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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花》2020年第11期|何大草:雨天的父親
    來源:《山花》2020年第11期 | 何大草  2020年12月04日07:09

    這是報社背后的一條半截巷。

    巷子里開滿了槐花。

    她看到了十九號的門牌,走過去,又走了回來。院墻是灰色的,墻根新刷了石灰水。兩扇鐵柵欄門一開一合,門房是有的,但沒有門衛。院里擺了兩幢紅磚筒子樓,擠出一條狹小的空壩。有小孩在踢皮球,踢到墻上,彈回來,再踢。

    七年前,她念中學,來過一回。啥都沒有變,只是柵欄生了銹,紅磚斑駁了,樓里的通道也窄了,擱著鞋柜、碗柜、矮桌、嬰兒車。有點像學生宿舍,但多了潮濕、昏暗、安靜,還有剩菜剩飯的味道。這是星期天午后的一點過,油煙還在空氣里彌漫,而大人、娃娃已經在打瞌睡了。

    她想自己也沒咋變,還細瘦細瘦的,只是高了一個頭。

    上了三層,數到右手第七間。門沒關,掛了半幅青花棉布的門簾?!坝腥藛??”沒人應?!坝腥藛??請問?!?/p>

    傳出個男人的聲音?!罢艺l???”似乎很久沒有說話了,干巴巴的,且像從遠處傳過來。

    “我是葉雨天的同學……”

    “老同學吧?雨天念大學去了,暑假才回來?!?/p>

    “中學同學……我曉得,我是說,”她沒想好該怎么說,略一猶豫,把門簾撩開了。

    男人背對門,伏在靠窗的桌上寫著字。窗戶大開,風吹來槐花的香味。他穿著灰襯衣,套了黑色的毛背心,肩胛骨聳起來,還是那么瘦,也許比記憶中還瘦些。

    他轉過來,短發依然濃密,鬢角卻已斑白了。鼻子還是很長,像一筆畫下去,畫長了些,有點怪。

    她咳了兩下?!叭~叔叔?!?/p>

    葉叔叔臉上微微茫然,但表情是溫和的,手里捏著一管毛筆。他像有五十歲了吧,可雨天說,她爸爸四十七歲。

    “我從前跟雨天是同桌,她帶我來過這兒……她纏著你撒嬌,你就給她臉上畫了眼鏡、胡子,好長的貓須。我把臉湊過來,也讓你畫,你猶猶豫豫的,還是沒有畫,我好難過。叔叔都忘了吧?”

    葉叔叔笑了,眼角、嘴角現出些長皺紋?!跋肫饋砹?,你叫……”

    “小美。這名字很好記的,因為,名不符實嘛?!?/p>

    “哈哈哈!”他大笑著,還拿毛筆不住敲桌子。他顯年輕了些,且有了一點惡作劇的快感,“雨天的名字也是的,有點多愁善感啊??伤∏〔?,干脆利索,解再難的數學題也砍瓜切菜,說起話斬釘截鐵,比男娃娃還陽剛?!闭f罷,又哈哈了兩聲。

    “雨天的確是個高材生……不過,她也有傷心的時候啊?!毙∶垒p聲說。

    “不會的,你錯了?!?/p>

    “我沒錯……她為你傷心?!?/p>

    “傷心什么?”

    “她說爸爸是天才畫家,可世人的眼睛都瞎了,沒有人買你的畫?!?/p>

    他定定地看著她。

    她轉過臉,避開了。環顧四周,一切還是老樣子。一面墻鑲了軟木,用圖釘釘著許多畫和字。屋中間還系了根鐵絲,也夾著畫和字,還掛了兩張毛巾、一雙襪子。鐵絲的那邊,是床、書柜和衣柜。床上碼著幾摞書。

    “你來,就是為了給我說這些話?”

    她搖搖頭?!奥愤^這兒……想進來看看葉叔叔?!?/p>

    他噓了一口氣,拖過把椅子?!白?,小美。在哪兒念大學?”

    “想上個好大學念中文系,成績差一截。讀了財貿???,畢業快一年了,在日雜公司做會計?!彼聛?,雙腳并攏,奶油小包放在大腿上。

    “會計好啊……跟雨天同年吧,也是二十歲?”

