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0年第12期|阿微木依蘿:事情是這樣的
清晨。與隊長歐爾里克對話:
“我就知道您不會相信我說的話,是我也不信,但事情就是這樣,那個老家伙他把我出賣了。主意是他給我出的,舉報我的人也是他,想起來就渾身冒火。被您捆在這個地方一天一夜,如果不為了證明自己無辜,我早就逃跑了。您總不至于為了這點兒事情滿世界抓我,您一定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
“我想逃跑是容易的,十多歲的時候我去外面跟人跑江湖,做水下逃生表演。我說得口干舌燥,歐爾里克隊長,您剛調到這個地方工作不足五年,去年您才當上隊長,有些事情有些人您不了解。我其實也不太了解那些剛剛搬進這個村子的人,作為這兒的老住戶,我還沒從心底里認為他們是我的親鄰居,要我接受他們并了解他們還需要一點時間。我對天發誓,我并不是為了排擠他們才去偷他們鋪在烤煙地里的薄膜,我跟他們沒有仇恨?!?/p>
“你有水下逃生的本事?”
“當然?!?/p>
“那你回來干什么,不在外面好好闖蕩?!?/p>
“怕有一天運氣不在我頭頂?!?/p>
“我看你回來運氣也不在頭頂?!?/p>
“并不是?!?/p>
“說來聽聽?!?/p>
“運氣原本是在我頭頂,只怪聽信了老家伙的話?!?/p>
“你可以不聽?!?/p>
“壞就壞在我的耳朵什么都聽進去了?!?/p>
“哦?!?/p>
“那天晚上我本來好好在家吃著晚飯,坐在我剛蓋完一半還剩一半的房子底下,差不多快吃完飯了,馬上收了碗筷就去洗洗腳,然后抽根煙躺到床上。就在那個時間我的親姨父石常勝來找我,他給我出了一個當時令我非常感動的主意。后來的事情您已經知道了。我就照著他的主意那么干了。那些人說我偷了整整十畝地里的薄膜,怎么可能!難道您相信那些鬼話嗎?您可以幫我把繩子松一松嗎?我的兩只手快勒死了?!?/p>
“手還是捆著好。我就不明白,你叨叨了一天一夜到底想推托什么?證據確鑿的事情。你偷什么不好,非要去把人家鋪在烤煙地里的塑料薄膜摟個干干凈凈?”
“您意思好像我還可以干一票大的?”
“不是那個意思?!?/p>
“我的房子還有一半沒蓋完,它還露著半個腦袋。石常勝跑來跟我說:你花錢買薄膜干什么呀我的親兒子,現在正是種烤煙的季節,那些山地里有要不完的薄膜,大家都忙得暈暈乎乎,黑燈瞎火的時候你去摟那么一捆回來誰會察覺?我就心動了。我的房子用草蓋一層再用薄膜蓋一層,然后添上草和泥土,這樣又簡便又省錢?!?/p>
“他讓你偷你就偷?”
“我確實無錢買薄膜?!?/p>
“肯認罪了嗎?”
“我沒有罪?!?/p>
“你沒錢買薄膜?!?/p>
“是沒錢買薄膜?!?/p>
“你偷了薄膜?!?/p>
“石常勝讓我偷的?!?/p>
“我勸你快點兒在紙上簽字摁手印,交上罰款,寫一份保證書交到我的辦公室。然后你就可以回家好好反省了?!?/p>
“我不簽字?!?/p>
“眼下太陽才冒出來,透著冷光,再等一會兒它就會把你曬得和昨天一樣怪叫。你站在這兒曬了一天還準備再曬一天嗎?”
“我不簽字?!?/p>
“好啊,等著太陽把你烤煳?!?/p>
“歐爾里克隊長,您把我捆一輩子我也還是那句老話:事情不是您和您的隊員們看到的那樣。最該受罰的石常勝還在外面逍遙,像他那樣的人才是危險的,您不這樣覺得嗎?再說我也沒錢交罰款,您要是能從我身上搜出一毛錢我就跟您姓?!?/p>
“你倒很會給自己找理由。說得像那些薄膜不是你偷的,是別人塞到你床底下的?!?/p>
“石常勝才是最惡毒的?!?/p>
“你肯聽他的主意,說明你本就想這么干?!?/p>
“您這是誅心!”
