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0年第11期|王松:莫比烏斯的螞蟻(節選)
在傳統的三維世界里,所有的維度都是直線式的。但如果把旋轉也視為一個維度,這樣再解釋莫比烏斯環似乎相對容易一些。
——另一種特性的分析
一
方知行每天早晨出門,總習慣朝那個亭子望一眼。這亭子在中心廣場旁邊的樹林里,飛檐出梢,紅木碧瓦,很漂亮。但這個早晨,他出來時抬頭看看,卻沒看到。
這才發現,有霧。
霧很大,一團一團的,彌漫著,翻卷著,如同天上的云墜落下來。方知行又看了一下,才在濃霧的縫隙里看見那個亭子的尖頂。此時,它變得虛無縹緲,似乎懸在云霧里。方知行的腦子里忽然跳出蘇軾的《水調歌頭》,“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他一下站住了,愣了愣。
他當然熟知這兩句膾炙人口的詩詞,但從不知道這首詞叫《水調歌頭》。這時又想了想,還是奇怪,這個“水調歌頭”是從哪知道的?
來到街上,霧更大了。
這霧不是均勻地分布在空氣里,就像一個巨大的汽團,似乎很重,不往上走,只是貼著地面翻滾著蔓延。方知行發現,這霧的顏色也有些奇怪,不是白的,也不是灰的,而是藍的,藍里還透著一些黃。黃和藍混在一起,顏色就有些變幻莫測。一縷早晨的陽光照射進霧里,雖然無法穿透,卻使這濃霧的深處變得色彩斑斕,也更撲朔迷離。
這時霧里有人喊了一嗓子,方老師,今天還去上課??!
喊話的是老朱。老朱叫朱長樂,住在對面的小區。老朱過去在地鐵站前的一個停車場看車。但這樣的看車本身得會開車。老朱從沒開過車,總給人家瞎指揮,一次讓一輛“帕薩特”把一輛嶄新的“沃爾沃”蹭了,這以后就不看車了。正好小區門口有個報亭,小老板是外地人,不干了,老朱就把這亭子盤下來。不為賣報,就為賣點學生文具和飲料零食。
方知行走過來,近了才看清,老朱正從報亭的小窗里探出禿腦袋沖自己笑。于是隨手買了一份當天的《每日早報》?,F在已沒幾個人買報紙了。人們的手里都拿著手機,形形色色的媒體平臺每時每刻都在推送潮水一樣的新聞。在這世界上的任何一個角落發生一點事,幾分鐘后就會出現在公眾號之類的各種自媒體上。但方知行還是習慣看報紙。在他看來,手機和電腦上的新聞都不過是些泡沫一樣的電子符號,一刷新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總不如報上的白紙黑字可靠,也更可信。老朱的禿腦袋還在報亭的小窗口伸著,兩個胳膊肘拄在窗臺上,笑著說,知道嗎,您又上報紙啦,這回在文化版,還有您的一張大照片兒呢!說著又搖搖頭,可惜啊,現在看報的人少了,不過這報紙有公眾號,我關注了,已經發到朋友圈兒了!
方知行一聽就笑了。老朱是個敞亮人,說話大嗓門兒,平時愛喝酒,把蒜頭鼻子喝得像個大草莓。方知行覺得跟他聊天很舒服,也輕松,不像在學校跟系里的同事說話,總得先在肚子里打好腹稿兒,然后還要在嘴里轉幾圈兒,才敢字斟句酌地說出來。
老朱說的這篇文章,方知行知道,幾天前一個記者剛來家里采訪的。這時打開報紙,果然在第三版登出一篇題為《莫比烏斯之謎》的文章,下面還有一個副標題,“訪著名數學教授、拓撲心理學專家方知行”。方知行一看就笑了,“拓撲心理學”,現在真是盛產概念啊,簡直張口就來。在這篇文章的旁邊,還配發了一張很大的照片?,F在的報紙已不像過去,清晰度極高,看上去連臉上的皺紋和頭發絲都一清二楚。這是在方知行的書房,身后的書柜上凌亂地放著一些書和手稿。人就是這樣,平時對自己的相貌,由于經常洗臉照鏡子,會有一個大致的感覺。但這個感覺并不真實。這種不真實的感覺平時自己意識不到,只有拍成照片或上了電視才會看出來。這時,方知行端詳著報紙上的照片,發現自己確實老了。每個人的心理年齡和生理年齡都會有一定差距。從心理年齡說,肯定比生理年齡要小,就是六十多歲的人也會本能地認為自己只有四十來歲,這叫心理誤差,或者說是錯覺。而從生理年齡說,一旦意識到這個錯覺,心就會猛地一沉,這也就是心理落差。方知行倒不像別的同齡人,沒誤差,也沒落差,好像從來就沒認真想過這件事。但這時看了報紙上的照片,才突然意識到,自己真的已是六十多歲的人了。照片上的自己確實很像這個年齡,不是老了,是蒼了。老和蒼還不是一回事。老是頹敗,是弱,而蒼則是烏涂,是舊,看著不鮮亮了,用古董界的行話說,整個兒人就像有了一層“包漿”。
這個《每日早報》的記者此前打過幾次電話,方知行一直推說忙,安排不出時間。他不想跟這些記者打交道?,F在有的記者跟搞自媒體的已經分不清誰是誰了,個別記者甚至比搞自媒體的膽兒還大,也更豁得出去。這些人就像俗話說的,都是“看熱鬧的不嫌事兒大”,還不光是不嫌事兒大,簡直就是嫌事兒不大,沒事還想編笆造模地給你整出點事來,表面跟你說得好好兒的,其實心里指不定揣著什么心思,畫個圈兒就能把你套住。所以,還是躲著點兒好。但這個記者,聽電話里的聲音似乎是一個挺成熟的女性,穩重,也執著,后來干脆說明采訪意圖,她只是想了解方知行的“莫比烏斯式心理分析”,又從拓撲學的角度,先簡單說了一下她對這種心理分析方法的理解。這讓方知行很意外?,F在“莫比烏斯環”就如同“量子糾纏”,已是一個很時髦的詞兒,隨便誰都敢拿來說一說。但真正是怎么回事,尤其它在拓撲學的意義,卻沒幾個人真懂。方知行是個很嚴謹的人,最討厭人云亦云。一個科學概念普及當然是好事,但如果普及成一種像時裝一樣的流行文化就可疑了。
也正因如此,方知行才決定接受這次采訪。
這時,老朱又說,您大學教授也不容易啊,這大霧的天兒,還得出來。
方知行笑笑說,你不也是一樣,照樣得出來。
老朱說,我出來是為吃飯,你是為學問啊。
方知行說,為學問,也得吃飯。
老朱揉了揉蒜頭兒鼻子樂了,點頭說,這倒是。
好像忽然想起來,又說,哎,別忘了吃早點??!
方知行看看他,有些奇怪地說,你也注意吃早點了?過去,你不是一直拿酒當早點嗎?
老朱擺擺手,改毛病啦!尚老師說了,過去都說飽吹餓唱,尤其你們當老師的,好像早晨空著肚子去講課才有底氣,其實這不科學,容易得膽結石,早晨還得吃早點!
