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0年第11期|簡梅:一曲千年的唱腔
一
猶記得,六七歲時,常將母親一條粉紅細長的綢緞圍巾,沿下巴往頭頂扎成戲中小姐裝扮,對著母親下嫁時從榕城帶來的古老妝鏡,學打花瓣,一朵一朵開成青澀初始的閩韻流姿。而后將垂留兩旁的圍巾當作水袖,輕輕悠悠地甩,小腳丫挪步,前移、后退,并搖頭晃指。當時由于個子不夠高,還蹬爬椅凳站上繡桌,嘴里咿咿呀呀學唱幾句……獨在小樓的我沉浸于彼時的歡愉,每每有大人上樓,聽到噗噗的腳步聲就慌忙爬下,將圍巾隨手一拉,頭頂的花瓣悄然捏在手中……每每想起這些場景細節,心中常漾起久遠的溫馨記憶,幼時對戲曲懵懂的愛好,以及對戲中人物憂喜命運隱隱的體悟,是那樣逼真,又似乎遠隔重山,遙不可及。
家鄉長樂梅花鎮是個古城,閩江口海防要津,與白犬列島海域毗鄰,與馬祖列島兩相互望,北與瑯岐及連江縣壺江島、黃岐半島對峙, 自古百姓以漁業為重,舢板船走南闖北。臺風挾裹下是見多識廣與素樸的民風鄉情,比文嶺、金峰等內鄉似乎來得凜冽;濃濃的海腥味夾雜著魚汛的喜悅與民生的辛勞,從巷頭傳至巷尾,蜿蜒盤旋于巷道;人們常將崇敬的目光投向已墩立六百多年的古城墻,其斑駁堅硬的青石有著時光堅韌的厚度與品質,鄉人對它有著特殊的情懷,它與東門外一口清澈的方井,相互依偎,共同聆聽著歷史叩擊于鄉間的點滴記憶。
那時候,這里的空地常傳來鑼聲、鐃鈸聲,以及一塊醒木當的一聲所驚起的蕩氣回腸、跌宕起伏的故事,令人津津樂道、流連忘返。記得場地中央臨時向民居搭借的燈光,亮晃晃地投射于一個簡陋的臺桌,那些早早就聚攏的鄉民,里一層外一層,聆聽著:一把折扇,抑揚說吟;二胡、三弦,鄉音伬唱……說到精彩處,常見民間藝人穿插跌打膏藥等廣告,人們也常會被吸引和打動……每每請神祈福,或有喜事酬謝,離此處不遠的梅花鄉約所,以及后來新建的林位宮,便請來閩劇團熱鬧登場。而我常夾雜于大人中間,睜著好奇的眼睛,看著幕起幕落和或喜或悲的結局,敏感地覺察塵世的細微。每次演出散場后,大人總是一邊手拎著手電筒,一邊手牽著孩子,沿著曲巷深一腳淺一腳回家。夜深了,腳步聲響徹青石板四周,手電筒那細細悠長的光柱盈滿故事與傳奇,也點綴了鄉間醇厚的夢。
那時,父親遠洋回來,常抱著幼小的我,放在腳踝上蕩秋千。黝黑健碩的他嘿嘿笑著,還時常引吭唱曲,我從此記下了“珍珠塔”“甘國寶”“孟麗君”“白玉堂”等戲名,后來我才知道,這些都是閩劇經典劇目。
人世滄桑,似水湯湯,光陰翻覆,宛若劇中幾幕的開啟。如今在古城墻邊圍觀聽書看戲的場景早已不見,街頭巷尾卡帶傳出的熟悉的唱腔音韻也漸行漸遠,戲曲越來越少了……整個世界不由分說地往前疾駛而去,誰也拽不回它前行的步伐,那些曾經輝煌又湮沒于時光的珍貴的民間遺產,曾串起泱泱民族記憶的長河。拾掇起其間的珍奇異寶,樣樣有著人間的溫情,寫滿世俗掌故及鄉戀。猶記得舞臺上那一聲聲幽嘆、一袖袖輕舞,那急切激揚或凄冷之鼓梆,那字正腔圓的古音古韻、詼諧有趣的俚語鄉音,無不傾入心魂;那戲里戲外浸潤的忠孝仁義、愛憎分明,那“讀書知禮節,至親父母恩,殷殷鄰里情,榮辱藏羞心,報國尚有志,忠義染青天”的兼容并蓄、質樸自然的傳統思想;那“邪不壓正,歷經磨難終現光明”所給予人的希冀;那熟悉的歷史典故、鮮活的人物形象、獨特的音律曲牌……一聲聲、一句句、一幕幕如行云流水,起、承、轉、合,盈漾于人生舞臺。
