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20年第6期|王堯:民謠(節選)
卷一
1
我坐在碼頭上,太陽像一張薄薄的紙墊在屁股下。
河水從西向東流過。大船,小船,木船,機船,偶爾也有竹筏蕩過。我愛聽搖櫓的聲音,像八哥兒鳴叫。機船高亢的聲音讓人心煩,但我喜歡機油的味道,在機船過后,我仍然能夠聞到殘留在河面上的油味。我說不清楚這種油味給我的感覺,機油和食油在水中會幻化成兩種圖景。只有在寂靜的夜晚,你會聽到竹篙滑落的水聲像水珠落在荷葉上。如果是清晨,你坐在碼頭上,你會看到水的流向,無船駛過時,河水單純而自由。河水特別清澈時,你可以看到臨近岸邊的水草也在水中微微向東傾斜,小魚在水草之間游弋。水面的寧靜不是魚兒的漣漪打破的,是最早有人到碼頭淘米的聲響。淘籮在水中晃動,蕩漾出夾帶塵埃的米水。這時,有魚兒過來了。你屏住呼吸,將淘籮輕輕沉入水下,魚兒進來了,吮吸著乳白色的米水。不急,再過幾秒,瞬間你將淘籮提出水面,三五條小魚兒在米上跳躍。米水在河里散開時,如云如絲。如果這一天我起早淘米了,我會把淘籮再沉入水中,讓小魚兒回到河里。小魚兒吮吸著米水,像蠶兒剪裁桑葉。奶奶說,大頭,這叫放生。5月,持續一個月的大雨沖垮了河水的單純與自由。從麥田淌到河里的水染黃了河面,陰溝已經被大雨沖刷得干干凈凈。這條河,像陰溝了?,F在臨近黃昏,我坐在第三塊石板上,河水已經退到碼頭的第六塊石板,第五塊石板見到太陽了。河水黃了,河面上開始漂著死魚。昨天下午,懷仁老頭兒撐著船,打撈浮起的死魚。他說,魚是死的,煮熟,人吃了,魚兒就是活的。老頭兒要我拿幾條回去,我沒有要,老頭說:“你是個呆子?!睆?月到5月,小雨之后是大雨,大雨之后是暴雨,麥子在水中七零八落。太陽火了。這幾天開始退水了。渾濁的潮濕抑制住了麥子的霉味,陽光下,發酵出來的味道緩慢地擴散著。后來方小朵貼近我時,她覺得我身上還有這種味道。凡是空地都鋪滿麥秸,不必用腳踩,霉味肆無忌憚地沖出來,鉆進所有人的鼻孔,我們這個村子的人在一個季節都失去了正常的嗅覺。你若是把腳踩在麥秸上,霉氣就會在水泡中熱乎乎地張揚出來。
呼吸的不連貫讓我覺得這世界存在兩個空間,我一直處在飽和餓之間。你盯著路上的麥秸,眼睛會發花,霉氣嗆出了眼淚,時間久了,腦子像中毒一樣迷亂。想來,那些在空中飛翔的鳥兒也一樣聞到了霉味,它們逐漸從我的天空中消失,它們一定飛到了沒有霉味的遠方。如果在空中,像鳥兒一樣,我會怎樣?爬樹是升空的方式,但我不會爬樹。我瘦小,可就是不會手足并用,通常是抱著樹干,看同伴爬到了樹尖。我崇拜楊曉勇,他以前能爬到最高的樹頂上。我私下喊他勇子。勇子現在是大隊干部,不爬樹了。那時,看看在樹上的幾位同伴,我很尷尬,我的目光只好盯著空中的麻雀,盯在偶爾飛來的喜鵲和在田野上空叫喚的烏鴉的羽毛上,它們是我那時見到的離開地面最高的動物。偶爾從村莊的天空中飛行而過的飛機,除了給我和同伴帶來騷動外,與我們并無關系。我那時看飛機,如同看上海、北京,可望而不可及。我跟奶奶去鎮上,鎮上的天空沒有那么多飛翔的鳥,那些家養的鴿子早就被訓練得不會自由飛翔,也幾乎看不到能夠撲撲翅膀的公雞母雞。我跟外公去玄字號那片農田,麻雀、喜鵲、烏鴉還有燕子,總是在天空盤桓,或者棲息在樹枝上,此起彼伏的鳥聲就像無數個嬸嬸、姨娘聚集在一起嘰嘰喳喳地說話。
