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0年第11期|馮積岐:不是你的錯
我們接到電話的時候,余偉已經買好了飛回古都機場的機票。
余偉第一個給他的大伯余運來打了電話。余運來是鳳山縣政協的一位副主席。余偉在電話中說,他病了,要回國治療。余運來說,日本的醫療條件是不錯的,你在東京住院治療不行嗎?余偉說,不行。余運來說,你告訴你爸你媽了嗎?余偉說沒有。余偉補充說,大伯,你不要給我爸我媽說我病了的事。侄兒的語音蒼白,聲音發顫。余運來聽得出,侄兒病得不輕,他似乎能感覺到侄兒用堅韌的毅力支撐著生命。他安慰侄兒,一定要堅持住。他給余偉說,他去古都機場接他。臨上飛機前,余偉又給他的嬸嬸杜雪麗打了電話。嬸嬸是鳳山縣醫院院長。他把他的病情給嬸嬸說了一遍,嬸嬸能聽得出侄兒的病有多嚴重。她同樣安慰了侄兒幾句。放下電話,杜雪麗來到了鳳山縣政協,余運來正準備出去找杜雪麗。夫妻倆為難的是,要不要把余偉的病情告訴弟弟和弟媳。如果不告訴弟弟和弟媳,萬一有什么不測,怎么辦?如果告訴弟弟和弟媳,他們又擔心,弟弟和弟媳承受不了這意想不到的打擊。還是余運來拿了主意:暫且不告訴弟弟和弟媳。
杜雪麗租來了鳳山縣醫院的救護車,一名醫生和一名護士跟隨。余運來開著小車走在前邊。我們一行幾個隨即上了去古都機場的高速公路。
余偉在日本的東京大學讀碩士。他拿到了學位證書之后,準備去日本仙臺玩幾天就回國。那一天,一覺睡醒,突然覺得胸悶、氣短,下肢也浮腫了。他趕緊去東京大學醫院檢查。檢查完畢,醫生坦誠地告訴他,他患上了急性尿毒癥,隨時有生命危險。余偉一聽,沒有害怕,在醫院吊了一天液體,第二天就果斷地決定回國治療。
下午三時準,飛機降落在國內古都機場。憑著頑強的毅力,余偉堅持下了飛機。一下飛機,余偉就昏迷了。他被擔架抬上了救護車。半個多小時以后,余偉被送到了省城人民醫院搶救室。
余偉的病情比余運來和杜雪麗想象得還要嚴重。余偉被送進搶救室以后,余運來不再遲疑。余運來給弟弟余興來打電話,他沒有如實告訴余偉的病情,只是說,余偉病了,回國來治療。余興來在縣城里開出租車,哥哥打電話的時候,他正在把一個客人送往鄉下的路上。弟媳何冬梅在縣城東街初中教書。上課時,她未帶手機。下了課,她才看見,是余偉的大伯給她打電話。她撥通了余運來的電話一問,立時嚇住了,盡管余運來輕描淡寫地說著,何冬梅已經能感覺到兒子的病情有多可怕,她忍不住在電話里哭了。余運來說,哭什么哭?你和興來現在來醫院就是了。何冬梅又給余興來打電話。余興來沒有接。此時,余興來已經把車開到了學校門外。他徑直朝何冬梅的辦公室走。何冬梅一看見余興來就抱怨:打電話咋不接?余興來一句話不說,何冬梅只好收斂了自己的抱怨,跟在余興來身后,出了校園。
下午五點,余興來和何冬梅趕到了省人民醫院。余偉還沒有搶救過來。何冬梅不住地抹眼淚,以至后來,伏在杜雪麗的肩頭低聲啜泣。余興來坐在搶救室門外的凳子上,不錯眼珠地盯著那道冷漠的、灰白色的門。兒子的生命——他的全部希望被那道門囚禁著。他相信:只要門一打開,兒子的生命就會像鮮花一樣綻放。余運來此時顯得十分鎮靜,他站在窗戶跟前,冷靜地看著窗外,似乎在仔細打量這個世界,打量人生;好像是,他的喜怒哀樂和侄兒的命運毫無關系;該發生的一定會發生。何冬梅四肢無力地癱倒在凳子上,她的雙肩一抽一抽,強忍的悲痛在她的內心劇烈反抗,她用細聲的啜泣抵制那反抗。她只有一個想法:假如兒子有個三長兩短,她活著還有什么意義?
