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20年第6期|袁敏:母羊的心(節選)
教育之沒有情感,沒有愛,如同池塘沒有水一樣。沒有水就不成其為池塘,沒有愛就沒有教育。
——夏丏尊
母羊的心
袁敏
楔子
2011年初秋的一天,我追蹤了很久的浙江杭州余杭區耕讀緣培訓學校創辦人月光對我說,她要去四川丹巴看望自己資助的一群藏族貧困孩子,給他們捐贈一批圖書,問我有沒有時間一起去。
那正是2011年第四期《江南》與廣大讀者見面之際,也是《江南》雜志社籌備已久的“少年追夢征文大賽”啟動之時。我們選擇青藏高原的一所土族中學作為大賽啟動的第一站,一千五百多名土族孩子參加了大賽的啟動儀式。
我們帶去了幾百本那一期的《江南》雜志,我在卷首語中寫道:
選擇青藏高原作為大賽啟動的第一站,是因為我們衷心希望,這次面向老少邊窮地區的孩子們發起的文學援助行動,真正能為缺少機會、缺少舞臺、缺少成才通道的貧困孩子,打開一扇窗,推開一扇門。
我至今無法忘記,藍天白云下,那些黑紅臉蛋上一雙雙充滿渴望的眼睛。
月光的邀約,讓我有機會走進另一片被忽略的貧瘠之地,去那兒發動四川丹巴的孩子們,也來積極參與“少年追夢征文大賽”;同時,我早就聽說月光于2009年在丹巴援建了一所希望小學,我也很想知道,她為什么會將目光投向那片遙遠而陌生的土地?
于是,我放下手頭的工作,和月光一起遠赴丹巴。
丹巴·核桃坪
我們去的地方是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丹巴縣巴底鄉核桃坪,那是橫斷山脈褶皺深處一片古老的村落,也是大渡河上游大金川峽谷腹地中嘉絨藏寨的聚集地。
從地圖上看,丹巴被山川和河流環抱著,白嘎山、四姑娘山、白菩薩山、小墨爾多山、墨爾多神山,海拔都在四五千米以上,四周的大金川河、小金川河、東谷河、革什扎河,像藍色的緞帶游走在山川,最終在丹巴匯入大渡河。雪山上流淌下來的神水源源不斷地注入這些河流,讓它們永遠也不會干涸??墒?,也正因為雪山河流的層層阻隔,遏制了丹巴與外部世界的聯系,多少年來,這塊沉睡的土地依舊原始、落后。
我們先坐飛機到成都,在一家客棧歇了一晚,然后從成都租了一輛結實厚重能開后門裝貨的全順車,把隨機托運來的十幾箱圖書和其他一些捐贈物資全部裝上車,由于東西太多,還拆掉了一排座位。
月光說,我們這次走的線路,就是她2009年第一次來丹巴考察時的線路,先翻二郎山,到達瀘定后,再走瓦丹路,沿著大渡河,一路奔丹巴。
她想讓我體驗一下丹巴的路。
進入大渡河峽谷后,感覺一路都在崇山峻嶺的腰間爬行,一邊是峭巖陡壁,不斷有警示牌躍入眼簾:飛石路段,注意安全;滑坡路段,不要停留;垮塌路段,小心駕駛……另一邊是瞅一眼就覺魂飛魄散的懸崖深谷,橫亙河床的巨石時不時激起一堆堆水花四濺的白浪,每到山道拐彎處,我都會緊張得閉上眼睛,總覺得輪子一打滑,車子就會掉入深谷。
提心吊膽中,我不由地想起自己小時候耳熟能詳的紅色經典《長征組歌》,那一首《四渡赤水出奇兵》中的歌詞我至今記憶猶新:橫斷山,路難行,天如火來水似銀……
這一路的難行,我是切切實實體會到了,只是我沒有想到,當年紅軍闖過的天險之路,經歷了大半個世紀,路況的糟糕狀況依舊沒有什么改變。
我問月光:為什么你會選擇到這么偏遠的四川丹巴援建希望小學?這樣的路況,來一次實在太艱難了!