    “嗯,跟雨天還是同月的,年底二十一?!?/p>

    他也坐了下來,用手掌托住下巴,看著她微笑,若有所思的。但更像是在走神。

    “我不算雨天最好的朋友,我崇拜她,她只用眼角瞟瞟我……好驕傲,全年級的數學第一,長得又漂亮?!?/p>

    葉叔叔呵呵笑,這種話,他似乎總也聽不夠。

    “很多男生給她寫信,大概有十七八封吧,她都交給我處理,我全撕了。文筆那么差,字還那么臭,咋配得上雨天呢,對不對?”

    葉叔叔連連點頭,眼睛笑成一條縫。

    “可我只是個讀信的命,就沒人給我寫,”說著她嘆口氣?!安贿^,好歹還是收到過一封?!?/p>

    “哦,”葉叔叔現出一點好奇來。但她很快把這事丟開了。

    “雨天跟我說,她從小是很喜歡畫畫的,可叔叔只鼓勵她學數學,長大做個女人中的華羅庚、陳景潤。為啥呢?”

    葉叔叔表情淡了下來,沒說話。

    “雨天說,‘爸爸在報社做美編,畫刊頭、小題花,連個署名權都沒有。業余時間自己畫,畫了幾十年,卻沒賣出過一幅。他相信自己是天才,我也信,可除了我,再沒人肯信了,媽媽也不信,只信這是個笑話。所以,爸爸就感慨,畫畫要能像數學就好了,哥德巴赫猜想,你能不能證明,答案就只有一個,是或者否。數學,才不會埋沒人?!瘜Π??”

    葉叔叔不說話。

    “雨天說,她辜負了爸爸的苦心,太犟了,由著性子念了哲學系,說數學是工具,哲學才是解決宇宙根本問題的?!毙∶绹@口氣,挪了下腿上的奶油色小包?!敖衲旰?,她回來,到我家跟我擠一個床睡覺。她又說自己太傻了,哲學根本算不上學問,都是些不懂數學的學者在瞎鬧,扯些空洞概念,沒有唯一的答案,也沒有精確的表述……”說到最后,她捂住嘴,瞟了葉叔叔一眼。

    葉叔叔愣了下,哈哈大笑,比剛才笑得還暢快?!坝晏焯珘牧?,幸好小美不像她?!?/p>

    小美噘了下嘴巴?!拔沂菦]本錢像她那么壞,我也想,誰不想?!?/p>

    葉叔叔又笑,淚花都出來了,用手背揩了一把。

    “我好口渴,葉叔叔,可以倒杯水喝嗎?”

    “當然,當然?!比~叔叔滿口答應著,還有點抱歉。墻腳有只竹殼開水瓶,他提起來搖搖,又有點失望,但還好,剩了一口水。再找杯子,卻只有桌上的一只自用的白瓷杯,印著一面漫卷東風的紅旗,還是報社三十周年社慶發的紀念品。他嘆口氣,抱歉地看著小美,苦笑。

    小美利索地把杯子抱過來。茶水泡得很淡了,且已經涼涼的,但她一仰脖子,幾乎一飲而盡?!斑@一口,好舒服?!彼龕芤獾睾袅艘宦?,拿指尖拈下嘴唇上的幾片茶,揉成小丸,噗地彈了出去。

    葉叔叔想說啥,沒說出來,又嘆了一口氣。

    “上次雨天帶我來,也是這只杯子,她抱著喝了半杯,又遞給我喝,還說這叫什么茶……你還記得不?”

    葉叔叔搖搖頭。

    “加班茶?!彼俸傩α??!叭~叔叔不是就常值夜班的嗎?”

    “是啊,值夜班。所以,我白天才有時間畫畫嘛?!闭f著,他拿手朝左墻右墻指了指。

    “我很喜歡葉叔叔的畫?!毙∶离p手抱著杯子,慎重地放回桌子上?!叭~叔叔絕對是天才?!?/p>

    葉叔叔愣了下,眼珠子冷冷發光,驕傲地歪了歪嘴角?!拜啿坏侥銇硗槲??!彼裁丛挾紱]說,但小美能從他表情中讀出來。

    “我說的是真話。葉叔叔給我畫過一幅豇豆開花,我至今還珍藏著?!?/p>

    是嗎……我是畫山水的,花鳥很少畫啊?!?/p>

    小美從包里摸出個牛皮紙信封,再拈出一張折疊的毛邊紙。葉叔叔禁不住把頭湊過來。

    紙打開,不大,約一尺見方,雖已隔了好幾年,還是水汽淋漓的,兩根開花的豇豆,一根垂懸著,一根彎了一下,蕩過來,就像在踢它!兩朵花也畫得很夸張,粉紫氤氳,停著一只黃蜂,蜂眼做了個莫名驚詫的怪相。

    葉叔叔嘿嘿笑了?!肮至恕媸俏耶嫷??”