時間無情地折磨著這一家人。杜雪麗不時地看看手表。她在醫院工作了三十年。從搶救室直接把人推向太平間的事情見得多了,家屬悲痛的哭聲已使她很難動情??墒?,這一次,推進搶救室的是侄兒,她的心不由得懸起來了。
七點十五分,搶救室的門開了。一個年輕的醫生出來,他給這一家人說,余偉已經搶救過來了,暫時脫離了生命危險。余興來一聽,淚水噴涌而出?;畹搅宋迨q,他是很少動情的——他常常把自己的情感壓抑在內心,而不是掛在面部。何冬梅幾乎失態了,她抓住醫生的手說,叫我們進去看看,只看一眼。醫生說,不行,現在還不能探視。何冬梅一聽,捶胸頓足地嘆息。杜雪麗安慰弟媳:你放心好了。娃才二十多歲,搶救過來,很快會治療好的。
第二天,余運來和杜雪麗回到了鳳山縣。
當醫生把接下來的治療方案告知余興來和何冬梅以后,兩個人面臨著艱難的選擇。
醫生明確地告訴余興來和何冬梅,接下來的治療有兩個方案:一、換腎。如果等待腎源,也許會延誤病情,親人的腎最容易配對。二、透析。這樣治療,可以暫時保證患者沒有生命危險??墒?,患者不能徹底康復,也就無法正常投入工作。究竟采取哪一種治療方案?余興來和何冬梅拿不定主意,他們只好聽醫生的。醫生告訴這兩口:換腎。余興來給哥哥和嫂嫂打了電話,哥哥和嫂嫂也支持給余偉換腎,并且答應給弟弟資助二十萬元。錢,不是問題。是等腎源?還是換親人的腎?余運來和杜雪麗很糾結。余偉是獨生子。最親的親人是余興來和何冬梅。這就需要何興來或何冬梅獻出一只腎。兩個人躊躇了幾天。余興來開了口:換我的吧。余興來不再多說一句話。何冬梅一聽,說,孩子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還是換我的吧。余興來說,孩子也是我身上的肉。何冬梅說,我比你年輕。余興來說,年輕三四歲,不算啥。何興來五十二歲,何冬梅四十九歲。兩個人的年齡差距不算大。余興來說,我的身體比你好得多。把你的腎換上,假如余偉再生這樣的病就麻煩了。這句話,動搖了何冬梅的決心。她的身體確實沒有余興來好。余興來這么一說,她心里反而有了一絲畏怯,假如她從手術臺上下不來,母子倆不是全完了嗎?何冬梅說,你是家里的主心骨,我還是擔心。余興來說,放心,我缺一個腎,照樣每天出車掙錢。何冬梅說,我知道,你是愛兒勝過愛自己。余興來說,你也愛兒子,都一樣。咱們能給兒子一次生命,就能給他兩次生命。何冬梅笑了:余偉有這樣的爸爸真是福氣。
沒有想到,至死也不會想到,兒子的換腎將何冬梅逼到了尷尬、難堪、窘迫的地步;兒子的換腎揭開了她人生的一個暗角;兒子的換腎,使她喪失了清清白白的名譽。
