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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2020年第12期|陸穎墨:叢林海(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0年第12期 | 陸穎墨  2020年11月30日06:45

    鐘金澤和金鋼的第一次相會,是在華北的一個大軍港。

    鐘金澤新兵入伍訓練剛結束,就被選入兩棲偵察隊。作為特種兵,偵察隊每一個科目都是挑戰,鐘金澤的成績都在前頭,大家都稱贊他,說訓練完了肯定能成個“武林高手”。鐘金澤聽了很高興,他初中時就得過省里的少年武術冠軍,選擇到海軍陸戰隊當兵,就想當個“武林高手”。他心里就是朝這個目標努力的。

    但是,一個新增加的科目,改變了他的人生。

    從直升機上快速滑降,偵察隊訓練好幾年了,都是平地滑降,鐘金澤滑得很漂亮。這一次增加了山地滑降,因為是第一次訓練,難度很大,危險也大。之前平地滑降鐘金澤得了第一,這回他自告奮勇第一個沖出艙門。

    從上百米的空中滑下,他頭朝下,戴著戰術手套的左手緊握滑降繩,兩腿盤起,用陸戰靴夾住繩子,保證下滑的速度,右手拿著微型沖鋒槍。山峽間的風大,漫山的椰子樹都飄起了秀發,遠處的山巒涌動著綠色的波濤。繩子隨風搖擺的幅度也大了。鐘金澤顧不上這些,兩眼死死盯著山坡,努力避開樹林和巖石,尋找稍微平坦的泥地,同時在尋找阻擊他的目標。突然,樹林中冒出了兩個胸靶,他瞬間啟用微型沖鋒槍,兩個點射,擊中了目標。這時,頭部已接近地面,他瞄準了一塊草地,一個翻身,穩穩落下。就在雙腳著地的瞬間,他心里喊了一聲:“完了!”

    右腳落到一塊不大的石頭上。石頭的表面和泥土平齊,厚厚的青苔讓他誤認為是青草。巨大的下降力讓他的右腿滑出,骨折了。

    住院生活非常難熬。三個月后,他終于站了起來,能和以前一樣行走。但是醫院的結論給了他沉重一擊:兩年內,右腿不能進行劇烈運動。

    兩年,對一個服役期只有兩年的列兵來說,意味著什么?難道就這樣一邊休養一邊等著退役?偵察隊肯定是回不去了,他不甘心,找領導尋求適合他的戰斗崗位。領導很關心他,也為這么一位優秀的士兵感到惋惜。和醫生商量多次,結論是回到普通步兵連他都不符合條件,因為同樣有大幅度的跳躍和沖刺,除非他還想住回醫院。唯一可能的崗位就是裝甲車駕駛員,但也要等到明年。因為每輛裝甲車都是各個戰位協同訓練,今年已經開訓半年多了。

    他著急,領導和戰友們也為他著急。

    出院后的第十一天,就在鐘金澤憋得快要發狂的時候,領導把他找去了——有兩個崗位:一,去汽訓隊學開車,學成后調到艦隊機關小車隊;二,海軍軍犬訓練基地要開設一個軍犬訓練員班,去北京學習一個月,然后接回剛剛畢業的軍犬,帶著軍犬去西沙六號島。

    六號島?

    他知道,六號島現在正處于前線,海上形勢緊張,更重要的是他去過六號島。于是,鐘金澤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軍犬和西沙。

    在北京郊區海軍軍犬訓練基地的訓練場上,鐘金澤興奮地看到了一條條生龍活虎的軍犬??粗娙@火圈、躲炸點、躍高墻、渡激流,鐘金澤不由得感嘆一只只軍犬都是好樣的。他們訓練員班有二十多個學員,來自全國各地海軍部隊。每位學員都要在這二十多條軍犬中,找到適合自己部隊的軍犬。

    鐘金澤看了好幾天軍犬表演,有點兒眼花。長得都差不多,表演技能上也各有優長。挑哪一條呢?他想了好久,終于找到訓練教員,說要找一條不怕大海、不怕風浪的軍犬,希望能在海上試一下。鐘金澤這么想,是因為他在偵察隊時,在西沙海訓過。那次礁盤上風急浪高,好多戰士在齊大腿深的海水中跋涉,差點兒被大浪沖倒。鐘金澤當時也受到了驚嚇,所以長了記性。

    教員很為難,說在這北京郊區到哪兒找大海去?再說前幾天軍犬們在白洋淀泅渡,風浪也不小。誰都看到了,哪只軍犬也不差。

    鐘金澤很倔,堅持自己的要求。他說,自己要去的那座島,是在遠海。南海的風浪,白洋淀怎么能比?萬一就是在風浪大的時候有敵情呢?

