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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2020年第2期|王小王:歡聚一場(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0年第12期 | 王小王  2020年12月08日06:21

    楚楚幾次伸手去扶父親,都被甩開了。她只好緊緊跟著,奓開雙臂若即若離地攏著父親的腰,隨時準備扶住他。父親站住,質問道:“你干什么!我自己不會走嗎?”

    楚楚整晚失眠,像被火煎了一夜似的,從里到外又焦又脆。父親這一吼,她便感到自己在慢慢開裂。但是不能裂,她把自己重新粘起來,擠出一臉笑,撒嬌。父親瞪她一眼,繼續往前走,看得出腿上暗暗使勁兒,腳步快了,卻更顯踉蹌。楚楚的笑容便塌了下來,她拍了下額頭,命令自己清醒點兒,同時命令父親道:“慢點兒!摔倒了怎么辦?”

    父親不吭聲,像沒聽到。楚楚剛想拽住他,他自己卻突然慢下來,手揮動著,去夠旁邊的墻,沒夠到,晃了幾步。楚楚慌了,忙上前撐住他的身體,一迭聲問:“怎么了?怎么了?”父親的嘴唇和眼皮都倔強地閉合著,眉頭緊擰。楚楚看到他臉上滲出汗珠,忍住了自己的嘮叨,掏出紙巾,默默替父親擦汗。

    父親站了一會兒,又開始向前走去,但主動把手撐在楚楚架起的手臂上。

    楚楚暗暗嘆了口氣,將另一只手覆在父親的手背上,不斷摩挲那手上布滿老年斑的干燥皮膚,心里涌上悲愁。

    楚晏明上周三晚上癲癇發作,他心里什么都明白,就是不明白為什么他說出的話別人都聽不明白,也不明白為什么自己聽不明白別人說的話。他的頭突然暈得厲害,一動就天旋地轉,他知道要出問題,但是咬緊牙關挺著。女兒吃飯時說剛完成一個大項目,能賺很多錢。她很高興,他不想讓她又不高興。

    賺錢本來是他的事,現在變成女兒的事了,她從研究所辭職去了外企,扔掉了苦學十年的專業。直到瞞不住了,她才嬉皮笑臉地說在研究所沒意思,沒前途,“掙那么點兒錢,怎么買私人飛機?!薄胺牌?!”楚晏明罵了一句,馬上就后悔了,他想跟女兒道歉,又說不出口,只好擺了擺手說,“你,你……”他本想說“好自為之”,可是想了半天也沒想起這個詞。等想起來的時候,見女兒朝自己笑著,又說不出來了。他心疼,他知道女兒心里委屈,她還不是為了這個家?他不該罵女兒,該罵的是他自己,怎么就不聽醫生的話按時服降壓藥呢,怎么就腦溢血了呢,“笨蛋,自作聰明的傻瓜”。

    癲癇是腦溢血手術的后遺癥,要吃藥控制發作。他害怕藥物的副作用,也不相信自己會癲癇,吃了一段時間,就偷偷停了藥,沒想到那可怕的東西真的來了。他記得那感覺,就像被惡魔附了體似的,身上沒有一個地方聽從自己的控制,瘋狂地抽搐著。他在醫院里醒來的時候,看到妻子和女兒擠在病房里一張小小的看護床上,眼淚就流下來了。他見過癲癇病人,那樣子又可怕又難看,不想自己也變成了那又可怕又難看的人。他想痛痛快快哭一場,可是女兒聽到動靜,馬上就醒了,也可能她根本就沒睡著。他聽見女兒邊下床邊問他怎么樣,便趕緊翻過身,把眼角的淚水蹭在枕頭上,假裝還在睡。妻子身體也不好,被自己這樣折騰著,他心里罵自己不懂事,卻又不敢說自己停藥的事,怕惹她生氣。

    這次的感覺跟上次發作前一樣,他害怕了,但是這段時間他都按時吃藥,為什么癲癇還是會發作呢?他控制著自己,想跟女兒聊聊天,祝賀她幾句,便咧開嘴,笑著對女兒說話,可是女兒的臉卻馬上陰下來了。他知道了,肯定自己說出的話又是顛三倒四的,跟心里想的不一樣。他閉上嘴,任憑女兒問什么也不吭聲。他看到女兒和妻子小聲嘀咕,妻子馬上拿了血壓計過來要給他測血壓。他扯著笑容擺手拒絕,被妻子拽過胳膊套上了血壓計的綁帶。他也緊張地盯著血壓計的表盤,可是上面顯示的數字他根本看不懂。他看到自己的右手開始抖動,然后是整個右臂,然后腿也抽動起來。女兒把氧氣罐拿過來,緊張得手忙腳亂打不開蓋子,他想跟女兒說別著急,爸爸沒事兒,但他的舌頭不聽他的。他聽見女兒打電話叫120。又要去醫院,他討厭醫院,可是現在他毫無辦法。

    護士一大早就來提醒于勝利,別忘了八點前去內科門診樓做增強CT,把于勝利攪得再也睡不著。他昨天從縣醫院轉到省城這個全國有名的醫院來,大醫院的氣勢讓他興奮不已,雪白的病床又太過舒適,讓他舍不得入睡,于是他躺在床上回顧這段驚心動魄的日子。等到傷心和驚恐把他折磨到半夜,慢慢地他就累了,那些事好像變成了一個別人的故事,有了催眠效果,他平靜地睡了過去。睡得還很酣沉、很解乏,以至于早早醒來也不覺得困倦,反有些精神抖擻。他這輩子還是第一次進省城,一想到偌大個繁華省城正在外面等著他,他便興致盎然地起了床。

    醫院在一個十字路口的拐角處,剩下的三個角各矗著一個大商場,高大的廣告牌子貼在樓面上,全是俊男美女,一個個那么大。有個賣口紅的,那女的光是一張嘴就有一張床大,光是那張臉就比他的家還大。廣告牌子他見得多了,他也是生活在大城市的人,那座海濱城市離家鄉很遙遠,但已經是離得最近的有大海的地方。那里有錢人多,旅游的人也多,用他老鄉的話說:“垃圾堆里全是錢?!笨墒墙裉爝@些廣告牌給他造成了刺激,為啥上面那些人就長得那么好看,活得那么滋潤,一件衣服的錢比他一輩子掙的錢都多,一張嘴比他一張床還大呢?他扯扯自己身上的衣服,挺挺胸,好像上面那些大眼睛在盯著他看,他不想讓那些“大人物”瞧不起。剛到七點街上的車就這么多,在他眼前來來往往的,看得他心煩。