換腎前,余興來必然要做一系列檢查,包括血型、血常規、血壓、血脂、肝、腎、肺等臟腑功能。余興來也以為,這不過是一次必須履行的檢查,他同樣沒有料到,這次檢查,不只是檢查出了他的身體狀況,也使他的心理狀態受到了檢驗——他面臨著考驗和壓力。他的腎臟不但不能和兒子配對,他的血型也和兒子不一樣。這是為什么?他不懂。他打電話問他的嫂嫂。嫂嫂是醫生,嫂嫂肯定知道緣故。杜雪麗一聽,蹊蹺而吃驚。她在電話中給余興來說,你先去把醫生的嘴捂住,叫醫生不要把檢查結果告訴何冬梅。如果何冬梅要問這件事,你只是給她說,你的腎臟有毛病,不能換腎,你給醫生也這么說。余興來想知道他的血型和兒子不一樣,是不是這其中有問題。杜雪麗說,你先別胡思亂想,叫冬梅去做檢查,如果冬梅的腎臟能用,叫冬梅給余偉換一個腎臟。余興來說,我聽嫂嫂的。救兒子要緊。何冬梅做過了一系列檢查之后,她的腎臟能和兒子配上對。于是何冬梅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一個腎臟摘下來移值給兒子。兩個人的手術都很成功。
何冬梅和余偉母子倆正在康復。余興來卻高興不起來。
余運來和杜雪麗來醫院看望余偉。余興來心思重重地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了,他覺得,這件事必須弄清楚。余運來說,糊里糊涂過日子吧,余偉都二十五歲了,退一步說,余偉和你不親,你又能咋樣?不認兒子了?還是和冬梅離婚?余興來掃了哥哥一眼,左手搭在額頭上,微微閉上了雙眼。他和何冬梅結婚二十六年,兩個人沒吵過一次嘴,沒紅過一次臉,何冬梅對他愛得有多純粹,他心里清楚。他們兩口子的感情有多深,余興來找不到合適的話語來表達。他根本不相信何冬梅有外遇,他對何冬梅比他自己還放心,就是叫何冬梅和另一個男人睡在一個房間,他相信,何冬梅也會守身如玉,不可能有出軌的舉動??墒?,兒子的血型是怎么回事?何冬梅從來沒有給他說過,她在婚前有什么故事。何冬梅曾經信誓旦旦地說,何興來是她的第一個男人,也是最后一個男人。結婚的第一個晚上,鬧洞房的人走了,他已是迫不及待,而何冬梅遲遲不肯上床;上了床,她穿著一身襯衣襯褲鉆進了被窩。還是他動手把她扒得一絲不掛。何冬梅顯得十分羞澀,甚至有些扭捏。余興來痛苦地回想著和何冬梅在一起的日子,是不是她從新婚第一夜開始,就是在給我表演?不,不會的,感情不是內分泌,感情來自人的內心,來自人的血液、神經、大腦。她對我的感情是真摯的,我不能冤枉了她。杜雪麗說,既然你想弄清楚,就去其它醫院做個DNA檢查。你明天去余偉的病房拿幾根他的頭發,我陪你去醫學院附屬醫院做檢查。余興來說,查,一定要查。我蒙在鼓里憋氣得很。余運來說,不論查出來是什么結果,你先不要在冬梅跟前說什么。余興來說,我知道。
在何冬梅和余偉出院的前一天,余興來給他和余偉做的DNA檢查結果出來了,余偉不是余興來的兒子。拿到這個結果,余興來躲到省人民醫院的廁所里放聲大哭。余興來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我該怎么辦?我該怎么辦?
