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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星火》2020年第6期|凌鷹:鳥窩
    來源:《星火》2020年第6期  | 凌鷹  2020年12月17日06:12

    有一天,我突然發現,我工作的家鄉縣城的天空實在是太低矮了,于是我就像只從沒高飛過的麻雀一樣,飛到了省城長沙,寄居在離賀龍體育館很近的馬家沖小區里。妻子留在縣城上班,她帶著女兒和我母親住在老家縣城。

    剛剛住進這個地方的時候,我是很不習慣的。因為我的樓下就是一個菜市場,對面就是幾個快餐店。每天天還沒有大亮,我就能清晰地聽到從菜市場傳來的喧鬧聲。它們就像漲水的河流里翻滾的波濤濁流,一浪一浪地撲向我,如果我再不起床,它們就要把我淹沒。對面的快餐店進進出出都是一幫打工的兄弟姐妹。每次站在陽臺上看著這幫和我一樣打工的兄弟姐妹落寞的表情和強裝出來的笑臉,我心里就會莫名地壓抑和失落。他們的背影似乎一直在提示著我的漂泊意識,這樣的意識無法不讓我懷念我在家鄉縣城的溫馨祥和。

    適者生存似乎是每個人的潛在本能。聽慣了菜市場的濁浪,看慣了快餐店的背影之后,不知道是一種麻木還是一種無奈,我漸漸地接受了這個鳥窩。既然飛出來覓食,就無法選擇天空的高遠與純凈,再逼仄的空間也要行走和飛翔。

    很多的時候,良好的心態就是我們探路的拐杖。要想遠行,是不能沒有一根堅韌結實的拐杖的。既然選擇了這里,我就不想為尋找鳥窩再四處奔跑了。這樣的想法讓我很快就找到了我借居的這套房子的好處,這個好處也正是從我討厭的菜市場跑出來的。因為自從我住進了這個小區,有了自己獨立的空間,我的朋友們就經常跑到我這里來喝酒,這是我最喜歡的一件事情。他們來了,我不需要考慮家里是不是還有酒菜,他們隨時來,我也隨時可以去下面菜市場為他們買菜買酒。于是,那些在長沙有房子和沒房子的人就由衷地羨慕我,說住在這里太方便了,伸出手就可以把菜買回來。經他們這么一說,我突然就覺得我這只麻雀竟然住的是一個鳳凰窩。

    說到鳳凰,也真是一種巧合,我租住的這套房子小餐廳的窗子底下,還真有一棵梧桐樹。這棵梧桐樹到了春天就會開滿白色的花朵,這些花朵最初都是緊閉著她們的嘴唇,過幾天之后,就都不約而同地把嘴巴全部張開了。于是,那眾多的嘴巴里便呼出一縷縷甜潤的清香,那香味于是就在我這套很小的房子里飄來飄去。當然,這棵梧桐樹是不可能有鳳凰的,那些花朵里面只有一些畫眉、麻雀和我不認識的鳥。這些鳥好像也和我一樣,很喜歡這些花朵的香味。我有時候就站在窗口前面,看著這些梧桐花,看著梧桐花里那些鳥,看著梧桐樹旁邊的菜市場,就覺得自己這套租來的房子與這棵梧桐樹是一個整體,就覺得這房子就是這梧桐樹上的一只鳥窩,就覺得自己就是這只鳥窩里的鳳凰。

    我是到了長沙之后才開始學會并喜歡上買菜這件俗事的。每次去買菜,我總是可以看到那么多叫我買他們的菜的男人女人對我模式化的笑臉和熱情。在這個菜市場里,我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去作出我的選擇,我在這種選擇中找到了自己的尊嚴。

    當然,開始進入這個菜市場的時候,我還是很別扭的,而且覺得還很滑稽。我在家里是很少進菜市場的。我那時總是錯誤地認為,進菜市場應該是女人和老人的事情,所以總是對那些在菜市場討價還價的男人非常地不屑?,F在我只有自己去買菜了,自己不去買菜做飯,口袋里的鈔票就像我窗臺前那棵梧桐樹的葉子一樣,很快就會掉光,很快就會只剩下一些干瘦的樹枝。我帶著這種心情走進菜市場時,就覺得自己不是去買菜,而是去偷菜,心里就總是很慌亂。我沒想過我也會像我原來很不屑的那些男人一樣,下了班就往菜市場跑,至少在我沒來長沙之前我從沒想過這件事。