月光的講述像爬行的車速一樣緩慢,常常說幾句就會停下來望著窗外,好像她的故事全都藏在崇山峻嶺之中,飄忽的思緒只有在那里才能拽住纖細的線頭。
2003年,我帶著兒子去麗江旅游,我們下榻的客棧后院住著一個瑞士來的小伙子,和他交談后我了解到,這個小伙子每年都會飛來中國,他在云南貧困山區已經建了好幾所希望小學,每次來中國,他都會在云南呆三個月,用自己半生不熟的中國話給那里的孩子們上課,講外面的世界和地球另一半的事情。我問他,建一所希望小學需要多少錢?他說,大約三十五萬到三十八萬之間。
這件事讓我很吃驚也很感動,小伙子穿著很樸素,一件T恤,一條牛仔褲,一雙登山旅游鞋已有破洞,看上去也并不是富裕之人。我想,一個普通的外國人都能萬里迢迢地來我國貧困地區援建希望小學,我作為一個辦學多年、想為國家教育做點事的中國人,難道還不如一個外國人?從那時候起,我就在心里埋下一粒種子:等自己將來有條件了,也要建一所希望小學,三十多萬不是一個天文數字,努努力,我也可以辦到。至于將希望小學建在哪里,當時倒是沒有具體想過。
2008年汶川大地震,我從電視上看到好多學校在地震中倒塌,很心痛。后來又看到有一所“史上最牛小學”沒有倒,這也是汶川地震中唯一幸存、并且沒有孩子傷亡的學校,我當時心里就想,我也要去地震災區建一所不會倒的希望小學。
我很快就電話聯系了四川的一家公益機構,說自己想援建一所希望小學,并給地震災區的孩子們捐一批圖書。沒想到對方的回復很冷淡,說沒有兩千萬建不了一所學校,圖書目前也不需要。這個電話讓我很意外,也很失落。
但我并沒有因此放棄給地震災區援建希望小學的想法。我聯系了自己在北大文產院進修時的同學劉吾康,他當時是四川文化產業學院院長。我和劉院說了自己想給地震災區建一所希望小學遭冷遇的事,問他能不能幫助聯系災區有需求的地方。劉院說,感謝你對四川人民的大愛,你能不能把目光關注到次災區?汶川大地震給四川造成了慘重損失,但國家和公益捐贈更多關注的是重災區,對次災區還沒有顧及。其實次災區的老百姓困難也很大,你愿不愿意去關注幫助次災區?比如丹巴縣巴底鄉的核桃坪小學,學生覆蓋周邊的核桃坪村、阿拉伯村、培爾村,是5.12大地震的邊緣震區。核桃坪小學以前的校舍,是村民自行修建的片石結構房屋,不具備抗震能力 ,在5.12大地震中受到了嚴重破壞??墒堑ぐ涂h沒被列入重災縣名單,救災資金也暫時沒有考慮給予該地區,所以那里的孩子至今還在帳篷里上課。我說好啊,我不在乎重災區還是次災區,只要是真正有困難、需要幫助的地方,我都愿意盡自己一份力量。
在劉院的支持和牽線聯系下,我于2009年2月前往四川省丹巴縣巴底鄉核桃坪考察。我那時對丹巴沒什么概念,對嘉絨藏地上那個叫核桃坪的地方更是一無所知,我只是隱隱覺得,越是無人知曉的窮鄉僻壤,可能越需要幫助。
我沒有想到,這一步跨出去,自己的生命和那一片遙遠的土地,從此血脈相連,再也無法割斷。
從成都去丹巴有四條線路,那一次我們走的也是今天這一條線路。過了瀘定,基本上就是這樣顛簸不平、坑坑洼洼的泥石子路了。遇到雨季洪澇,路上還經常會有山體滑坡,石頭滾落,老樹連根拔起,橫臥在路面上。碰上這種情況,就只能下車搬掉石頭、樹干,清除障礙。有時候,車輪陷進泥坑,車子開不動了,就得大家一起吭哧吭哧推車。
那一次我們早上六點從成都出發,一直到傍晚才到達丹巴縣城,三百多公里的路程走了整整一天。因為是冬天,大渡河沿岸看不到一丁點的綠色,滿眼都是光禿禿的山,路又高低不平,越野車一路顛簸,顛得我腰酸背痛,坐車坐得都絕望了。我本來就容易暈車,那一次更是人直犯惡心,好幾次下車嘔吐。說實話,有那么一剎那,我都有點想打退堂鼓了。丹巴這么遠,路況這么差,以后怎么來?身體也吃不消呀!到達丹巴下車的時候,顛了一路的屁股都不敢往凳子上坐,疼!