我該怎么辦?從余興來配對失敗的那一天起,何冬梅就這樣問自己。他從余興來和她說話的神情和語氣中已經能捕捉到,余興來和余偉的腎臟配不上對的原因肯定不是余興來的腎臟有問題。余興來的身體十分強壯,雖然年過五十了,她能感覺到,他和四十歲、三十歲時沒有什么兩樣,腎臟有問題的人,精力不會那么旺盛。她預感到,問題出在她身上——那件事,終于在兒子二十五歲時閃爆了——像遇到火苗的煤氣罐。一個強大的念頭如同鮮明的信號一樣,在她眼前閃爍——兒子救活了,她死了。不!我要活,要活下去,我才四十九歲。你怎么活下去?如果說出來,把你的過去全部說出來,你的名譽將毀掉,你的人格于一剎那間會坍塌;在丈夫的心目中,在兒子的心目中,你是什么人?一個人靠臉在人世上活著,你的臉面將被撕扯得血淋淋的,沒有臉,還活什么?如果不說出來 ,能瞞下去嗎?能瞞得住嗎?不!不能說出來,即使你死了,也要讓兒子風風光光地活著;不能因為你而毀了兒子,毀了的只能是你自己。你的命,兒子的命,都攥在余興來手中。她相信余興來是一個好丈夫,好父親。余興來是善良的,他的龐大的善心可以覆蓋一切丑陋的東西。為了兒子,不要說為了她,余興來會吞咽堅硬的苦果,會把一肚子的委屈都咽下去。不!他要給余興來說清楚,從她讀師范學校說起,她要懇求余興來的原諒、寬容、饒恕。
這時候,何冬梅只恨一個人——寧耀輝。寧耀輝!躺在病床上。何冬梅竟然喊出了他的名字。她在心里說,寧耀輝,我恨你,恨你。她已給寧耀輝說得清清楚楚,再有三天,她就要結婚了。她到寧耀輝的辦公室來,就是要當面再次叮嚀他:她的結婚就意味著兩個人的結束——她盡職盡責地給寧耀輝做了四年情人——從二十歲到二十三歲。她自以為,他們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可以說是天衣無縫。寧耀輝爽快地答應她,不再糾纏,并且祝福她過好日子。說過三五句話,寧耀輝把她抱起來,抱進了辦公室套間的床上。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表示不愿意和寧耀輝再上床。她說,再有三天,我就成為余興來的女人了,你還這樣?我再想你咋辦?寧耀輝說,想了,有姓余的。她說,那懷孕了呢?寧耀輝笑了:給我生個胖兒子。寧耀輝不容她再爭辯,她的心一軟,就順從了。也許,就在那天晌午,她鑄下了大錯。寧耀輝,你把我害苦了。
在何冬梅人生的關鍵時刻,也是寧耀輝拉了她一把。何冬梅是出于感恩,才把自己給了寧耀輝。
初中畢業后,何冬梅考入了雍城師范學校。她完全可以讀三年高中,再讀大學,可是,她為了減輕父母的負擔,很快就業,選擇了報考中等技術學?!獛煼秾I;四年畢業后,就可以當教師。何冬梅讀到師范三年級那一年,一次輕信,一次貿然的決計,使她陷入了深淵,給她的人生帶來巨大的創傷和不可抹去的污點。
那年放暑假,她執意要去打工——給自己掙來下一學期的學費。父母親攔不住她。父母親知道,何冬梅沒有出過遠門,外面的世界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么美好。而何冬梅卻說,我都十八歲了,不是小孩子了,不會被人哄了的。她太自信了。她輕而易舉地被人騙了。她到了距離雍城師范八十公里以外的西水市。一下汽車,汽車站旁邊就有一個勞務中介所。她斷然走進去。接待她的是一個中年男人,挺胸仰肚,滿臉堆肉。她說,她想找一個臨時工干。中年人瞇起眼睛打量了她幾眼,笑瞇瞇地說,帶身份證了嗎?她說帶著。她將身份證遞給他,中年男人看了看,將一張表推給她,讓她填表,她填好了表,交了一百元的中介費。中年人告訴她,晚上八點來車,十一點左右到省城,第二天就可以上班——她的工作是到省城里的會展中心做臨時服務員,月薪二千八百元。