    教員只好把鐘金澤的要求匯報了上去。沒想到上級很快答復:這個建議很好!

    第三天,兩輛大卡車出現在了華北的一個軍港。一車是學員,一車是軍犬。

    選擇這個日子就是因為風急浪高。下午三點,風更大了。港區內波浪滾滾,不停地拍打碼頭,轟鳴聲中浪花能濺到岸上。而港外的浪濤就更大了,不時有水柱越過防波堤。只聽一聲令下,一群軍犬沿著一千五百米的防波堤朝盡頭跑去,看上去像一股黑色的急流。很快,它們沖到了防波堤的盡頭。

    像緊急剎車,都停住了。早已守在這里的馴犬員大聲下令:“跳下去!”面對大浪,所有的軍犬都有些遲疑。這盡頭是內港和外海的交界處,右邊浪小些,左邊白浪滔天。它們似乎拿不定主意該往哪兒跳。

    一條軍犬跳進了外海,馬上讓白浪淹沒,很快又冒出。它艱難而奮勇地向前游動,淹沒,冒出。緊接著,所有的軍犬都跟著跳進了外海。

    登陸艦就在外海,很快駛了過來。艦上的學員們都很激動,沒想到軍犬個個都是好樣的,無一例外跳進了外海。教員在意外中帶著自豪說,沒有一條給他丟臉。

    鐘金澤趕緊找到教員:“第一只跳下來的軍犬叫什么名字?”

    “金鋼?!?/p>

    “我就要金鋼!”鐘金澤急切而堅定地說。

    軍犬們都上了登陸艦。教員帶著鐘金澤找到了金鋼。金鋼馬上明白站在面前的就是自己的新領導,它把腦袋伸過來,友好地蹭了蹭鐘金澤的褲腿。鐘金澤蹲下來輕輕地拍了拍金鋼,也表示友好,說道:“好樣的?!毕肓讼胗终f,“有成績不要驕傲,出了渤海灣這個小魚缸,南中國海上的風浪你可要好好見識?!?/p>

    鐘金澤話音未落,幾個學員不干了,一下子簇擁過來。

    “你,什么意思?這么小看我們渤海灣?!?/p>

    “誰說渤海灣的風浪比你們南海差啦?我這條胳膊就是去年寒潮時搶險摔傷的?!?/p>

    ……

    犯了眾怒,鐘金澤還真不好辯解。這時,艦上一位軍官過來訓斥鐘金澤:“你這個同志,太不會說話了?!彼只剡^頭去,對那幾個學員說,“大家消消氣。渤海黃海東海南海,都是我們的母親海。南海我們經常去執行任務,那里的風浪確實還不大一樣?!?/p>

    鐘金澤和其他學員一道,帶著自己的軍犬,在旅順坐上了南下的軍艦。軍艦從北到南,沿著祖國的海岸線,經過渤海、黃海、東海,最后到南海。沿途在不同的港點???,各部隊的馴犬員就近上岸。

    首先是經過渤海灣。啟航那天,風浪不小,不少戰士都暈得吐了,不少軍犬也暈得吐了。也許是從小習武的緣故,鐘金澤不暈船,但他一直擔心金鋼扛不住。金鋼還真爭氣,有三分之一軍犬都暈了,它還能堅持住,只是沒有剛上艦時那樣活躍。鐘金澤很贊賞地看著它,覺得自己挑對了,沒看走眼。他情不自禁地把金鋼拉到自己身邊,想表揚幾句。

    好像是要他好看,就在鐘金澤自得的時候,一聲不響的金鋼,哇地吐了。鐘金澤雖說躲得快,靴子上也沾了不少嘔吐物。因為金鋼吐得晚,所以把別的軍犬分幾次吐出來的,一次都完成了。鐘金澤之前有些慌神,看金鋼吐完后,反倒平靜了。

    過了渤海灣,在青島靠岸了。該離艦的離艦,剩余的軍犬上岸休整了兩小時。啟航前,那些嘔吐過的軍犬,就是死活不肯上艦。鐘金澤拉了拉金鋼,金鋼也死活不肯上艦,鐘金澤硬要把它拉上去,金鋼拼命掙脫。鐘金澤火了,對金鋼吼道:“那么大的浪都敢跳,這點兒暈船算什么!”