    一九九九年底,于勝利離開了家鄉。他沒有一天不想著離開這地方,不明白自己為啥一直沒踏出去一步。二○○○年即將到來,這個有三個零的年份莫名帶給他天大的勇氣和豪氣,世界上生生死死那么多人,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機會一腳跨過兩個千年。于勝利擋不住自己了,他必須要做點兒什么。旁人的喜慶也驅趕著他,已經有人家開始殺年豬。他再不能忍受,迅速賣掉所有能換錢的東西,鄭重鎖上他那座空蕩蕩的土房,搭上鄉鄰的拖拉機去鎮上坐火車。四十多歲的光棍兒于勝利在顛簸的車斗里縮成一團,眼淚和鼻涕雖然不時被他用棉大衣的袖頭抹去,但道道濕痕仍舊搞得他的臉在冷風中痛如刀割。望著那慢慢變小的灰蒙蒙的村莊,他想,自己就是撿破爛兒也再不回來。

    所以一個月前他回到家鄉的時候,滿含羞愧,他出走了二十年,還是這樣灰溜溜地回來了。只有回家他才能享有民政局的醫療補助,這個理由實在難以啟齒。其實家鄉并沒有什么對不起他的,那些讓人痛心的事跟這塊土地并無關系,他的家鄉跟其他所有人的家鄉一樣,也要承受無法擺脫的自我命運。然而于勝利想不到那些深遠的事,仿佛都跟他無關,他只信自己看到的。他恨那地方,盡管后來他是在鄉親們的接濟中長大,那里應該算是他的恩土,但他覺得那都是家鄉欠他的。他就是恨那塊土地,也恨田野里那兩座并肩而立的墳。

    此時于勝利在街角站成一截矮柱,眼前不見樓街人車,卻望到那兩座墳,想到自己也將在不久后的一天變成一個墳頭,突然意識到死亡的強大,它并不會因為你拒絕就不到來。于勝利感到心頭冷熱交織,讓他難以承受。他抹干眼睛,轉身大踏步走回醫院,像二十年前獨自走向大海迎接千禧年的到來。

    醫院里已經擠滿了車和人。于勝利穿插其中,掠過一張張或憂急或痛苦的臉龐??吹竭@么多得病的人,他心里生起同情,同時,也感到了被同類包圍的心安。離內科門診樓幾步遠,突然下起了雨。于勝利被雨一淋,突然感到有點兒慌張,他跑進門去,仍感驚魂未定,站在那兒不知該往哪兒去。

    “謝謝啊,請讓一讓,請讓一讓,謝謝,謝謝……”

    鐘安說了半天等于白說,沒有人給他讓。他只好動用“武力”,右臂攬住母親,左臂繃緊,橫撥豎擋,總算擠進電梯。母親進了電梯,馬上癱在他身上。那個瘦小的身體幾乎沒有重量,他把母親摟緊,輕輕拍著她的背。

    五樓到了,鐘安扶母親擠出電梯。

    那老女人蹲下來,手捂著肚子,額頭上貼著灰白的發際線迅速沁出一圈汗珠。人們急急繞著她走,沒人認真看一眼,他們覺得自己的焦慮和痛苦不比任何人少。

    鐘安索性把母親橫抱起來,穿過走廊走到盡頭。一扇寬大的玻璃門隔開這個區域,與門外的混亂嘈雜不同,門內安靜明亮,雖是白天,但走廊里仍亮著燈,雪白的墻壁被映照得更顯清冷。鐘安感到母親突然變沉了,他手臂一顫,母親向下滑落,一屁股坐在地上。鐘安拉了她一下,竟然沒拉起來。

    鐘安跟著母親的目光看向門上碩大的紅字。他原以為母親不識字,但此刻知道母親已猜出了那字的意思。

    他后悔自己粗心,迅速盤算著怎樣化解。鐘安是個聰明人,總能很周全地解決問題,在單位里既得領導賞識,又不被同事妒忌,被公認為智商和情商雙高,是個當官的好料子。他很快想好說辭,蹲下來,裝作輕松地說:“這醫院人太多了,根本掛不上號,幸虧我有個同學在這兒,讓他先給開檢查單,走個后門兒?!?/p>

    母親抬眼看他的臉,他努力保持著笑,嘴角僵得有點兒抽動。編一個善意的謊言來使問題得到妥善解決,這種能力時常讓他自得,可現在他望著母親的眼睛,心里卻涌上從未有過的絕望,感到自己竟如此無能。所有那些引以為傲的東西迅速褪掉光環,皺縮成一團臟布,他啐棄自己曾將它們看得那么重要。

    他不知道母親心里在想什么,這時他才驚覺,自己竟從沒有關心過母親在想什么。少年時起,他就對這個家失去了認同感,覺得父母只是生養他的兩具沒有靈魂的軀殼,他們那樣無知,根本不懂他腦子里裝的大問題。就是這兩個無知的人卻拼了命供他讀書,可他竟也淺薄地認定他們不過是想通過他的成功來改變貧窮的命運。他從沒有跟父母談心的行動和欲望,在他心里,他們周而復始沒有創造性的勞作毫無意義,只是為了活著。鐘安在母親的目光中懺悔,因為意識到自己對這最親近的生命的漠視而痛苦。帶母親看病此前還只是兒子的責任,從這一刻起照顧疼愛母親的愿望取代了他從前那些披著瑰麗外衣的虛妄追求,漲大成了他全部的理想。