“就算石常勝給你出了主意,你不聽信也不會有現在這種事。你自己聽信別人犯下錯誤,卻要求我無緣無故把人抓起來,這有什么道理?”
“他今天能害我,明天就會害別人?!?/p>
“你這話把自己說得像個英雄,要為民除害似的?!?/p>
“我以為他對我有同情心,誰知道他抬起一腳將我踩進更深的爛泥坑,他才是真正心眼兒歹毒的壞人。您如果把石常勝一起捆在這兒,我就簽字摁手印。我知道您不會這么做,您和隊員們只認表面的罪,昨天您還因為他親自向您舉報我給予了表揚。本來這件事他悄悄告密完就行了,卻非要親自上來對我好好管教一番。他和您親手將我捆在電線桿上。就在這個廣場上,眾目睽睽中,石常勝受了您的表揚。那張臉看我的時候布滿了得意的表情,我真感到惡心,一口惡氣堵到現在還沒滑下去。您能幫我松一松繩子嗎?我感覺兩只手已經不像是自己的了,越來越痛了,快脫臼了?!?/p>
“不行?!?/p>
中午。與隊員阿薩對話:
“你能幫我松一松繩子嗎?阿薩,看在我們曾經在一個地方上小學的分上?!?/p>
“不行?!?/p>
“你還記得我是誰嗎,阿薩?”
“你叫黃有金,這個名字誰也忘不掉?!?/p>
“是啊。就是這個名字害我窮了一輩子?!?/p>
“都這么大年紀了,快四十了吧,為什么還要去偷薄膜?”
“偷薄膜還要看年紀么?”
“幾張薄膜你也看得上眼?!?/p>
“你這話跟歐爾里克隊長的意思差不多。你也覺得我可以干一票大的?”
“隨便歪曲別人的話是要下地獄的?!?/p>
“地獄?哈哈哈,我什么地獄沒見過!”
“裝瘋賣傻對你沒有好處?!?/p>
“阿薩,你要是不想幫我松綁就去旁邊待著。我還沒打算跟你吵架?!?/p>
“大太陽的你不熱嗎?”
“你能給我一口水喝就好了?!?/p>
中午。與隊員杜晨宇對話:
“你剛出去闖蕩那會兒,我們初中同學之間的話題全是你。你每寄來一封信,我們就聚集在操場中間的草坪上認認真真地看,看完激動不已,能在水下逃生真的很厲害?!?/p>
“杜晨宇,難得你還記得這些。我一個初中只上了一年半的人,真不好意思自稱與你是同學?!?/p>
“真沒想到如今……”
“我只想蓋一間房子?!?/p>
“我明白?!?/p>
“我掀開那些薄膜的時候生怕弄壞了煙苗,我覺得我不是一個壞人,壞人不會有這種顧慮?!?/p>
“你可以出去掙蓋房子的錢?!?/p>
“我很累了?!?/p>
“你在外面受了挫折。但每個人都會受到挫折?!?/p>
“杜晨宇,你信不信在外面闖蕩久了心都是有漏洞的了。我回來只想安安靜靜地過一陣子。也許蓋完房子我就出去了。我只不過想在自己出生的地方建一所房子,讓它替我活在這兒,也替我的父母活在這兒。我的父母在城里打掃街道衛生,每天拖著一個已經不是白色的白色環保車,他們干得可起勁兒了。到了晚上,他們收拾收拾就和那些陌生的老頭老太太一起站在廣場上跳舞,他們跳得可起勁兒了,學習能力很強,要不了幾個回合他們就學會一支新的舞,誰也看不出他們是從哪兒來的、干著什么工作。他們跟這兒很多人都不一樣,這兒的人年紀大了就想住下來,我的父母卻咬著牙往外沖,大概年輕的時候他們一直咬著牙活在這兒的緣故?,F在,嗯,他們咬著牙學舞——我知道他們心里還咬著牙,咯咯咯地響呢!他們不甘心。我看得出來他們不甘心。有時候甚至臉上布滿了絕望之色。但他們跳舞。黑夜到來之前就站在廣場上,忘情而盲目地沖到燈光的池子里去,讓那些水一樣的光芒淹沒他們的身體。有一天半夜可能失眠了,他們跟我說,死了以后把他們的骨灰抱回來,葬在隨便哪座山上。我就把這件事給記在心里了。我想他們其實很想回到老家,只是不知道以什么樣的心情回來,很多人都是這種心情,你沒有出去過無法理解這種心情。我就想我要替他們回來,找到他們喪失的那種回家的勇氣。眼下趁著還有力氣建房子,就趕緊將它摟起來站在地上,不然等我年紀大了沒有地方居住,搞不好就會跟從前住在這兒的吉魯野薩老人一樣,不跟任何人道別,領著妻子進入山林。后來聽說和妻子也走散了,冷冷清清地一個人浪蕩在山林中,至今都沒有人知道他到底在林子里死了還是活著,還是已經變成一只猴子。我不能步他的后塵。杜晨宇,我說的這些你能明白嗎?不明白也不要緊,我的心亂得很,我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么?!?/p>
“黃有金,我很高興你能跟我講心事?!?/p>
“我現在突然什么話都不想再說?!?/p>
“你還是跟上學的時候一樣多愁善感?!?/p>
“不要提過去的事情了,我已經不是那個中學生?!?/p>
“你不該偷別人的薄膜?!?/p>
“石常勝讓我偷的?!?/p>
“不管誰讓你偷,反正是你親自偷了?!?/p>
“是啊,我親自偷了我認,石常勝干了那么缺德的事就要受到表揚嗎?”