    小美指給他看左下角的字:美美一笑。葉叔叔。

    還蓋了顆印章,刻著陰文的:錦江一葉。

    葉叔叔誠懇道,“還給我吧,我重新給你畫一幅山水?!?/p>

    小美搖頭。

    “要不,你賣給我?!?/p>

    小美還是搖頭。

    他無奈地笑笑,繼而又疑惑?!案悴欢?,我咋會想到要畫豇豆呢?”

    “那天,我說雨天好漂亮,我丑。你說哪兒丑???我說,太瘦了,同學們都嘲笑我是干豇豆。你就把我多看了幾眼,說,是豇豆,可不是干豇豆!說完,就刷刷刷畫了這幅畫?!闭f著,她指著美美一笑四個字?!拔夷昧水?,都快哭了呢?!?/p>

    他看著小美,似乎在追尋記憶,但沒有所獲?!澳悄?,你們多大呢?”

    “十四,還差點?!?/p>

    “哦……現在不是豇豆了,完全不是?!?/p>

    “是啥呢?”

    他臉紅了下,似乎很為難,不大好表述?!斑@幅畫,你好好收著吧……我再也畫不出這么天真爛漫的東西了?!?/p>

    小美踱著圈子,把墻上、鐵絲上的畫細看了一回。也都不大,小的一尺、兩尺,大的也不過三尺,都是山水。很多的褐色、草黃、藤黃,還有很多瘦勁的線條,勾勒出樹、石和峰巒,綠色也有,但十分的吝嗇。她自忖不懂畫,但看得出好和壞,葉叔叔的畫,已超出好壞的標準,棱棱逼人,讓她一見難忘。

    “所有這些畫,我都喜歡?!彼叩阶狼?,看見葉叔叔剛才寫的字,小楷而又像隸書,是寫給雨天的信?!斑@些字,這封信,我也很喜歡?!?/p>

    “好嗎?”

    “非常好?!?/p>

    “是啊,非常好??珊汪够ㄏ啾?,是不一樣的好?!?/p>

    “不一樣在哪兒?”

    “老了?!?/p>

    她盯著他。他轉過臉,避開了。

    “雨天說,‘爸爸從來沒長大,是個長不大的大孩子?!艺f,‘你愛你爸爸嗎?’她說,‘我心痛他’?!?/p>

    葉叔叔把臉轉回來,看著小美。她看見,他眼里釀著兩顆淚,但終于沒有掉下來。

    葉叔叔的鼻子長,臉瘦長,并不帶孩子氣。但眼睛很亮,嘴唇突出,不笑時,總像有一點生氣。但不是憤怒。

    小美嘆口氣,換了個話題?!叭~叔叔,我們還是多談談你的畫吧?!?/p>

    葉叔叔笑笑?!昂冒伞沭I不餓?我還沒吃午飯呢?!?/p>

    小美抬腕看了下表?!斑@幾點了?”

    “我上夜班,飯點總是一塌糊涂的?!彼砬橛悬c不好意思,就像跟老師說對不起。

    他說附近有家小茶鋪,除了喝茶,還可以點小吃,就去那兒坐坐。她點頭說好啊。

    突然,他“啪”地一聲,把門關上了。

    她吃了一驚。

    門背后掛著一件米黃色風衣,一條帶暗紅格子的黑圍巾,一頂燈芯絨鴨舌帽。他取了風衣穿上身,拿手撣了撣,咕噥了一聲“好熱”,又脫了下來。

    戴了帽子,拿圍巾在脖子上繞了一圈,把門一把拉開了。小美靜靜呼出一口氣。

    葉叔叔走路時,兩手抄在褲兜里,背微駝,肩胛骨更明顯了些。小美與他并排而行,中間隔了一尺兩尺。踢球的小孩已不在了,球還躺在墻角角。他倆的影子投在空壩上,細細長長,她想開句玩笑,話到嘴邊,沒敢說,又吞了回去。