    鐘安俯下身來,環抱住母親,在她枯亂的白發上輕輕一吻。母親抖顫的身體平靜下來。鐘安溫柔而有力地架起她的胳膊,扶著她走進癌癥中心。

    佟素麗欣賞地看著兒子的后腦勺,心想到底是我兒子。兒子好像感覺到了她的目光,回頭得意地朝她笑。停車場早擠滿了車,找不到車位的車子在院子里轉圈兒,或者要停到醫院最角落的一個院子里去,那兒正在擴建停車場,還沒完工,到處是建筑垃圾,一下雨滿地泥濘。佟三兒才不會把車停到那種地方,他招手把停車場的保安叫過來,偷偷塞給他五十塊錢。保安看著錢,臉上比剛才更嚴肅,讓人以為他要拒絕??伤欀碱^默默接過錢,又默默移開護欄,讓佟三兒把車停進了醫院職工停車區。佟素麗撇了一下嘴,回應兒子的笑,說:“就你小子鬼點子多?!?/p>

    車剛停好,坐在副駕駛的大女兒就急火火下了車,來幫母親開車門。二女兒那一側空間有點兒小,一邊費力地擠出車門一邊說:“給五十太多了,給他二十就得了?!?/p>

    佟素麗笑著搖了搖頭。

    佟素麗三十五歲就離了婚,一個人帶三個孩子。她的家業從一個小吃鋪變成四個大飯店和兩個豪華洗浴中心;三個孩子都改了戶口,變成她的姓。這都是她的成就,她為自己感到自豪。

    但她知道自己不是好母親。離婚時她堅持要孩子,母愛當然占了一部分,但不能否認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要懲罰丈夫。生老三那會兒已經計劃生育,丈夫為了要兒子交了罰款又丟了公職,他倒不是多想要兒子,但他是個孝子,要給家族留后。離婚時他不要女兒只要兒子,佟素麗偏不給他兒子,又不能也不要女兒們,這樣三個孩子就都跟了她。本來有錯的是那男人,可是離婚后她卻成了被指責的不負責任的一方。連她的父母都認為她應該忍耐?!澳腥硕际菍儇埖?,偷個腥有什么大驚小怪,還鬧離婚,把你能的。再不濟你也得把這兩個丫頭塞給他,這可好,你一個女人拖三個油瓶,看你怎么辦?!蹦赣H說起這話來竟有些狠叨叨的,讓佟素麗打消了把孩子們托付給父母照看的念頭,用母親的話來說,她“從小就是個犟種”,她決定犟下去給他們看看。前夫遵了母命,來求過她幾次,最后甚至提出為了兒子可以復婚。佟素麗盯著他那張好看的臉看了半天,冷笑一聲,給了他一個答復:“滾!”

    可是現實并不照拂任何人的情緒和境況,離婚后不到一年,佟素麗所在的國營廠倒閉,她下崗了。貧窮像個大功率的抽風機,將她的生活情趣抽得一干二凈,也使她的母愛變得越來越稀薄。三個孩子像三個討債鬼,讓她既怕又恨。艱難、混亂、晦暗,她甚至生過自殺的心思。后來還是父母和兄長幫了她,他們拿出所有積蓄幫她兌下一個小吃鋪。親情和窘迫共同消磨了她的自尊,她接受了他們的幫助,同時也要接受他們的安排——他們塞給她一個男人,一個丑陋的老男人。母親在他們結婚的夜里,終于也卸下倔強的外殼,哭著對她說:“女人沒個男人不行的。媽知道你心氣兒高,可是你歲數不小了,又帶著三個孩子,不好找啊。這男人老實能干,起碼給你搭把手,幫你把孩子們養大,把日子過下去啊?!?/p>

    可那男人沒過幾年就死了,佟素麗沒愛過他,還是在他死的時候偷偷哭得昏天黑地,她是哭她自己的命。母親試著又勸了她幾回,終因覺得上次安排的失誤而底氣不足,不再勉強。她變得愈發剛硬,有了一個跟英國那個女首相相同的外號,“鐵娘子”。

    大女兒、二女兒、小兒子,她習慣叫他們佟大、佟二和佟三兒。她把他們養大了,靠她一個人的力量。兩個女兒的性格在她的剛強下被壓迫得軟綿綿,而兒子卻越來越像父親。佟素麗恨那男人,但卻沒辦法不喜歡自己的兒子。驕縱的后果是讓他成了個游手好閑的人,但沒關系,她有的是錢,不會讓孩子們再受苦。她知道自己早已丟失了很多東西,但也已無力遺憾。生活逼迫著她成了一個新的佟素麗。佟素麗此時被佟大、佟二和佟三兒簇擁著,她想,自己就是死了也沒什么遺憾了。

    楚楚對這醫院的布局已經非常熟悉。父母年齡漸長,身體總是出現各種問題,她這幾年常領他們看病、檢查身體,父親腦溢血住院的時候,她還請假陪了一個多月,各種流程比咨詢臺的小護士還清楚。外面下雨,她領著父親走連通住院部和內科門診間的空中走廊。走廊七拐八繞,連著好幾個樓,每到一個岔路口,父親都停下來仔細辨別方向。楚楚原本是個路癡,在這從小長大的城市里開車還必須要開導航才找得到路,而醫院里的路她卻記得真切。父親卻像是個身上裝著雷達的人,即使在毫無標記的野外也分得清方向??赡鞘堑貌∏暗母赣H,現在他已喪失了那些本領,別說南北,左右都分不清了。

    父親又停下來,楚楚說右轉,他說不對,左轉。他不相信楚楚,但也不相信自己,站在那兒猶豫。這個情景每個交叉口都要上演一次,楚楚終于忍不住,脫口而出:“別想了,想你也想不起來,左右都不分,還說什么左轉,你知道哪邊是左?”

    楚楚認定父親只是為了跟自己對抗,就像她小時候毫無理由的叛逆。她感覺自己又裂開了,但她也懶得再努力粘起來。她補了一句:“爸你能不能聽點兒話,煩死啦!”