老朱說的尚老師,幾個月前剛搬到方知行的樓下。起初方知行并沒注意這個女人。方知行住的這個小區比對面老朱的小區高檔一些,環境好,密度也小,平時鄰居都不熟。方知行起初在樓里碰到這個女人,總感覺有些奇怪。方知行不是個見人愛打招呼的人,平時在小區里走路就是沒思考問題,也總低著頭。他發現這個辦法很好,即使遇上半熟臉兒的鄰居,沒打招呼也不算失禮。但一個樓里的鄰居就是另一回事了。方知行在樓梯上遇到過幾次這個女人,都是一個上樓,一個下樓,也都是方知行主動讓路。起初方知行也想過,畢竟一個樓里住著,是不是該打個招呼。不過感覺對方好像也沒有想打招呼的意思。但又發現,這女人從跟前走過時,兩眼總直盯盯地看自己,有時似乎還停一下。其實這樣目不轉睛地盯住一個不認識的人看,應該是很不禮貌的。這女人六十來歲,看樣子也是個知識女性,應該不會不懂這個道理。方知行想,她這樣看自己只有一種解釋,大概認錯人了,或確實曾在哪里見過。方知行也覺得這個女人有些面熟。人和人經常會有這種情況,本來不認識,一見面卻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但也有人把這種感覺說成是前世曾經見過。
方知行從不信前世,覺得這種說法簡直是無稽之談。
關于這個女人的事,方知行后來是聽老朱說的。據老朱說,這女人姓尚,是從上海來的,退休前在一家醫院工作,好像是個護士長,這次來天津是治病的,大概要住一段時間,估計一時半會兒走不了,所以才在方知行的樓下租了一個兩居室。方知行聽了嘴上沒說,心里卻有些奇怪,這女人既然曾是上海醫院的護士長,干嘛跑到天津來看???況且上海有那么多的大醫院,又何必來這邊呢?老朱倒不以為然,笑著說,這您就不懂了,遠來的和尚會念經啊,咱天津人為嘛覺著上海的醫院好?一個道理啊。老朱是自來熟的脾氣,又整天在街上,兩邊的小區誰家怎么回事,沒他不知道的。只幾天時間,就已跟這個尚老師混得很熟了。
這時,方知行已轉身走了,還聽老朱在身后的霧里喊,吃早點??!
方知行走著,忽然感覺有些異樣,似乎自己置身在一個陌生的世界里。陌生,是因為這對面不見人的大霧。平時走在這條街上,兩邊的商店、飯館就是閉著眼也能一家一家數出來,只要看一看走到哪個店鋪門口,就知道自己是在這條街的什么位置。但現在,前后左右沒了參照物,眼前只有翻滾的濃霧,這種失去方位意識的感覺讓人很不舒服。方知行只能憑直覺朝地鐵站的方向一步一步走著。其實老朱的提醒是多余的。方知行每天早晨必須吃早點,還不僅是習慣,也是擔心低血糖。方知行倒沒有糖尿病,學校每年體檢,血液的各項指標也都正常,但就是稍一餓就會低血糖。這已是很多年的毛病了,具體從什么時候開始,已經記不清了。有幾次,正在階梯教室給學生上課,突然感到心慌氣短,接著就渾身上下大汗淋漓。方知行曾看過一本健康科普方面的書,書上說,這種低血糖的狀態對人的大腦傷害很大,尤其腦力勞動者,如果在這種低血糖的狀態下還繼續用腦,對大腦的戕害會更大,甚至后果是不可逆的。這以后,方知行只要上午有課,早晨出來第一件事就是先吃早點。
從老朱的報亭往地鐵站的方向走大約一百米,街邊有個小早點鋪,門臉兒不大,里面也就幾張桌子。這早點鋪是一對老夫婦開的,男的姓馬,街上來吃早點的人都叫他馬大爺,女的姓柳,人稱柳姨。馬大爺不愛說話,柳姨愛說。但柳姨說話也不是跟來吃早點的人說,是沖馬大爺說。其實也不是說話,就是數落。柳姨好像對馬大爺做的所有事都不滿意,而且認定就因為馬大爺的笨,他們的小早點鋪才總是不能賺到更多的錢。但柳姨經常這樣數落馬大爺也有一個問題,早晨誰來吃早點,都希望耳朵根子清靜一點兒,柳姨總這么沒完沒了地數落,就算馬大爺不說話,來吃早點的人也覺著煩。日子一長,這小早點鋪的回頭客也就越來越少。這一下柳姨更急了,覺著回頭客少了也是馬大爺的錯。后來有一次老朱來吃早點,老朱跟馬大爺和柳姨都熟,就說了一句別人一直想說卻沒說出來的話。他沖柳姨說,你要是再這么數落老馬,你這早點鋪兒就離關門不遠兒了!這以后,柳姨才收斂了一點。
這個小早點鋪賣的是大餡兒餛飩,也賣燒餅油條。方知行每天早晨都來這里吃早點。這時,他站住了。從剛才走的距離判斷,現在應該就是在這個小早點鋪的門口。他走過來,果然看到了早點鋪門口的臺階。這個臺階是三磴,用磚砌的,抹了一層水泥。在第二磴的右邊掉了一個角,露出里面的紅磚。幾天前曾有一個四五歲的孩子在這里絆了一下,孩子的母親不依不饒地沖鋪子里嚷了半天。當時馬大爺出來一再道歉,說一定盡快把這個臺階修好。
這時,方知行抬腳進來了。
小早點鋪里沒開燈,外面又正下霧,光線很暗。方知行朝四周環顧了一下,感覺不太對勁。平時,這個早點鋪的柜臺明明是在一進門靠右手的地方,是一個長桌,桌上還放著一個玻璃罩子,里面用燈烤著燒餅和油條。這時看了看,柜臺沒了,原來的地方只擺著兩張小木桌。旁邊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正用抹布擦桌子。方知行過來問,這是早點鋪?
年輕人回過頭,上一眼下一眼地看看他說,是啊。
方知行說,我買一碗餛飩,在哪兒付錢?
年輕人扔下抹布,朝前一指。方知行就跟過來。
柜臺窩在一個角落里,是一張破舊的白茬兒桌子。這邊沒窗戶,光線更暗。年輕人走過來說,沒餛飩,有鍋巴菜,豆腐腦和豆漿,還有燒餅油條。
這年輕人說的“鍋巴菜”,也就是天津人說的“嘎巴菜”。方知行一聽更奇怪了,這個小早點鋪從沒賣過豆腐腦和嘎巴菜。他想問,這早點鋪換人了?
但話到嘴邊,只問了一句,有豆漿嗎。
年輕人說,有。
接著就有些不耐煩了,問,買不買?
方知行連忙說,買,一碗嘎巴菜,一碗豆漿。
年輕人說,鍋巴菜六分,豆漿五分,一共一毛一。
方知行懷疑自己聽錯了,抬起頭,看看這年輕人。
年輕人又說,一毛一,燒餅油條,要不要?
