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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四川文學》2020年第8期|劉立云:眼里的風霜雨雪(組詩)
    來源:《四川文學》2020年第8期 | 劉立云  2020年11月25日08:02

    老兵,或國家糧倉

     

    我稱長城腳下這片蒼老的樹林

    這個明朝的板栗園

    為國家糧倉

    你同意嗎?六百年前當它們背靠國家的邊墻

    被駐守在這里的軍隊

    栽種,然后

    它們飽滿的果實,被用作軍糧

     

    栗。糧食中的駱駝,在山石中跋涉

    耐旱又耐寒,給它一條巖縫

    一線風吹來的沙土

    它們就能發芽,就敢往萬丈懸崖上攀

    往巍巍山頂上攀;開完花

    便學習刺猬

    用渾身的刺,死死抱緊甘甜的碩果

     

    被軍人們栽種當然有軍人的血性

    勇敢、忠誠、堅忍

    與陣地共存亡

    軍人們撤走了,幾百年前就撤走了

    把它們遺忘在這里,而它們

    仍然年年開花

    年年結果,等待軍人們回來采摘

    等待國家繼續把它們

    儲藏起來

    是因為皇上說了:備戰

    備荒;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

     

    這些被軍人栽種的樹,被稱為

    國家糧倉的樹,東倒西歪

    有的八百歲了

    有的七百歲、六百歲、五百歲

    有的被雷電擊成兩爿

    或者三四爿;有的在生長中痛苦掙扎

    扭成螺旋狀的一身傷疤

    有的干枯了

    依舊以一副骨架屹立,堅決不倒

     

    真是這樣?!袄媳粫廊?/p>

    老兵們只會慢慢消失……”

     

    邊境線上的次生林

     

    “我們在這里打過仗!”當我們乘坐的車

    在南疆邊境線我方一側嶄新的公路上

    艱難地爬坡;當我看見山岡上筆直的

    針插般密集的桉樹;蓬蓬勃勃

    的松;密密匝匝,枝葉展開一匣匣

    子彈樣的杉,我對同伴們驕傲地說——

    就是的,我不騙你,我們在這里打過仗……

     

    我想起了那年的情景。想起公路兩邊的山

    曾經光禿禿的,山上的樹木屢屢

    被戰爭砍伐,被戰火熊熊焚燒

    戰爭也嘯叫著,砍伐我們年輕的肢體

    有時是我們的手,有時是我們的腳

    有時是我們的命!而我們是

    為祖國去戰斗的,為祖國去沖鋒陷陣

    我就希望我們的手,我們的腳

    甚至我們的命,插在那里

    能長出一片森林來;我就希望它們郁郁蔥蔥

    靜靜地,覆蓋那些大大小小的彈坑

     

    我們乘坐的車還在行走,沿著邊境線走

    我們是去看望邊境線上的人民

    去看望他們的家,他們的孩子、學校

    和田野。山岡上的桉樹、松樹和杉樹

    撲面而來。我認出了它們?。ú恢?/p>

    它們是否還記得我,認得出我?)

    我認出了它們是漫山遍野的

    次生林,這讓我驚喜并倍感榮耀和安慰

     

    我知道凡是樹木都有年輪,都有清晰的

    記憶;而邊境線上這一片片次生林

    它們用自己的存在,用它們的郁郁蔥蔥

    蓬蓬勃勃,告訴人們——

    戰爭已遠去

    它們的生命與和平生長的時間,一樣長

     

    在武漢東湖

     

    我們在木板鋪設的綠道上來回地走

    我們是李琦、羅振亞和我

    三個人加起來180歲

    我們就以180年經歷的滄桑和感慨

    隨心所欲,邊走邊談論在眼前

    蕩漾的這個湖,剛剛坐過的

    那艘船,還有落在

    香樟林里,那兩只旁若無人的斑鳩

     

    三個人都與東湖有過交集,話題由此

    鋪開。羅振亞說他在武大讀過

    研究生,校園就在湖的對岸

    傍晚常來湖邊漫步,回想東北的雪

    李琦說,東湖見證過她的初戀

    她家先生早年在駐鄂一支空軍部隊服役

    那時她還是學生,從哈爾濱乘綠皮火車

    站到漢口,下車后兩條腿都站腫了

    仍惦記著來東湖看柳綠

    賞桃紅,而離開東湖的日子她做了三件事:

    把書讀完、把孩子養大和把自己弄老

    不好意思,我接著說,我的初戀

    也與東湖有關,她是我部隊上司的女兒

    我人生偷吃的第一枚禁果

    東湖于我,是一個老鏡頭,一湖

    顯影液,我能否取回當年的一幀黑白照?

