚,因為有那么長時間,我把大姨丟在了武庫街。

    我幾乎忘了大姨為何會出現在這里。

    “他真的不能慢一點哩?!?/p>

    連我自己都沒想到,話說著,眼窩卻一熱,差點掉下淚來。我卻是心中喜悅的,因為我終于明確知道了自己該做什么。

    “啊呀,真好呀!”

    望一眼她手中的鑰匙,我索性不再掩飾,隨即緊挨著她的身子坐下來,像小時候一樣伸手摟住了她的腰。

    大姨可能沒想到我會這樣,輕輕推拒了一下,才不動了。我聽到了她身體里的聲音,起初像是血流和心跳,又像不是。

    過了一會兒,我覺得自己是在傾聽一片神秘的生命原野,親切的陽光下,葉子青翠,種子清醒,水滴袒露,石子晶瑩,而萬物靜默,就像在等待愛情噴發的那一剎。

    “這是干啥?”

    大姨夫出現在我們身后。他剛才在屋里修理一把舊雨傘,此時像是要出門遠行。

    我已經臉紅紅地站了起來,故意瞪他一眼,一扭身子,風一樣在他疑惑的目光中向微生大院跑了去。

    簡直沒費一點兒力氣,我就回到了久違的少女時代,內心充滿了嬌羞而熱切的歡樂。我差不多就要唱起了歌兒!

    見到我爸的時候,我卻一下子愣住了,因為那支已在靈魂深處縈繞的歌子,竟是兒時聽熟的《達坂城的姑娘》。

    “爸爸!”我上前拉住了我爸的胳膊,左右搖晃著。

    《達坂城的姑娘》何時從我爸口中消失,也是被我忽略的事實,但我要我爸在他的垂暮之年重新唱出喉嚨。

    “你瘋了嗎?”我爸跟大姨夫同樣地疑惑。

    “讓閨女說,”后媽在旁邊微笑著,語調輕柔,“別催她?!?/p>

    后媽也已年過半百,臉上的皺紋很明顯。微笑如故,今天卻讓人怦然心動?!皠e催她?!边@也是我在成長過程中聽過無數次的一句話了。

    “媽?!蔽医兴宦?,然后放下我爸的胳膊,像我在大姨夫跟前一樣,轉身就朝外走。到了屋門口,回一下頭,“趕馬車!”

    在離開老街的路上,我一遍一遍地在心里念叨:“說出口,說出口……”愛的語言不要總壓在心里,而且,要抓緊!

    夜深人靜,我和我爸“趕馬車”。

    沒作絲毫猶疑,我爸就在床上輕輕唱出了那支歌。聲音很小,剛能聽得到,但我早已沉浸在了溫暖的海洋。

    馬車走遠了……我能想象我爸頭上正停留著一只手的愛撫。

    以后的日子里,我常常不由自主地笑出聲。

    過去不這樣的。那么,歡樂究竟藏在哪兒了?為什么就像一把梳子或者一只發卡、一枚別針,現在的歡樂觸手可及?告訴你,信不信?因為我回到了武庫街。

    幾乎每一天,我都在跟老街發生各種聯系。在我的帶動下,妹妹一家也?;貋砹?。微生家人齊的時候,有十幾口子。

    大姨過去從沒在我家吃過飯,但她來幫后媽做黑豆豉,我們不放過她,軟磨硬泡,合力把她留下了。她壞了過去牢不可破的“規矩”,但吃了也就吃了,沒掉塊肉嘛,沒崩掉牙嘛,不影響她做她的全活人兒。

    我暗暗決定以后微生家的生活由我做主導。我爸、我媽、兄弟姊妹們、大姨,都得聽我的。大姨夫、大表哥、大表姐,另當別論。

    微生大院像是活了過來!我走在街上,招呼聲也多了。

    “來了?!苯挚诘睦狭终泻粑?。

    “來了,林大爺?!蔽艺f著,向前走兩步,但我又忽然轉向了鄧婆婆的雜貨鋪。

    “還好吧,鄧婆婆?”

    鄧婆婆以昏花的老眼打量我。

    “像你大姨?!彼J出我來了,點點頭。她又說,“我哪兒也不去?!笨刹?,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飯,九十不留坐,“我就在這兒?!?/p>

    八抬大轎抬她都不成。她說她要死在武庫街。

    轉眼到了臘月。

    本來以為微生家可以過一個多年來最最喜慶的節日,可是愿望終歸破滅。天長地久的廝守從來都只是一種美好的想象,壞消息就像一只巨大的蝙蝠,黑乎乎地懸浮在了武庫街上空:根本就沒有什么老城保護區之說!