    一位帶隊的軍犬教員對他說:“別急,跳浪和暈船不是一回事。七十年代,就有船員受不了暈船而跳到海里去的?!?/p>

    教員走過去,摸了摸金鋼的腦袋,突然大聲吼:“起立!”

    金鋼一聽,定了定神,馬上站穩了。

    教員又說:“上艦?!?/p>

    金鋼沒有動,眼神中露出了復雜的情緒。

    教員又說了一聲:“服從命令!”

    金鋼像被電擊了一下,又像想起了什么,馬上挺起身子,下定決心,大步走上了跳板。

    教員對所有的軍犬下令:“上艦,服從命令!”

    或快或慢,大部分軍犬都上了艦。還有三只軍犬依然不肯上艦。教員說:“這三只軍犬,是誰帶的?”

    三名馴犬員站了出來。

    教員問他們是哪個部隊的。得知一個是南海陸勤部隊的,兩個是東海守島部隊的。教員馬上通知剛下艦的三名北海陸勤部隊的馴犬員,讓他們把三條沒有暈船的軍犬送回來,把這三條暈船的軍犬調整過去。

    青島啟航后不久,蔚藍色的海面漸漸變成灰白,甚至泛出淡淡的黃色。鐘金澤想,應該是進入黃海海面了。這一段航程,風浪小了點兒,可是還有幾只軍犬,包括金鋼,雖然服從命令上了艦,航行中依然暈得厲害。鐘金澤對這幾條暈船厲害依然上艦的軍犬,內心產生了敬意。

    到了上海軍港,教員把依然暈船的幾只軍犬,也調整到內地部隊去了。

    鐘金澤怎么能同意放金鋼走呢?他請求教員把金鋼留下,繼續南下。

    教員說:“金鋼確實不錯,但每條軍犬的特點不一樣。它暈得這么厲害,能一路吐到南海嗎?到了南海,又怎么吐到西沙?給你換條不暈船的,也是對你們部隊負責?!?/p>

    鐘金澤想了想,終于同意了。

    讓鐘金澤沒有想到的是,金鋼得知它要被別的軍犬員領走時,沖著他叫了幾聲。那叫聲里帶著不滿、埋怨和委屈。更讓鐘金澤想不到的是,金鋼掙脫著要離開碼頭,走上跳板。

    鐘金澤心頭一熱,對教員說:“讓它跟著走吧?!?/p>

    教員想了想,嘆口氣:“好吧?!?/p>

    從上海啟航后,軍艦接著南下,艦上留下的馴犬員和軍犬都基本正常了,只有金鋼在獨自嘔吐。鐘金澤看它吐出了黃水,知道它好幾天沒吃東西了。這樣下去,不會有生命危險吧?

    他有點兒后悔一時心軟,讓金鋼上了艦。弄不好吐廢了,不是把金鋼害了嗎?古人說,慈不掌兵。他自己雖然是一個新兵,但金鋼是他掌的兵。

    很快到了舟山漁場,看到上萬條漁船打魚的場面,軍犬們又興奮起來了,一個個跑上甲板歡叫。就是金鋼連站的力氣都沒有了,依然沒有進食,鐘金澤有些緊張了,找到教員。教員說:“堅持到下一站吧?!?/p>

    鐘金澤回到船艙,摸著身體極為虛弱的金鋼,說:“一定要堅持住,堅持到下一站?!?/p>

    金鋼吃力地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面對金鋼的眼神,鐘金澤眼睛有些濕潤,喃喃地說:“對不起?!?/p>