方知行有些懵,含糊地說,要,要。
年輕人說,燒餅三分,油條四分,總共一毛八。
這時,方知行已經清清楚楚地聽明白這個年輕人說的話了,六分錢一碗嘎巴菜,五分錢一碗豆漿,燒餅和油條是七分,總共一毛八分錢。但讓他不明白的是,這是什么價兒?他無意中一抬頭,看到這年輕人身后的墻上貼著一張用紅紙寫的標語。方知行又看一眼跟前的這個年輕人,他穿一件藍上衣,戴著白套袖,頭上還戴一頂綠軍帽。方知行又朝他端詳了端詳,想不出這是個什么打扮。
年輕人敲敲桌子,意思在催促。
方知行趕緊在包里翻了一陣,找出兩枚一毛錢的硬幣放到柜臺上。年輕人把一枚兩分的硬幣扔給他。方知行有心想說,不用找了。但突然想到,如果五分錢一碗豆漿,兩分是可以買小半碗的。他當年經常這樣買,而如果六分一碗嘎巴菜,四分也可以買大半碗,這樣,兩分錢的小半碗豆漿和四分錢的大半碗嘎巴菜,就著白面和玉米面兩摻兒的餑餑也可以吃一頓早點,如此一來,本來一毛一的早點錢也就可以省下五分。于是,他拿過這枚兩分硬幣小心地裝起來。年輕人用一塊草紙托著燒餅和油條遞給他,就扭身進里面去了。
一會兒,這年輕人端著一碗嘎巴菜和一碗豆漿出來。豆漿很滿,他為了不讓自己的大拇指蘸到碗里,特意翹起來,就這樣一直端到標語下面的一張木桌上放下,又抬頭朝屋頂看一眼,回頭對方知行說,上面經常掉塌灰,小心點兒。
說完,就轉身進里面去了。
方知行在桌前坐下了。凳子很舊,木腿有些松,感覺晃了一下。抬頭看了看,由于光線很暗,倒沒看到屋頂上有塌灰。這時,他坐在這里,聞著熟悉的味道,感覺像在夢里。
這個早晨,方知行直到吃完早點出來,還沒明白是怎么回事。嘎巴菜和豆漿混著燒餅油條的味道還真實地留在嘴里。他在街上走了幾步,拿出剛買的《每日早報》看看日期,沒錯,今天就是2019年5月6日。翻到第三版,那篇對自己的專訪文章和大幅照片也都還在。
這時再回頭,這個小早點鋪已經隱在霧里了。
二
方知行在認識老朱以前,覺得現在已沒有閑人了。
今天這世界上只有兩種人,一種是有錢的人,還有一種是沒錢的人。但不管有錢還是沒錢,好像所有的人都在忙。有錢的人在忙著掙更多的錢,沒錢的人也在忙著想掙錢的辦法。然后,有錢的人和沒錢的人再一起回過頭來罵“錢”,似乎這世界上的一切丑惡和罪惡都是因為錢,錢是萬惡之源。當然,事實好像也的確如此。但如果仔細想,一個人每天從早晨一睜眼,不要說每時每刻,就是每分每秒也的確離不開這個“錢”字,甚至可以說,就是本事再大的人,沒錢也寸步難行。過去有句俗話,一分錢難倒英雄漢。今天更是如此。所以,大家罵歸罵,即使整天累得連自己都快不認識自己了,也還是得打起精神去接著忙。司馬遷在《史記》的“貨殖列傳”里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街上的老百姓說,拉鋸就掉末兒。其實說的是同一個道理。只有忙,也才有機會掙到錢。
但老朱不忙。不光不忙,還挺悠閑。
方知行第一次見到老朱,是在地鐵站。地鐵站前有一個不大的停車場。這停車場只在立交橋的底下圍了一小片空地。當時方知行剛搬到這個小區,每天去學校,乘地鐵很方便。那是個中午,方知行從學?;貋?,一出地鐵站,忽然聽到一陣咿咿呀呀的聲音,好像是收音機在播相聲。地鐵站在立交橋的跟前,輔路上車來車往很亂,在這樣嘈雜的地方聽到收音機的聲音,方知行有些好奇。方知行平時也愛聽相聲,他聽出這是郭德綱和于謙說的《我這一輩子》,尋聲望去,就看見老朱坐在路邊的一個帆布靠椅上,身邊的地上放著個大塑料杯,里面沏著釅茶,正翹著二郎腿,一邊抽著煙在聽收音機。那時方知行還不認識老朱,看看這人,是個禿腦袋,鼻子頭兒又大又紅,就覺得挺神,在這么喧鬧的地方還能鬧中取靜,真不容易。而更讓方知行覺得新鮮的,還是這人悠閑自得的樣子。人的悠閑也分幾種,常見的悠閑是無事可做,也就是窮極無聊。除此之外,一種悠閑是賦閑,還一種悠閑則是自在的閑。前者是被動的,本來也想不閑,可又沒人讓自己不閑,所以才不得不閑。而后者則是如果想不閑也可以不閑,但不愿去不閑,所以這樣的閑,才是真閑。當時方知行朝那邊看著,覺得這人的閑就是真閑,是一種心滿意足與世無爭的閑。他瞇著眼坐在那兒,任憑來來往往的大小車輛在跟前過來過去,抽著煙,喝著茶,收音機里的郭德綱和于謙每抖一個“包袱兒”,就跟著“噗”地一笑,這種狀態不光看著可樂,也讓人挺羨慕。
這以后,方知行就養成一個習慣,每次從地鐵站出來,都會朝停車場這邊看一眼,好像一看到這個禿頭紅鼻子的男人坐在那兒聽相聲,心里就會有一種踏實的感覺。但后來不知為什么,這個人突然不見了。起初,方知行以為不是他當班。但又過了些天,還是沒見這個人。方知行這才意識到,這種看車的工作流動性很大,今兒干明兒不干的,也許這人早已不知又干什么別的去了。這時他曾坐的那個地方又換了一個大胖子,但他不是坐著,是倒背兩手站著,皺著眉,擰著臉,甭管誰從跟前過都用一種居高臨下的目光上下打量,好像所有的人都不合他的心思。方知行想,這胖子當初在單位大概是個什么小頭目,不知下崗了還是退休了,才來這里看車。這停車場雇這么個人來看車,用句時髦的話說,也算“高配”。
后來的一天早晨,方知行從小區出來,到門口的報亭買報紙。這報亭原來是個德州人開的,德州出燒雞,這人長得也像個燒雞,腦袋尖,脖子長,說話細聲細氣,倆眼珠一轉一個心眼兒,用北京人的話說也就是“雞賊”。他這報亭說是個報亭,其實什么都賣,簡直就像個小雜貨鋪兒,還經常賣些偽劣的東西,街上的人對他都挺反感。后來這報亭就關了。方知行這個早晨出來,一看這報亭又開了,就過來買報紙。這時報亭的小窗里探出個禿腦袋。方知行一眼就認出來,是那個在地鐵站看車的紅鼻子。這才知道,他姓朱,街上的人都叫他老朱,他已經不看車了,盤下這小報亭,改賣報紙雜志了,當然不光賣報紙雜志,也賣些學生文具和冷飲零食。
這老朱是個自來熟,人也熱心,盤下這報亭沒幾天,小區門口的這條街上就沒有不認識的人了。他老婆挺黑,挺胖,又挺高,是個噘嘴,還雙眼皮兒,長得像個印度女人。她原來在一個菜市場里給人打工,賣大餅,后來又賣牛羊肉。老朱看老婆太辛苦,心疼。小區旁邊有個小學,老朱去跟校長說了說,就讓老婆去這學校的食堂做飯了。但老朱的報亭雖在這學校門口,卻從來不吃學校食堂的飯,說避嫌,每天中午寧愿自己花六塊錢買盒飯。
老朱經常跟街上的人聊天。報亭旁邊有個收廢舊物品的老胡,是甘肅天水人,不久前老婆剛跟著一個安徽的小包工頭兒跑了。老朱沒事跟老胡說閑話,就夸自己的老婆。老朱不光愛聽相聲,說評書的袁闊成、劉蘭芳、單田芳、田連元都愛聽,一說話也就像評書,一套一套兒的。他對老胡說,俗話說,貧賤夫妻百事哀,這話不假,家里過日子,每天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哪一樣也離不開錢,所謂貧賤,說白了也就是沒錢,沒錢的日子當然不好過??蛇€有一句話,酒肉朋友,餑餑夫妻。光能有酒一塊兒喝,有肉一塊兒吃的兩口子也長不了,真正白頭到老的,還得說能一塊兒啃餑餑的夫妻。老朱晃著禿腦袋對老胡說,我不是吹,就我這老婆,有一天她真跟我要了飯,就是要到一塊餑餑她也會給我吃。