    巷子里有幾十棵老槐樹,合抱粗,都綻滿了白花,粉嘟嘟的,嬌嫩,芬芳四溢。

    小美望著樹梢,嘴角漾起微笑?!坝浀梦疑洗蝸?,是十一月下旬,刮大風,槐樹葉子滿天飛,落下來,一地碎黃、碎黃的?!碧炜账{得刺眼,她舉手指了指?!吧稌r候也畫畫這些槐樹嘛,葉叔叔?!?/p>

    “好啊。不過,我可能會畫冬天的槐樹,只剩了黑白的線條,透徹,干干凈凈的?!?/p>

    “那,畫出來會不會不像槐樹呢?”

    “不像才好呢。像有什么意思,還不如拍照片?!?/p>

    “哦……”小美嘿嘿笑,“雨天老說我不像個做會計的人,我還好難過?!?/p>

    “是哪兒不像呢?”

    “說我的性格不現實?!?/p>

    “哦?!比~叔叔把小美細看了一回,也笑了。

    小茶鋪在巷子的盡頭,夾在干雜店和紙煙鋪中間,門面小小的,卻也有塊匾,字有點別扭,卻又有趣味:“五張小矮桌?!?/p>

    小矮桌擺在街沿上,屋里黑黢黢的,隱約有一臺老虎灶,煨著兩把黃銅大茶壺。沒啥客人,茶老板趴在桌上睡覺,頭上扣了張報紙。

    葉叔叔把他拍醒,點了兩碗茉莉花茶,再請他去端一籠生煎包子、兩碗帶絲湯。

    老板似乎跟葉叔叔很熟,口口聲聲“葉老師”。

    茶很快上來了,兩副茶船、茶碗、茶蓋子。葉叔叔拿蓋子搟了搟茶水,呷一口,噓噓氣,說不出的愜意和滿足?!败岳蚴顷惸甑南?,茶葉是新芽嫩……我出不得遠門,出門就想念這一碗茶啊?!?/p>

    小美雙手捧起黃銅茶船,在蓋子和碗的縫隙中,吸了一口,咕咕有聲,自己都笑了?!拔翌^一回坐茶鋪?!?/p>

    “看得出?!比~叔叔點頭,笑瞇瞇,又喝了一口。陽光斜照下來,人和桌半邊亮、半邊陰,半邊像彩墨、半邊像水墨。

    “你剛才說,想聽我談談畫。我畫畫是自學的,考過一次美院,素描不及格,就罷了。后來,報社招美編,倒是順利考上了。值夜班、畫題花,領一份工資。白天就睡覺、吃飯、畫畫,把工資花出去。畫啥呢?山水。說是自學,也是有所師承的。先說一個人,是個出家人,明末清初的,畫得非常好,叫弘仁。曉得不?”

    小美自然不曉得。

    “有四個做和尚的大畫家,俗稱清初四僧,髡殘、石濤、八大山人、弘仁。我最喜歡的是弘仁,臨過他很多畫,學他的畫風,琢磨他的思想……算是隔了幾百年的弟子吧。弘仁呢,他師法的是元代的倪云林,也是隔了幾百年。這二人有很多共同點,最大一點,就是冷?!比~叔叔又拿茶蓋搟了搟茶水,但是沒有喝?!袄?。我說的意思,你能明白吧?”

    小美沉思著,點點頭。她自忖,至少明白了一半。

    “省畫院有個副院長,德高望重,快九十了,也是師法弘仁的,被譽為弘仁第二。幾年前,他曾經來報社開過會,順便到美術組溜達了一下,我就請他看看我的畫。他看了兩幅,笑道,‘年輕人,你是在學弘仁嗎?可你學得不像啊?!聜円捕己呛堑匦α??!?/p>

    “那,你呢?”

    “我也笑了啊。我說,‘謝謝您老了’?!?/p>

    “為啥?是他批評得對嗎?”

    “是他讓我看到了,我路子沒走偏。學得像,學到最像,也就是弘仁第二嘛,我不干?!?/p>

    小美安靜地看了他半晌?!澳悴慌吕鋯??”