“他沒有偷。沒有讓我們抓他的理由?!?/p>
“你能幫我把繩子松一松嗎?”
“我很想這樣做……但要看隊長的意思?!?/p>
下午。自言自語:
“昨天晚上站著睡了一會兒,夢見新蓋的房子可能要垮掉了,它開了很大一條裂縫,我摸著鼓起來的裂縫心里在想‘要趕緊跑’。我就跑起來了,在房子里跑起來了,想跑到床底下藏著,發現床是不到一尺高的四塊板子圍起來的長方形淺坑,很顯然嘛,它的‘肚子’里裝不下我。我就繼續找藏身之處,找啊找不到,我才發現我的眼睛和螞蟻的差不多,視線放不高也伸不長,只有觸到鼻子跟前的物體才看得見。我看見我喜歡的姑娘了,她的臉被高原的太陽曬出兩朵紅云,她看著我流淚?!皇欠孔右聛砹?,我沒有塌下來,你不要哭?!覍λf。她還是哭??薜脙蛇叺哪橆a亮晶晶的,仿佛曬進她臉頰的陽光都被她不停地擦呀擦出來了。
“自始至終我喜歡的姑娘都沒有跟我說一句話。她哭完就走了。我感覺得到,她是貼著我的臉離開,只有貼這么近才能看見她來了和她走了。不知怎么,后來我會感到一陣寒冷,突然有人將擋風的墻拆走了一樣,就這樣冰冷冷地站了一會兒,才想到必須離開房間。它塌了我就完蛋了。重新去摸那條墻上的裂縫,它比之前更開裂了一些,如果我是一條麻蛇或者一只老鼠,可以直接從裂縫中鉆出去。我找到了門,出了門,到了大門外面,遇到一些想不起來是誰的熟人,他們跟我說,你操什么心啊,這又不是你的房子。那一瞬間我像是被戳破了似的,仔細看了一眼房子。它是一棟五層樓房,是我在城里和父母租住的那棟樓房,我們住在一樓,窗口下面就是我父母每天拖著出門的兩架白色環保車。它不是我修建的房子。我修的房子無影無蹤。但我卻實實在在站在從小長大的土地上。我垂下手臂,眼前茫茫,仿佛身處冬日大霧中。到這兒夢就醒了。然后經過大半個白天,夢里的事情開始模糊。我能想起來的就這么多。
“沒有人肯給我松一松繩子。哪怕我尿急了他們也不管。剛才我已經悄悄放過一泡尿。
“老天爺,我也只能依靠跟你說話來分散注意力,即便實際上我在自言自語。真不想尿第二次褲子。但我不怕。真憋不住就不管了,褲子尿一次和尿幾次已經沒有區別。褲子總會干的。我絕不開口求他們。尿第一次褲子的時候我就下了狠心。他們肯定想不到我會來這一出,當我對歐爾里克說‘您看好了’的時候,他的臉都要綠了。我就是尿給他們看的,我就是想說,生活就像我這一泡尿,帶著雜七雜八的味道,您如果高興了也可以把它當成一股清泉。我就想說,我是一不小心掉到坑里了。要不是褲子擋著尿路,我還能尿得更高一些,我能尿到自己嘴里再落下去。
“歐爾里克隊長和他的兩個隊員在那邊喝水呢,他們準備吃東西了。他們吃飽喝足還會像昨天一樣睡一小覺。祝他們做噩夢!”