方知行來買報時,在旁邊聽老朱這樣說,心里就不免有些感慨,難怪都說,真正的真理在民間,其實越深邃的哲理,越能用淺顯的語言表達出來。方知行想想自己,結婚這幾十年,還真說不出跟老婆是酒肉夫妻,還是餑餑夫妻。方知行的老婆在中學工作,是教務主任,從結婚那天起,這幾十年好像也沒說過太熱乎的話。就這樣直到前幾年,女兒懷孕,后來又生產,她借著去幫女兒照看孩子,也就不回來了。方知行倒也樂得清靜。偶爾她回來取東西,倒不適應了,覺得屋里突然多個人,有些亂,一亂也就無心做事了。
三
方知行跟老朱熟,也是因為一個采訪。
其實那次也不算正式采訪。一天下午,方知行去圖書大廈閑逛,順便看一看自己剛出版的一本新書賣得怎么樣。來到二樓的社科類書架跟前,遇到兩個外國留學生。這兩個留學生一個是法國的,另一個是盧旺達的,一男一女,一黑一白,他們曾聽過方知行的講座,這時認出來,就都圍過來。方知行的英語很好,一聽這兩個留學生聽過自己的課,又都是學數學的,而且對自己研究的“莫比烏斯式心理分析”很有興趣,也挺高興,就跟他們聊起來。也就在這時,讓《每日早報》的一個女記者看見了。這女記者來圖書大廈,本來是要為一本別的書做宣傳。她并不認識方知行,也就對方知行沒興趣,但是對那兩個外國留學生卻有興趣。一見他們跟方知行說得挺熱鬧,而且方知行畢竟是大學教授,看著器宇軒昂,跟一般人也不太一樣,就在旁邊偷偷拍了一張照片。等這兩個留學生走了,才過來跟方知行搭話。一聽方知行是大學教授,這兩個留學生跟他說話是因為聽過他的課,立刻靈機一動。心想,如果搞一個“圖片新聞”,外國留學生對中國文化越來越感興趣,大學教授親臨圖書大廈,為他們講解中國傳統文化博大精深的豐富內涵,應該是一個很好的選題。但回到報社跟領導一說,領導又看了這張照片,就覺得還可以更充分地利用這張照片的價值。這次派這個女記者去圖書大廈,是要為一本古玩收藏和鑒賞的書做一個推介專版。于是就決定把這張照片移花接木,登在這個專版上,說成是這本古玩收藏和鑒賞的書如何在社會上產生很大反響,又如何引起中外讀者的熱議。這個報社領導也是把這事想得太簡單了,以為現在沒幾個人在看報紙,就算登了這張照片,這照片上的人也不一定會看到??墒前堰@報紙拿去給出版社和這本書的作者,他們肯定高興。
這天中午,方知行從學?;貋?,走到小區門口,老遠就看見老朱從報亭里探出頭,沖這邊招著手喊,方教授,您來!來!
方知行這時跟老朱并不熟,不知有什么事,就走過來。
老朱問,頭幾天,您去圖書大廈了?
方知行說,是???
老朱又問,還跟兩個外國人說話了?
方知行一聽笑了,說,兩個留學生。
老朱說,您上報紙啦!我一看照片就認出是您,敢情您還是個大學教授哪?
方知行立刻明白了,一定是自己那天去圖書大廈跟那兩個留學生說話時,被記者拍到了。方知行已出版過幾本書,但不像別人,從不愿花力氣,更不想花錢去為自己的書做宣傳。他認為一本書出版了,也就屬于社會了,影響大不大,有沒有人關注,不是靠自己折騰的,而是由這本書的自身價值決定的。但這本剛出版的書就不一樣了。這雖然是一本談應用幾何學的書,方知行有意把自己已經研究多年的關于“莫比烏斯式心理分析”的方法也在書中作了介紹。所以這時老朱一說,就想,如果能在報上介紹一下這本書,也是好事。但他從老朱的手里拿過報紙,打開翻著看了看,并沒找到自己的照片。
老朱比劃著說,后面,在后面。
方知行翻到最后,是廣告版,好像是介紹一本別的什么書。在這廣告版的下方,還有一些古玩玉器和瓷器的圖片和介紹文字。方知行這才看到自己的照片。因為當時并不知道有人在拍照,又正說話,自己瞬間的表情有些怪異,旁邊的兩個留學生也一個睜大眼,一個張著嘴,似乎都在為什么事驚訝。方知行一看,心里的氣立刻不打一處來?,F在的記者也太不像話了,竟然敢這樣胡來,本來是自己跟兩個留學生隨便說幾句話,他們偷拍照片也就拍了,現在竟敢這樣堂而皇之地用在別人新書的廣告上,把自己說成是為別人的書站臺,而且還是這樣一本不著四六兒的書,簡直太過分了。這樣想著,把這張報紙往報亭的小窗里一扔就轉身走了。老朱一下愣了,不知方知行說著好好兒的話,怎么突然就不高興了。
方知行走出幾步又站住了,想了想,回來把這張報紙買了。
方知行這時已經想到另一個問題。這個記者沒經過自己同意,就把這張照片用在別的新書的廣告推介上,這的確很氣人,但問題還沒有這么簡單。如果從法律角度講,這應該是典型的侵權,這種新書推介是純商業行為,他們擅自把自己的照片用于商業宣傳,這就不是一般的問題了。這個下午,方知行在自己的書房來回踱著,越想越有氣。
方知行知道自己的脾氣。他的脾氣,就是連自己都摸不準自己是怎么回事。如果遇到事,什么時候爆發,爆發到什么程度,事先都沒有任何預估。一旦發起怒來,自己好像就變成兩個人,一個是理性的自己,另一個是發怒的自己,而且這個自己好像根本就不認識那個自己,也就無法控制住那個自己了。這幾年上了些年歲,那個自己的脾氣似乎也好了一些,但還是不行,每次只要感覺快要發怒了,自己就好像突然變得陌生起來。也正因為這樣,每到這時,方知行的做法就是故意讓自己回避一下,不直接面對。這時,他想到安妮律師。
安妮律師是專搞名譽權和知識產權保護的,再早,數學科學學院曾聘請她當法律顧問,專門為老師們追討稿酬或處理別的侵權事宜。后來跟學院的合同期滿,安妮律師又太忙,也就沒再續簽。但學校的老師們誰再有這方面的事,還請這個安妮律師代理。
方知行給安妮律師打了個電話,把這件事簡單說了一下。安妮律師一聽就說,這件事很簡單,我讓助理給他們報社發個律師函吧,看他們怎樣答復,再決定下一步怎么做。
四
讓方知行沒想到的是,幾天以后的一個下午,報社的人打來電話。方知行有些意外,他想不出這些報社的人是怎么搞到自己手機號碼的。來電話的大概是個小領導,雖然說話挺客氣,但嗯嗯啊啊的帶著一股官氣,如同噎人的口臭。他先就沒有經過方知行的同意就用了這張照片表示歉意,說是底下一個外聘的小編輯不知深淺,擅自搞的,已經把這小編輯處理了。接著話鋒一轉,又說,其實把這張照片這樣登在報紙上,對方知行也是一個宣傳,現在很多人想花錢,甚至想花大價錢在報上登自己的照片,因為不夠宣傳資格,報社都沒同意,《每日早報》不比那些刊登八卦新聞的娛樂小報,也不是什么人的照片都可以隨便上的。也就是這報社小領導最后的這幾句話,一下又把方知行給氣著了。方知行本來覺得他前面說的還算中聽,但后來就越說越不像人話了,聽他這意思,他們用了這張照片,又沒收錢,方知行還應該感激他們才對。方知行這時已經感覺自己的脾氣又要上來了,但還是強忍著把這個小領導的話聽完,然后才盡量放平聲音說,我的律師,已經給你們報社發去律師函,你們收到了嗎?