    我倒是想過,老街不在的日子將遲至十年二十年之后,但它就在眼前。問題是,不管大姨在老街生活多久,老街都注定與她無關。大姨的身份不過是一個來自齊河鄉下的過客。

    劉家大院的租戶老張,是個老光棍。一個女鎖匠,一個賣糖葫蘆,兩者沒什么區別,講明了都是老街的外人,而且在那么長的時間里,大姨寄居于此的只是司公館的半個夾過道。

    我不禁深悔那次趕赴齊河,試圖將大姨召喚回來——她業已回歸故園。她與微生家命運交融,現實卻沒給她留出足夠轉圜的時間。竟讓大姨這樣的全活兒人,遭遇這樣的人生尷尬。

    這是一個不平靜的冬日,一直到來年的夏天,余波未止。武庫街居民與歷下區拆遷辦終于達成妥協,即將永遠放棄自己的生身立命之地。細想起來,那段時間我卻是有些多慮了。

    在我們武庫街,向來人皆行該行之事,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大姨也沒把別人的棺材抬到自家哭。

    說不盡擾攘紛紛,我更多看到的卻是大姨的安之若素。這不是說她的身邊缺了人。從微生大院看過去,那幾乎還是往日的景象,有話說的照來,要配鑰匙的照配。

    我的大姨一來老街,就再不能說走就走!我的大姨在哪里都立得??!況且六親合一運,微生大院怎么說也在老街有年頭了。德高望重的微生先生,那可是我爸。

    漸漸地,我又有些釋然。大姨若能這樣在武庫街平心靜氣地守到最后,應該也不失為一種完美結局。

    可是,有一天,大姨來微生大院告訴我爸,她要把那個夾過道修一修。我爸當時就想到她是決定早一步離開武庫街了。

    租了那么久房子,給打掃干凈、適當修補一下破損再交還房東也是人之常情,到了大姨這里更不能含糊。

    但在很多人眼里,這個歷史最長的武庫街租戶,簡直就是大動干戈。她讓大表哥想方設法買來了幾乎跟房屋舊磚一樣的青磚,在司公館門前碼了一地。原來是要恢復門房,可就連房東都覺得沒必要。

    別說這司公館,整個老街都要拆?;謴驮瓲钜簿褪嵌铝伺R街的小門、原處再壘一堵墻的事,那也是白操心使錢嘛。

    開工那天,大表哥、大表姐和我們微生家的人都來了現場。

    按大姨的要求,已經事先買了一掛長鞭。我們都順著她。鞭炮一響,感覺就像稟告了天地。那泥瓦匠是我托朋友請來的,一老一少,經驗都很豐富。

    墻壘起來,又安了老式的門窗,與周圍渾然一體。

    我爸說,跟記憶中一樣。

    這門房大姨卻一天也沒住過。

    司公館門口沉寂下來。每次走進微生大院的院門,我都會下意識地先朝那里打望一眼。

    還能看見大姨的身影……她的身下是一條硬邦邦的棗木凳,腳邊放著幾個收起的馬扎,有人來就打開了供人坐。她稍微低著頭,專注地修配著那些各有不同的鑰匙。那是一種我這輩子再熟悉不過的坐姿。仔細看,她的背有點駝了。有時候她會站起身,向屋里走去,可又會停下來,慢慢朝街上轉過臉,看上一小會兒。等她出來,依舊穩穩當當地坐在那并不是很舒服的棗木凳上。

    那平凡無奇的坐姿,業已融入古老而永恒的空氣,只要想看,隨時可見。

    除了我,很少有人知道大姨又回過武庫街。

    那天傍晚,街上半明半暗,行人絕跡。因為心有所動,我走進了司公館院門。

    從門房的窗子,傳出一聲輕嘆。接著,似乎聽見里面的人在低低地說:“有什么用呢?”我收了腳步。

    我悄悄退了出來。

    武庫街像被一場不可抗拒的瘟疫席卷而去。時光的流逝,卻使我們對那里的生活越來越感到非常滿意,不管事實是否如此。

    令人寬慰的是,司公館幸存下來,至今還被包圍在一片仿古的青灰色商業建筑之間。有位知名文化學者偶然舉足于此,觀感良好,遂引發了對這座形態尚可的傳統民居的興趣,通過多方呼吁,在最后一刻使司公館得以保全。