這些鳥兒都飛走了,它們在新的棲息地歡叫飛翔。鳥兒是沒有故鄉的,天空都是它們的世界。我和它們不同。我看著船兒向東向西,或者靠近碼頭。在后來很長時間,1972年5月的大水,讓我覺得自己的脖子上掛著幾根麥穗。記憶就像被大水浸泡過的麥粒,先是發芽,隨即發霉。我脖子上的幾根麥穗,也在記憶中隨風而動,隨雨而垂。
外公的船也許快到西泊了,我屁股下那張紙好像也被風吹飛了。
2
從大碼頭上岸,是一大塊空地。老人說是村口,不老的人說是供銷社門口,現在好像都說是供銷社門口了。不錯,是村口,南河上的大橋就位于村口的中間。大隊檔案中存放的地契,標著這塊長方形土地的尺寸。我算算,差不多三百平方的樣子。你不能不驚嘆當年胡鶴義父親發家時對這個地方的規劃?,F在我看到的供銷社,它的外部形狀像一個“凸”字,站在外面看,似乎是三幢房子的結構,進了門,中間是一個宏大的廳堂,兩側分別有三根像大人腰一樣粗的木柱子。從廳堂北門進去,是一個花園般的天井,兩側是東西廂房,走過小徑,就是胡家的堂屋,接待客人的地方。第三進是主人起居之所。等到我能夠在第一進房子走動時,廳堂的東側,成了百貨柜臺,西側的柜臺專門賣布匹。第二進是供銷社的倉庫,第三進是員工的宿舍。東廂房是廚房,西廂房堆放雜物。方小朵他們父女倆過來后,西廂房成了他們家的宿舍。
地主胡鶴義父親在門前留下這么大的一塊空地,算是大手筆了。懷仁的這位老東家說:“留塊地方舞龍燈,唱唱戲?!蓖夤贻p時候就在莊上舞龍燈的隊伍里,獨膀子是敲鑼的人。等到胡鶴義從少東家變成東家時,他改變了老東家的奢華氣派。那個大堂,除了用于胡氏宗親的餐會外,他還辦起了私塾。李先生曾經是這里的私塾先生。門前的空地,仍然舞龍燈,搭臺唱戲,但一年只舞一次龍燈,戲臺子也搭不了幾次。這塊空地成了鄉村日常生活的舞臺,它敞開著,各色人等從這里走過,停下,在這里聚集,也在這里散伙,從那時,一直到現在,只是臺上表演的內容不同。我第一次表演,也是在這里。
根叔一直說我第一次登臺是他扶我站在椅子上的。我記得根叔和疤眼一樣,最初也是拿著麻繩去綁人的,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只參加了一天活動。我一直回憶我在這個村莊的出場方式。我知道這很可笑,但在不斷的回憶中,我摸清了自己的來龍去脈。許多人糊涂一輩子,一個人今天的樣子其實與昨天有些關系。根叔比劃著說:“你當時這么高,芝麻稈一樣高?!彼f話時的聲音悶在鼻子里。芝麻稈參差不齊,我是高的那一根。根叔再次比劃時,我的個子已經高出天井里的那棵桃樹了。桃樹是去年栽下的,好像沒有我長得快。奶奶說,這孩子瘋長了。
我差不多重復了父親當年站在這個碼頭上的疑問,這條河怎么沒有名字?鎮上的河都有名字,鎮東的那條河叫牛河,鎮西的那條河叫小西溪。碼頭南面的這條河村上的人習慣稱它南河,莊北的那條河則叫北河。莊子的東西兩側分別是東泊和西泊。如果用線條表示,這個莊子是在南北兩條線、東西兩個圓圈之間。這個村莊的祖先,當年選了這個地方做莊。莊的東西南北,以天地玄黃命名了四片農田。農田里聚聚散散的民居,我們叫舍。莊和舍拼在一起,就是村莊。我住在莊上,勇子、李先生、三小,他們住在舍上。我后來知道,革命烈士王二大隊長和勇子的祖父是舍上的鄰居。
