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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飛天》2020年第10期|鬼魚:一朵云等于幾頭大象(節選)
    來源:《飛天》2020年第10期 | 鬼魚  2020年12月11日07:09

    馬戲團在下午四點鐘到達小鎮。那時,慵懶的人剛從午睡中醒來,穿著破爛的拖鞋在已經嚴重損壞的水泥硬化路面上摩擦著朝我們而來,發出疲憊不堪的刺啦聲。偷閑的人受不了潮濕溽熱的天氣,從玉米地中溜出來聚集在碩大的樹陰下賭博,輸了錢的人嘴巴里罵罵咧咧,吐著很不干凈的話,沒輸錢的人,則在交流有關大象的所有見聞。幾個女人就坐在水泥路邊的灌溉渠邊擇菜、淘菜,彼此隔著很遠講話,因為是方言,我們并不能完全聽懂她們的意思,但從那歡顏笑語中大概可以猜測到,所說的內容應該和我們馬戲團帶著一頭大象來到這座小鎮演出有關。

    我們一刻也沒有停歇,團長通過喇叭在卡車靠近超市的一側高聲叫嚷:“天氣預報里講了,晚上將有一場神賜的傾盆大雨降臨在我們每個人的頭頂!”

    王陽站在車頂直起身揶揄他:“不就是下大雨,說得那么高大上?!?/p>

    團長抬起手,舉著喇叭朝王陽罵道:“你懂個毛線!”

    王陽低頭小聲回擊:“你連個毛線也不懂?!?/p>

    我和劉鶴就站在王陽身邊,我們都聽到他嘀嘀咕咕,但并不摻和,只在一旁嘿嘿笑。團長此刻心情好,或許沒聽到,或許聽到但并不計較,他預測此次我們能在這個偏遠的小鎮賺得盆滿缽滿。我們的馬戲團專挑遠離市區的偏僻地方走穴,團長有自己的理由——大象可不是別的什么普通動物,但凡是個人,都愿意花錢來看它。

    團長邊囑咐我們幾個機靈點別把吃飯的家伙搞砸,邊吆喝著上了妝的女演員帶上馬戲團演出宣傳單走街串巷散發,招搖過市,那是她們所擅長的。至于那幾個身材魁梧和長相帥氣的男演員,團長并不會輕易支使,他們是馬戲團的棟梁和門面,在開演之前,唯一的任務就是睡覺。

    王陽是卡車專職司機,拉著馬戲團走南闖北的這么多年,他身邊的副駕駛座位上坐的永遠是團長。他總嫌棄團長說話不接地氣。一開始,他只私下與我們抱怨,但有一次意外喝醉酒,在整個馬戲團十多號人和唯一的動物——一頭大象面前公開嘲笑團長“吃五谷糧放仙人屁”。酒壯慫人膽,但酒后也吐真言,兩人似乎就此結下梁子。其實王陽并沒有惡意,他只是管不住自己愛“刺兒”的嘴巴,就像團長管不住自己愛“拽”的嘴巴一樣。

    “你們是一路人?!?/p>

    我和劉鶴曾這樣比較他們倆,但王陽很憤怒。他說:“一樣個屁,老子又不和女演員睡覺!”

    團長和女演員睡覺這件事,幾乎是馬戲團公開的秘密,我和劉鶴早就心知肚明,可為了表現出震驚來,我們倆就一直追問是那個女演員是誰。但王陽死活不講,被我們緊追不舍之下,才狠狠撂下一句“通通不得好死”。問了幾次,王陽都是這樣的態度,我們也就不再問,只在他和團長摩擦起火花的時候假裝一無所知。