正如一副戲臺楹聯所示:聽云板閑敲,俯仰人間今古;看霓裳雅奏,豁然夢里乾坤。時至今天,百姓們喜聞樂見、表達內心樸素訴求的戲曲與民間文藝,有多少遺落于時代急行的腳下?有時走得急了,踩著,踩著,竟生發出心與筋骨相連之疼;驀然回首,又有了“滾滾閩江東逝水,惘嘆方寸驚無影”的奈何與重重心事。
母親那條陪了我多年的粉紅圍巾,后來是如何遺失,我竟模糊了記憶,但稚嫩的花瓣與飄飛的水袖,早已凝結成永久的依戀。直到今天,當我重新撿拾起閩劇——這朵中國戲劇百花園的奇葩在我生命中閃現,我仿佛又聽到、見到中國千年文明的呼喚。它有著如此廣博的天地、如此豐碩的過往、如此精粹的技藝,它的神奇與遼闊,從此為我打開了一扇心窗!
二
閩劇俗稱“福州戲”,是現存唯一用福州方言演唱、念白的戲曲劇種,流布于福州十邑及寧德、南平、三明等流行福州方言的二十多個市、縣(區),并傳播到臺灣和東南亞各地。它是由明末儒林戲與清初的平講戲、江湖戲,在清末(光緒至宣統年間)融合而成的多聲腔劇種,迄今已有四百多年歷史,形成了豐富多彩的唱腔曲調,主要包括“昆弋腔調”的“逗腔”、樸實沉郁的“江湖歌”、簡潔流暢的“洋歌”和輕松活潑的“小調”四大類,另有啰啰和板歌,其中以“逗腔”為正宗,具有迂回婉轉、典雅綿延的特點。古時閩地多山,且族群幾乎為中原與北方南遷之漢人,故而閩地多傳奇,作為“酬神”之重要儀式的戲曲,因此成了最具代表性的文化記憶之一。由于流傳廣布,受眾千萬,在擁有如莆仙戲、梨園戲、高甲戲、薌劇、梅林戲、漢劇等諸多劇種的被譽為“戲劇之省”的福建,閩劇為第一大劇,至今存留的傳統劇目有一千五百多個,如《煉印》《釵頭鳳》《荔枝換絳桃》《漁船花燭》《夫人城》以及現代戲《海上漁歌》等?!稛捰 愤€攝制成影片向外傳播,現有曲牌一百九十多首。這些劇目成為蜚聲全國劇壇的經典之作,其深刻的思想內涵、生動感人的劇情和精巧的藝術結構,再加上多種音樂曲牌風格與精練優美的地方語言的完美結合,極具撼人心魂的力量,從而盛演不衰。二〇〇六年五月二十日,閩劇被列入國務院批準的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不得不提一個人,即閩劇“儒林戲”的始祖——明代著名文學家、戲曲家、藏書家,“閩中十子”之首的曹學佺。他曾歷官京、皖、川、浙、贛等省,其間仕途坎坷,為人清正。尤其工于詩詞,精通音律,擅長度曲,結交了不少明代傳奇作家。萬歷三十七年(1609),他回籍歸鄉,閑居福州西郊洪塘鄉,在妙峰山下筑“石倉園”,依山構屋,置浮山堂、梅花館、荔枝閣、竹醉亭等二十多處,與著名戲曲家屠隆、臧晉叔、吳兆、何璧等交往密切。