    她是真的煩。她初到外企,處處不適應,手里做了個大項目,快要簽合同的時候被另一部門搶了去?;氐郊宜€要對父母撒謊,說項目做成了,得了一大筆獎金。男朋友催了幾年要結婚,她也著急,想生個孩子,可是父親突然病了,母親身體也不好,她生了孩子便難以兩顧,現在她和男友越來越疏遠,分手似乎已不可避免。父母問起,她還要謊稱男友出差。她本以為可以做一輩子的小公主,沒想到無憂無慮的日子說走就走,她現在的生活里全是憂和慮了。楚楚為自己感到難過,覺得做了這么多犧牲,父親卻還不理解,卻還要耍性子。她不耐煩地回身去扯父親的手,卻見父親正呆呆地看著她,目光里竟充滿了驚恐和陌生。

    楚楚被這目光一驚,心痛起來。

    難道自己已經嫌棄父親了?他不再是那個你可以依靠的人,你就覺得他沒用了?他還沒有那么病弱不堪,還能自理,有一天他老得不能動了,你又會怎樣對待他?楚楚心里問了自己好多問題,她被這些問題嚇住了,不敢去想答案。

    父親病后記憶力嚴重受損,他不想承認這個事實,總是逞強,有時還會趁母親不注意一個人偷溜出門,楚楚只好在他脖子上掛個牌牌,寫上家里的住址和自己的電話。后來她發現父親只當著她的面帶上,出門的時候反而偷著摘下來。她勸說無效,只好改成訓斥,訓斥也無效,便聲淚俱下。父親像個小孩子一樣局促地道歉,終于妥協了,戴上牌子,怕出門忘記了,睡覺也不摘下來。

    楚楚躲開父親的目光,低頭看他身前的那個牌子,把它摘下來放進自己的口袋。她提醒自己記著以后每晚幫父親摘下來,必要的時候再幫他戴上。怎么沒有想到,父親戴著那個牌子睡覺會不舒服呢?怎么沒有想到,父親抵制它并不是為了與自己作對,而只是為了維護他的自尊呢?

    楚楚輕輕抱住父親,在他耳邊說:“爸,對不起?!?/p>

    這句話說出來,她才發覺自己對不起父親的事太多了,從小時候的任性,到她對父親健康的疏忽。她強忍的淚水終于流下來。

    父親的眼圈紅了,拍拍她說:“好了好了,往哪邊走?”

    “這邊?!背炱鸶赣H的手臂,父親順從地跟著她。

    父女倆慢慢走著,氣氛有種沉郁的溫馨。楚楚突然被撞了一下,連帶著父親也被撞得趔趄了幾步才站穩。她剛想罵人,看到一個年輕男人汗涔涔的臉。她從那張毫無共同點的臉上看到了自己,沒等那人說對不起,她趕緊自顧先說了句“沒關系”。

    男人說:“對不起對不起,請問放射科怎么走?”他懷里抱著一個表情痛苦的老女人。

    楚楚說:“跟我走?!弊吡藥撞讲虐l現,她和父親走得太慢,便往前一指說,“快,你先走。前面有指示牌,右拐就到了?!?/p>

    “大夫,我要做這個?!庇趧倮俗约鹤龅臋z查叫什么,便把手里的預約單遞給護士看,他分不清醫生和護士,穿白大褂的一律稱作大夫。

    護士接過單子看看,還給他說:“去注射室等著打針?!?/p>

    于勝利著急了,“打什么針啊,我不打針,讓我做檢查,做了檢查才能給打針?!彼脒@大夫啥也不懂,不檢查怎么知道打什么針?

    護士搖了搖頭,又把他手里的單子扯過來,然后指著上面給他看,說:“你做的這個叫增強CT,要注射造影劑才能做,在注射室等著就行了,里面的護士會叫你的名字?!?/p>

    于勝利連忙點著頭說“噢噢噢”,其實他還是沒聽懂。不過“注射室”三個字他是認識的,他很快找到了那三個字。

    他踱進里面,站在那兒不知所措。護士過來問:“大爺,你是來做檢查嗎?”

    于勝利忙雙手捧上自己的預約單,“是是是?!?/p>

    護士接過預約單看看,還給他,扶著他到椅子上坐下。于勝利感覺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和體貼,突然覺得得病也不是什么壞事。

    佟大挽著母親的胳膊,佟三兒給她們撐著傘,佟二在后面抱著她和母親的包兒。四個人快要走出職工停車場的時候聽到有人大喊:“哎哎哎!”

    他們齊刷刷扭過頭來,見一個男人從車里探出半個身子,手指著他們,話卻是沖那保安說的:“哎,怎么回事兒,他怎么能進去,憑什么不讓我們進??!”

    保安打算不理睬,別過身子要走。沒料到那人下了車,準備動手去移開欄桿。佟三兒不等保安做出反應,幾步躥過去,喊道:“你干什么?這是醫院職工停車區你沒看著??!”

    那人的手停住了,但語氣不再那么堅定:“我看著了,可憑啥你車就能停職工停車區???”

    佟三兒把手伸進褲袋,掏出一張卡朝那人晃晃,“廢話,我是醫院職工我當然能停???”

    那人愣了一下,鉆進車里,開走了。

    佟三兒一邊把卡放回褲袋一邊嘀咕:“憑啥我能停,我就是能停,跟我比?”

    佟二問:“你那是什么卡?”

    佟三兒說:“加油卡啊?!?/p>

    母女三人大笑。

    佟三兒回頭看那保安,見保安還怔著,便朝他擺擺手。保安終于笑了笑,應該是感激他的解圍。

    佟素麗想了想,還是對兒子說:“你以后不要這樣?!?/p>

    佟三兒說:“媽,我知道。今天這不是為了你嗎?”

    佟素麗“哼”了一聲,但心里還是止不住地高興。

    “媽,你看你,一點兒都不像有病的樣兒,你別害怕啊,咱們就是檢查檢查,現在醫院就為了收錢,不至于像大夫說的那么嚴重,咱也不差錢兒,讓檢查就檢查唄?!?/p>

    兒子這么一說,佟素麗卻一下子又難受起來,她捂著心口向下癱。佟大、佟二埋怨佟三兒話多,一邊一個架著母親走進內科門診樓。

    佟素麗享受著三個孩子的鬧騰。她不怕人家說她的兒女沒出息,有出息又怎么樣,她見過太多有出息的例子,那些小精英們漂洋過海,把老父老母留在家里,老夫妻兩個都健在還好一些,只剩一個的萬一有個病痛的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死在家里都沒人知道。她把三個孩子都攏在身邊才覺得踏實。