從丹巴縣城到核桃坪還有大約三十多公里,陪同的劉院看出我已經筋疲力盡,問我要不要在丹巴住一晚上再進去。我咬咬牙,說不住了,不就是三十多公里路嗎,再堅持一下,估計有大半個小時怎么著也到了。
哪曉得這三十幾公里的路程更難走了,常常是輪子轉著,泥漿四濺,車子就是動彈不了。只能下車往輪子下面墊石頭、鋪茅草,再繞到車屁股后面使勁推。這一開又開了兩個多小時,等我們進村的時候,月亮已經高懸在頭頂。
我沒有歇一口氣,直接讓劉院帶著去了核桃坪小學。
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大很圓,也很亮,但我看到月光下的核桃坪小學,卻透出凄涼。校舍歪斜著,破舊陰暗,墻壁布滿了裂紋,教室的天花板上有好幾個黑咕隆咚的大洞。踩著木樓梯上二樓,樓板發出似乎隨時會散架的嘎吱聲。教室的窗戶小得可憐,可以想象大白天都不會有敞亮的陽光。校舍木廊上,兩塊白底紅字的牌子在月光下特別刺眼:D級危房禁止逗留。
那一晚我幾乎徹夜未眠。我不是什么有錢人,也不是什么慈善家,但我一定要為這里的孩子們建一所寬敞明亮的學校。
第二天上午,我又去了核桃坪小學,劉院說的帳篷已經不見了,孩子們都擠在幾間臨時搭建的活動板房內上課。丹巴教育局的領導介紹說,地震以后,原本就破舊的教室完全成了危房,根本不敢再讓孩子們進去上課,學生們先是在帳篷里上課,后來又搭建了幾間簡易板房,雖然簡易板房比帳篷可能略微寬敞些,但夏天很悶熱,冬天又冷得像冰窖,而且板壁薄,不隔音,上課效果可想而知。
我還注意到,板房里缺胳膊斷腿的課桌椅明顯不夠用,有的孩子只好坐在地上聽課,有的則趴在墻上寫字。學校原來的廁所已經坍塌,學生們解手,就要跑到學校后面的山上去,看著特別讓人心酸。
我想起自己創辦耕讀緣學校十幾年,就算是在起步階段條件最艱苦的時候,學生也能夠坐在窗明幾凈的教室里上課,而這里的孩子們卻連上廁所都要跑到山上去。
中午,教育局的領導宴請我們,招待用的是國窖酒,我知道這酒蠻貴的,我雖然也會喝一點酒,但那天我卻怎么也舉不起酒杯。千里迢迢來到丹巴,我能夠理解當地領導想要好好招待我的心情,但卻無法認同這樣大手大腳的超標招待。孩子們還在那樣艱苦的條件下上學,有關部門卻有錢在這里大吃大喝,這錢哪里來?