小領導在電話里愣了一下,說,收到了。
方知行說,那好吧,你們有什么話,只要答復律師函就行了。
這小領導一聽還要說什么,但方知行不等他再說,就把電話掛了。
這以后連著兩天,報社的人就不停地給方知行打電話。方知行起初還是這句話,你們只要答復我律師發去的律師函就行了。但電話一直不停地打,而且軟磨硬泡,翻來覆去就這幾句話,有什么事好商量,沒必要走法律程序。后來方知行終于不耐煩了,再來電話索性就拉黑。但拉黑也沒用,報社的人一回換一個電話。最后方知行真急了,在電話里沖他們嚷起來,你們這樣已經是騷擾!再打電話,我就要報警了!
這一嚷,電話才不打了。
接下來的事,讓方知行更沒想到。一天下午,方知行出來散步,看見老朱在樓下,正蹲在花壇旁邊跟幾個老頭老太太閑說話,一見方知行就起身迎過來。方知行看出來,他好像是來找自己的,就站住問,有事?老朱說,是有點事,怕您中午睡覺,不敢按門鈴對講,估計這會兒您也該下來了。方知行笑笑問,你怎么知道我這會兒下樓?老朱一晃腦袋說,你們這些有文化的人,幾點干嘛都是準時準點兒,不像我們,想干嘛干嘛。
方知行這才問他,究竟有什么事。
老朱說,也不是嘛大事,有兩個朋友,想請您吃飯。方知行一般很少出去吃飯,一是對飯館的菜不放心,二是也不喜歡外面吃飯的那種氣氛。老朱看出方知行想推辭,趕緊說,我這兩個朋友想認識您這大教授,我已經大包大攬,您可別不給面子啊。方知行本來正在心里想著找個什么理由謝絕,一聽老朱這樣說,也就不好再說別的了。
這個晚上,方知行來到附近的一家酒樓,一進來就覺出不對勁。這個酒樓檔次很高,如果只是老朱的兩個朋友想跟自己認識一下,不會來這種地方,這個請客的架式顯然是有求于自己。果然,一進包間,見老朱和兩個人已坐在桌邊,方知行一眼就認出來,其中一個戴眼鏡的年輕女人,正是上次在圖書大廈見到的那個女記者。方知行立刻明白了,扭頭就出來。老朱一見趕緊追出來,拉住方知行說,哎,您別走啊,您這一走,我的面子往哪兒擱???
方知行站住了,轉身忍著氣問,你不是說,是你的兩個朋友嗎?
老朱眨著眼說,是啊,是剛認識的朋友啊。
方知行一見老朱這裝傻充愣的勁兒,氣得更說不出話了。
方知行并不知道,他后來在電話里跟報社的人急了,嚷了一次之后,報社的人就不敢再打電話了,經過商量,決定改變戰術,索性登門來給方知行道歉。事情往往就是這樣,人跟人最怕見面,本來已經劍拔弩張的事,也許雙方一見,一說,也就化干戈為玉帛了。那個拍照片的女記者在圖書大廈時曾問過方知行,知道他是一個大學的數學教授,就來到這個大學的數學科學學院。她當然不能說出真實意圖,只說是慕名來的,要采訪方知行教授,想問一下方教授的住址。學院辦公室的人自然不能隨便提供老師的住址,但這個女記者出示了記者證,還帶著報社的介紹信,于是只告訴了她方老師住哪個小區,又提供了電話號碼。辦公室的人想的是,這個記者可以給方知行打電話,如果方知行同意接受采訪,自己說出具體住址,那就是他的事了。但學院提供的這個號碼沒任何用處。這時報社早已有了方知行的電話號碼,而且打了幾天,就因為把方知行打急了,警告說要報警,才想出這個登門道歉的辦法。方知行的律師發來的律師函規定了時間,報社須在十天之內答復,否則就要進入法律程序。這時眼看期限就要到了。報社情急之下,干脆就讓這女記者來到這個小區,看有沒有辦法打聽到方知行的具體住址。這女記者來到小區,自然沒處去打聽,物業不會說,問小區的人甭管真的假的,也都說不認識這人。最后,這女記者只好想了個最笨的辦法。她發現這小區一共有四個門,一個是機動車的進口,一個是機動車的出口,只有南門和北門是讓行人進出的。但北門較偏。南門可以通向地鐵站,而且這邊的街上也相對繁華,方知行最有可能從這個門出來。這女記者想,方知行不會一直待在家里,他總得去學校上課,也得出來買東西。于是索性就在這個南門蹲守,下工夫死等。老朱的報亭就在這小區南門的旁邊。他這時已經注意到,這個年輕女人一直在小區門口轉悠,也是好奇,就多了一句嘴,問她是不是想找人。這女記者先還沒拿老朱當回事,見他是報亭賣報的,就愛搭不理地說,找個大學老師。
老朱問,你要找的這大學老師,是不是姓方?
女記者一聽立刻來精神了,說是啊,是姓方。
又問,你認識?
這下老朱倒端起來了,上下看看這女記者反問,你是干嘛的?