    馬戲團里身份明確的力工只有我和劉鶴兩個人,但在大多數時候,王陽也和我們混在一起。我們的工作一向簡單,只負責搬運,一般是表演道具,當然,特殊情況下也包括鍋碗和爐灶。后者基本不用搬,除非出現意外。在我的印象中,那些東西我們只搬過兩次,一次是卡車有三只輪胎都被鐵鉤扎漏,干癟得像條被壓死的黑狗。那次,我們被困在河西走廊一座廢棄的村落,周圍荒涼無比,大家在夜晚燃起篝火一起做大鍋飯,人人都喝了團長貯藏的葡萄酒。還有一次,我們在甘南??撇菰粠иs上暴雪,卡車輪子在山路打滑,團長命令所有人員和大象原地待命??ㄜ囋诖笙暮雍庸认ɑ?,我們搭起帳篷等了四天五夜,直到雪停。不過,馬戲團的另外一只動物——一只比烏鴉還漆黑的母鵝——就是在那時命喪草原的,那一次,我們所有人一起歡樂地吃了頓鐵鍋燉大鵝,仿佛從不認識那個命運悲慘的家伙。

    我們三個人沒有一丁點兒演藝技能,不會柔術,也不會魔術,更不會噴火和胸口碎大石等絕招,只能干些被演員們看不起的體力活。王陽對此很不服氣,他認為我們在馬戲團活得沒有地位和尊嚴,屬于二等公民,誰都能使喚,誰都能吆喝一嗓子,就像吆喝牲口一樣。

    “再這樣下去,我們的命運就會像那只漆黑的母鵝一樣,遲早被人吃掉!”王陽怒火中燒。

    我和劉鶴并不這樣認為,我們只是沒人抬舉,并不會遭遇危險。這些年里,我們見過有太多的人在表演時遭遇各種事故,譬如有的演員表演噴火像點蠟燭一樣把自己點燃的,有的演員表演硬功把肚子切破腸子險些流出來,還有的觀眾手賤故意招惹大象被象鼻直接扔出帳篷。我和劉鶴不嫌命長,我們還沒活夠,但王陽天生不是安分的人,他曾偷偷拜馬戲團的一個大塊頭為師學習氣功,可學藝不精,一棒子就被打得吐血,從此再也不提出人頭地的事。除搬運東西之外,別的我們什么也不用管。我們喜歡在演員們和大象演出的時候喝點兒,不多,每人也就小酌幾口,這樣干起活來更有勁,但不敢喝太多,否則會誤事。即使王陽對團長再不滿,也并不敢喝醉,他知道團長打起人來有多么恐怖,那次醉酒嘲笑團長“吃五谷糧放仙人屁”,他就被打得滿地找牙。盡管他是團長的親外甥。

    我們必須趕在下雨前把帳篷搭起來,否則,團長定然會罵我們是雜種,就連王陽也不例外。我和劉鶴無所謂,只要能掙到錢,不要說被罵雜種,就算再難聽一些,也不會覺得有什么,反正又不會掉一丁點兒肉。王陽來馬戲團比我們遲,還沒有完全搞清楚里面的門道,自從知道團長和女演員睡覺后,就覺得抓住了小辮子,只要團長說一句,他就頂撞一句,不過,他并不敢在明面上頂撞,除非不想混。我們并不是怕團長罵才要趕在下雨前把帳篷搭起來,這是我們的工作,倘若學團長那樣說得高大上一點,是神賜的職責和使命。

    我們對這件工作早就輕車熟路,只要找結實的地面把胳膊長的鋼釘打進去,然后固定好龍骨,再像升旗那樣把帳篷升起來就行。燈光已經就位,是團長和卡車一側超市的老板商量好的,線從超市引。馬戲團計劃在小鎮停留一周,團長每晚給那個老板十張演出票作為從超市用電的報酬。演員們都覺得不劃算,馬戲團一張演出票定價十塊錢,一晚上就是鋪張浪費地用,也不會耗掉一百塊錢的電。有人提出異議,團長就說:“你懂個毛線!”