當時正值昆弋鼎盛時期,他蓄不少家伎、歌童,組成“儒林”家班,自行調教。他還獨創“時調”,創研出適合福州方言音韻演唱的新聲:“曲調已從新”“奏曲辨宮徵”“曲向花間度”“翠管時調鳳”,形成“五音克諧,可歌可詠”的“逗腔”。逗腔采取了“裁縫百衲衣”的靈活處理方法,既保留昆腔一字多腔、纏綿悱惻的特點,及弋陽腔一唱眾和的高亢激越,又獨具福州地方風韻和特色,加了“疊”“吟”“訴”等唱法,很快風靡福州。據周亮工《閩小記》載:“能始家有石倉園,水木佳勝,賓友歙集,聲伎雜進,享詩酒談燕樂,近世所罕有也?!标P于曹府家班演出的情況,文人集有大量記載:“理曲復鳴琴,無非寫此心?!薄罢摻环且蝗?,度曲有雙聲?!薄芨烤寡葸^多少劇目,無詳細記載,可知的有《蔡襄》《子都》《吳趨》《卓文君》等以歷史人物為題材的劇目。相傳《紫玉釵》這部閩劇四百多年間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祖本為曹學佺創作。有時興之所至,癡迷戲曲的文人雅士,不拘于私家堂會演出形式,也去山野乘興演唱一番。中秋月圓,曹學佺攜他的“儒林班”,邀屠隆等人,“以中秋大會詞客七十余人于烏石山之鄰霄臺。隆為祭酒,梨園數部,觀者如堵”。
雖然“儒林班”不對外公演,但對民間戲劇產生很大的影響。此間,江西的弋陽腔也在福建民間廣為流傳,它“向無曲譜,只沿土俗,一人唱而眾人和”。因戲班長年累月走鄉闖寨流動演出,所以被稱為“江湖戲”。它善于“錯用鄉語”,唱白均用“土官話”,加之高臺表演藝術技巧以及干唱、幫腔、鑼鼓伴奏等喧鬧場面,特別適合廣大城鎮山鄉百姓觀賞習慣,因而在民間逐漸扎下了根。常演的傳統保留劇目俗稱“江湖三十六本頭”,又稱“七雙八贈二十一雜”,主要有《雙釘判》《雙封侯》《雙救駕》《雙狀元》《贈寶塔》《贈寶釵》《贈白扇》《金印會》《種葵花》《臥龍崗》《三官堂》《鴛鴦帕》等?!敖颉迸c深受士大夫青睞的“儒林戲”,成了雅俗的鮮明對比。
閩劇的源頭除“儒林戲”與“江湖戲”之外,還有根植于福州本土的“平講戲”,即用本地方言演唱,其語“平如講”,所演劇目多據民間故事編演,或移植“江湖戲”,如《雙金花》《贈白扇》《紅裙記》等。由于“平講戲”進不了大雅之堂,只能在城鎮周邊與山鄉村野組班演出,地點早期多在廣場空地,用草繩圍起圈,故也被稱為“牽草索班”或“地下坪班”。他們自帶鋪蓋、自挑戲裝道具,翻山越嶺、走村串寨,因收入低微,演一場往往僅得五斗糙米或一擔蝦苗的酬勞,有一首民謠唱道:“平講班,平講班,吃薯米,配菜干,上臺穿龍袍,下臺乞丐般?!钡3衷脊艠愕娘L貌,有著濃厚的鄉土氣息和民間色彩。后來,江湖戲因唱白操土官話,在福州方言地區流傳受到限制,得不到發展,于是逐漸向“平講班”轉變。同時又吸收了“嘮嘮”(指當地人認為嘮叨難懂的昆腔、徽戲等外來戲班)的部分唱腔,形成了以“平講”為主,與“江湖”“嘮嘮”三者合一的班社,即進入閩劇“前三合響”時期(又稱“榕腔”“閩腔”時期),常?!澳阒杏形?、我中有你”,共同譜寫閩韻悠悠的深厚底蘊。