    他微笑著,在曬燙的額上抹了一小把?!班?,我都出汗了?!?/p>

    茶鋪后門通往隔壁巷子,老板用大托盤端來生煎包子、帶絲湯和兩雙筷子、一小碟鹽。

    小美說,“我吃過午飯的,不餓?!比~叔叔說,“吃一口,饑餓感就上來了,來吧?!卑涌镜糜凸夤獾?,她夾了個放嘴里一咬,皮脆,面有彈性,再一用力,肉餡中的汁水突然沖進口腔,又燙又鮮,一邊哇哇叫,一邊使勁嚼,還鼓著眼說,“好吃,好好吃哦!”

    葉叔叔又用筷尖撮了點毛毛鹽,撒到湯碗里?!澳冒糇庸呛屠夏鸽u燉的湯,燉了一晚上,看著不冒煙,很燙的,小口喝?!毙∶篮攘艘恍】?,止不住又喝一小口,直到把湯喝完了。喝罷,長噓一口氣?!澳愠砗葴珕??葉叔叔?!薄笆前 薄罢媸巧裣扇兆影 薄吧裣稍撌浅运氐?,未必能喝上這碗湯?!?/p>

    兩人相對大笑,還拍了桌子。

    葉叔叔指著匾?!皩懙煤貌缓??”

    小美點點頭?!叭~叔叔寫的吧?”

    “你咋曉得呢?”

    “不像你的字,但,也很像出自你的手?!?/p>

    “是我用左手寫的,試試新鮮感?!?/p>

    “你愛新鮮的東西?”

    葉叔叔點點頭。

    “那,你最愛的是什么?”

    “雨天,我的畫?!?/p>

    “你愛人呢?”

    “愛人?她早就愛上別人了?!边@個問題,他大概回答過不止一遍了。

    “你父母呢?”

    葉叔叔盯著她。她迎著他的眼睛?!靶∶?,你是在做社會調查嗎?”

    “不是社會,是基因。我問雨天,你那么優秀,是繼承了誰的基因呢?她說我媽媽。我又問,那你繼承了爸爸什么呢?她說,全部的缺點?!?/p>

    葉叔叔嘿嘿笑,眼角、嘴角又現出很多的皺紋?!八乙策@么說,說了不曉得好多回。我就說,那下一世我們就不見了嘛。她說,必須見,但我們要打一個顛倒,她做母親,我做兒子?!闭f罷,又笑,眼縫中亮閃閃的。

    “那,葉叔叔,你繼承了父母什么優點、缺點呢?”

    “什么也沒有繼承?!?/p>

    “不是親生的?”話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但葉叔叔不以為忤。他喝口湯,還揉了揉鼻子?!拔覐那耙策@么懷疑過。后來,我咳嗽時,聽到了父親的聲音。我照鏡子,看到了母親的長鼻子。還有,我外公留下一張舊照片,他十六歲,正在念師范,有點丑,我十六歲念高二,也有點丑,跟他丑得一模一樣的,就連表情看起也很像?!?/p>

    “什么表情呢?”

    “似乎對啥都無所謂?!?/p>

    “他做了一輩子老師嗎?”

    “做了五六年老師,不做了,說是太累,講課沒人聽,聽也聽不懂。外婆和外婆的娘家,后來是兒女,養了他一輩子。他要還活著,大概過一百歲了吧。皮膚白得像嬰兒?!?/p>

    小美做了個怪相,覺得有一點惡心?!澳敲?,你母親愛她的父母嗎?”

    “不清楚?!?/p>

    “你母親愛你嗎?”

    “這個嘛,我也說不清她愛什么,但我曉得,她最怕的是什么?!?/p>

    小美睜大眼睛看著他。

    “她最怕的是麻煩。我父親也是。我出生時,他們才二十四五歲,父親在政府里當秘書,聰明、有前途,母親很漂亮,但我的哭喊,讓他們手足無措,就像一下子掉進兵荒馬亂中討生活。我一歲多,伯父提出抱養我,他家有兩個女兒,缺男孩。我父母一口答應,這事很快就辦妥了。伯父住在老家的一個小鎮上,開草藥店,那兒叫父親不叫爸爸,叫伯伯,不曉得是為啥,大概是古已有之吧。這倒省了很多事,伯父就是伯伯嘛,不需要我改口了。又過了六年,伯父伯母走了運,一年生一個親兒子,一連生了三年。伯父就提出要把我送回去,因為即便他要養,也養不起啊,六個娃!”