    相比起團長,別人懂得多不多不知道,反正我懂得肯定少。多年前的一個下午,馬戲團進駐我們那兒演出,當時,我只見過大象骨骼化石,還未見過活的大象,一下就被它的光芒吸引。我總感覺這頭大象就像神賜的圣物,不會那么隨便出現在我的世界中。仿佛一切都是天意,看著聚光燈下噴水的大象,我當即決定,要追隨它到天涯海角。當時做這個決定,完全出于感情用事,世界上哪有神?不過是自己騙自己。但現在看來,我并不后悔當時的沖動,人活一輩子,總得意氣用事幾回。馬戲團在我們那兒表演的三天里,我幾乎每時每刻都守在大象身邊,就像守著家人。父母一直擔心沒有姑娘會嫁給我,輕易就看透我的心思,他們覺得那是和我撇開關系的天賜良機,不用我開口,他們歡天喜地的就把我推上了馬戲團的卡車。一開始,團長并不同意接納我,馬戲團并不缺人,但我那時真心覺得是神專門委派一頭大象來召喚我,因此心意已決,什么活都搶著干,團長也就不再說什么。兩個月后,一個力工查出患有心臟病,于是離開馬戲團去治療。過了半年,另外一個苦力聲稱在駐扎演出的小鎮找到往后余生的愛情,也脫離了馬戲團。很快,劉鶴來了,是經熟人介紹的。接著,王陽也到了,他是來接替他父親的,他父親已年過半百,不想再過漂泊流浪的生活,準備回家養殖小尾寒羊。離別前,我們幾個力工大喝一場,既是為王陽的父親餞行,也是為王陽接風。第一次見面,王陽就不避諱自己左眼全盲的事,他說,那是小時候玩火被燒的,但他又說,他用一只眼睛比我們用兩只眼睛看這個世界看得都亮堂。

    我也有毛病,在幼時被一匹桀驁不馴的雜毛馬過度驚嚇,倒地后便渾身抽搐不已,此后,這種癥狀每隔一段時間便來臨一次,否則,父母也不可能那么積極地推我上馬戲團的卡車。劉鶴是兔唇。在馬戲團,大家都稱呼我們是“活寶三人組”。

    團長的底細我和劉鶴略知一二,當然,這都是王陽透露的。團長一開始是一名少林俗家弟子,后來進入馬戲團成了一名獲過很多國際大獎的雜技表演藝術家,至今未婚,但他特別喜歡聞大象身上的垢甲味道。我們非常不解,既然獲過國際大獎,又是雜技表演藝術家,他為什么不好好在雜技團待著,那多風光,美女鮮花,香車寶馬,這樣的生活不好嗎?

    王陽翻白眼:“一個滿身都是大象的垢甲味道的雜技演員在舞臺上翻跟頭,怕是連觀眾都納悶:我究竟是在雜技團,還是在動物園?”

    王陽的解釋引得我們笑得前仰后合。團長是因為滿身都散發著大象垢甲的味道,所以才離開雜技團帶著一個擁有大象的馬戲團走穴的嗎?王陽也不知道。

    一個流浪馬戲團怎么會有一頭大象?要是一匹馬、一頭駱駝或者一只猴子都好說,即使把它們湊齊,也沒有多大難度,但是擁有一只大象,真是不可思議。世上的動物園數不勝數,但并不是每座都有大象,至少,我們那兒連動物園都沒有。劉鶴說,他們那兒的動物園也沒有大象。但王陽說,他們那兒的有,可惜早在幾年前就已被餓死。

    “動物園還能餓死大象?”

    王陽對我和劉鶴的質疑不以為然:“那當然,你們不知道,動物園的大象只吃進口高級水果,飼養員又不老實,經常貪污,大象不被餓死,難道喝西北風就能活?”

    “動物園沒了大象那怎么辦?”

    “誰說沒有?,F在,我們那兒的動物園里有一頭玩偶大象,是靠四個成年人套上沉重的道具偽裝的。他們的工作就是一天到晚各自偽裝大象的一條腿,一動也不動,動一下就穿幫,盡管我們早就知道那是一頭偽裝的大象?!?/p>

    我們馬戲團的大象根本沒有條件吃進口水果,我們吃什么,它就吃什么,有時候也給它改善伙食,但最多扔一只雞。我和劉鶴覺得王陽在胡說八道,怎么會有人整天一動不動地偽裝一頭大象?

    “當然是為了錢?!?/p>

    “一動不動不難受嗎?”

    “周末他們也放假。所以周末的動物園沒有大象?!?/p>

    “你去看過偽裝的大象嗎?”

    “我去應聘過偽裝大象的人?!?/p>

    “沒成功嗎?”