    因為心里覺得男人買菜是一種很女性化的行為,買菜的時候,我就會以最快的速度去完成整個過程。我在這個過程中基本上是不看人的,也從不問價,更不會在那些菜堆里挑來選去。想買辣椒,就快速抓幾把,絕對不會去一只一只地挑選。想買小菜,拿了就付錢,因為長沙的小菜很多是不稱的,是一把一把賣的,這就給了我這種死要面子的男人最大的方便。買魚買肉,我就報個數,要買多少,隨那賣魚賣肉的給,給了就付錢。買好了所有的菜,我就會像一只叼到了自己食物的鳥一樣,以最快的速度飛出這個菜市場,繼而又以同樣的速度飛進自己的鳥窩。

    我覺得我這種狀態很像一個剛出道的賊。但賊也總有習以為常的時候,偷盜的時間長了,也就慢慢地變得沉著冷靜了,也就顯得從容不迫了。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時候開始成為一個從容不迫的買菜男人的。反正買著買著,就把自己的臉皮給買厚了,就把自己買成了一個喜愛菜市場的男人了。

    喜歡上了菜市場之后,我就再也沒有那么慌慌張張了,我開始變得老成而又世故。進了菜市場,我不再急著買了菜就走,我會在里面來來回回地走幾趟,看看哪些是我想要買的菜,看準了,還要對幾個攤子上我想買的菜作個比較,看誰的菜更新鮮更干凈。然后,我才會有頭有序、有條不紊地把我想要的菜買回家。但有一點,我還是沒有改變也一直無法改變,那就是我依然不問價格,我覺得討價還價是一件很無聊的事。

    在改變了買菜的心態之后,我又有了新的發現。這種發現來自于早晨,來自于早晨菜市場的蔬菜和魚。

    有一天,我一大早就跑到了菜市場。結果,這個早晨給了我對菜市場全新的感覺。菜市場里各個蔬菜攤子上已經堆滿了各種各樣的蔬菜,我沒想到這些蔬菜會有這么鮮美可愛。這些蔬菜一定是剛剛從一個個菜地里走到這里來的,它們的全身都掛著一顆顆水珠,泛著晶瑩透明的光澤。我也知道這都是賣菜的人剛剛灑了水的緣故,但我還是愿意固執地認為,那是昨天晚上的露珠。于是,我就想到了它們昨晚站在夜空下接受夜露潤澤時的那種嬌羞與寧靜。這樣的聯想讓我一下子感覺到,它們的葉子上似乎還沾著昨夜的蛙鳴,還沾著昨夜螢火蟲的亮光。這樣充滿生機的蔬菜,一下子就把浮華的城市與鄉村拉近了,一下子就讓我在這座城市的菜市場里聞到了一股泥土的味道。這是我最熟悉最親切的味道。在這種味道里行走,就像早晨在鄉下的田埂上漫步一樣,不僅有蔬菜甜潤的氣息追趕著我,還有禾苗的清香向我撲面而來。

    那些魚也是與這些水淋淋的蔬菜一同進入我的心靈的。

    賣魚的人早就認識我,他看見我來了,就和我打了一個很功利的招呼,然后就忙他的生意去了。

    這個菜市場就他一個賣魚的。我大清早來到菜市場的時候,那些魚可能還剛剛被他丟進那個小魚池。不知這些魚來自哪個村莊抑或哪個漁場。我看見它們在那個魚池里擠得密密麻麻的,這些顯然是來自鄉下的魚一定在為它們突然進入一個完全陌生的領地而焦躁不安,一定在懷戀它們原來生活的那個無拘無束的大空間。它們原來的空間多好啊,不管是魚塘還是河流抑或是湖泊,都可以任它們在里面橫沖直撞地行走奔跑暢游,那是多么寬敞多么舒適的房子啊,住在那樣的房子里多么愜意啊。

    可現在,它們突然被人強行拉到了這樣一個不足兩米寬的小魚池里,你說它們還能有快樂嗎?你說它們能不憂傷迷茫嗎?就這樣看著滿池的魚在水里很煩躁地翻滾拱動,我倒是一下子有了一點優越感。因為它們是被別人捆綁到這座城市里來的,而我是自愿來到這座城市的。所以,比起它們來,我可就多了許多尊嚴,少了許多屈辱。也許我的這種優越感被它們覺察到了,并把它們給激怒了,它們突然紀律嚴明步調一致地在水里很悲憤地甩動了一下身子,甩出一大串水花,把我的臉上和身上甩得濕漉漉的。遭到了這些魚惡狠狠的報復,我并沒有惱怒,只是突然感到惆悵,因為那濺起的水花一下子就打濕了我身體上某個柔軟的部分。它們讓我想起了我那養了大半輩子魚的父親,想起父親把他的魚從一口魚池轉移到網箱里的時候,我如果去看它們,它們也會用這種水花來反抗我,把我濺得滿臉是水??墒歉赣H早就不養魚了,他早就化作一條魚游走了,游到我永遠也看不到他的一條河流里去了。如果父親在那條綿長無盡的河流里知道他的兒子在這座城市面對一群被流放被宰殺的魚如此黯然神傷,他會有一種什么感慨呢?