    他看到金鋼的眼睛也有些發亮。

    很快就要經過臺灣海峽了。

    就在要進入臺灣海峽的時候,就在鐘金澤估計金鋼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他嘗試著給它遞上食物,沒想到金鋼突然開始吃了。一口,兩口,鐘金澤想讓它停一下,怕它吃多了會吐,沒想到金鋼餓極了,吃了好多。

    鐘金澤揪著心看著金鋼,怕它吐出來。

    終究沒有吐。

    “金鋼!”鐘金澤緊緊地抱住了金鋼。

    金鋼也掙扎著站了起來。雙方都是熱淚盈眶。

    在福建軍港,軍犬們都上了岸,一個個都撒開了歡。金鋼也上了岸,走起來晃晃悠悠的,像在扭秧歌。鐘金澤又緊張了,問教員:“金鋼是不是暈船暈廢了,還能不能恢復?”

    教員笑了:“這是好事,暈完船,就暈大陸。我敢保證,這回再啟航,再大的風浪,金鋼也不會暈了?!蓖A艘粫?,他又說了一句讓鐘金澤感動又自豪的話,“這樣的軍犬,我也少見?!?/p>

    再啟航不久,海水變得湛藍起來,看來是進入了廣東海域。金鋼果然和別的軍犬一樣,變得精神抖擻了。

    經過伶仃洋,沒多久就到了湛江,鐘金澤和幾個馴犬員,帶著軍犬上岸報到。軍艦帶著最后兩名馴犬員和他們的軍犬,穿過瓊州海峽,去北部灣方向了。

    一個星期后,鐘金澤帶著金鋼向西沙出發,到六號島報到。

    從此,金鋼跟著鐘金澤走向深海,上了西沙六號島。在西沙,它立下了赫赫軍功。特別是有一次,它和海軍陸戰隊兩棲偵察隊的連長張亞平比武,戰勝了張亞平,在整個西沙名聲大振。后來,金鋼又跟著鐘金澤去往南沙,在那里,它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難。

    兩個多月前,它跟著鐘金澤轉戰到南沙守礁。

    在茫茫大海之中,礁堡立在水中央,基座還沒有一個籃球場大,上面的活動場地都不到半個球場。高溫、高鹽、高濕、強紫外線,上面的戰士們極其艱苦。長期的海天一色會讓人大腦遲鈍,形成“海盲”,所以守礁的戰士都是三個月一輪換。之前,所有的軍犬在礁盤上不到兩個月就憋瘋了。因為金鋼是“老海島”,鐘金澤于是帶它上礁盤挑戰三個月的目標。兩個月,金鋼艱難地闖過了。就在鐘金澤數著日子等它最后沖刺的時候,金鋼竟也突然失去了理智。那個下午,它一時失控,咬了新兵小周。雖然只是咬破軍靴,雖然第二天它又恢復了正常,但是鐘金澤和所有人都知道,金鋼的第二次發狂不可避免。這時,臺風就要來臨,沒有任何船只可以把金鋼帶到西沙或者大陸。為了部隊安全,上級命令把金鋼處置掉。

    戰友們不忍心處死這只功勛卓著的軍犬,更不愿意看它發瘋以后毫無尊嚴地死去。

    終于,鐘金澤他們發現臺風的前奏海流是由南向北的。他們為金鋼找到了一條求生之路——金鋼坐上救生筏,順著海流漂向西沙。

    現在,救生筏離開了礁盤。

    隨著漂流筏子的遠去,戰友們的氣味消失了,鐘金澤的氣味也消失了,緊接著礁盤上特有的咸腥味也在消失。金鋼哭了。它試圖不哭,但依然止不住眼淚。

    沒來南沙前,金鋼在西沙參加過一次極為艱難的海上訓練。當時,島上寫著一個標語:輕傷不下火線,重傷繼續戰斗!有一位將軍上島,問鐘金澤:“這標語我看不明白,重傷怎么還能繼續戰斗?”鐘金澤尷尬地笑了笑,說原來寫的是“重傷不哭”。將軍“哦”了一聲,又問:“為什么不能哭?”鐘金澤說哭聲會影響大家的情緒,再說這個“哭”字看著也別扭。將軍說:“那還是改回‘重傷不哭’吧,實事求是!”鐘金澤馬上改了。改完后,他還拍著金鋼的腦袋說:“知道嗎,不能哭?!苯痄撀牰?,馬上點點頭。