    “他們嫌棄我眼盲?!?/p>

    “不是一天到晚都不動嗎?又不需要眼睛?!?/p>

    王陽憤慨地說,“其實他們也就懂個毛線!”

    至于我們的馬戲團怎么會擁有一頭大象,通常的說法有三種。其一,這頭大象是團長從動物園釣來的。他在某個夜晚開著吊車,像釣魚那樣,直接從動物園把大象釣了出來。至于警察為什么沒有追查來,我們不得而知。其二,這頭大象是團長作為享譽國際的雜技表演藝術家去外國演出獲贈的禮物。因為深愛大象身上的垢甲味道,在走穴前,他專門買了一座遼闊的院子讓大象居住,夜晚就和它睡在一起。其三,大象是團長從動物園租賃來的。因為動物園長年效益不好,管理員又懶惰,大象整天都臭烘烘的,甚至整座動物園都籠罩在大象的臭味之下,但團長卻從中看出商機,講好每年給動物園一筆錢,就這樣租來了大象,租期未定,只要錢到位,無限延長。從邏輯上判斷,第三種說法明顯比前兩種具有可信度,但團長卻曾在一個醉酒的夜晚抱著大象的鼻子沖我們所有人嚷嚷:“你們懂個毛線,它是老子變出來的!”

    團長有變幻術嗎?這我們倒從未聽說。不過,團長對這頭大象的確是掏心掏肺的好。這種好,異于常人,不像是人對動物的那種好,也不像是人對人的那種好。他和哪個女演員睡過,在馬戲團盡人皆知。馬戲團一共就三個女演員,兩個三十來歲,一個二十來歲,她們誰能撇得清自己?別以為我們不知道團長給她們開的工資總比我們高一些,但這又有什么,世界早變了。團長對她們的好,僅僅是等價交易行為,到此為止而已。但團長對大象不同,在馬戲團,幾乎沒有誰敢說自己沒見過團長摟著大象像摟著愛人一樣,他會親昵地撫摸大象的鼻子和耳朵,會輕柔地親吻大象的眼睛和牙齒,會趴在大象身上撒嬌、說悄悄話,甚至把自己蜷縮成嬰兒的睡姿,躺在大象的肚皮下休憩。據說,就連和女演員睡覺的時候,團長的嘴巴中喃喃的都是這頭大象的名字——愛麗馮特。至于大象為什么會有這么一個名字,是因為有一次馬戲團駐扎在一座學校旁邊演出時,一位英語老師說的。他說,在世界上,“大象”一詞的最純正的英式發音就是這么讀的。王陽說,他外婆家的族人都把團長當作變態,因為團長曾經竟然宣布自己和這頭叫做“愛麗馮特”的大象結為夫婦,一個正常人怎么能和一頭大象結婚呢?那他和女演員睡覺,算不算出軌?王陽特別看不上團長。

    帳篷搭起來后,我們就是沒事兒人。至于那幾個身材魁梧和長相帥氣的男演員,已經光著膀子開始在帳篷周圍活動筋骨,他們的這種姿態不言而喻,哪個女人不喜歡身材魁梧和長相帥氣的男人呢?就像團長從動物園釣大象,他們通常也能從人群中釣到不長眼的姑娘。男人的嘴,哄人的鬼。之前那個聲稱已經找到往后余生真愛的力工,要不是姑娘的家人在卡車駕駛室撞破他們的事,恐怕他現在也跟著他們光膀子活動筋骨呢。團長對這種事基本放任不管,誰釣上是誰的本事,除非鬧出官司來,無非是賠些錢,但要自己賠,他可以借,但借錢的人必須還。硬要留人的,幾乎沒有,那個聲稱找到往后余生愛情的力工開創了紀錄。但在大部分時候,這種事并不會被發現,劉鶴一直感嘆世風日下,我嘲笑他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而王陽的嘴巴里只有兩個字:“爛貨!”