    我所租住的這套房子給我帶來的快樂和煩惱幾乎是相等的,它們就像怡人的綠洲和荒涼的沙漠一樣交叉出現在我的生活里,形成兩個極端,讓我在這個兩極里不停地奔跑和轉圈。

    快樂的一極當然最初來自我眾多的朋友,后來是來自我的女兒。

    我的朋友們基本上是來我這里喝酒的,或者說,到我這個房子里來的朋友,基本上都是一些和我一樣喜歡喝酒的朋友,這也是我慢慢喜歡上樓下那個菜市場一個最根本的原因。那個菜市場不僅為我買菜提供了很大的方便,它還成了第一次到這里來找我的朋友的一個固定站臺。對所有想來這里找我的朋友們,我都會告訴他們,只要走進馬家沖小區,就能看到一個菜市場,走到菜市場盡頭,我就能看到他們。因為有了這樣一個特征,我的朋友們到了菜市場盡頭,就會拿出他們的手機給我打電話。于是,我就把我的腦袋從那個小餐廳的窗口伸出去,透過窗子前面那棵梧桐樹的花朵或者樹葉尋找樓底下那個拿著手機在狂呼亂叫的朋友。因為花朵或者樹葉太濃密,朋友往往要站在我的樓底下仰起脖子尋找半天才能找到我掛在窗口上的腦袋。這當然是春季、夏季和初秋的情景。深秋或者冬季,梧桐樹上什么也沒有了,只有滿樹的蕭條和寒冷,那些站在樹下給我打電話的朋友就會透過光禿禿的樹干,輕而易舉地發現我貼在窗口上那張傻乎乎的笑臉。

    朋友來得多了,喝酒都是在那個小餐廳里。春天,梧桐花的濃艷從窗口擠進來,陽光也悄無聲息地從窗口跳進來,照在我那張開了一條坼的木桌子上,照在我親手做的每一道菜上。于是,滿屋子的酒氣里便混合了一種綿厚的太陽味和花朵的清香。

    如果只有一兩個朋友,我們就在客廳里那個茶幾上喝酒。這樣的喝酒往往都是和幾個我最固定的朋友,這樣的喝酒不需要刻意約定,他們想來我這里喝酒了,給我一個電話,就跑過來了。這樣的朋友,都是因為心里特別高興或者是特別無聊,想和我分享或是想向我傾訴。這其實是我們的一種共同的狀態,出門在外,我們隨時都會在這兩種狀態中徘徊沉浮。

    我招待朋友們的酒基本上都是二鍋頭或者啤酒,我那時候還喝不起高檔白酒。但我所有的朋友都不在乎這一點,他們在乎的是在我這里的那份自在和快樂。所有到我這個房子里來的朋友都可以放肆,任意胡說八道,任意信口雌黃,這里就是他們任意發泄和釋放的天地,他們無需再戴著面具和枷鎖。所以,很多朋友在只要能夠推掉的情況下,都愿意拒絕五星級高檔酒店的應酬,跑到我這里來喝我的二鍋頭。

    我女兒是2005年正月來長沙的。我這樣說其實還不完全正確,因為她2003年下半年就來長沙了,她是來我這里讀幼兒園。那時候她還只有四歲,她的羽毛還沒有長滿,還是滿身的絨毛。再次來到長沙的時候,她已經是一個小學三年級學生了。我不知道她是因為喜歡長沙還是想念她在長沙的父親,抑或僅僅是一種突發奇想?后面的那種可能性應該更大,因為她對我說過,長沙比我們那個縣城好玩。她這話其實是告訴我,她在自己的羽毛還沒長滿的時候就開始想象自己飛翔的天空了。我不知道我的女兒的這種想象是她成長中的一種危機還是一種良好態勢。我真的很迷茫,因為這意味著她要離開她媽媽的懷抱,意味著她的母愛要通過火車和電話來傳遞和輸送。一個四歲的孩子可以有這樣的灑脫和割舍,這讓我真的擔心和害怕。她那么稚嫩的羽毛能承受遠離母親的飛翔嗎?我記得我十七歲的時候第一次離開父母到一個縣城去工作的當天晚上還哭過,是很想回家的那種壓抑的哭泣??晌抑挥兴臍q的女兒在她媽媽要回到我們那個小縣城的時候,卻是笑著送她媽媽上車的,笑著送她媽媽離開長沙的。我不相信我的女兒這么小就學會了隱忍,就能接受離別。所以,她在送走她媽媽之后的那種平靜,讓我的心無法不感到疼痛。