曹學佺悲抑離世后,“儒林戲”沉寂,石倉園漸漸荒蕪,但他所創立的“儒林戲”依然在民間雅士間流傳。直至清咸豐年(1851—1861),原“儒林戲”的發祥地洪塘鄉耆老,繼承曹氏傳統,辦起了第一個以鄉為名的“洪塘儒林班”,憑借在閩江畔金山寺首演節目《水漫金山》一炮打響,受到鄉村四鄰的多方邀請,離開人們視線二百余年的“儒林戲”又重整旗鼓,自此“儒林戲”從家班走向民間。后來鼎盛時期,福州地區擁有達云霄、駕云天、賽月宮、仿桃源、樂瓊仙、慶云天、慶仙園、正天然、青云天、鳳麟奇、樂云天、譜云霄、仿霓裳等十三家“儒林班”,風靡福州城鄉。一首《觀劇》詩中,曾描述當時演出盛況:“歌風情,心欲醉;歌苦節,涕欲墜。燈舞高揭儒林標,一時傳遍人麇至?!比辶謶虻膭”竞芸煊煞婚g書肆刊刻出售。
清中葉是福州地區戲曲演出空前繁榮的時期,民間本土與外來劇種云集,一時南腔北調相映成輝。撂地為場,露天棚臺、廟臺府邸、商班會館等,衢歌巷舞、鑼鼓聲聲,此起彼伏,成為福州耀眼的人文景觀。民國初年,滿族達官貴人紛紛離閩,他們往日所帶徽班,因失去支持而迅速衰落,徽班藝人大部分轉入“前三合響”班,或當演員,或當師傅,或當樂工。隨著藝人們滲入閩班,帶進了徽調嘮嘮腔及徽劇劇目與表演技藝。此時的融合稱為“后三合響”。從此,在福州正式形成以“儒林戲”的“逗腔”為主,綜合“平講戲”的“洋歌”、“江湖戲”的“江湖”與民間小調及徽調等多種聲腔的“福州戲”。辛亥革命后,閩劇又吸收了京劇的表演藝術,進入興盛時期,逐漸發展成為一個較完整的戲曲劇種,亦稱為“閩班”。從萌芽、創始、發展到成熟,閩劇一直具有廣征博采、融會貫通的特點,藝人們經過巧妙的嫁接、綴連、拼集,在時代洪流中摸索著藝術前行之道。漁陽在《閩劇漫話》中說:“今儒家已冶三下響、江湖為一爐,混稱之閩腔可矣?!币痪哦哪?,鄭振鐸先生將《紫玉釵》《墦間祭》送商務印書館出版,書中正式以“閩劇”的稱謂及定義為這個古老而包容的劇種,寫下莊重的一筆。
三
作為閩劇發源地之一,長樂自古就有“吳航”別稱,“宏舸連舳,巨艦接艫”。鄭和七下西洋,都駐泊于水深廣闊的長樂太平港,并伺風開洋。當年自長樂五虎門到亞非國家的航線達二十九條,太平港至福州大橋一潮可至。由于交通便利、物產豐富,人員與物資調撥十分方便,長樂從明代直至民國,一直作為“福州十邑”的重要門戶聞名遐邇。真可謂:海疆四通八達,曲音裊裊繞繞。在眾多文化藝術中,閩劇早已成為家喻戶曉且影響深遠的藝術形式之一。人們時常會見到這樣的景象:街頭巷尾、榕樹下、廣場邊,簡易的戲臺,臺上粉墨春秋、唱念做打,臺下觀眾心醉神迷,男女老少自帶板凳,早早趕來占個位置。塔山上、長山湖邊,資深戲迷組建樂隊,《真鳥仔》《三杯酒》《牡丹亭》《雙飛燕》《反皇城》唱得有板有眼。舞臺秀、文藝下鄉,耳熟能詳的經典唱段也常飛躍于山野村落……聽聞甚至有退休的演員,自掏腰包在社區組織“閩劇票友俱樂部”,十幾年如一日,視戲如魂,編詞配曲,編排折子戲,不斷弘揚閩劇文化,俱樂部人員越來越多……
閩劇,這個古老的劇種,經歷了風雨洗禮,在時代高速運轉的今天,依舊為長樂城鄉群眾所喜愛,在民間扎根,生生不息,使長樂成為名副其實的“閩劇之鄉”。