    小美攤開一只手,又攤開一只手,數數手指,嘆口氣。

    “我回了家,站在父親跟前,舌頭轉半天,喊不出‘爸爸’兩個字。他干咳一聲,又干笑道,‘就叫我伯伯吧?!宜闪艘豢跉?。從此,我就有兩個伯伯了?!?/p>

    “你賺了?!?/p>

    “是啊,我成了兩個伯伯共有的侄兒。父母已經又有了一個小兒子,比我小四歲,他叫父親是爸爸,叫母親是媽媽?!?/p>

    “你怎么稱呼母親呢?”

    “媽。一個字。兩字重復,從沒有叫過……叫不出口?!?/p>

    “還沒說你母親怎么怕麻煩?!?/p>

    “其實也沒啥可說的,‘怕麻煩’是她老人家的口頭禪。譬如,聽她講,年輕時候學騎自行車,摔了一跤,就不學了,從此坐公交、走路。我同學的母親、院子里的阿姨,都會打毛衣,我母親不會打,也不學……應該是打過半件的,少打了只袖子,就扔了不打了。我的家長會,伯伯從不去,她大概去過兩三次,剩下的都請了假。別人問她,你兒子成績咋樣呢?她就笑道,不曉得嘛,一般嘛。別人就夸她,又謙虛又謹慎。她聽了,就又謙虛謹慎地笑一笑?!?/p>

    “很有幽默感的嘛?!毙∶佬Φ?。

    “我母親聽到了,會覺得你在諷刺她。她在一家大型棉紡織廠坐辦公室,工作時間主要是讀報??赡苁怯悬c冷幽默吧。記得小學五年級的冬天,快放寒假了,美術老師獎勵我一副畫夾,放學路上,兩個班霸頭攔住我,要搶了去。我不干,被打得鼻青臉腫,衣服也被撕爛了?;氐郊?,伯伯見了啥也沒說,母親倒是說了一句話,‘你咋總是給我惹麻煩哦?!砩衔姨稍诖采?,想明白了一件事,離麻煩遠點,沒人會幫我?!?/p>

    “你再沒遇到過麻煩了?”

    “怎么會。麻煩一直沒斷過,不過,早早想明白了,也就心安了,啥麻煩都是小麻煩,一一解決嘛。解決不了的,就丟到一邊去。高中畢業,我去工藝廠做合同工,畫一張扇面一毛錢,養活自己已不成問題??忌厦谰幒?,日子簡直可稱之為滋潤了?!彼郎系臏珳胪胫噶讼?,笑道,“喏,你都看到了?!?/p>

    “可是,還要養活雨天,不算一個巨大的麻煩嗎?”

    他用奇怪的目光瞪了她一眼?!坝晏觳皇锹闊?。沒有她,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

    “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我就要有一個巨大的麻煩了?!?/p>

    “什么?”

    “我懷孕了?!?/p>

    “三個月了,葉叔叔?!?/p>

    葉叔叔親手去老虎灶上提了壺,給兩只茶碗摻滿水?!昂劝?,”他柔聲說著,自己先干了。隨后付了賬,說聲“來吧”,帶小美穿過黑黢黢店堂,從后門出去了。

    這條巷也多是青磚瓦屋,沒幾間鋪面,清靜了不少。后門口挺著一棵很大的構樹,葉子還嫩,太陽落在上邊,是半透明的黃綠的光。葉叔叔踮腳摘了一片構葉,在手上轉了轉?!吧线呌忻?,從前的人喜歡撿了擦茶缸……擦過吧?”

    小美搖搖頭。

    往前走,有幾棵木芙蓉、臘梅,已綠葉滿枝,但沒有姿態,要等到秋后、立了冬,才開了花可賞玩。又走。走到巷口,轉個拐,迎頭就是棵嵯峨的泡桐,粗如圓桌,樹葉紛披,樹冠直拍云天!讓人心頭一震。

    葉叔叔踢了泡桐一腳?!坝袀€泡桐樹中學,曉得不?我就是泡中畢業的?!闭f罷,呵呵笑。小美木木的,也跟著咧了咧嘴。

    下一棵是梧桐,樹下有人在賣棉花糖。用腳不停踩踏板,讓砂輪飛快轉起來,撒點白糖上去,就旋成了一大朵棉花。小美說,“好好看哦?!比~叔叔摸五分硬幣買了一朵,遞給她。

    “雨天吃過一回,罵怪死難吃的,一點不像棉花,一舔就化,死甜。再也不吃了?!?/p>

    “我喜歡?!?/p>

    “喜歡啥呢?”