    女兒在長沙馬家沖讀了兩個學期幼兒園,就又回到了我老家的縣城上小學去了。我說你不想在這里讀小學嗎?她說我想媽媽了,我不喜歡長沙了。

    這樣的回答又讓我感到迷茫了。這么短短的一年時間她居然就看到這里不是她想要的天空了嗎?我的女兒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孩子?難道僅僅是好奇嗎?難道僅僅是因為好奇就可以讓一個孩子戰勝對媽媽的依戀和想念嗎?

    女兒回去的那天和她來長沙那天一樣的欣喜,她和我告別的時候,就像那次送她媽媽回縣城一樣灑脫平靜,這讓我的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挫敗和傷感。

    女兒再次來長沙的時候,我所在的報社已經???。由于調動關系已經到了長沙,我不可能再回到我老家那家縣委機關報了,不可能再回到我的原單位了。也就是說,我進退兩難。對于一只渴望飛翔的鳥來說,這樣的變故一下子在我的前方化作了一片濃霧,使我看不到我的翅膀底下到底是一條峽谷還是一片湖泊,是一座高山還是一片大海,這讓我一下子迷失了飛行的方向。

    但是,我又不能停止飛行。如果我停下來,很可能意味著我會掉進大?;蛘吆?,會打濕我的翅膀。

    我知道翅膀對于一只鳥來說有多么重要。

    于是,僅僅為了保持飛行的力量,我放下了原來所有可笑的清高和虛榮,去了一家我平時那么不屑那么輕視的雜志做主編。因為女兒再次來到了長沙,我得盡快梳理好自己散亂的羽毛,用我疲憊的翅膀為我的女兒取暖,這是我作為一個父親和男人應該給予她的。

    這一次,同女兒一起來到長沙的還有我的母親,她是來幫我照料女兒生活的。有了母親,我心里似乎踏實了一些,因為她可以為我減少對女兒的操勞。

    這期間,我最大的煩惱是我每個月的房租。原來的房租有我供職的那家報社補貼一半,現在得全部由我自己負擔。拖欠房租的恐懼和不安便像一條饑餓的螞蟥一樣,緊緊地吸附在我的心上。

    而所有的這一切,我都不能也不想告訴我的妻子。我對妻子隱瞞了我工作上的變故,我不想讓她為我擔心,我不想讓她看到我羽毛上的血跡。

    女兒是自己提出要轉學到長沙讀書的,她莫名其妙地突然一下子又不喜歡我們在老家縣城給她找的那所學費昂貴的最好的小學了,提出要到長沙讀書,我和妻子能用我們的觀點去阻止她對那所學校的厭惡嗎?我們好像誰也找不到更恰當的理由去說服她繼續留在那所學校。所以,妻子打電話征求我意見的時候,我雖然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堅定地告訴妻子,尊重女兒的選擇!

    就這樣,這套逼仄的房子一下子住進了我們三代人,就再也沒有太多可以容納朋友的空間了。那幾個固定的朋友依然會來馬家沖看我,但他們不再留在我這里喝酒了,他們是不想用酒味沖淡了我和我母親我女兒的那份溫情,這讓我既感激又失落。

    可以說,租住在長沙馬家沖的日子里,后面的快樂都是我女兒給我的,她就像一口清泉,不斷地把快樂流淌給我,浸潤著我疲憊的內心。

    我女兒這次來到長沙之后,我找人把她安置在離馬家沖很近的一所小學上學。這時她才七歲,在家鄉縣城那所小學已經讀完二年級,到長沙來應該讀三年級了。學??此挲g太小,擔心她的成績跟不上,要她繼續讀二年級,她堅決不同意。這一點讓我很欣慰,我為她的倔強和自信感到自豪。