下午。歐爾里克隊長和他的隊員:
歐爾里克:“他扭來扭去到底干什么?”
阿薩:“他綁了一天一夜加大半個白天,肯定是想活動活動筋骨?!?/p>
歐爾里克:“他說他是你的校友?!?/p>
阿薩:“他撒謊。我不認識他?!?/p>
杜晨宇:“要不要給他換個方向綁著?畢竟那根電線桿他已經背了一天多?!?/p>
阿薩:“杜晨宇,你不要感情用事?!?/p>
歐爾里克:“杜晨宇,他說他是你的初中同學?!?/p>
杜晨宇:“是的。雖然沒分在同一個班級?!?/p>
阿薩:“難怪你想救他?!?/p>
杜晨宇:“我說了這樣的話嗎?”
阿薩:“你的眼睛里寫著?!?/p>
杜晨宇:“比你眼睛里什么都沒有強?!?/p>
阿薩:“你承認了?!?/p>
杜晨宇:“我承認什么?”
阿薩:“聽說你很崇拜黃有金。他就在那兒綁著,去讓他教你水下逃生的本事吧!”
杜晨宇:“你要是再胡說八道,我也不介意再打你一頓?!?/p>
阿薩:“你以為我怕你?!?/p>
歐爾里克:“你們要當著我的面打架嗎?一直跟在我身邊工作差不多兩年半,除了打架吵嘴,真是一點長進都沒有。我要睡一小覺。再過幾天我就揭開謎底:你們之中誰做副隊長。杜晨宇,你去給他換個方向綁著,讓他轉個身抱著那根電線桿子。不要綁太緊,不要真的把兩只手勒廢了?!?/p>
傍晚。與石常勝對話:
“我真佩服你還有臉到這兒搖晃?!?/p>
“不愧是搞雜耍的。捆了這么久還有力氣罵人?!?/p>
“那不是雜耍!”
“我以為你會等到褲子干了才有底氣說話?!?/p>
“如果不是看在親戚一場,我就……”
“你就怎么?”
“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要舉報我。主意是你給我出的?!?/p>
“我只是隨口一說,誰讓你真的去偷?!?/p>
“石常勝,你不是人?!?/p>
“你也不是人。你們全家都不是。見死不救、見死不救??!還記得起來你們干的壞事兒嗎?”
“天哪,石常勝,你說的是我姨生病的時候你來跟我們借錢,我們沒有錢借給你。你說的是這件事?!?/p>
“就是?!?/p>
“這件事我們也很傷心?!?/p>
“那個可憐的命不好的女人。她現在墳頭的草都快有你半腰深了。她的親姐姐有錢也不管她?!?/p>
“我們那時候剛進城。我們沒有掙到錢,可以說身無分文,住在一條又臟又亂的城中村的巷道里。我們住的那間小房子一整天都曬不到陽光,從那條巷子走出來的每個人都是發霉的。姨生病的時候,我母親以為只是一場小病,熬一熬就好了,很多人就是熬一熬就好了,誰知道短短三天她就死了。要是我母親知道事情會那么糟,她就算端著碗四處乞討也會幫助你們。是她親口說的,要知道她的妹妹很快就死了,哪怕乞討也會幫她治病?!?/p>
“你說得那么慘有意思嗎?你們三個人一起出門,難道三個人的運氣都壞到一起了嗎?”
“是壞到一起了?!?/p>
“你以為我會相信?!?/p>
“那段苦不堪言的日子說出來我都嫌晦氣。你也有兒子,為什么你不找你的兩個兒子救治他們的親生母親?”
“他們有錢的話,我還找你們干啥?”
“我們也沒錢?!?/p>
“你們進城了?!?/p>
“進城了就有錢嗎?”
“肯定。不然你們進城干什么?”
“你以為城里的錢都是堆在馬路上,彎腰就可以撿嗎?”
“不然你們進城干什么?”