說實話,那一刻,我對自己是否要來這里援建希望小學,心里又猶豫了。
回成都的路上,劉院說,丹巴的風景很美的,問我要不要順便到附近的景點去玩一玩、看一看。我說不去了。那時候一點玩的心情也沒有,腦子里全是核桃坪小學那一幕幕景象:黑乎乎沒有陽光的教室、碎裂的墻體、搖晃的樓梯、破舊的課桌椅……一邊是迎接我的家長們混濁卻充滿渴望的眼神;另一邊卻是宴請時滿桌的大魚大肉,當地領導們一次次舉起的酒杯……這一切,像電影鏡頭一樣不停地在我眼前閃過,反復地在我腦海里打架,我真不知道接下來自己該怎么辦。
回程時,車子還是沿著大渡河開,路依舊難走,車依舊顛簸,看著滾滾往下游奔騰流淌的大渡河水,我的心始終處于一種極其糾結的狀態。
神思恍惚間,突然覺得車子被什么東西硌了一下,還沒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車身就往右側溝里翻下去了。那一刻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本能地緊緊抓住了車把手。感覺過了好久,傳來劉院的聲音:“月光怎么樣,月光有沒有事???”我動彈了一下,手腳似乎還是靈活的,雖然腦袋硌得有點疼,神志還是清醒的。我趕緊回答劉院:“沒事,沒事,我沒事!”
這時候,我才明白,我們出車禍了!車身側翻在溝里,后排三個人已經擠壓在一堆。劉院的第一反應,就是擔心我是否受傷。好在因為照顧我會暈車,我是坐在前排副駕駛座的,又系了安全帶,加之我反應快,翻車的一剎那,下意識做出了應急自我防護動作,才沒有受傷。幸虧這條溝壑不是太深,又有很厚的淤泥,劉院和另外兩位同志除了有點皮肉外傷,倒也沒有大礙。

耕讀緣希望小學落成典禮
這時候周邊的村民都已經圍了過來,七手八腳地把我們拉扯出了車子。出來才發現,我們已經在天全縣境內。我一看前面不遠處是一座橋,橋下就是懸崖深淵,不由驚出一身冷汗。假如車子是翻下前面的懸崖,那我們所有人的命就交代在這里了。
接下來大家就想著如何把我們的車子從溝里拖出來,這一折騰就折騰到了天黑。
我一直蹲在橋邊,驚魂未定地想著心事。這次車禍來得太突然,是不是老天爺在提醒我,丹巴山高路遠,來這里建希望小學很可能兇多吉少?還是這場車禍有驚無險,是老天爺在保佑我做善事呢?真來丹巴建學校,就得一次次穿行在這么危險遙遠的山路上,自己有否這樣的勇氣和心理準備?
也許是有心靈感應吧,那時候老公一個個電話追過來,反復問我人在哪里,什么時候可以到成都。我怕他擔心,不敢告訴他出車禍的事,只能跟他說在天全堵車了。天全堵車是走川西的路上再正常不過的事,只有這樣說他才信。
回到杭州以后,我把情況跟老公說了,卻下意識地略去了一路的艱辛和發生車禍的事情。這時候,我心里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經做出了選擇。我和老公商量后,還是決定出資四十萬元,在核桃坪援建一所耕讀緣希望小學。
四十萬的錢雖然不算多,但因為我們是直接通過丹巴縣教育局和核桃坪小學對接的,沒有任何中間環節,每一分錢都花在學校建造的刀刃上,各種費用精打細算,所以,實際費用并沒有超過最初的預算。
幾個月后,一所簡樸但卻結實的新學校就建造起來了。學校還是兩層樓,一共八間教室, 按我的要求另建有一個圖書室。當然,還有男生女生各自的廁所,孩子們再也不用跑到山上去方便了。
2009年9月下旬,我們去驗收建造好的耕讀緣希望小學,同時舉行新學校的剪彩暨開學典禮。我邀約了幾個熱心公益的朋友,加上我們余杭耕讀緣學校派出的師生代表,第二次再赴丹巴。