    但我卻又不得不要向我的女兒懺悔。

    在她決定要轉學來長沙的時候,我就對她說了一個想法,要她學古箏。她聽了很開心,好像我要送她去吃她最愛吃的蛋糕。她來后,我給她找了一個在長沙很有名望的古箏老師。憑女兒的性情,我以為她會對古箏情有獨鐘的,結果,她使我大失所望。

    她居然特別討厭古箏,就像討厭她平時不愛吃的食物一樣。

    按照老師的要求,女兒應該每天練習一個小時的古箏。開始那幾天,她基本上做到了,這說明在這個時候她對這道食物還有點胃口??梢粋€月以后,她就開始厭棄這道食物了。她不僅沒有堅持每天練琴,甚至一個星期加起來也沒練過兩小時的琴。這就讓我很憤怒了,這就讓我忍無可忍了。

    那時候,我受聘的那家雜志還沒給我發工資,而房東又正在催我交房租。他催交房租的電話就像一瓶黑墨水倒進了水里一樣,將我的每一天都染得一片烏黑,但我卻沒有任何理由怪他??删驮谶@個晚上,我打開房門的時候,看見女兒又在一如既往地看電視。這時已經快九點鐘了,該是她睡覺的時候了。我以為她已經做完了作業,已經練過琴了,可她什么也沒做。如果她馬上就去做好這兩件事,我可能就強行忍住心里的火氣了??墒?,女兒在看到我的不悅之后,依然我行我素津津有味地看她的電視,這就讓我生氣了。我什么話也沒說,就把她拖到了門口,并打開了門。這個時候她才知道我可能要做什么了,她用力抓住門框,可我還是把她推了出去,然后把她無助的哭聲關在門外。因為我和我母親說過,我在教育孩子的時候她不要插手,否則我的教育就會無效。但這次,我母親被我的粗暴惹怒了,她很心痛地沖到門邊,把門打開了,那針刺一樣的哭聲一下子就涌了進來,像一股寒冷刺骨的冰水一樣淹沒了我。

    女兒回到房間之后,用最快的速度寫完了她的作業。然后,又練了半個小時的琴。在這個過程中,我坐在書桌邊一直沒有說話。女兒走過來,坐到我的腿上,嬉皮笑臉地和我說話,似乎一點也不記得她剛剛被我關在門外這件事了。一個七歲的孩子,是不是真的還不懂得怨恨?是不是真的容易遺忘自己的傷痛?這個夜晚,在我的心里刻下了一道隱痛。女兒純真的笑臉,就像一團火焰一樣溫暖著我卻又燒灼著我。

    有了這一次,我以為我從此再也不會傷害女兒了,可我還是再一次陷入了懺悔。

    這個晚上,我要她練習古箏,她卻一直磨磨蹭蹭的。我對她說:你現在老老實實把新學的曲子給我練十遍。聽我這么說,女兒才很不情愿地坐在古箏前面,可她還是不愿意練琴。于是我加重語氣對她說,三分鐘以后你再不練琴,我就要你練五十遍。我沒想到她居然用比我高八度的聲音回答我說:五十遍就五十遍!然后她就練了起來。

    女兒練琴的時候,我就坐在書桌邊裝模作樣地讀書。女兒練到二十遍的時候轉過身來,伸出兩個手指,向我晃了晃,告訴我她已經練了二十遍了。我知道她是想要我減少她練琴的次數,但我沒理她,于是她就繼續練下去。練著練著,她哭起來了。如果僅僅是哭,我還不會讓步,我想以這次懲罰改變她的惰性??伤囊宦暱藓耙幌伦泳桶盐矣萌彳洶哪欠N堅硬給打碎了。她說,媽媽,你快來救我吧,爸爸想整死我!

    我完全相信這是我女兒從她內心里發出的呼救,我的心一下子就被她這句呼喊撕碎了。我走到女兒身邊,把她從練琴的凳子上抱下來。這時,我才看到我的粗俗和愚蠢在女兒的淚水和哭泣里不斷地膨脹。我在極度的震驚中感知著我瘦弱的女兒幾乎絕望的哭泣和身子的強烈顫抖。但我沒說一句話,我只想讓我的女兒像吐出她反胃的食物一樣,用痛哭吐出她心里巨大的委屈。