    金鋼不是沒哭過。那是剛來西沙,一次在珊瑚礁上訓練,它的右腿劃破了。跳進海水,傷口劇痛,金鋼哼了好幾聲,應該也算是哭。當然,從那以后再也沒哭過。鐘金澤說了不哭,金鋼特別敏感,更要堅決執行。

    雨大了,雨點打在橡皮筏子上,發出啪啪的響聲。雨聲和回蕩的海流聲交織在一起,金鋼仰頭看了看烏云越來越密的天,又緊盯著前方。臨行前,鐘金澤告訴金鋼,這雨要伴隨著它漂流。金鋼聽明白后,興奮地搖了搖尾巴。在南海海面,只要下雨,烈日的暴曬就能躲開了,就能避免脫水,也就能保證體力。

    現在,海流正把金鋼送到西沙。只要到了西沙就好辦,那片海域的島礁,金鋼非常熟悉。

    浪越來越大,雨越來越急,筏子漂流的速度也越來越快。金鋼伸出舌頭,長呼一口氣。

    可是,金鋼萬萬沒有想到,漂流會偏離航線。

    一天一夜過去了,第二天早上,雨說停就停。海面變得湛藍,像秋日的天空一樣。金鋼知道,天要晴了。

    太陽突然把云層撕開,強烈的光線刺到了金鋼身上。好在出發前鐘金澤給金鋼穿上了救生衣,怕它萬一遇到大浪脫離筏子?,F在救生衣給它擋住了強烈的紫外線。

    金鋼仰起頭,瞇縫著眼望了一下天空。白晃晃的太陽已經鉆出云層,穩穩掛在頭頂。筏子上馬上變熱,海面上也開始冒出水汽。金鋼渾身燥熱,它必須打起精神,迎戰高溫。

    筏子航行時,有微風迎面吹來。風力增強,說明海流在加快。烈日下的金鋼,對風特別敏感,它張大口,美美地呼吸了幾下。筏子兩邊,水面上劃出的波紋變粗了,浪花也高了。忽然,金鋼覺得哪兒不對勁,馬上看太陽的位置。它不由晃了幾下腦袋,再仰頭看太陽,終于判斷出筏子現在漂離了預計的航道,方向偏了。經驗告訴它,問題嚴重了,這樣漂下去就要漂到別的國家去了。

    在西沙,鐘金澤帶著金鋼漂流過。那次漂流,金鋼還立了大功!

    那是金鋼和鐘金澤新兵時的戰友、兩棲偵察隊的張亞平比武后。金鋼戰勝了大名鼎鼎、武藝高強的張亞平。張亞平雖然輸了,但并不覺得丟人。他為人爽快,還特別喜歡金鋼,和它成了好朋友。比武后張亞平聽取了鐘金澤和海島部隊的許多建議,共同研究出了一套新的海上訓練方案。報上級批準后,張亞平的特種兵和鐘金澤的海島部隊協同訓練。當然,每次金鋼都有參加。

    有一次訓練是漂流。他們乘著筏子,順著海流從六號島漂流到一號島,再從一號島返回六號島。漂流前測好海流的方向,是朝一號島漂去。如果漂流成功,在一號島完成各種礁盤訓練,再等待五天后從南半球越過赤道的反流把他們送回六號島。因為天氣和海洋預報沒有異常,整個漂流過程不許使用指北針,確定方向白天看太陽,晚上看月亮。

    漂過去很順利,返程卻遇到了麻煩。

    按照測算,返程潮流很明顯,參訓官兵從天上的北斗星也能看出該回程了,很興奮。來的時候,金鋼、鐘金澤和班長劉巖在一個筏子上。返航時,張亞平死皮賴臉找到鐘金澤,把金鋼要到了自己的筏子上。兩只筏子一前一后,鐘金澤在前,張亞平在后。

    夜色中的天空,月亮和星星都很明亮。波浪里看不到倒影,黛黑色的海浪泛出的白色浪花非常明顯,一道一道像戰士們身上的?;晟?。漂流幾小時后,天空開始要發白,太陽快要出來時,海上突然起了大霧。預報中沒有霧,奇怪。很快,兩個筏子互相看不到了,只能不停地用各種水鳥聲編成的口令保持聯系。