“我沒見過像你這樣不講道理的?!?/p>
“我也沒見過像你們這種沒良心的?!?/p>
“石常勝,難怪我母親總是感嘆她的妹妹一輩子聰明,卻找了個你這樣的混蛋。她活著的時候你沒有好好對她,所有的生活擔子落在她一個人身上,我懷疑她不是累死就是被你氣死的?!?/p>
“你沒有別的話說嗎?還想讓歐爾里克隊長將我抓起來也綁在電線桿子上嗎?”
“不,我不是那樣想的,我想的是……”
“……你想的是,我怎么不去死?!?/p>
午夜。石常勝又來了。石常勝自言自語:
“我的親兒子啊,今天晚上我喝太多了,不過我沒有醉,請你不要笑話我走路摔了一身泥巴。如果你知道他們兩兄弟在哪兒就告訴我吧!自從他們的母親死了以后,我就再沒見過他們。你說得對,我年輕時候是個浪子,但如果你了解一個反復考了多次都沒有考上自己喜歡的學校、一狠心當了幾年流浪漢的人,你了解這樣一個人的話,你就會明白他后半生為什么對任何事都冷冰冰提不起精神。要不是我的父親有一天在小城里看病突然遇到我,對我又拉又拽又哭,我是不會回來的。我會一直在外面流浪。后來我就在父母的操辦下成親了。新娘瘦巴巴的——就是你的姨——她一輩子都是干巴人,吃的糧食根本摸不清去哪兒了。就是這樣一個干巴人,后來成了我們家的頂梁柱,我傷害了她以及我跟她的兩個兒子,沒有盡到做丈夫和父親的責任。他們兩兄弟是恨我的,他們的母親死了以后,他們便悄無聲息離開村子,連一只狗都沒有驚動?,F在我喝多了,只有喝多了我才有勇氣說這些。
“我就知道你不會告訴我兩兄弟的去向。
“他們和你在一個城市。我聽說。
“不,不只聽說,我確定他們和你在一個城市。你回來的那天我一眼就看出來了,你的眼睛里有他們的痕跡。不要狡辯,活到這把年紀我什么看不透?人的眼睛里裝著一條長長的路,這條路上經過多少熟人多少陌生人,仔細一看就看出來了。
“有時候我懷疑你的姨根本沒有死,她和她的兩個兒子生活在你們所在的城市。要不是眾目睽睽,我真恨不得把她的墳墓掀開看看里面到底有沒有她。好幾個晚上,我將挖墓的鋤頭都準備好了。
“我就老實告訴你,我真的挖開了她的墓。有一天下著雨,我趁著下雨出門打開墳墓,里面是空的。
“埋她的是她的兒子們。他們指給我看南山坡上鼓起來的小土包,說里面葬著他們的母親。他們還跟我說,他們的母親喜歡南山坡,喜歡南山坡上的青草和野花,她活著的時候喜歡將家里的十幾只山羊趕到那兒吃草。
“現在我要懷疑他們三個合起伙來把我拋棄了。
“這些年我嘗盡辛苦無人可說。每到清明的時候,仍然去她的墳上送一朵隨便什么花。我也不知道她具體喜歡什么。跟她生了兩個兒子,卻仍然對她的所喜所好一無所知。
“我是個混蛋。你母親說得對。
“可我做錯了什么?誰理解我!
“人是互不理解的。永遠都不會。但人需要同伴。
“我的同伴裝死呢!
“我的兒子不知去向。
“你跟我說說看,我做錯了什么?
“我不能隨便找個親近的人出一口氣嗎?你是不是非常恨我,恨不得我這會兒就醉死了?
“每一個人活著都很難,因為每一個人一出生都在哭。
“你要喝點兒嗎?
“我就知道你不想跟我說話。
“告訴我,他們讓你帶了什么話來?”