    到六點半,三個女演員陸續回來。實際情況并沒有如團長所預測的那樣,她們只推銷出去二十幾張票,宣傳單倒是全部散出去了。團長對此毫不在意,他是有經驗的老手,走南闖北的這些年,三教九流的人他接觸過不少,遇事基本都能化解,馬戲團掙了多少錢我們不得而知,但他從未拖欠過我們的工資。運氣好的話,還能分到獎金。他似乎天生是個商人胚子,很有自己的一套賺錢的本事。團長常說一句話:“只要拿了馬戲團的,就都得給馬戲團送回來?!彼f這話很有二十世紀香港槍戰電影中的大佬味道,話雖狠,但結果都很喜人,每到一處,無論是拿了馬戲團的演出票還是拿了馬戲團的宣傳單,團長總能讓那些伸手的人掏錢。

    今晚也一樣。

    到七點鐘,帳篷周圍已經人滿為患,無一例外,所有人都是奔著這頭大象來的。這座小鎮依舊十分偏遠,我相信,他們之中的絕大多數人都和我初次見到大象時一樣,會為這頭神賜的龐然大物的風采所折服。小鎮上所有人的臉上都洋溢著難以置信的表情,他們爭前恐后,你推我擠,一個個把脖子拔得像仙鶴的一樣,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表現得簡直比趕集看廟會還稀奇。帳篷被他們圍得水泄不通,龍骨似乎搖搖晃晃,打入地面中的鋼釘也發出吱吱呀呀的叫聲。但我們并不操心,這種場面見得太多,我們早就習以為常。劉鶴、王陽和我,一人舉著一瓶啤酒坐在卡車駕駛室頂看著底下愚蠢的人們笑而不語。

    除了管理整個馬戲團,團長還是一名優秀的馴象師。即便是舉著喇叭吆喝的時候,他的右手中也總是握著一根可以伸縮的小棍。那根小棍仿佛有魔力,團長只要輕輕一點,大象就能像讀懂團長的意思一樣,精準地做出各種各樣的動作。那根小棍像天生就長在團長的右手中,它或許會隨著大象的入睡而隱藏在團長的手心,但我們從未見過它離開。我和劉鶴一度懷疑它就是從團長的手心長出來的,但王陽鄙夷地看著我們說:“土鱉。那不過他從廢品收購站撿的一臺破收音機上拆下來的天線而已?!?/p>

    但無論如何,我們都認為那根小棍已經被團長賦予可以指揮一頭大象的魔力。因此,團長是馬戲團每一個夜晚的絕對明星。

    現在,團長已經騎在大象背上。大象馱著他,在人聲鼎沸的帳篷周圍游走。團長高坐大象之上,器宇軒昂,仿佛一位氏族部落的領袖,大象身后跟隨的都是唯他馬首是瞻的族人。團長似乎很享受這樣的場面,口中富有節奏地呼喊著號子,那些專門來看大象的人,也跟著他喊。大象馱著團長走到哪里,人群就游走到哪里,他們歡呼著,吶喊著,高舉臂膀,像在隆重參與一場盛典的重要儀式。

    游走幾圈后,團長騎著大象莊重地進入帳篷,那些跟隨的人像瘋了似的魚貫而入。他們當然得買票,這個時候,那幾個身材魁梧和長相帥氣的男演員就有了一絲用武之地。如果有看中的姑娘,他們往往會選擇在這個時候開綠燈,一來二去,情就一往而深,私底下的事也會被擺到臺面上,屢試不爽。在馬戲團,這是最老舊的套路,我們知道的每一個人都心照不宣。演出票每場都是定量的,每次限售兩百張,只要人數一夠,我們立刻軋票。但總是在這個時候,那些沒有買到票的人就會拼命地往帳篷里鉆,對不起,此刻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了,團長也不會網開一面。那幾個身材魁梧和長相帥氣的男演員身兼安保任務,他們在兩性關系上沒有戒律這毋庸置疑,但在職業操守方面,誰也沒話說,哪怕是中意的姑娘硬闖,也不會放進去。我們很不理解這樣做的意義,有錢不賺,團長跟它有仇嗎?團長并不解釋,只揮揮手說:“你們懂個毛線!”

    王陽說,這叫饑餓營銷。我和劉鶴只是力工,屬于大家所說的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那類人,除了一身蠻力,在大家眼中,別的我們什么都不懂。王陽舉例:“飯在什么時候最香?”