    “甜啊?!?/p>

    她把棉花糖舔完了,手上剩了根竹簽。找不到地方扔,就捏在手里一甩一甩。正在下一道緩坡,遠遠望去,巷口橫著一條河流。是古時候的護城河,有個漂亮的名字,叫錦江。

    陽光已經收了,江邊有些冷清。對岸稀落落的農屋,幾塊油菜花田,也逐漸模糊了。鴨群的叫聲傳過來,倒還是清晰的。

    小美說,“下游有座索橋,念財貿學校時,我從上邊過了一回,是喝了兩口酒,胡亂撞到的?!?/p>

    他們就去找索橋。但走了好一段,沒看見。倒是看見了一座大土墩,頗像大漠中的烽火臺,也像是從長城上移裁過來的,磚已被拔光了,但夯得很結實,高峻而沉默,虎視著這一條江水。小美有點駭然,看看葉叔叔。他也是一臉的訝異,不駭然,卻有幾分的茫然?!按蟾?,是拆古城墻時殘留下來的吧?”他用商量的口氣問小美。小美報以一笑。

    繞土墩一圈,看見有挖出的臺階,就拾級而上。頂上居然還有個小涼亭,還有美人靠,是新建的,但風吹雨淋后,也頗有古已有之的趣味。他們坐下來,暮色正在垂落。小美手一揚,把竹簽遠遠扔了出去。

    河那邊,田野漠漠。這邊,是冒出房屋的樹梢,數不清的瓦屋頂,青瓦成千、成萬,向前邊、向兩邊,一直鋪,鋪到盡頭,成了青灰色的霧。

    “對方是個什么人?”葉叔叔問。

    “財貿學校的同學,就是畢業前給我寫信的家伙?!?/p>

    “你很愛他嗎?”

    “不,我是愛這一封信?!?/p>

    “他呢?”

    “他老家是外地的,想通過我在省城留下來……我啥忙也幫不上,他還是回去了,在供銷社上班。不死心,過春節,正月初三,又來找過我一回?!闭f著,她聲音變得干巴巴?!熬褪沁@一回……”

    “你告訴他了嗎?”

    “告訴了。他說,流產的費用他全出?!闭f罷,又補充了一句,“他,不是個不負責任的人?!?/p>

    葉叔叔沉默半晌,突然哈哈大笑?!坝心氵@么評價的!”

    “抓緊時間流了吧?!?/p>

    “不?!?/p>

    “不?”

    “我要把孩子生下來?!?/p>

    葉叔叔以為自己聽錯了。

    葉叔叔在身上摸了很久,這個口袋、那個口袋,終于摸出一只壓癟的香煙盒。他抽出一根,點燃,長吸了一口。

    “告訴你父母了嗎?”

    “還沒有?!?/p>

    “怕他們罵你、打你?”

    “不是的。爸爸、媽媽從沒動過我一小指頭,也沒罵過我。他們曉得了,只會為我默默地傷心?!?/p>

    “他們做什么工作呢?”

    “爸爸是火車司機,跑蘭州、新疆。媽媽從前是列車員,后來做售票員?!?/p>

    “還有兄弟姐妹吧?”

    “有兩個哥哥。哥嫂都寵我,侄兒侄女也都喜歡我……不過,他們也就是普通的鐵路員工,幫不了我什么?!?/p>

    他表情變得很嚴峻?!澳?,你為什么還要這么做?”

    她埋下頭,撫摸著自己的腹部?!拔蚁胱瞿赣H?!?/p>

    “你想過沒有呢,會帶來多大的……很多很多的問題?!?/p>

    “沒想過?!?/p>

    “那就去流了吧?!?/p>

    “不?!?/p>

    “怎么去給單位請假,怎么給你的家人解釋,住在哪兒,誰照顧你們母子倆,還有,拿什么養活兩個人?你每個月能掙多少錢,還沒有轉正吧?可能工作都保不住。這些,你都應該多想想?!?/p>

    “我不想多想?!?/p>

    “至少該多給幾個朋友說,聽聽他們的意見?!?/p>

    “我誰也不想說?!?/p>

    “可為什么要告訴我?”