雞叫二遍。月下山林中:
“還是杜晨宇算條漢子,他偷偷把我放了。他對我說:‘歐爾里克隊長是個好人,他裝睡讓我有機會放你走。你快離開這兒吧黃有金。照著月亮走?!?/p>
“我就走了。他放我的時候月亮沒有這么白,它躲在云層后面,天空差不多是黑的。路也看不清。走到現在地上全是月光。我還是第一次在月下的山林中趕路。我真害怕。
“聽說吉魯野薩已經不是從前的吉魯野薩了。他總是悄無聲息來到他曾經居住的村子或者從前去過的地方,突然從林子里鉆出來嚇人。他的弓箭變成一條蛇,有時纏在手上有時纏在脖子上。他的眼睛是紅色的,而身體是綠色的,他的蛇……他的弓箭……是黑色的。聽說他還有一只胡桃色的水壺,已經成了一口小水井,總是叮叮當當掛在腰桿上。
“我真害怕。
“走投無路的人才會進入山林,一輩子不見陽光。
“有鳥叫——哦,像憋在水中的鳥……不對……像我從前在水下逃生時的心跳。
“有野狗叫。
“哦,是風在叫。
“石常勝絮絮叨叨說的話是真的嗎?他說他懷疑他的妻子就在我所在的城市。我從未聽聞。但也許他猜測得不無道理。我父母總會在我面前消失幾天。他們不是去加班,不是去跳舞,是憑空消失幾天又回來。出現的時候臉有愁容,滿身疲倦,像是走了很多路。我問了幾次他們都跳開我的問題,后來我就不問了。我就當他們出去旅游,畢竟城里供消遣的地方多不勝數?,F在想來是有疑點的。如果石常勝說的都是真的。
“我姨為什么要裝死呢?
“我聽說一個女人如果恨誰到極點,要么殺了他的身體,要么殺了他的心。她選了后者。
“石常勝活該的,他現在墮落了,每日喝酒,吃很多食物,身體胖得快挪不動。不過他還在拼命干活,他的土地上的莊稼里面沒有一根雜草。確實如他所說,每到清明就去給他的女人掃墓。他要早這么用心就好了。
“我不恨他了。
“我回去再問一問我的母親,沒準兒她愿意告訴我真相。
“也許我姨確實沒死。她一個人跑到很遠的地方藏起來。我母親一定知道她藏在什么地方。
“我母親的臉色是灰的。我想起來了。
“我父親的臉色是灰的。我想起來了。
“他們消失了再回來,臉色總是灰的。
“路真難走。我差點兒被一根碗口粗的野生魔芋絆倒。它站在那兒像條麻蛇,把我絆倒它也斷了,躺在地上像一條死蛇。我給它扶起來重新站著,周邊加了幾塊碎石頭。
“這條溝肯定是被山洪沖過的,我的鞋陷入泥淖,腳板心被什么扎痛。吮了吮牙齒,嘗到一股血腥味兒。最近我很上火,捆了兩個白天加一個半晚上,我沒有好好喝一口水。
“快到山頭了。
“再翻過另一個山頭就可以一直向下走。
“那邊的山下有一條大河,很早以前沒有橋,我在那兒的河面撐船度日。那時候有個漂亮的姑娘坐我的船,我知道她家住在山中,一個被稱為‘一線天’的峽谷深溝之中,她長得像個仙女,我的心跳得快要變成一條魚。我沒有膽量跟她說:請你留在我的船上吧,別上岸。我沒有膽量說。她給我一塊錢就跳到岸上去了,后來二十年時間我們再也沒遇見。所以在那條河畔我失去過東西。所以回來的這三年我總會到那條河邊坐一會兒,像個閑得慌的人。但實際上我在等每一股吹向我的風,風一來我就幻想自己成了一只蝴蝶,把過去丟失的東西都含在嘴里或馱在翅膀上。
“到山頭了。再加把勁兒翻過這座山峰就到了另一座山峰。
“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
“從哪兒摔倒就從哪兒跳開。
“城里有個姑娘喜歡我。我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她。
“我母親說,喜歡的東西要說出來,憋在心里就過期了。過期了就不喜歡了。不喜歡了你就失去你喜歡的東西了。
“我母親說話越來越有水平。她也上過幾年學堂。她比她那一輩兒的人更聰明。
“不知道父母還住不住在原來的地方。
“城里每天咣當咣當修路,也就是說,每天都有路在城里消失。
“希望父母還在原來的地方和原來的路上。
“再過一會兒,黑天就會變成白天,月亮就會變成太陽。而那時我也到了山下那條河邊,我會走過那座橋,坐上通往城里的車子?!?/p>
阿微木依蘿:彝族,一九八二年生。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人。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作品見《鐘山》《花城》《民族文學》等刊。已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四部、散文集兩部。曾獲第十屆廣東省魯迅文學藝術獎中短篇小說獎、第十二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等獎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