    一團一團的霧氣迎面襲來,在霧海漂流,四周白茫茫??床坏奖M頭,又似乎到處都是盡頭。忽然,鐘金澤在前頭的霧中對張亞平說:“別老學海鷗叫了,唱歌吧?!?/p>

    張亞平讓他先唱。鐘金澤也不客氣,馬上唱了起來。歌聲在濕重的霧氣里傳得很沉,也很渾厚。金鋼覺得耳朵都有些發顫,癢癢的。這歌曲金鋼太熟悉了,鐘金澤老唱。

    鐘金澤好像就只會這首歌,名字叫《打靶歸來》。鐘金澤常說這幾個字,特別是那個“歸”字,他的四川口音是從鼻子里發出來的。

    鐘金澤剛唱完,張亞平馬上取笑:“又是《打靶歸來》,你就會這一首?耳朵都起老繭了?!睆垇喥竭呎f邊比畫著對金鋼做表情。

    張亞平在取笑鐘金澤,金鋼大致知道什么意思,沒理他。前邊劉巖的聲音傳來:“老歌怎么啦,我們就喜歡這首歌,他能唱出川劇味來,你能嗎?”鐘金澤又跟了一聲:“該聽聽張亞平的山東呂劇了?!?/p>

    張亞平是山東人,知道鐘金澤回敬他唱歌像呂劇。他愣了愣,扭頭對金鋼壞笑。經驗告訴金鋼,這種笑容后面,準有什么“壞主意”等著,它馬上警惕起來。果然,張亞平比畫著對它說:“你大叫一聲,嚇嚇他們,就像上次你對我吼那樣?!倍罂鋸埖貜埩藦堊?。金鋼馬上明白是要它沖鐘金澤吼叫,當然不會理他。

    張亞平見它沒動,以為它沒明白,輕輕在它身邊吼了一聲,算是催促。金鋼依然不理他。

    金鋼只聽鐘金澤的。當然,現在是在任務中,在這個筏子上也要聽張亞平的指令。但是鐘金澤把它交給張亞平的,讓它暫時服從張亞平的命令,它怎么會對鐘金澤吼呢?張亞平又拍了它幾下,金鋼依舊沒有動。張亞平急了:“服從命令!”

    “服從命令”,這四個字金鋼當然聽得懂,分量也很重。但是,讓它對鐘金澤吼,怎么執行?

    見金鋼沒有動靜,張亞平似乎有些沮喪,擰了一下金鋼的耳朵。而后,清清嗓子,打算自己唱。

    就在這時,金鋼叫了。執行命令是軍犬的天職,拒絕命令是軍犬的恥辱,金鋼不可能在張亞平這兒落個不執行命令的壞名聲。它仰起頭,對著鐘金澤汪汪汪叫了起來,高一聲,低一聲。

    張亞平驚住,鐘金澤驚住,連大海白霧都驚住了。都在傾聽金鋼的聲音。

    金鋼的叫聲是有音符的,一個一個音符,很快讓人大致聽出原曲——就是《打靶歸來》。這首曲子它聽了多少年,多少遍。是鐘金澤的最愛,自然也成了它的最愛。沒人的時候,金鋼不知偷偷練著哼了多少遍,只是沒在任何人面前唱過,不,是汪過。

    曲子很快汪汪完了,好一陣的寂靜。

    終于,兩個筏子上都響起了掌聲和歡呼聲。鐘金澤趕緊將筏子折回來,把金鋼從張亞平的筏子上抱了過去。說實話,許多軍犬會跟著音樂跳舞,但金鋼哼出樂曲讓他太意外了。

    鐘金澤拍著金鋼的腦袋,對張亞平說:“當年我從訓練基地領回金鋼,教員說,金鋼訓練好了,智商能超過十歲兒童?,F在我看,金鋼比十歲的孩子厲害多了?!苯痄撝浪诳渥约?,十歲、十二歲,這幾個詞鐘金澤說過多少遍了。

