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文學》2020年第11期|巴音博羅:那閃耀于煉鋼廠中的海(組詩)
午夜時分的煉鋼廠
午夜時分的煉鋼廠,一切都沉寂了
但有一樣東西還活著
其他的都睡了,睡得實實在在
像厚重的無邊無際的塵土,像夢
無論如何也掙脫不出的夢魘
呼嚕,囈語,眼皮滯重的昏聵
一切都沉寂了,這午夜時分的廠區
卻唯有一樣東西活著,韌勁十足的
一樣東西!活著,活著,拉動了風和呼吸
拉動大地由此向東傾斜
我不說也許你也會猜到,像路燈
偶爾眨一下眼睛。風推開一扇沒關緊的門
窺見某張困頓、迷惑的臉,礦工的臉
和轉爐的臉。他們把倦怠的歌謠斷斷續續
傳唱。像馬廄中的馬
以鐵鑄的鼻音說話
就這樣,黑暗中,總有一樣東西獨自活著
而鋼鐵廠的心跳,隱隱有力
那是海與大地的心跳,長河般的脈動
使這人世蒙羞
當歲月以青銅面容裝扮歷史
當歷史由紙本回歸那熾熱鐵水……
那閃耀于煉鋼廠中的海
那閃耀于煉鋼廠中的海,也閃耀于
我們身上。我們骨盆的鐘在敲響
我們火焰的舌頭在吹奏,我們召集死亡
我們指認黑暗,我們也把子宮中的燈盞
一一點亮
我們是以紅彤彤的鋼水的喧騰來指引風的
而風來自青銅草原,來自海和海的遠帆
那閃耀于煉鋼廠中的海也閃耀于
年代的鐘表盤上,狂妄的人打掉太陽
打開夜的酒瓶,我們啜飲那血
鐵流的熱血淹沒大雁和鷹鷲的族群
土地平躺著母親,豐收使母親更荒涼
我什么也不想。我在每一塊礦石下翻找
那淚珠,我也把啼哭的嬰兒掛上月亮的臂彎
熔化的鐵水會帶著我向遠方流淌
我像天空一樣高高地隆起,如同空虛
如同鐵,那紋絲不動的另一種黑暗
那閃耀于煉鋼廠中的海,也閃耀于
我們古老的靈魂,閃耀于巖層深處
那礦脈的律動。我們能搗毀花崗巖的心臟
能嗎?新鮮的風正擦亮今夜的星星……
鋼廠的玻璃總是被人打破
黃昏的天邊,諸神的手總是沾滿鮮血
鋼廠的電線桿上,一群生銹的麻雀仍在爭吵
鄰居的后院里,咯嗒嗒的母雞正在下蛋
街邊的肉鋪旁,蒼蠅忙于對一只懶狗表達抗議
而我是那螞蟻,正把廠區的道路一遍遍測量……
這世界止于一個念頭、一塊抹布和一沓用過的安全套
如果你能在一只叮當響的空飯盒里展開想象
我就能令在爐膛中奔跑的孩子,自窗口飛出
我就能讓這恰好一百年的冶煉停下來,讓火熄滅
使黑暗大面積降臨,我就能帶領你們
沿著鋼鐵廠那條被一代人的腳掌
反復踐踏的街道,回到遍地橫陳的舊鋼材中間!
鐵青色的海
鐵青色的海,鐵青色的高原
不是病入膏肓者他絕對不敢進來
在到處都是呼救的遇難者周圍
一個剛剛降生的嬰兒大放異彩
而灶爐里的火仍然在大聲疾呼并奔跑
火造就了窮人、帝王,也造就了強盜
古老的土地濃縮成一塊石頭。石頭饑餓
僧侶起火,火自己把自己灼傷
人要講出非人的故事,講到鐵
和命運中最大的失敗
我要把太陽掛在鋼鐵廠的墻壁上
我對這世界一無所知,只能把語言獻給天空
而鐵站起來,支撐住搖搖欲墜的理想
鐵水向四面八方的低凹處行進
鐵青色的波濤,是盲者才能看見的
最美的容顏
鐵青色的高原,成為這世上最偉大的深淵!
在鋼鐵廠面前讀一本書
在鋼鐵廠面前讀一本書
我一半的身體已然被掏空
我承認那本書的名字與這龐然大物有關
與一代人的奮斗和理想有關
但書中的情節早已被我忘掉
我只想與那個美麗又病態的女主角藕斷絲連
十月的馬兒馱來黃金
秋風卻卸下一地枯枝敗葉
年輕時我曾想用一張紙包裹住鋼鐵廠
現在,我不得不用夜色
我不得不放棄月亮的骨頭,星粒的玻璃碴
我不得不沿著血管一路狂奔
以余生喂養心頭的另一只野獸!
作者簡介
巴音博羅,滿族,自上世紀90年代起從事文學創作,至今發表文學作品四百萬字。著有詩集《悲愴四重奏》《龍的紀年》,油畫散文合集《藝術是歷史的鄉愁》以及小說集《鼠年月光》等多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