    “我已寫信告訴了雨天。她說,你要是非得找個人傾訴,就找我爸爸?!?/p>

    “可……我什么也幫不了你啊?!?/p>

    “我沒想過讓你幫我什么啊……葉叔叔?!?/p>

    天已經黑盡了,開始在落雨。雨點打在亭蓋上,打在周圍的屋頂、樹葉上,噼噼啪啪響。葉叔叔扔了一個煙頭,又點燃了一根。

    小美換了個話題?!敖裉炷氵€是第一次抽煙。我記得你是抽煙的,而且抽得很厲害……我還記得你身上的煙味呢?!闭f罷,湊過來,吸了一口氣。

    葉叔叔好氣好笑,哼了哼?!艾F在說這個,合適嗎?”

    “合適啊,我喜歡?!?/p>

    “真是沒長大?!?/p>

    “我不想長大?!?/p>

    “可你卻想要做母親?!?/p>

    雨落得更密了,雨點的聲音反而小了些。有風從江上吹過來,在屋頂和樹梢小跑著。小美把手伸出亭子去,風是涼的,雨水卻有點溫嘟嘟,很舒服。

    “雨天跟我說,她七歲多時,也是春天,一個周末的晚上,你騎車帶她去補習了數學,回家路上遇到下大雨,你們頂著一件紅雨披,她坐在前杠上。有一段路停了電,黑極了,還打著雷,她就說,‘我好害怕,爸爸你給我唱首歌壯膽好不好?’有這件事吧,葉叔叔?!?/p>

    煙頭重重地紅了下,葉叔叔呼出一口煙?!坝浀冒 俏逶碌氖虑?,也可以算是初夏了?!?/p>

    “你唱的什么歌呢?”

    “什么都沒唱?!?/p>

    “沒唱??!難怪她不說,讓我猜。咋不唱?”

    “我音不準,唱歌老跑調。我給她學狗叫,汪汪汪!她咯咯咯地笑,雷聲都被淹沒了?!?/p>

    小美也笑了?!熬瓦@么一直汪汪汪地叫到家???”

    “不,學了狗叫,我又給她學貓叫,喵——喵——喵!又給她學雞叫,喔!喔!喔!又給她學鴨叫、學鵝叫、學麻雀叫、學牛叫、學老虎叫、學狼嚎……后來,我所有能學的,都叫了一遍。她還不滿意,說爸爸再來再來一回嘛。我就假裝哭,嗚嗚嗚哭到了家……她說,‘爸爸哭起來最有音樂感?!?!”葉叔叔突然被煙子嗆住了,笑聲變成了一連串咳嗽,喀、喀、喀!

    小美拿拳頭在他背心擂了好幾下,咚、咚、咚?!袄夏耆瞬灰?,容易猝……猝不及防犯個病?!?/p>

    葉叔叔把煙頭扔了,拿鞋尖仔細蹭滅了?!坝晷×?,你也該回家了。我送你到公交車站吧?!彼蜻h處指了下。土墩下,沿江的街燈都亮了,馬路彎出漂亮的弧形,地上濕濕的,水面、地面瀅瀅地閃光。

    小美搖搖頭?!案浇鼊傞_了家龍抄手分店,我吃過,味道很好的。我請葉叔叔吃晚飯吧?!?/p>

    “怎么能讓你花錢?!比~叔叔笑起來?!坝晏鞎缘昧?,肯定是要罵我的?!?/p>

    “我昨天剛領了工資啊,”小美伸出雙手,十指張開,笑盈盈的?!拔翌I了十次了。雨天憑什么罵?她還是個學生娃?!?/p>

    兩人小心走下了土墩,穿過馬路,從一條老巷的岔口,向城里折回去。沿路是老巷連著老巷,有很多老樹,有的沒開花,有的開了花,花香起起伏伏,香得讓人熨帖,讓人難過。

    何大草,1962年生于成都少城,1983年畢業于四川大學歷史系。代表作有小說《春山》《拳》《刀子和刀子》等?,F執教于四川師范大學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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