    我回答:“當然是吃的時候?!?/p>

    王陽拉長聲音:“不對不對,麻煩用腦子認真想想再回答?!蔽矣X得他在侮辱我。我只是有時會倒地渾身抽搐,又不是腦子有病。

    劉鶴思考了一下說:“是在特別想吃但又沒吃到的時候最香?!?/p>

    王陽一臉神氣地問我:“現在知道什么是饑餓營銷了?”我看王陽點了頭,我也跟著點了頭。不得不說,團長的這招饑餓營銷的確高超,演出都開始好一會兒,還有人試圖進入帳篷。

    但今晚不同尋常,竟然有人想順著連接在鋼釘和帳篷頂端龍骨之間的那條鋼絲繩往帳篷之巔攀爬,那里有一扇天窗,只要抱住龍骨,便可滑落到帳篷中央。人是從帳篷入口的正后方攀爬上去的,王陽最先發現,起初,他并沒有把那個人當作重點,而是一味地向劉鶴和我炫耀:“怎么樣,我一只眼睛是不是比你們兩只眼睛亮堂?”等到那人快爬到鋼絲繩末梢打算跳到帳篷時,我們才站起來舉著啤酒瓶大喊起來。這些年,我們并不是沒見過攀爬帳篷鋼絲繩的人,但只要一喊,他們就都會識趣地原路返回,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臟話破口而出,誰都無法接受。但這次,那個人并沒有就范。那個人仿佛長了翅膀,爬鋼絲繩不僅如履平地,而且身輕如燕,只“嗖嗖嗖”幾下,就身姿飄逸地降落在帳篷之巔??ㄜ嚭蛶づ窀舻貌⒉凰愫苓h,就算人群再吵嚷,我敢保證對方也能清楚聽到王陽口中的“雜種”有多么不堪入耳。我們不反抗團長罵我們雜種是為了得到錢,但這個人并不欠我們什么,應該知恥而退。后來,王陽連比“雜種”更難聽的臟話都罵出來了,對方居然還絲毫不為所動。王陽氣得在卡車頂暴跳如雷,我很擔心他會把駕駛室頂跺出一個窟窿來。劉鶴的脾氣一向溫和,這次也不例外,態度比王陽好多了,雖然罵罵咧咧,但也循循善誘,臟話糅雜道理講了一堆。只有我一言不發,因為在我們三個人中,似乎只有我一個人注意到降落在帳篷之巔的那個人是個少女。

    少女降落到帳篷之巔后,還沒有站穩,就飛身前撲抱住中央的那根龍骨,她的姿勢瀟灑得仿佛不像正常人。正常人面對危險會有思量之心,但少女沒有,她伸手和移步的動作行云流水一氣呵成,讓我想起紀錄片中那些在叢林高樹間跳躍的不要命的猴子。

    我最先跳下卡車駕駛室頂,接下來是劉鶴和王陽。我們已經無法阻止少女進入帳篷,但必須趕在她順著那根中央龍骨進入帳篷之前將這個突發情況告訴團長,否則,她必然會驚擾到專注表演的大象。此前我說的那個被象鼻扔出帳篷的人,就是前車之鑒。那一年,我們在陜北三邊一帶晃蕩,馬戲團到靖邊,被那里一座接著一座的村落承包,由于涉及村干部選舉,候選人以這樣的方式拉票。我們遇上不少二桿子貨,都想順著鋼絲繩往帳篷之巔攀爬,再設法降落到帳篷里面,絕大多數都被我們被趕了下去,只有一個成功。但他招惹了正在表演的大象,團長的小棍都沒來得及動,那個人就在驚叫中被象鼻扔到了帳篷之外。

    我們火急火燎地往帳篷的入口沖去。那里集聚了今晚所有沒有進入帳篷的人,他們試圖挑開一道縫隙偷看,但那里被把守得嚴嚴實實。我們知道無法從他們中間沖出一條路來,因此只能亮出工作證。很多人都買賬,但也有不識抬舉的,硬是堵在我們前面不挪一步,仿佛跟我們有仇。溝通自然是緩慢而低效的,等我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擠到入口時,已經遲了,因為我們清晰地聽到一陣慌亂的驚呼之聲在帳篷周圍蕩漾開來,就像一顆巨石掉入池塘濺起的蛙鳴。