女記者趕緊掏出自己的記者證說,我是記者。
老朱拿過記者證,仔細看了看,是《每日早報》的記者,心里就明白了。
幾天前的中午,方知行拿了那份《每日早報》氣哼哼地走了,后來老朱又問過他,到底怎么回事。方知行這才告訴他,是這個報紙侵了他的權。老朱一聽就懂了。他整天在報亭賣報紙雜志,自己沒事的時候也經???,所以法律上的事也明白一些,如果沒經過本人同意就使用人家的照片,這侵的應該是肖像權?,F在一看這女記者一直在小區門口轉,原來是想找方知行,就知道肯定是為這事來的。這時,女記者一聽老朱這樣問,再想他在這小區門口開報亭,方知行每天出來進去,很可能認識,一下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連忙問他,跟方知行熟不熟。老朱也是熱心腸,一見這女記者這么急,先正顏厲色地把她教訓了一頓,說你們這些搞媒體的,應該更懂法律,怎么可以隨隨便便就這樣侵害別人的合法權益,如果連媒體都這樣胡搞亂搞,這社會還要得?豈不是更亂了?女記者這時正求著老朱,給訓得大氣不敢出,紅著臉連聲說是是是。老朱教訓完了,心里挺痛快,最后才說,他跟方教授確實認識,也還算熟,但不能說太熟。又說,方老師現在正在氣頭上,你這會兒去了也是白去。這女記者一見終于找到了敲門磚,趕緊對老朱說,她先回去向報社領導匯報,這事還請老朱一定幫忙。老朱一見自己已把這個女記者數落得服服帖帖,心里高興了,一高興也就點頭答應了,對這女記者說,行啊,只要不是太過分的事,我去跟方教授說說,應該還會給點面子的。
這女記者一聽就歡天喜地地走了。
回到報社,立刻向領導作了匯報。報社領導畢竟比這女記者狡猾,眼珠一轉就想出個進一步的主意。既然有了老朱這么個人,索性就讓他幫忙幫到底,想辦法把方知行請出來,跟他吃頓飯,如果方知行再會喝酒就更好辦了,觥籌交錯之間,也許這事就化解了。但又叮囑這個女記者,一定告訴這個老朱,千萬不能讓方知行知道是誰請客,只說是他自己的兩個朋友,慕名想跟他認識一下。女記者來跟老朱一說,老朱聽了,心里也暗暗佩服,到底是搞媒體的,鬼點子就是多。這個下午,來跟方知行一說,方知行礙于面子果然答應了。
這時,方知行一聽原來是這么回事,心里的氣更大了,沒再說話,扭頭就走了。
這一下老朱就為難了,用句街上的話說,是坐蠟了。第二天,這個女記者就哭著來找老朱,跟他說,你沒把握的事,當初別答應啊,一張嘴大包大攬,說沒問題,肯定有面子,等把這方知行請出來了,又弄成這樣,這一下我在報社的飯碗也要砸了。
原來頭天晚上,方知行這樣一氣之下扭頭走了,把報社的這兩個人都扔在這兒,這女記者倒無所謂,可報社的這個小領導卻受不了了。這小領導已經習慣到哪兒都是遠接高迎,被身邊的人恭維著,哪受過這種氣。這時一見這個方知行這么給臉不要臉,竟然不辭而別,拂袖而去,一氣之下也起身走了。這個女記者哭著對老朱說,現在領導不見她了,打電話也不接,這事兒鬧成這樣,她也不知該怎么辦了。
老朱一聽也急了,沖這女記者說,你年紀輕輕的怎么這么說話?這事兒本來就是你們報社侵權在先,你們惹惱了人家方教授,想找人家道歉又找不著大門,我不過是幫個忙,給你們撮合一下,撮合成了更好,撮合不成也沒我嘛事兒,現在怎么一下都扣到我身上來了?這女記者說,話不是這么說,你當初要不是滿應滿許,我們就想別的辦法了,現在好了,事兒你沒辦成,跟這方教授的關系又雪上加霜,后面這個扣兒再想解開就更難了。
但老朱跟這女記者這樣說著,還不知道,他家里這邊也已經起火了。老朱的老婆是個醋壇子。在她眼里,她老公雖是禿頭,又長個酒糟的蒜頭兒鼻子,卻是天底下最帥的男人,所以平時也就看得很緊。來報亭買東西的只要是女人,多跟老朱說幾句話,她看見了立刻就急。老朱家的房子是在四樓,又臨街,老朱的老婆只要在家,從廚房的窗戶就可以監視報亭。這兩天一見有個年輕女人一直在這樓底下轉,還總去報亭跟老朱嘀嘀咕咕,又長得有模有樣兒,心里就多了個心眼兒。頭一天晚上,老朱沒敢撒謊,如實告訴老婆,他是給報社的人幫一個忙,報社記者得罪了對面小區的方教授,他給搭個橋兒,讓他們坐在一塊兒吃頓飯,把這事兒說開了。這個早晨,老朱的老婆一見這女記者又來了,一直在報亭跟老朱說話,從樓上遠遠看著,好像還在抹淚,一下醋火就上來了。當即給老朱的手機打電話,讓他馬上回來。老朱正跟這女記者說話,一看人家哭起來,也沒了主意,這時老婆一來電話就知道,家里又打翻了醋壇子,心里一煩,就在電話里沖老婆吼了一嗓子。這一下就捅了馬蜂窩,他老婆嗷兒地一聲,拎著電話就沖下樓來。老朱也意識到,自己惹禍了,不想在這女記者面前丟丑,趕緊扯個理由先把她打發走,又給報亭上了板兒。不等老婆出來,就趕緊往家跑。
方知行從那個晚上以后,心里一直憋著老朱的火。他知道老朱熱心,平時街上誰有事都愛幫忙??蓭兔σ膊荒芟箮?,更不能越幫越亂?,F在既然已讓安妮律師發了律師函,跟報社的這件事也就已經不是吃頓飯,說幾句話就能解決的了。老朱當然是好心,可他想得也太簡單了,報社的人也就是利用他這個簡單,才想借著他把這事稀里糊涂地糊弄過去。
這么一想,也就越發覺得報社的這些人可氣。
到第三天早晨,方知行從小區出來,一見報亭開了,想了想,就還是走過來。老朱沒像平時探出頭說話,只從里面把一張《每日早報》遞出來。方知行本來還對老朱憋著氣,這時感覺不太對勁,彎下腰從小窗往里一看,嚇了一跳,就見老朱成了個“三花臉兒”,從腦門兒到下巴,橫三豎四的全是血道子。老朱一見方知行看見了,有些不好意思,哼了兩聲說,沒事,前天晚上喝大了,回來時在街上摔了一跤。方知行當然看得出來,這應該不是摔的,如果是摔的,臉上的傷是成片的,不會是這樣一道子一道子的,這顯然是讓人撓的。
方知行當時沒說話,拿了報紙就走了。
但到了學校,還一直想這事。如果老朱臉上這傷真是讓人撓的,就應該是跟誰打架了??衫现煸诮稚弦幌蛉司墐和?,脾氣又隨和,不可能跟誰打架。于是中午回來,就又來到報亭。這回一問,老朱才說出實話,果然,這臉是讓他老婆撓的。那天早晨他老婆從家里沖出來,在樓梯上就碰到趕回來的老朱。老朱還沒張口說話,他老婆張開五根手指上來就是一下子,登時把老朱撓了個滿臉花,接著就又是一下子。老朱捂著臉一晃,險些從樓梯栽下去。他老婆一見事兒要鬧大了,仗著人高馬大,上前一把把老朱薅住了,然后就這么薅著回到家里,老朱這才一五一十地把這事都跟老婆說了。但老朱的老婆有個毛病,一旦懷疑老朱什么事,決不聽他解釋,只是沿著自己的懷疑想,而且老朱越解釋也就越懷疑。這一次,她認定是那個年輕女人沒事跟老朱閑搭咯,老朱也是犯了騷筋,就想跟這個女人搭咯。但既然已把老朱抓成個大花臉,也就不想再跟他動手。老朱的老婆平時懲罰老朱的第二招,就是不給他做飯。這兩天,這女人就天天在學校吃食堂。老朱又懶,寧可不吃也不愿做飯??深D頓花六塊錢吃快餐,又心疼錢,于是只好買大餅就臭豆腐湊合,要不就吃方便面。
這時,方知行一聽,老朱為自己的事受了這么大委屈,心里立刻有些過意不去。老朱看出方知行的心思,沒想到自己讓老婆折騰了這一下,反倒成了個苦肉計,就趕緊趁機說,算了吧,得饒人處且饒人,又不是嘛大不了的事,咱都是養兒女的人,為這點事,讓那個記者丟了飯碗也不值當的。方知行這才嘆口氣說,那個記者再來,你讓她跟我聯系吧。
當天下午,這個女記者就給方知行打來電話。方知行告訴她,這事他可以不再追究,不過,是沖老朱的面子,他們報社的人必須出面,去跟老朱的老婆當面澄清,不能讓他家再為這事鬧得雞飛狗跳。這女記者一聽,第二天就和報社的領導一起來找老朱的老婆,把這事詳詳細細地解釋了一下。老朱的老婆一聽,才知道真的錯怪老朱了。不過再想,撓他這兩下子也不冤。她瞪著旁邊的老朱說,這回知道鍋是鐵打的了吧?早跟你說過,別沒事凈管街上的閑事,你就是不聽,這回倒好,管閑事落不是,費勁巴力地忙半天,自個兒反倒坐蠟了吧?