    走到放射科,佟素麗看到一個瘦弱的老女人獨自一人蜷在走廊椅子上,她感到了自己的優越,嘆了口氣,對佟二說:“你看這老太太,一個人多可憐?!?/p>

    佟二扭頭看看,說:“人家有兒子呢,您別瞎操心了?!?/p>

    鐘安抱著兩大瓶礦泉水跑到母親身邊。

    楚晏明一走進注射室就重重坐在椅子上,頭靠在墻上,閉起眼睛。這次癲癇發作明明沒有上一次嚴重,卻不知道為什么好幾天都恢復不過來。頭暈得厲害,每天只想昏睡,毫無胃口,反應遲鈍,右側肢體也更麻木了。

    楚楚站在父親前面,看著他,心疼地摸著他的頭發。愧疚不但沒有因為剛才說出那聲“對不起”而減輕,反而一波一波更加洶涌。

    大夫一個月前給父親新換了瑞士進口的抗癲癇藥,讓半個月后去復查,她正忙著那個大項目,看到父親狀態不錯,就沒及時領他去醫院。這次住院后,父親的主治醫責問她為什么沒按時領老人來復查,她才知道這種藥有一個初始藥量,服用一段時間后要酌情增加藥量,父親一直按初始藥量服藥,每天六百毫克,按他的情況至少要增加到九百毫克才有效。她聽了大夫的話,想都不想轉頭便責怪母親不提醒自己。

    現在想來,她其實明知半點兒怪不得母親,全是自己的錯,只是她早已習慣了在父母面前任性妄為,不愿意承擔一點兒責任。

    就連父親當初腦溢血,她也怪在母親身上,說她對父親照顧不夠。她記得自己在手術室門外對母親吵嚷,責問她為什么不看著父親吃降壓藥。母親當時沒說什么,聽著她的數落,淚水在眼眶里噙著。楚楚承認,自己當時被嚇壞了,可那巨大的驚恐除了有對父親的擔心,更多的難道不是害怕自己將要承擔的責任嗎?楚楚感到自己對不起父親,對不起母親,進而覺得似乎對全世界都懷有虧欠。

    但已逝去的不能重來。只有這樣,只能這樣,一切凝結在這里,變成今天的樣子。楚楚的手更加溫柔,像撫摸一個脆弱的嬰兒。

    楚晏明感受著女兒的手,他身上難受,心里更難受。他怪自己不爭氣,給女兒增加了太多負擔。還有妻子,身體一直虛弱,自他病后又瘦了一圈兒,面容迅速地衰老下去,但她卻似乎更堅強了,每天照顧自己,現在她既是自己的妻子,又是自己的母親。他想著妻女,心里既痛又暖。

    “佟素麗!”

    “來了來了?!辟《牭阶o士叫,舉起手跑過去。

    “你是患者?”護士問。

    “我不是,我媽是?!?/p>

    護士順著佟二手指的方向看,說:“嗬,這娘倆兒可真像。好,知道啦!”

    “李國柱!”護士拿著手里的記錄叫另一個名字。

    “這兒呢?!币粋€頭發花白,但扎著辮子、穿花襯衫的半老男人應道。

    護士調侃道:“喲,藝術家呀?!?/p>

    雖然沒有人笑出聲,但是注射室突然有了一種軟軟的無聲的歡樂,像棉花糖,盡管很快就化掉了。

    一個小伙子說:“您說對了,我爸是畫家?!?/p>

    叫李國柱的男人擺擺手,面有愧色地笑,似乎以病人的身份坐在這醫院對不起“畫家”的稱號。

    那小伙子也就二十出頭,李國柱看起來卻有七十多歲。護士抿著嘴笑了一下,小聲對旁邊的一個年輕護士說:“這肯定是小媳婦生的?!?/p>

    年輕護士拍了她一下,“林姐,你又瞎說?!比缓笈ど砟弥}搏和氧飽和度儀走出隔間,去給佟素麗和李國柱測脈搏。她在本子上記錄了測量時間和脈搏次數,拿出一板藥片,給佟素麗兩片、李國柱四片,讓他們服下。

    李國柱念著年輕護士胸卡上的名字:“張圓圓?!苯舆^藥說,“謝謝圓圓,一次都吃掉嗎?”

    張圓圓點點頭,“四片一起吃?!?/p>

    佟三兒發現了問題,喊道:“哎,為什么給他四片,只給我媽兩片呢?為什么讓我媽吃藥,不給別人吃藥呢?”

    沒等張圓圓答話,被她稱作“林姐”的老護士正好走出來,便問:“你到底是怕吃少了,還是怕吃多了呀?”

    本來就像一堆緊壓在一起的石塊,陰郁緊張,透不過氣來,現在那些石塊被晃動了一下,松散了一些。張圓圓這個月才轉來與林姐搭檔,她原有些瞧不起這老護士,干了這么多年普通護士也沒有提拔,都說她愛說笑,沒正經,讓人不放心。相處一段時間,張圓圓發現自己漸漸喜歡上了她,原來面對病人時心里那份焦躁不知不覺就被她的玩笑驅散了。張圓圓聽到周圍輕輕的笑聲,也放松地笑了。

    佟三兒有點兒不好意思,擺擺手說:“我就是隨便問問,算了算了?!?/p>

    張圓圓說:“是這樣,你母親和那位李大爺是做冠脈CTA的,過程中要求脈搏穩定并低于每分鐘六十五次。這個藥是倍他樂克,有降低及穩定心率的作用。李大爺的脈搏更快,每分鐘七十四次,所以多吃兩片。其他病人有做其他臟器增強CT的,有做腦血管CTA的,要求都不一樣。這么解釋,聽懂了沒有?”以前她懶得對病人解釋這么多,越問她越煩,現在她覺得耐心回答個問題其實沒有那么難。

    佟三兒連連點頭,“懂了懂了?!?/p>

    “我這心臟不爭氣啊,平時心率也就六十多,一看到美女就心跳加快?!?/p>

    這話是李國柱說的,顯然是說給張圓圓的。張圓圓破天荒地沒有生氣,她平時最討厭言語輕浮的人?!暗?,那您趕緊閉目養神,別看我了,把心跳降下來要緊?!?她覺得自己說話的口氣越來越像林姐,不由得笑著搖搖頭。

    于勝利嘿嘿笑了,用胳膊肘捅捅坐在他旁邊的人,說:“這倆護士挺好,親切?!?/p>

    楚晏明睜開一直緊閉的眼睛,扭頭看了看捅他的人,見那老頭兒臉面黝黑,穿著一身皺巴巴的格紋睡衣,卻文縐縐地說出“親切”這么個詞,很是滑稽,忍不住也咧開嘴笑了。

    楚楚也注意到了坐在父親身邊的老人,問道:“大爺,您多大年紀了?”