    然后,我做出了一個決定。

    我不想再要女兒學古箏了。

    我不想再用女兒的痛苦來支撐我近乎愚昧的虛榮了。

    在女兒平息下來的時候,我對她說了我的想法。我說你對古箏實在不感興趣,爸爸就不要你學了,明天我就把古箏賣了。女兒聽我這么說,并沒有出現我意料之中的驚喜,而是滿臉的驚訝,然后對我說了實話。她說我也不是一點都不喜歡,我是怕痛。女兒的話讓我感到很奇怪。她似乎也意識到自己還沒說清楚,就對我補充說,古箏指甲用膠布纏在手指上,手指太痛了。我這時才發現,女兒戴指甲的那幾只手指尖都是紫黑色的。我說那你就別學了。她說我還是想學。我說你怕痛你還怎么學啊?她說我可以慢慢學,只要你別逼我。

    事實上女兒是個非常聰明的孩子,老師教她的那些曲子她都會彈。我要她練習只是為了她彈得更熟練更流暢。

    因為心存懺悔,我不再強迫女兒練琴了。我任她去選擇自己喜愛的食物,不再強行給她喂食。

    可是,第二天,我傍晚回來的時候,走到家門口,就聽到屋里傳出了古箏音調。雖然還很不熟練,但我卻覺得那是我所聽到的最讓我感動的音樂,因為那是從我女兒心里流淌出來的泉水。

    如果不是回到我的老家,我可能還在長沙亂飛亂撞。其實,這個時候我的收入已經比較可觀了,但是,當老家的一個文化單位再三要我回來的時候,我還是選擇了對長沙的告別。我在這座城市飛得太累了,我不想讓這座城市的誘惑再撕扯我的羽毛了。

    我是一個人提前回來的,因為女兒那個學期還沒結束,回來不好轉學,于是讓母親和女兒繼續住在這個房子里。聽母親說,我離開這些日子,女兒居然學會照顧奶奶了。這讓我一下子想起了一個畫面:每天下午,女兒和她的奶奶手牽手從學?;貋?,書包都是我母親背著的?,F在,書包已經背在了女兒身上,北風和雪花吹打著她們的雨傘,吹打著她們冰涼的臉,我的女兒用她并沒有多少力量的小手緊緊地握著她奶奶粗糙的手。

    這樣的情景,這樣的畫面,是我在長沙經??吹降?。因為不需要固定坐班,我有時候回得很早?;貋碇灰獩]見到母親和女兒,我就會到學校去接她們。因此,往往會在路上看到母親和女兒向我走來。女兒只要一看見我,就會放開牽著奶奶的小手,向我狂跑過來。我覺得那撲向我的是一股春風。

    女兒在長沙最后一個學期結束的時候,湖南正好遭遇一場巨大的冰雪。我去的時候道路還可以通行,可是第二天,所有的道路都無法通車了,我們困守在這個租來的房子里。這是我和我母親我女兒在長沙馬家沖小區菜市場旁邊這個房子里度過的最后幾天時光。那幾天,妻子一直焦急地盼望我們回家過年。一想到如果無法回家,妻子將一個人待在家里,我和女兒就更加不安了。被大雪堵在這個我住了六年的房子里,我既焦急又莫名的傷感??释丶液图磳㈦x開這套房子的不舍更讓我感覺到這個地方的親切。那棵梧桐樹已經掛滿了晶瑩的冰花,寒冷而又溫暖。下一個春季,我就不能看到那些花朵的綻放了,就看不到那些花朵里的鳥影了。但我知道它依然會站在從此不再屬于我的窗前,守候我的氣息和記憶。

    等到我單位的車來接我們的時候,已經是春節的前一天了。大雪雖然早就停止,但馬家沖的每個空間里都是厚厚的白雪。我們是吃過晚飯離開的,路燈下的馬家沖泛著白雪映照的清幽光芒。上車之后,女兒問我,我們以后再也不來這里住了嗎?我不知道女兒說這話是表達一種慶幸還是一種和我一樣的失落。我沒有正面回答她,我只說,以后放假了,我還可以帶你到長沙來玩。女兒說,那太好了,我剛剛和班上的幾個同學結交成最好的朋友呢,以后來了我就去找他們。這時我突然想到,從讀幼兒園到讀小學,女兒跟著我在馬家沖這個房子里已經住了將近四年了。我相信,女兒和我一樣,在那房子里應該還殘留著許多她還沒來得及帶走也不可能帶走的東西。

    凌鷹,中國作協會員,湖南省散文學會副會長,永州市作協副主席。先后在《芙蓉》《作品》《山東文學》《廣西文學》等刊發表小說;在《人民文學》《散文》《美文》《天涯》《北京文學》《天津文學》《湖南文學》等刊發表散文400余篇。有散文被《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中華文學選刊》等選刊選載。已出版散文隨筆集多部。長篇散文《我的十八洞村》獲得湖南省第十四屆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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