但文化的積淀絕非一朝一夕形成,漫長的光陰,有多少故事與傳承的接力,默默守護這份藝術財富。明末清初,閩劇開始流行于長樂,先后成立了“舊泗梅”“新泗梅”“厚福黨”“厚福發”“乘哥”“石頭姆”“假劉”“草索”“七子”等頗有規模和影響的閩劇戲班,均屬“儒家班”(“儒林班”前身)。清末,縣城鄭茂環捐納知府后,建“儒林班”演唱自娛,同時往福州官門送演。一九一四年,下洋鄉建儒林班“樂大觀”,招徒四十余人,聘名師教練,培養出一批卓有成就的藝術名人,如老生程德旺、青衣李奕棠等?,樜侧l也辦有“高樂天”,其陣容嚴整,行頭齊全,好劇連臺,曾經紅遍福州地區。白田、東渡、坑田、大溪諸村,亦建有閩劇團,多由有一定文化素養的鄉紳耆老主持,演員一般來自本鄉本土,散而各自謀生,聚而同臺演出,歲時節俗、迎神賽會,必是這些民間閩劇團大展身手的時候。后來經歷艱苦波折的抗戰時期及十年浩劫,許多藝人顛沛流離,各閩劇班社維持艱難甚至解散……但倔強的長樂人一直懷著對藝術的留戀與尊重,暗中蓄積力量。無論是古裝劇、現代閩劇,傳承與創新,時時在推進。改革開放給長樂閩劇帶來了前所未有的發展,一九八六年,全縣有業余劇團二十五個,從業人員七百五十人。一九九三年七月四日至八月二日,長樂成功舉辦了首屆民間閩劇藝術節,全省四個地市十七個區縣(市)的二十七個閩劇團前來獻藝獻技。一個縣單獨舉辦全省性一個劇種的大規模藝術節,在全省尚屬首次,引起各方關注。
當我們把目光投向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會發現閩劇藝術發展有個繁盛時期,福州城及郊縣涌現了以“三樂一奇”(舊賽樂、新賽樂、三賽樂、善傳奇)為首的大批規模大、陣容強、劇目多、聲譽好的閩班。一九二〇年前后,這些班社造就了一批有很高藝術成就的名角:鄭奕奏、曾元藩、薛良藩、馬狄藩被譽為“四大名旦”,隨后又出現了陳芝卿、黃蔭霧、傅億儂、林芝芳等一批名角,其他如武生陳春軒、關傳庚、趙長順,老生張江水,小生蕭夢塵、李銘玉、林逸豹,丑角唐秀山、林趕山、林務夏,等等,都是紅極一時的表演藝術家。他們代表了當時閩劇表演的最高水平,成為各個行當的標志性人物。
而最令長樂人自豪的是,其中有這么多耀眼的本土明星支撐起閩劇發展史。
首推的當是有“北梅南奏”之稱,與梅蘭芳齊名的閩劇泰斗、“文曲星”——鄭奕奏?!扒f諧驚喜見天真,流落人間百態新?!薄翱蓱z裊裊婷婷態,偶爾嗚嗚咽咽吟……分明眼底啼鵑花,月暗風凄恨未禁?!薄@些都是形容鄭奕奏表演的儀態風情的。他因唱腔優美柔婉,表演細膩含蓄,被列為“鄭曾薛馬”四大名旦之首。一九五四年十二月,受到毛澤東主席親切接見。一九五六年,梅蘭芳題贈:“南北藝人感同深,留得芳名共到今。見晚如同親手足,應將肝膽照知心?!?/p>