    “六十二!”于勝利干脆地應道。

    楚楚有點兒吃驚他這么“年輕”,比父親還小幾歲,他看上去起碼有七十二了。楚楚改口叫他“叔叔”,接著問:“叔叔,您什么病呀?”

    “肺癌!”于勝利高聲回答,像小學生搶答一道數學題。

    注射室里突然靜了下來。

    里面坐滿了,鐘安和母親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他不斷督促母親喝水,母親搖頭說:“喝不下去,肚子脹得疼?!?/p>

    “媽,忍一忍啊,護士讓把這兩大瓶都喝進去。乖啊,再喝點兒?!辩姲草p聲勸著,像哄女兒。

    女兒還不到兩歲,跟奶奶很親,讓鐘安很欣慰。鐘安博士一畢業就結了婚,留在省城,工作是岳父給安排的,房子是岳父岳母給買的。他把岳父岳母當成了親爹親媽,結婚三年多了只在第一年春節時回過一次老家。父母都是老實淳樸的農民,告訴兒子要好好孝順岳父岳母,從來沒跟他提過任何要求,他每逢年節給父母打點兒錢過去,時而打個電話問問家里的情況,覺得這樣已經盡到了責任。這次接到父親的電話,他才意識到自己有多么混賬。父親說母親已經很久吃不下東西,動不動肚子就疼,這幾個月突然瘦了二十多斤,鐘安一聽冷汗直冒,不好的預感緊緊攫住他的心。第二天他買了票回老家,在火車上才給老婆打電話,說要把母親接過來照顧,領她看病。他說:“不論你同意不同意,這事兒就這么定了?!眲傉f完,那邊就掛斷了電話。他想再打過去,好言相勸,但他忍住了。

    好在,母親接到家中,老婆并沒有表現出不快,只是借口怕女兒吵到母親休息,第二天便帶著女兒住到了娘家。這樣也好,鐘安已經在心里悄悄感激老婆。而且,自從讀中學離開家,鐘安已經很久沒有跟母親如此親近,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并沒有不適應這種相處,反而有些貪戀這樣的時光。

    鐘安攬著母親的肩,讓她靠在自己懷里。他那個在腫瘤科當醫生的同學悄悄告訴他,他母親很可能是小腸惡性腫瘤,能不能手術還要看檢查結果,讓他做好最壞的打算。他感到心臟的地方真實的疼痛,痛得他要發瘋。醫生同學拍拍他說:“好好陪陪她,看她還有什么心愿……別讓自己后悔?!?/p>

    鐘安說不出話來,求助地看著同學。同學說:“你放心,我知道怎么說。唉,這種謊話我每天都說上幾遍?!?/p>

    兩個人回到診室,同學笑呵呵地說:“阿姨,以我的經驗看啊,沒什么大事兒,不過也得充分重視,估計不但有腸炎,還有息肉,可能要做手術,先做個檢查看看?!?/p>

    母親不懂,將信將疑地看向鐘安。鐘安故意不看她,對同學說:“你們這醫院像看病不要錢似的,人太多了,根本掛不上號。幸虧你給開個后門兒,給你添麻煩了啊?!蓖瑢W說:“咱們這關系還用說這話嗎?對了,我最近這幾個月是臨時借調在這兒出診,平時我在消化內。以后你要找我還去消化內啊?!闭f完跟鐘安擠了擠眼睛。鐘安明白了,戲要做足,于是配合地說道:“我說的呢,怎么調到這地方來了,還把我媽嚇了一跳?!蓖瑢W哈哈笑,又對鐘安母親說:“阿姨別害怕,您這病啊,好治,您只要好好配合,很快就好了?,F在大醫院掛號難,我這幫同學啊,什么病都來找我走后門兒,感冒也上我這兒開藥,我都成他們私人保健醫了?!?/p>

    鐘安也跟著哈哈笑。他不知道是怎么笑出來的,好像是個被人擰了發條的玩具,一松手就開始笑了。母親似乎暫時被他們騙過了,看上去放松了許多,不再吵著回老家。鐘安知道母親怕他花錢,她是想著如果是癌癥就不治了,花了錢也還是死,還不如早點兒死了,不拖累家人。這下信了他們的話,反倒想著趕緊治好了病,好留下住段時間幫兒子看看孩子做做飯。她忍著不適,聽兒子的話,繼續大口大口地喝著水。鐘安臉上帶著笑,不斷鼓勵母親,心里卻在不斷地質問: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于勝利昨天從老家的縣醫院轉院到這全省最好的醫院來,雖然他知道自己并不應該高興,但一想到要到大醫院看病,而且民政局還會報銷他所有的醫療費用,一路上還是止不住有些興奮,跟陪他的民政局干部聊個不停。到醫院后,民政局的人去辦手續,于勝利一個人在醫院里轉悠。他被這醫院的陣勢搞得有些發蒙,不明白為什么醫院比早市場還要熱鬧。

    于勝利正在感嘆,突然發現有個胖女人笑盈盈看他。他想了想,并不是熟人,以為她認錯了??墒悄抗獠唤浺馄尺^去時,總見那女人盯著自己。這下他有點兒不好意思了,抻直佝著的背,偷偷向上提提松垮的褲子,不由自主地往那方面想了。他沒結過婚,曾經跟一個女人搭伙過過一段日子,房租和生活費都是他出的。女人掙的錢全寄回家里。那女人在老家是有丈夫的。她丈夫找過來,沒打沒鬧,還跟他喝過一頓酒,把女人領回去了。她丈夫長得高高大大,但是個瘸子。于勝利舍不得她,傷心過一段時間,他甚至想著她若回來就把自己所有的錢都給她,可是她到底還是沒了音訊。

    于勝利的目光也開始控制不住地總是掃向那胖女人,見她模樣還算周正,不禁越發緊張。

    “大哥,來看病啊?!迸峙私K于還是湊過來,開了口。

    于勝利扭捏地回答:“啊??床??!?/p>

    “大哥,你看著這么精神,不像有病的樣兒啊?!迸峙擞仲N近了一些。

    “小毛病,小毛病?!庇趧倮俸傩ζ饋?。

    胖女人說:“啥病,能跟我說說不?”