    在靖邊,那個二桿子貨被象鼻扔出帳篷外之后倒掛在一棵粗壯的榆樹上,他被嚇壞了腦子,尚未探明自己的情況就著急下地,掙扎之間一個倒栽蔥,頭直接插進一堆黃土之中。就是在那堆黃土中,隱藏著一些破碎的玻璃渣,頭插進去之后,他直接被毀了容。雖然我們仗著有理,堅決不賠償,但終究架不住對方人多勢眾,村落中的人都是家族式居住,團長仗著見過不少大場面,梗著脖子拒不負責,結果頃刻之間就被幾個年輕人沖上去五花大綁捆到他們的祠堂。我們知道那不過是威脅,他們并不敢動真格,因此所有人集結起來呼嘯著沖過去要人,那些剽悍的居民竟然把給牲口鍘草的大鍘刀抬出來架到團長的脖頸,一副準備私刑問斬的架勢。強龍壓不過地頭蛇,那一次,我們在被逼無奈之下,用十萬塊錢才把團長贖回來。

    從那以后,凡是每一場演出,我們的眼珠子都死死盯著鋼絲繩,但今晚,我們再次大意。少女的攀爬速度遠遠超出我們的預計范圍,她根本不像人類,人類沒有那樣敏捷的身手。她像擁有某種動物的技能,與生俱來又爐火純青。但這些并不是重點,現在,我們唯一的期盼就是她不要惹怒專注表演的大象。

    慌亂的驚呼之聲在帳篷周圍回蕩,不用進入帳篷,光是靠聽聲音發揮想象,我們大概就可以看到少女兇多吉少的血腥場面。一個成年男人尚且能夠被扔到樹上,何況一個身材單薄的少女。搭帳篷時我們特意選在超市門口這處開闊的場所,除了能最大限度地容納從四面八方聚集而來的人,我們還看中橫陳在它周圍的幾堆疊積的鋼筋水泥板。有幾條鋼絲繩的確被我們牢牢地固定在打入地面的鋼釘上,但也有三條,被我們投機取巧的拴在鋼筋水泥板上。假如大象憤怒無比,我們根本無法想象少女萬一被扔到鋼筋水泥板上會變成什么模樣。

    王陽的喊叫早被淹沒在人群浪濤般的驚呼中,他伸手就拍打帳篷,試圖以此制造動靜讓里面的人打開入口。但劉鶴對王陽這種行為及時進行了制止,不動腦子,我也知道劉鶴是顧慮外面的人看到入口打開而一擁而進,再生出其他的意外情況。簡直開玩笑,惹怒的可不是別的什么動物,而是一頭貨真價實的大象。大象連樹都能撼動,扎堆的人在它面前,根本沒有任何戰斗力。

    劉鶴的行為提醒了我?,F在,我們不再是舉著啤酒瓶子看熱鬧的力工,我們和帳篷里面身材魁梧以及長相帥氣的男演員一樣,身兼安保任務。在此刻,馬戲團沒有二等公民,也沒有“活寶三人組”,我們有神賜的新的榮耀之身,我們和馬戲團里所有的人都一樣,配擁有自己的姓名。我學著劉鶴的模樣艱難地轉身,把后背丟給帳篷里面的人,把胸膛對準帳篷外面的人。我甚至想到看過的那些好萊塢大片和二十世紀香港槍戰電影中的英雄故事,在危難之際,救人于水火。

    沖吧,愚蠢的人們,我們的后背和胸膛將是馬戲團最堅實的堡壘。在自我營造的崇高感中,我甚至想振臂高呼。

    ……

    作者簡介

    鬼魚,1990年生于甘肅甘州,藝術學碩士,中國作協會員。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青年文學》等刊物發表小說80余萬字,部分被《小數選刊》《中華文學選刊》《小說月報·大字版》《長江文藝·好小說》《中篇小說選刊》轉載。獲第六、七屆黃河文學獎,第十五屆滇池文學獎。出版社小說集《仙人》,現居蘭州,供職于某雜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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