不過這以后,用老朱的話說,他跟方知行反倒有交情了。
五
方知行的“莫比烏斯式心理分析”在社會上影響很大,在學校的影響也很大。但在學校的影響和在社會上不一樣。在社會上的影響,是越來越多地引起人們的關注?,F在已不像過去,無論什么新東西,只要往朋友圈里一放立刻就會傳播出去,比電波的速度還快。
方知行的這個“莫比烏斯式心理分析”看似很簡單。一個人,當他和另一個人談話時,他面對的是兩個面,一個面是自己的心理,另一個面是對方的心理。自己這一面,也就是自己的心里在想什么,自己當然很清楚。而對方的那一面卻永遠無法看到,也就是說,不可能知道對方在想什么。這個問題如果用“莫比烏斯環”就可以解決了;一根紙條,倘把它對接起來,它就是一個普通的紙環。這個紙環會有一里一外兩個曲面,也就如同談話者和被談話者雙方的心理。如果這只談話者把自己想象成一只螞蟻,那么它在紙環里面的一側,也就是自己的這個曲面無論怎樣爬,也不會看到外面的曲面。同樣,如果它把外面的這個曲面想象成自己的心理,那么在外面無論怎樣爬,也永遠無法看到里面的曲面。這也就是在正常情況下,談話者永遠無法知道被談話者心理的道理。但是,如果把這根紙條的一端扭轉180°,再對接起來,令人意想不到的結果就出現了,這個紙環原來的兩個曲面會奇跡般地變成一個曲面了,這也就是著名的“莫比烏斯環”。這時,這只談話的螞蟻也就可以在兩個曲面之間任意爬行了,也就是說,它不僅清楚自己的心理,同時也對對方的心理了如指掌了。這個想法顯然并不難理解,只要稍微了解莫比烏斯環的人都會明白。但難就難在如何把這個談話的“紙環”成功地“扭轉”180°,因為只有這樣,也才能把自己變成這只“螞蟻”。
曾經有人向方知行提出這個問題,信誓旦旦地說,他憑想象,已經成功地把自己變成一只紙環上的螞蟻,但還是無法看到對方的那一面。方知行不知該怎樣回答這個問題。這個“莫比烏斯環”聽起來很好懂,其實是個很復雜的概念。顯然,也許這個人真的已成功地把自己想象成一只螞蟻了,但他爬的這個紙環,應該并不是真正的莫比烏斯環。
讓方知行沒想到的是,他研究的這種“莫比烏斯式心理分析”本來只是用于心理咨詢和心理疏導,卻有人從中發現了巨大的商業價值??梢韵胂?,倘把這種方法用于商業談判,一邊不動聲色地談,就已經知道對方的心里怎么想,這就太厲害了,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后來果然有幾家大公司想高薪聘請方知行去當顧問。方知行立刻看出對方的意圖,當即一口回絕了。當然,回絕得也很客氣,他說,他的這種心理分析只用于人的精神層面。
但學校方面卻不這樣看。學校認為,方知行作為一個數學教授不研究數學,卻整天搞這種莫名其妙的“莫比烏斯式心理分析”是不務正業。方知行為自己辯解,現在跨學科研究是一個方向,況且這種心理分析的理論基礎是“莫比烏斯環”,而莫比烏斯環這個概念本身就屬于拓撲學領域,從數學的角度講,也并沒跨學科,這怎么能說是不務正業呢。但不管怎么說,當他向學校提出建議,在數學科學學院開設這門選修課,還是立刻遭到院方的拒絕。
也就在這時,出了一件事。
數學科學學院的院長姓于,叫于水根。于水根院長突然十幾天沒來學校上班。后來才聽說,是家里出事了。于院長當年是美國伯克利大學的數學博士,所以后來,他自己的兒子在國內讀完碩士之后,也就讓他去投奔自己當年的導師。于院長的這個導師這時已將近八十歲,還很念舊情,對于院長的這個兒子也一直另眼看待。這兒子也爭氣,攻讀博士期間,在導師的指導下,在函數論方面就已取得了幾項研究成果,獲得博士學位之后,也就留在學校工作。這些年本來一直工作得很好,可最近,卻突然回國了。起初于院長也沒當回事。于院長是浙江溫州人,老婆是天津人,兒子也在天津長大,從小最愛吃天津的嘎巴菜,這些年也從美國回來過幾次,每次一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先來天津。來天津不為看老爸老媽,就為吃天津的嘎巴菜。所以于院長以為,兒子這次終于決定回國,是想念祖國,也想念天津的嘎巴菜。但去機場把他接回來,在路上就感覺不對勁了。他發現兒子說話也能說,交流也能交流,可總是含含糊糊的,似乎詞不達意。到家又過了幾天,這種狀況好像越來越嚴重,于院長這才意識到,看來兒子是在美國那邊遇到什么事了??墒菃査?,他又不說,也不是不想說,似乎說不出來,又好像不是說不出來,似乎自己也想不起是什么事了。
于院長一下就急了。于院長只有這一個兒子,平時在同事中間,一直以兒子為驕傲,現在突然這樣癔癔怔怔地回來了,說話也答非所問,于是學校的事也顧不上了,整天就在家里,一邊跟兒子東拉西扯地聊天,一邊察言觀色,希望能從兒子的嘴里問出點什么線索。但這兒子聊別的行,該說說,該笑也笑,就是別提在美國的事,一提美國,立刻就恍惚了,說話也開始前言不搭后語。于院長這時才明白了,看來事情遠比自己想象的要嚴重。于是動用了所有的社會關系,找了幾家大醫院的精神科主任給兒子會診。其實這種情況不用找專家會診,稍有一點分析能力的人都能想象出來,肯定是在美國那邊受了什么刺激,而他這樣的年齡,最有可能受刺激的事,也就是女人。幾個專家會診的結果果然也是這樣,大家一致認為,應該就是在國外受了什么負面的刺激,現在的表現是一種應激反應。但專家說,他現在的這種精神癥狀比較罕見,在醫學上叫“選擇性遺忘”。這種選擇性遺忘也是人的一種心理防御機制。一個人,當他受到什么負面的刺激,比如挫折,抑或屈辱或羞辱之類的傷害,就會自虐一樣地在心里不斷地反復重復這個傷害的過程。而為了讓自己避免這種精神上的折磨,他就會本能地把這件事,或發生這件事的這個時間段在記憶中刪除。但專家告訴于院長,如果真能這樣成功地刪除,也就是說,僅僅是選擇性地忘掉,當然是最好的結果,因為患者在選擇性地把這件事或發生這件事的這個時段徹底忘掉之后,還會為自己編造出另一些事,以此來填補被遺忘的這段空白。根據以往的臨床經驗,也確實遇到過這樣的患者,他們在選擇性地將一些事遺忘之后,又為這個時段填充進一些新的自己想象出的事件,然后將這個時空重組,這樣也就可以又像正常人一樣生活了,也不會再有任何精神癥狀。但問題是,有的患者無法徹底遺忘,總在遺忘與回想之間徘徊,這就會加劇他的癥狀,嚴重的甚至會發展成精神分裂。于院長一聽更急了,精神分裂,也就是人們常說的精神病,自己這兒子本來已是美國伯克利大學最年輕的數學教授之一,倘真得了精神病,前途也就全毀了。但專家又說,幸好他及時選擇了回國,現在看,應該還沒到這樣嚴重的程度,理論上這種精神癥狀是可以糾正的,但必須搞清原因,只有知道了原因,也才可以對癥下藥,進行心理疏導。
可是幾位專家這樣說說容易,于院長想,既然兒子已經選擇性地把在美國受刺激的事都忘掉了,再跟他說那邊的事,根本說不進去,要想搞清原因又談何容易。