晚上八點,何冬梅上了一輛去省城里的中巴車。她一看,車上總共只有四個女孩兒和一個中年女人。她窩在座位上,睡著了。一覺醒來,那三個女孩兒不見了,只有她和那個中年女人。中年女人給她說,到了。她問,到哪兒了?是省城嗎?中年女人說,你不要問,下車就知道了。她極其茫然地跟在中年女人身后,進了一家餐館吃了飯。當她到了她的工作地點以后才明白,她被賣到一家賓館的洗浴中心。這里不是省城,而是河南的洛陽。
和許多落入虎口的女孩兒一樣,何冬梅同樣歷經了不從、反抗到屈服這么一個血腥味兒濃重的屈辱過程。她被兩個小伙子扒光衣服,用煙頭在乳房上燙,她慘烈地叫喚著,任憑他們拳打腳踢,她堅決不從。最終,她還是屈從了。她睡覺時不蓋被子,到了深秋,還穿著夏天的裙子。她把自己凍病了,高燒四十度,已經無法接客。老板一看,派人給她買來退燒藥,她一粒也不吃。她要求老板把她送到醫院去治療。老板只好答應了。出了賓館門,走在大街上,她一看指揮交通的警察就奔跑過去,死死抱住交警不放。跟隨她的小伙子一看,大概知道,攆上去,不會有好結果,只好溜走了。年輕的交警把她帶到派出所。當天,那個賓館里的洗浴中心被查封。何冬梅被解救后,在醫院住了幾天,回到了鳳山縣老家。
回到家,何冬梅沒有給父母親、給任何人提說她的痛苦而屈辱的經歷,她只是說,她去南方打工,合同沒有期滿,回不來。她試圖把人生這一頁悄悄地掩埋了。這畢竟是苦果,要強咽下去,并非易事。她痛苦難忍時,走到村子外面去,偷偷地哭一回。她也曾想了斷自己,又不甘心。她買了一瓶農藥,走到了村外,面對著大雪覆蓋的晶瑩透亮的田野,她第一次感覺到,這人世間是這么美好,也許是濕潤而冷冽的空氣使她猛然間清醒了,也許是村莊里傳來的孩子的啼哭聲使她對人生留戀。她將手中的農藥拋出去老遠。當天,她就去雍城師范了。
因為曠課時間太長,學校已經將她除名了。她去找書記,找校長求情,書記和校長一臉冷漠——他們本身就是規則。兩位校領導拿出校規給她說,他們是按規則辦事。她無理可講。在毫無辦法的情況下,她去找副校長寧耀輝。寧耀輝是她的語文老師,因為她作文寫得好,寧耀輝對她很有好感。從寧耀輝那烏黑濃密的頭發上可以看得出,從面部剛毅而溫和的線條上可以看得出,年輕時的寧耀輝是很英俊的。盡管,寧耀輝已經四十五六歲了,他看起來要比實際年齡年輕好幾歲。寧耀輝問何冬梅,這幾個月沒來學校,干啥去了?何冬梅低下了頭,不開口。寧耀輝說,不想告訴老師還是不能告訴老師?她對寧耀輝只一瞥,垂下了頭。寧耀輝笑了。他的笑容醇厚而柔和,像月光一樣。她的屁股抬了抬,身子動了動,顯得窘迫而難為情。她說,寧老師,我,我,我不說原因行不行?隨之,她潸然淚下了。寧耀輝大概看出了何冬梅有難言之苦——他是那種看透了不說透的精明人。他給何冬梅遞了一張紙巾,笑盈盈地說,可以嘛。不過,你要繼續讀下去,必須有個理由。我可以給校長和書記做工作,叫你拿到畢業證,可是,理由還是要充足的。寧耀輝站起來,在地上來回走了走,他坐在辦公桌前,寫了一封信,給了何冬梅。她給何冬梅說,你把我的信拿上去找西水市中心醫院的副院長申金萍,她是我愛人。她會給你弄一張住院證明,你將證明拿到學院來,我去找校長。何冬梅接住信,又潸然淚下。她幾乎是撲到寧耀輝跟前說,寧老師,你真好,比我爸爸都好。寧耀輝一笑:別說傻話了,你現在就去西水市。
因為有寧耀輝的幫助,何冬梅續上了學籍。寧耀輝掏錢,請幾個老師每天晚上給何冬梅補課,等放假時,她把落下的課也全補完了。