     

    我們三個人是有意落在隊伍后面的

    我們三個人是好朋友,經常見面

    總有說不完的話

    但每次見面,我們都希望腳下的步子慢下來

    生活的節奏和寫作的速度,也慢下來

    李琦說急什么,我們曾經滄海

    現在就做一滴水,我們要相互簇擁

     

    綠道邊的香樟樹、水杉樹和白皮松

    與我們似曾相識;它們屏聲斂氣

    忠實地做我們的聽眾,我們鏡頭里的背景

    它們知道,三個即將老去的人

    他們也曾桃紅柳綠,也曾風流倜儻

     

    與苗族漢子老B喝酒

     

    我向四十出頭的這位六個孩子的父親

    問好;他笑而不答,酒氣撲面

    懷抱一個碩大的飲料瓶子,給我們

    倒酒。用的是喝工夫茶那種小杯子

    色澤模糊,像他新房上鎖的

    位置上,那塊水泥磚上的包漿(說污漬

    更準確一些)。剛進門的時候

    我看了一眼他的家:有一臺老式

    木殼電視機,五六張缺胳膊少腿的

    板凳。一根竹竿上晾著褲衩、襪子

    圍兜、尿片?;鹛晾锏幕饎傁?/p>

    低矮的飯桌上放著剛吃剩的飯菜

    他是一個熱心的人,每倒一杯酒都要用

    穿在身上那件汗衣擦一擦杯沿

    他擦一下倒一杯,遞給我左邊的藍野

    擦一下倒一杯,遞給我;再擦一下

    倒一杯,遞給我右邊的駐隊干部

    但駐隊干部說不喝了,不喝了,老B

    你不能用酒堵我的嘴,我該批評你

    還得批評你,是不是?你把15歲的兒子

    放到廣東去打工是不對的,是不是?

    他還未成年嘛。老B說,是是是

    按政府說的,我打電話讓我兒子回來

    不能讓政府受連累。相互推擋中

    酒杯從駐隊干部的手中掉下來,杯碎了

    酒灑了。他迅速換一只杯子,再擦

    再倒酒。駐隊干部趁機跑出去接電話了

    老B把下一杯酒,放在駐隊干部原來

    面對的桌子上,對我們說,我們不能

    凡事靠政府,我六個孩子,政府能給我

    蓋六棟房子,娶六個兒媳嗎?還得

    自力更生;還得靠孩子自己出去

    打工賺錢。說著舉起酒杯說,喝!喝!喝!

    我看看藍野,看看駐隊干部剛坐過的

    那張空凳子,咕嚕一下,把那杯酒干了

     

    先人身懷怎樣的謙卑

     

    我真欽佩靖西老百姓的純樸,他們

    把先人埋在村莊的四周

    埋在不妨礙播種和收獲的田間地頭

    甚至埋在大路邊,好像先人們

    不是去另外一個世界

    而是繼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家里遇到什么事,打開窗

    大聲吼一嗓,他們就會扛著鐵鏟回來

     

    都是平平常常隨隨便便的一些土堆

    有的連土堆也沒有,只是壘著

    幾塊石頭;有的有墓碑但大多數連墓碑也省略了

    更多的已沉落,平復,還原為耕地

    種上了糧食、蔬菜、煙葉

    和政府及有關公司

    扶植推廣的作物。因為清明剛過

    告訴我的,是埋人的地方

    仍插著白幡,風吹來像酒幌一樣飄蕩

     

    我無法猜想先人們身懷怎樣的謙卑

    他們活著的時候,拼命地勞作

    甘愿榨干最后一滴血汗。那時他們想的是

    向山村,向這個世界

    借幾十年時光?那么死了呢?

    死了,便潦草地埋在地里

    這時他們是向人世間

    是向他們的兒孫,借三尺黃土?

     

    我在弄關屯小學大門口看見一個女孩

    坐在灰蓬蓬的泥土里讀一本書

    在她的三步之外

    就是這樣一個墳堆,插著迎風飄揚的白幡

    我問她:小朋友,你害怕嗎?

    她說:不怕,不怕

    在那兒,住著我們爺爺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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