也就在這時,于院長想到了方知行。
于院長本來對方知行的這個“莫比烏斯式心理分析”一直不以為然。于院長認為,一個數學家可以是思想家,也可以是哲學家,這在古今中外的數學史上并不罕見,但再怎么說也不可能成為心理學家。這就像一只雞,無論它再怎么脫毛長毛也變不成一只鴨子??蛇@時,走投無路的于院長已經別無選擇,也就顧不上想這些了。但話雖這樣說,于院長真來找方知行時,還是覺得有些為難。當初于院長曾幾次在院里的公開場合對方知行的“莫比烏斯式心理分析”表示不屑,還揶揄地說,以后咱們數學科學學院可以開一門扶乩算卦的選修課了,這也算是進入跨學科的玄學領域?,F在,又反過來要請人家為自己兒子的精神癥狀做心理分析,就覺得有些張不開這嘴。但張不開也得張,畢竟是為自己的親生兒子。于院長只好厚著臉皮來找方知行。
于院長決定開門見山,不像搞學術講座那樣先故弄玄虛地東拉西扯,云山霧罩,索性就直奔主題。但直奔主題也看怎么直奔,也要講點策略,否則一旦碰了釘子不光主題完了,也就沒有退身步兒了。于是他一見方知行就說,咱都是六十上下的人了,我還比你大一歲,當年去農村插隊,雖然我去的是山西,你是去河北,可有句話,天下“知青”是一家,要這么論,咱也算“插友”,我覺得這插友的感情比戰友更深厚。當時方知行剛下課,從階梯教室回到系里,正要拿上提包回家,一聽這話好像有些奇怪,眨著眼看看于院長,說,我去河北插過隊?沒有啊,什么時候?于院長的心里立刻一沉。這個開場白本來是自己想了一晚上才想出來的,論知青,攀插友,這是唯一可以迅速拉近關系的辦法??梢簧蟻?,方知行就把這門關上了。于院長曾看過方知行的人事檔案,簡歷上明明寫著,1970年至1977年在河北插隊,他現在這樣矢口否認,應該是在向自己表明一種態度。但于院長既然已決定把臉皮厚起來,也就索性厚到底,嗯嗯了兩聲只好放下插友的事不說了,干脆就直截了當地把自己兒子的事大致說了一下。最后,也就明確說了來找方知行的意圖。
方知行是厚道人,這時已在系里聽說于院長兒子的事,于是沒說別的,也就答應了。
但方知行這次跟于院長的兒子見面,一開始卻讓于院長大失所望。于院長也是搞數學的,習慣從學術角度考慮問題,本以為方知行的這個“莫比烏斯式心理分析”再怎么說也算一門前沿科學,所以他來跟兒子談話時,應該是兩人正襟危坐地關在一個房間里,即使不神秘,至少也鄭重其事??蓻]想到,方知行來了,只是跟兒子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了一會兒。于院長還保持著浙江人的生活習慣,愛喝茶,方知行來了,先在小庭院里沏了一壺龍井。本來只是禮節性的招待,想著方知行喝幾口茶,也就開始他的心理分析工作。不料方知行也愛喝龍井,就這樣坐在庭院里,一邊喝著龍井一邊跟于院長的兒子東一句西一句地閑聊起來。起初于院長的兒子聊也聊,但坐在那里神是散的,看得出心不在焉,可是聊著聊著就不一樣了,顯然,他的心思開始跟著方知行走了,不僅能一搭一句地說話,似乎也不避諱在美國的事了。于院長本來已有些不耐煩,覺得方知行的這個什么“莫比烏斯式心理分析”在社會上吹得神乎其神,一看,也不過如此。但這時,一見自己的兒子竟然跟方知行聊得入了巷,眼看越說越投機,就感到意外了,這兒子自從回來,還從沒跟誰這樣認真又開心地說過話。
更讓于院長吃驚的是,方知行第二天一來學校,就把于院長的兒子在美國那邊的事都說了。于院長的這個兒子在美國伯克利大學確實很出色,他的一篇關于泛函分析的論文不僅刊登在數學界的權威期刊《美國數學會雜志》,引起很大反響。這時已傳出消息,于院長的兒子很有可能成為伯克利大學最年輕的終身教授,但就在這時,卻出現了不同的聲音。這聲音是于院長兒子的兩個同事發出的,一個是日本人,另一個是韓國人。這兩個同事的年齡都比于院長的兒子大,學術上卻遠不及于院長的兒子。這兩人也都是出了名的聰明,但日本人的聰明是精,韓國人的聰明是賊,精和賊合在一塊兒,就有可能想出歪門斜道。這兩個同事一直覬覦終身教授這個位置,只是苦于沒有重大的學術成就。這時一見于院長的兒子年紀輕輕就有可能得到這個職位,自然都不甘心,于是就不謀而合地想到了于院長兒子的這篇論文。兩人一商量,就一起向學校投訴,說這篇論文的幾個重要觀點是抄襲的。這個聲音一出來,雖然論文已經發表,但《美國數學會雜志》還是立刻就進行了調查,并組織專家組,對這篇論文進行學術評估。雖然最后評估的結果,這篇論文并沒有抄襲,所引用的觀點和定理公式也都在學術論文允許的范疇之內,可是這個日本人和這個韓國人的陰險卻超出了于院長兒子的想象。他們用的是“大街大聲污蔑,小巷小聲道歉”的卑劣手法,事后只在私下里看似很真誠地向于院長的兒子表達了歉意。但這樣的歉意沒任何實際意義,也不會有幾個人知道,可是他們當初的投訴和在學校聽證會上斥責這篇論文抄襲的事情,卻已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于是經過這場風波,終身教授這件事也就被擱置下來。
于院長聽完之后,在方知行的面前已經掩飾不住自己的吃驚。方知行跟自己兒子聊天時,他一直在旁邊。方知行當時也確實跟兒子聊到在美國,尤其在伯克利大學的一些事,但兒子只是說了一些簡單的情況,并沒說得太詳細。方知行又是怎么知道這些細節的呢?
于院長這時才真正領教了方知行的“莫比烏斯式心理分析”是怎么回事。這以后,于院長對方知行的態度也就變了。這還不僅是因為方知行用這個分析方法成功地為于院長的兒子找到在美國受刺激的真正原因;于院長畢竟也是數學家,對學術有敬畏之心,如果一個科研成果是真實的,而且確實有學術價值和實際應用的意義,又為什么不承認呢?于是幾天以后,于院長就找到方知行說,在系里開一門選修課,須經過學院研究,還要上報學校,這需要一個過程,不過他已和學院的幾個領導商量過了,可以先讓方知行在學院為選修了拓撲學的本科生搞一次講座。這個“莫比烏斯式心理分析”,肯定有助于學生對拓撲學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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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 松,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天津作協副主席,享受國務院特殊專家津貼。曾在國內各大文學期刊發表大量長中短篇小說,部分作品改編成影視劇并譯介到海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