    鐘金澤接著吹開了,金鋼雖然不全聽得懂,但感覺到句句都是夸自己的。

    那一次在臺風中救下漁民,金鋼立了功,得意得不行,讓劉巖訓了一頓。金鋼吸取了教訓,現在,在大家的表揚聲中,它趕緊低下頭,眼睛出神地看著水面。正是這一看,讓它一個激靈。

    來時,過了大半航程,他們遇見了一大片珊瑚礁盤。在水下很近的地方,透過翡翠一樣的海水,陽光隨著波浪晃動,好似繁星點點。水下的珊瑚林中,隨著光線的變動,變幻出各種色彩和圖案。隨著筏子的移動,一片片珊瑚林交替顯現,在水下搖曳飄動。五顏六色的魚兒,在珊瑚樹枝之間游弋穿行,真好看。大家都說比六號島上的椰林好看多了。

    戰友們在贊嘆,金鋼也有些小小的沖動,真想一頭扎下去游戲一番。它看珊瑚林的時候,聞到了一股強烈的海腥味。這種腥味,區別于一般的海面。它循味看去,看到水下還飄舞著一條條不知名的植物,像海帶,也像海草,味道很吸引它,有點兒像煮熟的海蟹。這片水下樹林很大,筏子在樹林的頭頂上航行了好長時間。

    鐘金澤和劉巖對這片樹林很有興趣,指指點點說,他們是在林梢飛行,還說要給這個礁盤起個名字。

    金鋼牢牢記住了這片樹林的氣味,這是它的習慣?,F在是返程,都漂流一大半時間了,雖然有大霧看不見海面之下,但那股腥味是應該能聞到的。金鋼發現了問題,它馬上沖著鐘金澤和張亞平叫了起來。

    兩個筏子正要分開,張亞平身子探過來,伸手拍拍它的脖子:“讓你叫,你不叫。受了表揚,又叫了?!?/p>

    鐘金澤馬上說“有情況”,同時用目光詢問金鋼。金鋼用前爪指指水下,又劃了一個大大的圈,再指指筏子的前方,搖了搖頭。

    鐘金澤對張亞平說:“漂流方向錯了?!?/p>

    急忙打開備用的指北針,果然嚴重偏離了航向。原來,他們漂流出來不久,就拐了九十度的彎,按時間計算,再有幾個小時就可能漂到非實控區了。

    緊急呼救。

    我們的巡邏快艇很快趕到,把這兩只筏子接了回去。

    上岸后,張亞平抱著金鋼親了一下:“好懸呀,要不是你老弟,還不知要發生什么呢?!?/p>

    這次漂流訓練,讓大家更加認識到大海的莫測。海上訓練與大陸不一樣,與島礁訓練也完全不是一回事。鐘金澤和張亞平帶著“老海島”們,反復研討這次返航漂流失敗的原因。幾天后,上級也派來了專家。通過對返航期間潮流的研究,終于找到了原因。

    說到土臺風,南海的官兵沒有不知道的。土臺風,天氣預報測不到,神出鬼沒,讓人們措手不及。上次鐘金澤帶著大家救出的那艘觸礁的外國漁船,就是中了土臺風的招。專家們找出的原因是:在土臺風前形成的土海潮,讓這次漂流拐了彎。

    海潮的流向由寒向熱。在西沙南沙,由北向南的海潮是北方形成的寒流南下,而由南向北的海潮是南半球過來的寒流越過赤道形成反流。這南北兩種寒流如果同時發生,而且經度相差也不多,就會在海面上相撞。因為雙方寒流力量的不同、角度的不同,撞擊后形成了大大小小不同方向的各種支流。這種支流如果力量大,會形成獨立的海潮和臺風,而且走得很遠。鐘金澤他們拐錯方向就是遇上了這種支流。

    他們在對著巨大的南沙海圖分析時,金鋼總在旁聽,當然,它不可能都明白。事后,鐘金澤再給金鋼補課,用它能懂的動作和詞匯。

    后來的每次海訓,針對不能提前判定的海流的研判反倒成了重點。布置任務,金鋼也都在邊上。特別是那次演練前期的考察,上級給鐘金澤、張亞平他們派來了直升機,讓他們在空中把整個西沙海域基本看了個遍。