和其他同學一樣,何冬梅拿到了畢業證和分配工作的派遣證。她被鳳山縣教育局安排在距離縣城五十里的一個鄉辦初中擔任老師。就在何冬梅任教的第二年,寧耀輝擔任了鳳山縣的副縣長。寧耀輝一句話,何冬梅回到了縣城。就在那一年,何冬梅順理成章地給寧耀輝做了情人。何冬梅很自然地完成了由感激寧耀輝到喜歡寧耀輝這個過程?;叵氘敵?,可以說,是何冬梅主動投入到寧耀輝的懷抱之中的。她現在恨寧耀輝毫無理由。她在寧耀輝那里享受到的不只是偷情的愉悅,她得到了精神上的安慰,有了依靠和安全感。她覺得她和寧耀輝之間的感情是真摯的,他們之間是真感情,不是茍且;寧耀輝尤其善解人意,余興來還是寧耀輝介紹給她的。那時候,余運來是縣交通局局長,那個局正好由寧耀輝分管,因此,兩個人打交道多一些。余運來在寧耀輝面前談及弟弟的婚事,寧耀輝就把何冬梅介紹給了余興來。何冬梅雖然知道,寧耀輝斷然把她推給了別人;寧耀輝這樣做,是為了她的以后著想,但她還是抱怨寧耀輝要把她推出去。寧耀輝說,我都快五十歲了,我不能那么自私,叫你守著我。何冬梅說,我就是要這樣守你一輩子。寧耀輝苦笑一聲:你太浪漫了,活人是很實在的事,女人沒有丈夫不行。在寧耀輝的說服下,何冬梅才答應嫁人。寧耀輝承諾,嫁人后,兩個人即刻分手。
對于余興來,何冬梅是滿意的。假如說,余興來沒有任何瑕疵,何冬梅未必滿意,正因為余興來走起路來一條腿有點跛,何冬梅才接納了他。何冬梅心里清楚,她是有污點的,因為余興來的身體上有一點缺陷,可以減輕她的污點給她帶來的心理壓力。雖然,何冬梅的“污點”和余興來的腿殘沒在一個檔次,沒在一個等級,沒有可比性??墒?,何冬梅卻要把石頭和棉花放在一個天平上去稱。何冬梅的這種心理狀態真是有點所出其左,使局外人無法解讀,無法認可。當然余興來對于何冬梅更滿意。余興來甚至不明白,何冬梅這么漂亮,又有一份穩定的工作,為什么要嫁給他這樣一個有瑕疵的男人?余興來心生疑惑,覺得他和何冬梅不對等,何冬梅的漂亮如同高山一樣,使他抬頭仰視,有些惴惴不安??墒?,他不能不相信他的親哥哥,他的哥哥能把一個爛女人推給他嗎?再說,他也渴望得到何冬梅。哪個男人不渴望有一個漂亮妻子呢?他的欲望淹沒了疑慮。兩個人相識三個月就結了婚。
余興來當初在鳳山縣酒廠,開一輛大卡車,東奔西忙??h辦企業改制后,他買斷工齡,在縣城跑出租。他的腿疾是在酒廠開車時,出了車禍落下的。雖然腿疾對他的生活影響不大,但終歸不是四肢健全,他能娶到何冬梅也滿足了他的自尊和虛榮。在一般人看來,女人的漂亮總和風流緊緊相連。余興來和何冬梅結婚后,不是沒有發覺,而且根本沒有感覺到妻子有不貞的蛛絲馬跡。他從沒有對何冬梅起過疑心。
因此,當余興來拿到了余偉和他的DNA報告單以后,他不能相信這是真的,他懵懂了。他隱隱約約感到,何冬梅是一眼深井,一個礦藏,有點深邃,他看不透。他壓制了自己的沖動,也許,他沖動不起來——何冬梅這二十六年來對他太好了,對他愛得一絲不茍——她的愛好像大功律的燈光一樣那么明亮,那么強烈。他怎么去質問何冬梅呢?他覺得,他一張口,不但弄臟了何冬梅,連他自己也臟了。他寧肯相信DNA的檢驗是錯誤的,也不相信余偉是別人的兒子。
余興來盡量裝出一副無所謂,不讓何冬梅察覺他的情感變化。他的潛意識和他的行為在兩條道上跑,因此,使他的動作顯得有些別扭,有些生硬,有些做作。包括他在何冬梅面前走動也輕手輕腳,如同做賊一樣。他極力使自己和何冬梅說話保持自然、流暢,他越是表演,越虛假,說起話來竟然詞不達意,結結巴巴的。
這一切,都逃不出何冬梅的眼睛,余興來越是這樣,她越痛苦。余興來和余偉的血型不一樣,腎臟配不上對,已是鐵的事實。雖然她不懂醫學,不知道,這是不是檢驗血緣關系的鐵證,她的內心是清楚的,她做了什么,她能哄了別人,哄不了自己。沒有比內疚更痛苦的自我懲罰了。
余偉痊愈后去省城應聘上班了。家里只有余興來和何冬梅兩個人。
一天,吃畢晚飯,余興來在客廳里坐了片刻,打開了電視,何冬梅說,老余,你把電視關了,我有話說。余興來一看,何冬梅滿臉憂傷,就關了電視。
你是不是做了檢查?何冬梅突然來了一句。
什么檢查?