    “肺,肺……”

    “肺炎?”

    “啊……”

    “肺炎你上這兒來治啥,等掛上號病都好了。我跟你說啊……”

    “不是肺炎?!庇趧倮驍嗯峙?,糾正說。

    “那是肺結核?”胖女人站遠了一點兒。

    “誰得那病啊。不是,不是?!庇趧倮悬c兒著急地解釋。

    “那是啥病???”

    “肺癌?!庇趧倮鸬?。

    “肺癌?”胖女人有點兒吃驚,“肺癌還是小毛???”

    于勝利不好意思地笑了。

    “唉……”胖女人嘆了口氣。

    于勝利也想嘆氣了,他嘆氣是因為自己恐怕讓女人感到失望了??墒撬牭脚峙苏f:“大哥,你可真傻,你可別被這些西醫給騙了。癌癥這病讓西醫一治就是個死,那得找中醫啊。不瞞你說,我就得過癌癥……”

    “???”于勝利驚訝地看看她,充滿同情地說,“你是啥癌???”

    “我啊,乳腺癌。你看我現在像有癌癥的人嗎?”

    于勝利瞄了一眼女人的胸,局促地說:“不像,不像?!?/p>

    “對啊,我早就好了。那中醫可神了。哎,你別這么看我啊,人家可不是江湖游醫,那可是正規醫院,回春中醫院,你聽說過沒,治好老多癌癥了?!迸峙苏f,“一般不給治,排不上,我認識,我領你去,還能給你打折?!?/p>

    于勝利上下打量打量那女人,狠狠白了她一眼說:“你當我傻啊,你不就是個醫托兒嘛。你當我不知道醫托兒啊,我也是見過世面的,你當我好糊弄是不是!”于勝利的反應有點兒激烈,惹來周圍一片注目。

    “哎,你咋這么說話呢?我好心好意告訴你,你還說我是醫托兒。你說誰是醫托兒呢?你看你那德行吧,你以為我愿意搭理你???”胖女人也狠狠地白他一眼。

    “騙子,騙病人,不得好死?!庇趧倮D身便走,邊走邊低聲咒罵。

    于勝利很傷心,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傷心,但他真的很傷心。

    人多起來,放射科注射室里的兩個護士忙得團團轉。

    “護士,護士……”

    佟大喊個不停,護士忙跑過去,“怎么了怎么了?”

    “這都半個多小時了,什么時候輪到我們???”佟大說。

    “哎,您是病人嗎?”護士問,“您做什么檢查,叫什么名字?”

    “我不是病人,我媽是。我媽什么時候檢查???我們來得那么早,等這么久還做不上?!?/p>

    “您不是病人,那麻煩您站一下,把座位讓出來。您沒看到還有這么多患者站著嗎?患者要打針的?!弊o士指指座位上方的一排吊瓶架。

    佟大只好站起來。站在一旁的佟三兒嘲諷說:“你看你看,讓你別喊,座兒也沒了吧。等著吧,這不都等著呢嗎?”

    “阿姨別著急啊,等您心率穩定了給您掛上鹽水,然后按預約號碼排隊檢查,排到了醫生會來叫您的?!弊o士附身對佟素麗說完,轉身喊,“于勝利,于勝利!”

    于勝利忙站起來揮手,“這兒呢,這兒呢。到我了是吧?”

    “還沒到呢,您先坐下,得給您打針?!弊o士走到于勝利面前,示意他伸出手臂。

    于勝利伸出胳膊,碘酒剛擦上,就咧了一下嘴角。

    護士看見,逗他說:“怎么,您這么大了,還怕打針???”

    于勝利仍然盯著護士手里的針頭說:“哎呀,看著就嚇人。我身體可好了,從出生開始就沒打過針?!?/p>

    護士在他血管上按按,于勝利忙往回縮?!澳鷦e亂動,不疼的?!弊o士扯住他的胳膊。

    楚楚幫忙分散他的注意力,問道:“叔叔,您家里人呢?沒人陪您???”

    “沒有。我就老哥兒一個,我是五保戶!”于勝利仰頭笑著對站在旁邊的楚楚說,好像“五保戶”的身份讓他很自豪。

    楚楚愣了,不知該作何反應。

    針頭插進血管,于勝利閉上眼,咝咝兩聲。

    楚楚心里跟著顫了一下。

    楚晏明也被“五保戶”吸引了注意力,轉頭問:“你沒結婚嗎?”

    “沒有,誰愿意嫁給我啊?!庇趧倮穆曊{降下來。

    楚晏明沉默了一會兒,等護士打完針離開了,才想到說什么,“一個人也挺好的,沒那么多麻煩?!?/p>

    “對,一個人多好,瀟灑。我活得可瀟灑了。您說得對,娶個老婆多麻煩啊,兒子也沒用。我有個朋友,兒子都快四十了還管他要錢,他出車禍住院,那小子連個影兒都見不著,還是我陪護的?!?/p>

    楚晏明終于不知道說什么了,只是對他點了點頭,重復道:“瀟灑,瀟灑?!?/p>

    楚楚感到父親的回應有些可笑,但鼻子卻有些酸。

    佟大占著的座位讓了出來,鐘安的母親被護士領進來坐下。鐘安在母親旁邊站著,懷里還抱著一大瓶擰開蓋子的礦泉水。他將水遞給母親,母親擺了擺手,說:“小安呀,我肚子實在脹得疼,喝不下去了?!彼焉碜域橄氯?。

    鐘安拍拍母親的肩膀,走過去找護士。

    “護士,我母親痛得受不了,這檢查什么時候能做上?”