    如果大姨力主修復司公館門房,是為了看一眼自己在漫長歲月中究竟居住在一個什么樣的地方,她的目的不僅達到了,而且還惠及了后世。

    門房建成不久,她和大姨夫就遷回了齊河,但來濟南的時候很多。大表哥在他家的同一個小區給他們買了套二手房養老。據我所知,大姨再沒有走到司公館門前,而時光也讓我對大姨當年所表現出來的舉止迷惑日深。

    似乎僅是為了重溫大姨老街邊的坐姿,我還是常去。時不時,耳邊還會伴有那聲若有若無的嘆息,和她余味不盡的自問。

    我在司公館門前陷入沉思,突然就想起一件事。

    那是門房開工的第二天上午,小幺兒從街口一路狂奔過來,被一幫人在此處追到。那幫人氣勢洶洶,三言兩語中透露出起因是小幺兒搶了他們的生意。誰讓小幺兒做得太好?小幺兒徒勞地躲閃著追打,哪敢爭辯,只是一下一下地用眼神向旁觀的人求助。

    莫名其妙,大家不約而同把臉轉向大姨。

    當時大姨面色平靜,就像沒看見眼前發生的事情。她隨手抓起一柄藜帚,在沙堆旁邊輕輕掃了兩下。

    裊起一小縷浮塵,微白,方生即滅。

    她將藜帚往沙堆上輕輕一丟。

    “這里是武庫街?!?/p>

    大姨就坦然說了這么一句話,簡簡單單,甚至一句話也不想說,那些青磚黛瓦、墀頭雀替,都是老街人堅定的語言。

    只有事實陳述,絕無怒斥。

    那幫人卻不禁收了手,悻悻走開了。

    過了好一會兒,小幺兒才從地上爬起,蔫頭耷腦地朝無門巷挪去。

    他終究慢了下來。

    此刻,我又看見了那天小幺兒迷失在無門巷的瘦小單薄的背影。

    真想不到,這樣一個小伙子,騎起三輪車來,卻能騎得飛快。他在石板路上左拐右拐、興高采烈的樣子,像一道閃電,頓時從我腦中掣過!

    他從北邊街口疾速沖了過來,眼睛照例不朝兩邊看,邊騎邊呼,像吹著愉快的口哨……

    我渾身顫栗,不能再進行我的想象……

    他在街口遇上一個獨自出門尋找鑰匙鋪的步履虛怯的迷路老婆婆……偏偏這天午后,街上再無他人。他懷藏魯莽的激情,而又不無戲謔,自顧匆匆地向撲面的風,向墻頭的草,向池中水、罐中鹽、瓶中油、袋中面粉,向檐下雀兒、脊上獸頭,向隱匿在天空后面的硬實而冰冷的遙遠的星辰,隨口呼報出了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即將姍姍而至的消息……她將從泉水邊、石板路上,從那些店鋪窗外,從劉家大院、高家大院、微生大院、徐家大院、司公館門前,茫然不知所往地走出困倦的老街……

    不知不覺,我已坐在腳下的臺階上,腦子里反復予以否認……我悄聲對自己說,那個早已在生活河流中了無蹤跡的時辰,獨守鑰匙鋪的女鎖匠從來就不曾聽到過一個小伙子倉促隨意的呼報,也從沒看到任何人打門前走過。

    因失了力氣,我一動不動,卻不由地想到,天地如此仁慈,甚至不讓一個瀕死的老人倒斃在武庫街!

    連那眷戀故居的鄧婆婆也到底沒能如愿,何來八抬大轎,而是不由分說被兒孫叫來的一輛出租車拉了出去,至今尚活于世。

    原以為一切都將為瓦礫所掩埋,而遺跡依舊巍然。

    我漸漸平靜下來。信著我大姨,以大姨的坐姿,我面對眼前的人來人往……

    “微生家?”

    “這里?!蔽壹氄Z綿綿,“哦,我就在這里面?!?/p>

    是的,看那寶石,就在王冠的頂上。

    王方晨,山東省作協副主席 。著有《老實街》《公敵》《背后》《老大》《花局》等小說作品,共計800余萬字。作品多次入選多種文學選本、文學選刊以及全國最新文學作品排行榜、中國小說學會全國小說排行榜,并譯介為多國文字。曾獲《中國作家》優秀短篇小說獎、《小說選刊》年度大獎、百花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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