秋陽下的核桃坪很美麗,藍天高,白云近。新落成的耕讀緣希望小學,在藍天白云的映襯下,顯得特別精神。最讓我喜歡的是,雪白的教學樓背后是一脈蒼翠的山,一大簇蓬蓬勃勃的綠綻放在學校的屋頂,生機盎然。
余杭耕讀緣師生代表和同行的朋友們看了新學校都很高興。老朋友楊哥摸著嶄新的課桌椅,很感慨地說,汶川地震后,他有個辦企業的朋友,也準備捐一千萬元給災區援建希望學校,當時這個朋友先打了二百萬元給四川某慈善機構,沒想到之后就杳無音訊,希望學校的影子更是沒有見著。朋友很傷心,后面的八百萬元他也不想再捐了?,F在看到我親力親為,直接和丹巴教育局對接,只花了四十萬,用了半年多時間,就在核桃坪建成了一所結實漂亮的希望小學,非常羨慕。
剪彩典禮上舉行了升旗儀式,升旗手是兩個穿著五彩藏袍的小姑娘,她倆是表姐妹,一個叫德吉拉姆,一個叫卓瑪拉姆,都是四年級的學生。知道是我援建了這所學校,她們親熱地撲到我懷里,看我的眼神就像小羊羔看著自己的媽媽。卓瑪拉姆問我,阿姨,你以后還會再來嗎?德吉拉姆將自己畫的一幅畫送給我,那是用紅色蠟筆畫的一顆心,四周圍繞著一顆顆金黃色亮晶晶的小星星。那一刻,我心中最柔軟的母愛被撥動了,我一手一個摟著這兩朵姐妹花,我意識到,學校的建成僅僅是個開始,不是跑來剪個彩、拍個照,就完事兒了,這里的孩子對我產生了依戀,而我對這些深山冷岙里的孩子也有了一份責任。
活動結束以后,教育局的領導又請我們吃飯,餐桌上,他們還是熱情地用國窖酒招待我們。這一次,陪同的人比我們一行人還多,這一頓,起碼喝了有七八瓶國窖。我雖然再三推辭,但他們依舊喝得熱火朝天。我心里很不舒服,這得喝掉多少錢?
飯桌上,他們說,地震以后,國家撥了很多錢給四川,還有很多全國人民的捐款,重災區多一些,次災區少一些,丹巴屬于次災區,得到的撥款很少,所以很多校舍都沒法重建,只能修修補補?,F在你來援建希望小學,真的很感謝!然后他們就在飯桌上閑聊,說很是羨慕附近一個縣,有一次聽這個縣的一位頭兒說,他們縣的錢花不完,不知道怎么花了,吃能吃得了多少?還得想法子把錢花掉呀!雖然這個縣也是次災區,但因為離震中相對近一些,所以得到的撥款更多。還有一個縣,收到的救助款實在花不完,著急,只好找了一片未開墾的荒地,也沒有統一的規劃,就倉促地建了一座新城,新城建成后空空蕩蕩,當地人說,老百姓都習慣了老城區的生活,沒有多少人愿意搬到新城去生活。所以,花了許多錢蓋的新城,幾乎閑置,變成一座空城。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國家的撥款和全國人民的愛心捐助,到了下面就這樣被濫用,難怪那位捐款兩百萬的朋友連個希望小學的影子都沒見著,后面的八百萬不愿意再捐;也難怪我當初想捐款捐書遭到冷遇,人家獅子大開口,上來就要兩千萬!誰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你想要奉獻愛心,可人家得來容易,并不珍惜,真的很讓人寒心!
第二天我們從山上下來,中午又要拖我們去喝酒,我堅決推辭了。我們千里迢迢花那么多錢來這里援建學校,如今學校是建起來了,但各種教學設備還很簡陋,如果這些招待我們吃飯喝酒的錢,能用在學校進一步的建設上,那該多好!
在去丹巴縣城的路上,碰上了前一天一起吃過飯、在餐桌上喝得特別起勁的一位領導,他又在那里約人喝酒了,看見我們,一定要請我們去吃烤全羊,還說備了好酒。我們只好和他寒暄了一番,匆匆跳上車走了。車開出老遠,他還在后面大聲說,藏地的羊肉一點膻味都沒有的,可香啦!