南河西邊出了西泊有一條河,河向南再向西,可連通到鎮上。東泊與南河沒有銜接,南河向東穿過進勝大隊。進勝之前叫圣堂莊,一個非常奇怪的名字。父親說,圣堂莊上曾經有一座教堂,生我的那一年,大躍進中拆了。莊后的河也就是北河,西邊融通了西泊的北水面,東邊拐了個彎子向東北,流到吳堡大隊,拐向東南,便是東泊。大隊要在東泊圍湖造田了。平時大家說到的河,基本上是專指莊前的那條河,水碼頭也是專指莊前橋西的大碼頭。大碼頭向西,就是西碼頭,懷仁老頭兒就住在西碼頭的岸上。再向西,我們叫西曲口,外公的老屋就在西曲口上面。西曲口早就廢棄,當年游擊隊王二大隊長常常在夜里從西曲口上岸。王二大隊長在外公的老屋住過,母親說,他有駁殼槍。大橋北岸向東,還有一座小碼頭,我們叫它東碼頭。土改后,地主胡鶴義就住在通向大碼頭的巷子里。莊上人有什么大事,或者外地的船過來,都??吭诖蟠a頭,就是我現在坐的這個碼頭。
如果以供銷社為中軸線,供銷社東邊的巷子叫東巷,因為大隊部在這條巷子里,大家又稱它大隊巷子。大隊部是一座南方式的四合院,從前,地主胡鶴義就住在這個院子里,村莊的人叫它西院。穿過大門進去是天井。東廂房可能改造過,只有南邊一個門樓,北邊一間房子,這間房子現在是大隊的油印室,進門時就聞到油墨味。坐北朝南的房子有三間,中間是會議室,東邊一間是辦公室,西邊一間是客房。公社、縣里來人就住西邊的房間。南邊的一進,小間是儲藏室,大間是展廳。西廂房是電話間,值班的人也睡在這里。我第一次跟小姨走進這個院子時,還有點膽怯。因為晚上要表演,小姨說要到大隊部去化妝一下。在會議室,小姨指著東墻上的掛鐘說:“這是外公走了一夜的路,從縣城捧回來的?!蹦且荒?,我們的合作社是縣里的先進。我沒有想到,過了幾年,我會在這間油印室忙碌,起早帶晚刻蠟紙,然后滾動油印的墨筒。大隊部對面的院子是胡鶴義家的東院,他的兩個兒子若魯和若愚從前住的地方,后來有一段時間成了我們村莊的小學。東院北面并排三進房子,南面并排兩進,一進是當年的糧庫,我在那里讀到小學畢業。我們家住在供銷社西巷,再往西的巷子也一樣沒有名字。東巷熱鬧,不僅因為有大隊部和小學,還因為供銷社東墻張貼布告、通知,大字報也都貼在東墻上。那年我在大字報上看到了外公的名字,有人揭發他,還說到滿月后的我。我很慌張,爛貓屎都看出我的眼神不對了。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喜歡反復看供銷社墻上張貼的布告。我看到一個又一個反革命在布告中被逮捕、被槍斃,布告欄上的紅叉叉讓我有一種莫名的興奮和慌張。如果去鎮上,我總會找理由一個人去公社門前的布告欄前看布告。我特別喜歡白紙上莊重寫著的美術字,那時我還分不清黑體、仿宋、楷體。我現在甚至覺得,布告簡潔的文字在那時幾乎影響了我的作文。我說我慌張,是因為有時我覺得罪犯的名字好像是我熟悉的,再仔細辨認,罪犯的名字與我熟悉的人沒有任何關系。少年的我,除了喜歡看自己的成績單外,就愛讀布告。而在外公的名字也出現于墻上的大字報上后,我盡可能不從這邊路過。1973年的冬天,教我們音樂課的張老師被逮捕了,他時常在夜間收聽敵臺,而且給香港的特務組織寄信,被公安機關偵破了。下午最后一節課上,他被叫到校長辦公室,銬了手銬,全校嘩然。當他的名字在布告上出現時,我和所有的同學都低下頭走過去。