鄭奕奏,出生在原長樂縣營前馬頭村一個貧苦家庭,藝名傳康,因家境貧寒,十一歲入儒林班“善傳奇”學戲。由于他年紀小、長相俊、嗓子好,受“善傳奇”老板張嚇渠賞識,請著名的“京鼓吹”藝人陳幼容專門教他學唱段,指定導演陳金福教他科步表演。他最先學三出小戲《櫻桃記》《秋蘭送飯》《中探花》,在劇中都扮演丫鬟角色。十二歲時他以《八美樓》中蘇小燕登臺,一套拍馬動作,四句滴水曲牌,博得滿堂彩,張嚇渠心中歡喜,出重資延聘京昆師傅吳善寶單獨給鄭奕奏教戲。吳善寶文、武、昆、亂皆能,人稱“狀元戲子”,他將一身技藝悉心傳授,影響了鄭奕奏之后幾十年的舞臺生涯。
閩劇諺語“百練走為先”,“臺步”是表演重要的基本功。每天清晨,鄭奕奏要對著一條又長又狹又高的木椅子練臺步。初練慢步,繼而再練碎步,一不小心就從這條椅子上摔下來,常常摔得頭破血流。那時還學踩蹺,夜晚要扎蹺睡覺,從不習慣到習慣,經歷了一段漫長時光,也練就他一身本領。他每天跟著師傅一板一眼、一招一式地練功,身段、眼神、水袖……若稍有疏忽,就要被打手掌或罰跪。他開學本戲《陸章出家》《三孝友》《長恨歌》等,開始扮演花旦、青衣等行當。
經過五年零四個月艱苦的藝徒生活,十六歲的鄭奕奏期滿出藝,首次領銜主演時裝戲《新茶花》。當時正值閩劇改良時期,為達到情景交融的舞臺藝術效果,有一段長達二十六字的中心唱段,必須手執風琴自彈自唱,這樣才顯得真實感人。而風琴這個洋玩意兒,鄭奕奏從沒摸過,就是師傅、師兄弟也都沒彈奏過。他把風琴搬到宿舍里,每天晚上苦練到半夜兩點,經過一個多月的刻苦練習,不但學會彈風琴,還學會了簡譜。這出戲正式上演后,一時轟動榕城,連續滿座達二三月之久,于是,民間流傳開“奕奏自彈西洋琴,滿臺淚灑《新茶花》”的佳話。他還主演古裝戲《紫玉釵》《黛玉葬花》《晴雯補裘》《杜十娘》《紅娘遞柬》《孟姜女》《鳳陽花鼓》等,并在時裝戲《孤兒血》《蔡松坡》中扮演女主角。其輕巧優美的身段、委婉動聽的唱腔,加上秀麗的扮相、傳神的表演,轟動整個福州城,征服了那些對福州戲不屑一顧的上層人物,在短時間內躍居名旦之首。那時的福州人打麻將都把“東南西北”改刻為“鄭曾薛馬”四大名旦,摸得“鄭”字牌引以為榮。
鄭奕奏不僅舞臺形象光彩照人,生活中也是談吐不俗,因而戲迷中文人學子尤多,他們組成各種“扛奏團”給他捧場。首先,打出旗號的是知名詩人、南臺詩社社長林屏侯與詩友們組成的“詩社扛奏團”,接著“銀行郵政扛奏團”“商家扛奏團”“民眾扛奏團”等不斷涌現,他們尾隨鄭奕奏從城里戲院至郊縣高臺,每場必至。馬尾海軍界更有蘭桂北將軍組織的赫赫有名的“海軍扛奏團”,大多數將領和文官都參加,每月活動兩次。每次看戲結束,二三老將軍與一些文人必步入后臺與鄭交談,指點藝術上的得失。一次,鄭奕奏演出《黛玉葬花》,老將軍們竟聚資七百元,將戲中葬花鋤加以包金,增添光彩,一時傳為美談。
鄭奕奏獨步閩劇舞臺一二十年,無人可比,演出的唱段往往是人人學、處處唱,流行于大街小巷,上海百代、高亭這些有名的唱片公司,競相灌制鄭奕奏的唱片,向海內外發行。不過,隨著蜚聲藝壇,遠近城鄉紛紛派人前來訂戲,他成了老板的搖錢樹,規定每天須連續演兩場。每天從下午一點開始,一直演到六點太陽下山,匆匆吃過晚飯,七點半又鑼鼓開場,直演到午夜十二點。加上經常走鄉串寨、翻山涉水,勞累過度,又適逢青春變聲期,所以十九歲那年倒嗓輟演。