    護士接過鐘安手里的預約單看看,說:“再忍忍啊,喝完水得等一個小時左右,要等小腸壁充盈起來才行。還是得多喝水,至少一千毫升,要不然檢查效果不好,你勸勸她,都喝下去?!?/p>

    鐘安走回來,把護士的話對母親復述了一遍,母親艱難地直起身子從鐘安手里接過水瓶,咕咚咚喝了一大口,然后忙又把自己蜷起來。

    站在旁邊的佟大湊過來捅捅鐘安的胳膊問:“你媽咋了?”

    鐘安皺皺眉頭,還是禮貌地回答道:“急性腸炎?!?/p>

    佟大拖長聲音“哦”了一聲,突然又嚷起來:“哎,不對呀,不對呀,急性腸炎做什么增強CT?!焙孟袼l現了大秘密,要提醒鐘安受了騙。

    鐘安眉頭擰得更緊了,壓著火氣說:“看看有沒有息肉?!?/p>

    佟大又一句“不對”剛出口,就被佟二悄悄擰了一下胳膊。她捂著胳膊看了看佟二,見佟二正狠狠瞪著她,這才反應過來,趕緊又沖著鐘安母子二人說:“噢,對對,看息肉要做增強CT的。這醫院真差勁兒,急性腸炎也不給往前排排?!?/p>

    鐘安看她一眼,感激地笑笑。佟大面露愧色,低下頭走到母親的另一邊站著。

    佟三兒靠著墻刷手機,頭也不抬地揶揄說:“大姐,我看你順便掛個號,看看腦袋吧。就這智商還做生意,媽那點兒錢不都得讓你賠進去???”

    佟大回說:“你智商高,還不去給媽買瓶水去?這打了造影劑得多喝水?!?/p>

    “喲,這回你倒明白了?!辟∪齼赫f著出去買水了。

    佟大朝鐘安笑了笑,然后對佟素麗說:“媽,您看人家這兒子多好,您看您兒子?!?/p>

    佟素麗聽不得任何人說自己兒子不好,連親閨女也不行,她閉上眼睛說:“我兒子也不錯?!?/p>

    佟大和佟二互相看看,齊刷刷地撇了撇嘴。

    鐘安的母親聽見,抬起頭看看兒子,笑了笑,好像疼痛都沒有了,竟是一臉的幸福。

    于勝利也看著鐘安笑,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坐在旁邊的楚晏明說:“這小伙子不錯?!?/p>

    楚楚想起他剛才說過“兒子也沒用”的話,知道他那不過是自我安慰,得了病,誰不想有個親人在身邊?!笆迨?,您沒有別的親人嗎?”她知道也許不該問,可她控制不住好奇。

    “沒有,我是孤兒,三歲死了媽,十四歲沒了爹,這么多年靠自己,你看我不活得挺好嘛?!庇趧倮谝巫由献鄙眢w,挺起胸膛。

    楚楚只好點頭表示認同。

    楚晏明忍不住了,開口問:“侄子外甥也沒有嗎?”

    于勝利立馬變了神色,“哼”了一聲,“倒是有個外甥,是我表姐家兒子?!?/p>

    “那好,讓他來照顧照顧你!”楚晏明斬釘截鐵的口氣,好像能替他做主。

    “呀,還照顧我呢,恁沒出息的,一找我就管我要錢,我可不敢讓他照顧。他等著我死了把錢都給他呢。我不給他,我誰也不給,我都花了我再死?!?/p>

    “死”這個字有些刺耳,把注射室里的喧鬧壓住了。

    “您做什么工作???”楚楚見他并不像有錢人的樣子。

    “我啊,撿破爛兒!”于勝利仰起臉答道。

    楚楚愣了一下,看著他那張向日葵一樣扭向自己的臉,努力回應了一個笑。

    “那一個月能掙多少錢?”楚楚問。

    于勝利自豪地說:“隨隨便便就能掙個一千多塊?!?/p>

    這邊佟二聽到,嘆口氣,悄悄對佟大說:“你看我這一個包就三萬,這世界真不公平?!?/p>

    佟素麗說:“怎么不公平,咱家錢是大風刮來的?你沒見你媽我累成啥樣?”

    佟二趕緊說:“媽,我是說我自己,不勞而獲?!?/p>

    “你也知道自己不勞而獲??!”佟素麗瞪女兒一眼,可是語氣里并沒有指責,反而透著些得意。能讓三個孩子甚至全家族都指望依靠,佟素麗覺得這是自己的本事。

    護士過來,給楚晏明打針。

    于勝利看著護士把針頭插進楚晏明的胳膊,咧了咧嘴,好像扎在他身上了一樣。他突然對身邊這個虛弱的老頭兒很心疼,小心地問:“你啥病???”

    楚楚搶先替父親答:“噢,他沒病,就是做個全面檢查?!?/p>

    “噢,全面檢查……檢查好,沒病好?!庇趧倮纯闯堂?,有點兒疑惑,不太相信他沒病的樣子。

    楚晏明想解釋一下,可是又懶得說,他覺得非常累。每次癲癇發作后,都有很多天感到昏沉,也不僅是昏沉,還有些說不清的感覺,就像腦袋里塞進了一團烏云。

    對一個毫無遮掩的老實人說了假話,楚楚感到有些愧疚,但她更體貼父親的心情。父親是高級會計師,腦溢血后連十以內的加減法都要想很久??祻歪t生拿著給幼兒學算術的彩色紙卡讓他說答案,他算不出,就隨口瞎說,問了幾次就煩躁地推開,轉身躺下。楚楚看到他滲出眼角的淚水,知道他對自己的懊惱。有人問起他的病情,他總是回答:“沒事兒了,什么事兒都沒有,還跟以前一樣?!彼唤邮墁F在的自己,不接受突如其來的疾病,不接受現實的變化。楚楚想,那我們就共同努力制造一個美好的沒有病痛的現實好了,她也從不對外人說起父親的病,仿佛不說它就不存在一樣。

    ……  

    王小王:原名王瑨,一九七九年六月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吉林省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簽約作家。小說發表于《人民文學》《鐘山》《花城》《山花》《上海文學》等刊,入選各類選刊及年度選本。著有小說集《第四個蘋果》《我們何時能夠醒來》《愿人人都有一個悠閑的午后》。獲華語青年作家獎·小說主獎、《人民文學》短篇小說獎、吉林文學獎、儲吉旺文學獎大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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