莊上的每條巷子都鋪了磚頭,即使臨近東泊的那條巷子也是整齊的磚頭小路。西頭老太,也就是我母親的奶奶,她說這幾條巷子是她嫁到莊上那年秋天重新鋪的:“這些磚頭燒得很老,我嫁過來時鋪的,還是那個樣子,你看多少年了?!?我不知道老太哪年嫁過來的,她也說不清,只說是有皇帝的清朝。后來我算清楚了,這些磚頭的年歲肯定大于外公。西頭老太和叔外公一家住在西曲口上,我就這樣把方位和輩分合在一起,叫老人家“西頭老太”了。父親的奶奶在鎮上,我就喊她“老太”。我上小學一年級放學回來就燒飯,那時燒稻草和棉花秸,容易著火,母親不放心,請西頭老太坐在我旁邊,以防火警。八十多歲的西頭老太挪著小腳走過來,看我燒飯,跟我說些閑話。我問她,每條巷子靠近住家門口的地方,為什么總有畚箕大的地方不鋪磚頭?西頭老太說,那是挖掉的。挖了干嗎?挖了埋臍帶,小兒生下來,接生婆剪斷的臍帶,就埋在巷子里。西頭老太的這個說法讓我好奇。在我讀初中以后,村上的女人生孩子,都到公社衛生院了,小兒的臍帶都扔進池子里。如果連死也算上,我們這一代以上在鄉下落地的人,生命中有兩次入土的機會。
“村莊”這個詞在多數地方往往是連在一起說的,可我們不是這樣,村是由莊和舍組成的。莊子之外的地方叫舍,舍在農田之中。城里人說“農舍”,我們自己不會加“農”字,如果叫農舍,莊子就得叫農莊了。在舍上,如有三五個人家住在一起,這樣的小舍又叫墩子。勇子家就在墩子上,姓楊的多,我們叫它楊舍。有舍的地方也有河,通常只有一條河。莊上的房子幾乎都是瓦房,一色的青磚小瓦,祖上留下來的,后人再修修補補,那時翻建的很少。舍上的房子幾乎都是草房,墻是半磚半土,更早之前全是土坯墻。有土墻的地方,在春夏之交便有無數的蜜蜂飛來。土墻上的小眼子是蜜蜂的棲息之地,它們會從那里出發,飛向周邊的田野,去親近遍地黃燦燦的菜花和綠油油的麥苗。我們幾個小伙伴在太陽當頭,或在太陽西沉時,拿一只小的藥瓶子,瓶口對準土墻的小眼子,過不了多久,蜜蜂就會鉆進瓶子里,若是長久不出來,就用麥秸或者青草在眼里挖一下,隨即把瓶口貼近小眼子,蜜蜂便倉皇撞進瓶中。我們用大拇指蓋住瓶口,聽蜜蜂在瓶子中嗡嗡叫。李先生家那堵土坯墻上,都是蜜蜂鉆過的眼子。
土墻里的籽還會長出我們叫不出名字的草和藤。土墻像老人發黃的臉,草和藤是頭發和胡須。我看到成片的土坯房,是在姨奶奶家。一個炎熱的夏天,跟母親去看她的姨娘,住在姨奶奶家土坯墻草屋頂的房子里,如同睡在田邊的瓜棚下一樣,又好像泡在井水里一般,有透心的清涼。這個叫臺南公社的地方,便是傳說中天仙配的故鄉,那里的田野里到處長著槐樹。姨奶奶家是董永的鄉鄰,我的幾個舅舅和他們鄰居的男人都像憨厚的董永。七仙女上天時,一只鞋子掉在這里,這地方叫“東鞋莊”。我問姨奶奶有沒有西鞋莊,姨奶奶說:“有啊,你大舅母就是西鞋莊的?!蔽液髞碇?,方小朵和她父親也在西鞋莊待過幾年。
土坯房越來越少了,開始流行用紅磚洋瓦造房子。小青磚砌墻是實的,紅磚砌墻是空的,叫鴿子窩。勇子家的房子就是鴿子窩。舍上有點錢的人家造房子,兩面的山墻和后墻用紅磚砌鴿子窩,前墻則用小青磚,大人說門面要講究的。莊上的路用小磚鋪成,叫巷子;舍上的路也叫巷子,只是在泥地上散落了一些碎磚瓦。時間長了,每家都會揀一些碎磚碎瓦扔到路上,下雨天走路,就可以踩著碎磚碎瓦往前。小時候喝的玉米粥,鍋里面有用剩飯打底的幾粒米,那些碎磚碎瓦就是玉米粥里的幾粒米。住在舍上的人家,走出來的樣子和莊上的人家也不大一樣,舍上的人整天被風吹,臉黑,鞋子上爛泥多。