此間四年,鄭奕奏一面隨老師莊質夫、郭知朱學詩詞古文,一面喊嗓、練身段。二十四歲重登舞臺,聲譽日隆。后二年轉賽天然班,劇師嚴天鐸為之度身打造《百蝶香柴扇》,他飾演林英姐一角,連演四年,由此登上他演藝生涯的頂峰。
鄭奕奏的唱腔細膩柔婉、字正腔圓,一腔一調都十分考究,且富于變化,從流傳的事例中可窺一斑。一次,鄭奕奏隨戲班到福州郊區演出,《紫玉釵》一直是他的代表作,當晚他演唱《自掏嶺》調“倚娘肩,耳聽得畫廊鸚鵡聲低唱……”這段唱詞時,由于一曲多腔、拖腔悠長,幽遠流麗,蕩人心腸,一曲尚未唱完,戲臺邊緊鄰的菜園農婦已經縛了十三把韭菜,于是留下了“臺上一曲寬板吟,臺下縛韭十三把”的佳話。戲迷崇拜鄭奕奏的例子不勝枚舉。一九二四年左右,福州善傳奇班與舊賽樂閩劇班,在金峰鎮唱賽臺戲,各自上演看家劇目,但一陣陣喝彩聲后,觀眾一窩蜂往舊賽樂臺下擁去,頓時善傳奇班臺下空無一人,東家與班主臉上無光。班主趕忙想起在家休養的鄭奕奏,立即派人前往福州城里,每天二十塊光洋高薪把他請來。當鄭奕奏從臺江碼頭坐船在長樂靠岸時,班主早已準備上等轎子請他坐上,并一路鳴放鞭炮。鄭奕奏抵達金峰后,當晚第一本戲《大名府》,第二本扮演《孟姜女》,第三本演出《梅玉配》,本本打響,觀眾又從舊賽樂班臺下擁向善傳奇班。還有一次,鄭奕奏回到長樂某鄉演出,日戲加演《鳳陽花鼓》,應邀夜戲又加演《鳳陽花鼓》,出乎意料,夜戲演畢之后,鄉民們還要求看《鳳陽花鼓》,“一日三花鼓”由此傳開……
正是由于他對藝術的追求,深邃、不凡,所以顯得從容、淡定;因為歷經磨礪風霜,因此笑看世間繁華風云,一一在舞臺上呈現。他清秀的容貌、輕盈的體態、舉手投足間流露出的美,仿佛天生為戲而生,成為那個年代不衰的美談。
時至今日,每當我的目光掠過一個個星光燦然的名字,他們非凡的經歷、對藝術的癡迷與所取得的成就,常令我深思:長樂這塊熱土,究竟有著怎樣動人心魄的人文浸染,才造就這么多優秀的閩劇人才。且看——
李銘玉,原名寶祥,小名奕寶弟,航城洋嶼人。師從葉開發、陳春軒,先學旦角,后改生行。十一歲時入“協民社”班為藝徒,藝名銘玉,先從葉開發學文戲、武生陳春軒學武戲,后習旦角。一九三五年滿師轉入“三賽樂”班,向張江水學小生戲,經年,以扮相瀟灑、唱腔穩重而知名。一九三九年,受“眾星合作社”之聘,主演《斬蛇起義》(飾劉邦)。新中國成立后入省實驗閩劇團,與名旦郭西珠聯袂主演《釵頭鳳》,稱“珠聯璧合”,有“雙絕”之譽。曾赴京演出觀摩,名滿藝林。一九五四年主演《荔枝換絳桃》獲華東戲曲觀摩大會演員一等獎,成為閩劇史上第一位榮獲全國大獎的男演員。
陳春軒,小名嘉賓弟,江田石門人,祖寓福州滄霞洲。九歲時入“舊賽樂”當藝徒,主攻武戲。得班主邵亨友賞識,特聘名師因材施教。他勤學苦練,融各家之長,形成自己的藝術風格。十七歲出師時,被稱“全才武生”。之后在武戲代表劇目《天霸拜山》《落馬湖》《鐵公雞》等眾多作品中,均能把高難度、全武行的動作發揮得淋漓盡致,繼師兄關傳賡之后,被稱為閩劇武生泰斗。一九三四年,陳春軒主演的《八大錘》被拍成無聲電影,馳名海內外。