還用我說清楚嗎?其實,何冬梅是在詐余興來,她并不知道,余興來和余偉做了DNA。
你知道,我一輩子都沒說過一句假話。余興來說。
我承認你沒說過假話,可是,這一次,你說了假話。
冬梅,不要再逼我了。
說實話。
我做了DNA鑒定,我錯了,好嗎?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要看結果。
算了,不要看了。無論結果怎樣,余偉都是咱們的兒子。
我要看,去取。
何冬梅的口氣不容置疑,她用目光死死地壓住余興來。余興來仿佛喘不過氣來了。他站起來,進了臥室,把兩個人的DNA鑒定給了何冬梅。何冬梅看了看,忽地站起來,要向門外走。余興來攔腰抱住了何冬梅。能聽見兩個人都不均勻的喘氣聲,能聽見窗外的黑夜發出的粗糙的聲響。何冬梅掰開了余興來的手。她轉過身來,看了看余興來。平靜地說,老余,咱離婚吧。余興來說,不,冬梅,我離不開你。何冬梅說,那好,你來,你坐下,聽我把我的事情給你全抖出來,我說完之后,你再說不離婚的話。
兩個人都重新坐在了客廳的沙發上。
何冬梅把她十八歲那年被迫做了幾個月小姐之事和給寧耀輝做情人的事全都袒露在了余興來面前。
何冬梅說,這全是真的,沒有一句假話,我騙了你二十六年。何冬梅話一落地,是短暫的沉默。接下來,一記耳光打在了何冬梅臉上。這記響亮的耳光似乎把余興來打醒了。他愣了一瞬間,嘴一張,放聲大哭。何冬梅似乎雕在了沙發上,她沒有還手。沒有哭喊。二十六年來,似乎就等著這響亮的耳光的到來。余興來拉住何冬梅的一只手在自己臉上打。冬梅,不是你的錯。你打我吧,打,狠狠地打。何冬梅甩脫了余興來的手臂,順手在茶幾上拿起水果刀,她將刀遞給余興來:老余,你一刀把我結果了算了,我騙了你二十六年。我一身臟,我對不住你,對不住兒子。余興來哭著說,是他們對不住你!他們!你沒有錯。何冬梅舉起刀,要向自己心口戳。余興來奪下刀。兩個人相擁相抱,痛哭在了一起。
第二天,余興來沒有出車。
一連兩天,余興來沒有回家。何冬梅給他打電話,手機關機了。她急忙四處去尋找。我們和余運來和杜雪麗都放下工作,去西水市,去省城尋找余興來。一個月過去了,沒有找見余興來。半年過去了,還是沒有找見余興來。何冬梅在余興來脫下的衣服口袋里發現了一張紙條,上面是余興來的字跡:冬梅,我出去走走,你和兒子好好生活。我知道,不是你的錯。我不該責備你。你和我一樣,是苦命人。生活不會再虧待你的。我愛你。我愛咱們的兒子。何冬梅把紙條給我們,跌坐在地板上,淚水噴涌而出。
馮積岐,陜西人。曾任陜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當代》《北京文學》《上海文學》等,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選載、入選各種年選。出版長篇小說《沉默的季節》《逃離》《村子》《遍地溫柔》等十二部,八卷本長篇小說文集。作品曾多次獲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