我一直很奇怪,我們這兒會用湖泊的泊來稱東西兩面的大片水域。最初想出這個詞的人,要么是讀書人,要么曾經去南方考察過。后來我覺得自己的想法好迂腐,湖泊河溝塘的命名其實與文化沒有關系。站在西泊的東岸,也就是莊子的西頭喊西岸的人,那邊能夠聽見,有親戚來了,嗓門高點起來一吼,在西岸田里干活的人就知道了。如果聽不到,那就是裝佯,不想見客人了,因為你即使在更遠的西邊田里,聽到的人會一個個往西傳話的。東泊的水面是西泊的兩倍。站在東泊的西岸,也就是莊的東頭,你用雙手做成喇叭狀喊破了嗓門,東岸的人怎么也聽不清楚,等到那片田里駐扎了石油勘探大隊來鉆井,機器轟鳴,就再也沒有人站在莊東頭那邊“廣播”了。
只有一個人,胡懷仁老頭兒,他站在莊前的橋上打牛號子,全村都能聽見。我們都叫他老頭兒。公社成立第二年秋收的一天凌晨三點,老頭兒夾著一捆草悄悄從生產隊場上回來路過大橋,他不時會在清晨起床到場頭拿點小東西回家。老頭兒聽到橋東邊的河面上有噗通噗通的水聲,他趕緊放下稻草,再聽,聲音漸漸小了。他覺得好像有人跳河了,這個人已經沉下去了。老頭兒穿過巷子,來到東碼頭,發現有一雙布鞋留在碼頭上,他拿起來,發現是老東家的布鞋,二十年前他常??匆姈|家穿這樣的布鞋。老頭兒知道出事了,他在碼頭上喊起來:“東家跳河了!”發覺說得不對,更大聲地喊:“胡鶴義下河了,胡……鶴……義下河了……”
莊在舍的簇擁之中,大隊部、大會堂、學校、商店、文化站、理發店,賣肉賣魚修鞋修傘的攤子等,都在莊上。莊和舍標志了村子文明的等級。只有舍沒有莊的村子都是小村子,而且幾乎都是特別貧窮的村子。兄弟分家,沒有誰想住到舍上,只好抓鬮。姑娘出嫁,沒有不想嫁到莊上的,所以兄弟們都想住在莊上。那些散落著舍和墩子的農田,被稱作天地玄黃。這是李先生告訴我的,現在幾乎沒有人知道這四片農田的名字了。莊前莊后,一水之隔,向南或者向北,就是舍上了。一樣的太陽照耀著,南河是那樣的明亮,北河是那樣的陰沉。莊前的大橋有“江南橋”三個字,莊北的大橋就沒有名字了。
村中有莊,有舍,舍圍著莊轉,莊圍著鎮轉,鎮圍著縣城轉,這就是通常的社會秩序。有一天,我們村莊的秩序被打破了。
作者簡介
王堯,文學博士,蘇州大學文學院教授,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F任蘇州大學學術委員會主任,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著有《中國當代散文史》、《作為問題的八十年代》、《“思想事件”的修辭》、《莫言王堯對話錄》、《彼此的歷史》、《王堯文學評論選》等,主編《中國當代文學批評大系》等。曾獲第七屆魯迅文學獎理論批評獎、江蘇省社科一等獎等。另有散文集《一個人的八十年代》、《紙上的知識分子》等,先后在《南方周末》《讀書》《收獲》《鐘山》等開設專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