回到縣城以后,我們婉拒了當地政府官員的陪同,也推辭了丹巴縣教育局領導之后的宴請。我問了一下教育局的辦事員小段,如果結對幫扶一個核桃坪的貧困孩子上學,每年大約需要多少錢。小段說,大約需要一千五百元。我心想,這一桌飯錢,喝掉的那些酒錢,可以幫扶多少個貧困孩子?
從丹巴回來以后,我一直和小段保持聯系,我讓她給我提供一份核桃坪需要幫扶的貧困孩子名單,繼而又擴展到整個丹巴縣,第一批提供過來的名單一共是八十五個孩子,從一年級到六年級都有,除了巴底鄉的培爾村、阿拉伯村、水卡子村、核桃坪村,還有半扇門鄉的阿娘溝村、團結村,岳扎鄉的班古橋村、岳扎壩村、柯金村、紅五月村,東谷鄉的東馬村、陰山村、井備村、三卡子村,梭坡鄉的弄中村……幾乎涵蓋了丹巴所有的鄉村。
我一下子認領了六個孩子結對,但我知道自己一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我希望發動更多的人加入到幫扶助學的公益隊伍中來。

丹巴核桃坪的孩子們
我先是在自己的耕讀緣學校進行發動,我將自己考察丹巴,尤其是去核桃坪的照片一一整理出來,又將耕讀緣希望小學落成典禮上的視頻,包括走訪一些貧困學生家庭拍下的照片和視頻,配上我撰寫的體會和感悟的文字,制作成PPT,在學校的家長會上播放,我自己進行講解。家長們反響挺大,他們說,我們的孩子從小長在蜜罐里,身在福中不知福,不知道珍惜自己擁有的幸福,而丹巴的貧困孩子們生活那么艱難,卻那么渴望讀書。許多家長紛紛表示,愿意加入到資助丹巴貧困孩子的公益隊伍中來。
在家長的積極響應和支持下,我們成立了“耕讀緣愛心助學基金”,最初是從每個耕讀緣學生的學費中提取十元,然后就是耕讀緣的老師和教職員工主動開始從丹巴貧困生名單中認領結對子,接下來,老師和員工又將接力棒傳送擴大到自己的親朋好友,親朋好友又聯系各自的同事或其他社會資源。我自己除了帶動要好的小姐妹們積極加入以外,還通過微博和微信朋友圈不斷地發一些丹巴耕讀緣希望小學的信息,介紹那里的貧困生如何需要幫助。慢慢地人傳人、人帶人,像滾雪球一樣,我們資助幫扶貧困生做公益的隊伍就一天天壯大起來。從2009年至今,我們累計幫扶助學丹巴貧困孩子的資金已超過一百多萬,因為定向結對資助而避免了輟學的貧困生,也達到數百人。
但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這些年在堅持做公益的過程中,我慢慢體會到,教育的真諦是“愛”,多少年來,我們的教育實際上是遺忘了這個字的。那些貧困地區的孩子們,固然需要社會各界的關注和經濟上的援助,但他們更渴望的,是從心靈上傳遞給他們的那份愛、那份人間的溫暖,讓他們知道,自己并不孤單。
你也不要以為我去丹巴援建希望小學,這些年一直堅持幫扶資助丹巴的貧困孩子,僅僅是我在奉獻愛,其實,丹巴給我的愛更多、更大!我說這話不是矯情,是我的真心話。你這次去了丹巴,自己去感受吧。
……
作者簡介
袁敏,作家、編輯、出版人。
浙江上虞人,曾就讀于中國作協文學講習所,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1976年開始發表作品,1985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
著有長篇紀實文學《重返1976》、暖心教育讀本《蒜頭的世界》、紀實文學《燃燈者》等。近年來,相繼在《收獲》雜志開辟“知青專欄”《興隆公社》、“關注教育專欄”《燃燈者》等,引發社會廣泛關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