    在空中看西沙,鐘金澤還是頭一回。他不斷地被身下廣袤博大的海面震撼,感嘆大海的奇妙莫測。他對張亞平說:“你看這大海,現在靜止不動,像藍色的草原?!苯痄撛陲w機上更加興奮。這些島嶼,金鋼都去過,也很熟悉。在海圖上,鐘金澤多次講過它們的位置,但從空中這樣看,完全不一樣??粗w機的投影在海面上滑行,就像一只小蟲在大地上爬行。金鋼也受到了大海的震撼。

    鐘金澤說到“草原”這個詞,喚起了金鋼許多記憶。在軍犬訓練基地時,金鋼在錫林郭勒、呼倫貝爾草原上訓練過。盡管草原也是一望無際,但金鋼不怕,因為腳下堅實的土地可以讓它盡情馳騁。還有大地上的各種氣味,可以使它在判別方位時從容自如。但是,在大海面前,一切都變了。一離開海島、礁盤,在流動的海上,既不能奔跑,也不能捕捉氣味、分辨方位。

    因為那次霧中漂流金鋼立了功,上上下下都期望它做出新的貢獻。但是金鋼很長時間沒有給大家帶來興奮了,流動的海水讓它無從下手。但鐘金澤對它不放棄,一直為它找出口,讓它能做的先做,一步步朝前。首先是把西沙各個礁盤弄清楚,牢牢記住它們的氣味。后來,金鋼又把有水下森林的海域,以及它們氣味的差別記住。再后來,讓它盡可能分辨出不同海區的氣味差別,哪怕是極細微的。

    最艱苦的訓練,是在112號礁盤。

    在最新印出的1∶6500的海圖上,這個礁盤剛剛出現。因為南海的博大和復雜,對它的勘測總在不斷完善。這幾年,海軍勘測部隊艱苦作業,只要發現礁石,不論大小,總是第一時間通報部隊。這個命名為112的礁盤,表面由茂密的珊瑚組成。從水面上看,一簇一簇的。在水下,礁盤的基座很大,而且是堅實的火山巖。落潮時,會有大片的珊瑚像叢林一樣露出海面。這兒的珊瑚呈金黃色,在太陽的照耀下,金光閃閃。

    鐘金澤和張亞平第一次踏上這個礁盤,就被這片叢林吸引了。張亞平上過軍校,知識面廣,他判斷出最大的一簇叢林下面會有一個不小的洞穴,由珊瑚交織而成。洞穴高出水面的部分應該不少于半米,上面由珊瑚枝交織蓋住,空氣肯定和外面是通的。

    張亞平決定親自下去探測。鐘金澤搶著要下去,說這兒的海情他熟。張亞平說:“那次直升機的滑降,你是第一個沖下去的,把我甩成了第二。這么多年,我一直想找回一個第一。這回肯定是我下去。潛水是我在特種兵學院主要的課程,你才學幾天,能趕得上我嗎?”鐘金澤雖然覺得他口氣又大了,但也不好再說什么了。

    張亞平穿好潛水衣,背上氧氣瓶,在水下圍著礁盤潛行一圈。他還真發現了通道的洞口。張亞平冒出水面,告訴大家他要鉆進這個通道。鐘金澤想攔已來不及了,他讓金鋼用嗅覺在上面珊瑚枝的縫隙中追蹤張亞平。

    但是,張亞平的行動線路上,許多珊瑚枝是在水面之下。金鋼只能不斷跋涉,在下一個露出水面的地方,找到張亞平的氣味。

    ……

    陸穎墨:當代軍旅作家。江蘇常州人,一九八七年在《當代》發表小說處女作,一九九一年加入中國作協。曾獲第二屆《當代》文學獎、首屆《中華文學選刊》獎、第七屆《小說月報》百花獎、二〇〇九年《小說選刊》年度獎、第五屆魯迅文學獎,以及第六屆全軍文藝匯演話劇編劇一等獎等。獲各類文學獎三十余項。著有《海軍往事》《尋找我的?;晟馈贰栋资纸?,黑飄帶》《中國月亮》《遠島之光》《軍港之夜》等。小說《礁盤》二〇〇八年收入湘教版小學語文六年級教材。小說《小島》收入二〇一九年全國統編五年級語文教材。另有作品《潛浮》《歸航》《遠航》等十余篇收入各種中小學語文教輔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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