李小白,原名西官,藝名小白,長樂坑田人。十二歲入閩班“三賽樂”學戲,拜名家黃奇惠為師,專攻小生。其扮相俊美,舉止大方,無論蹲步揮扇,還是科步、勾袖,都儒雅瀟灑,嚴謹合度。十三歲便登臺獻藝演出《封神榜》《青云寺》《玉連環》等戲,初露鋒芒,成為“三賽樂”新秀小生。滿師后,一直當主演。他十分注重內功的錘煉、心態的刻畫、感情的深掘,在質樸中見風雅,在莊重中顯大方。他主張演戲要以心交人物,以情系造化,才能達到完美動人的藝術境界。他的《白扇記》獲一九五四年福建省戲劇會演一等演員獎;同年,他參加華東地區首屆戲曲觀摩調演,在《漁船花燭》中飾演王俊,榮獲二等演員獎;一九五九年,他隨福建省閩劇代表隊進京參加國慶十周年大典,受到周恩來、朱德、陳毅等中央首長的親切接見。從此,他的名字與名旦劉小琴、武旦董小狐一起被觀眾并譽為“閩劇三小”而享譽榕城。
為了了解更多閩劇鄉賢藝術人才的情況,我在《吳航鄉情報》多期“民國時期長樂閩劇藝人簡傳”欄目中,欣喜地搜羅到如下名單:
關長庚,航城洋嶼人。十歲時,因家貧被賣入“小天蟾”班為藝徒。后入儒林班“善傳奇”學藝,為傳字輩,與旦角鄭奕奏、武生陳春軒為師兄弟。諢名“殼”,工武生,將早年福州京班的武行之長融于閩劇,其表演風格,達到爐火純青的境界,時有“武生王”之譽。
林幀藩,長樂城關人,十歲時,師從福州“新賽樂”班鄭明泉習旦角。十三歲那年,他主演《金指甲》飾秦雪梅,憑著一副清亮的好嗓子闖出了名氣。后來他多方吸取藝術營養,善于化用京劇梆子腔和福州評話調,創出閩劇新腔,赴新加坡等地演出,頗獲盛譽。
林春利,金峰人?!芭f賽樂”班名丑,與“武生?!睘閹熜值?。后改習“花臉黑頭”,漸露頭角,以演《斬黃袍》中鄭剛、《桃花扇》中馬士英最知名。
石祥藩,古槐中街人。民國間“新賽樂”班藝徒,與曾元藩同是藩字輩。原演青衣。一九三一年隨班到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地演出,前后三年,主演《靈芝草》《燕夢蘭》青衣旦成名。后轉入“賽天然”班,改扮小生,在《百蝶香柴扇》中飾浦林,稱“小生戲”名于時。
陳杏芬,江田石門人。民國初年“舊賽樂”班藝徒,得班主邵亨友賞識受名家傳授。工旦角,糅合彩旦、潑旦、閨門旦等表演于一體,嬌而不逾,艷而不冶,俏則得體,潑則逼真,別具一格,具大家風范。擅演《吳山訪友》《夜光杯》等劇目。主演時裝文明戲杏花姐一角,做工演技為戲迷所樂道,時稱“第一俏旦”。
李奕棠,營前下洋人。民國初年“樂大觀”班藝徒,擅演青衣旦,人稱“青衣棠”。在《紫玉釵》飾霍小玉,因唱腔婉轉、表演入神而聞名城鄉,一時有“活霍小玉”之稱。
泗梅,潭頭厚福人,佚其姓。清末民初建“儒林班”,以名字做班名,是當時極為著名的旦角。民國初年,連江琯頭的天后宮理事會聘請“泗梅”班演開臺戲,夜場正演《五假》。當夜,開演不久,因戲臺下囤有火藥,一時爆發,人多門窄,觀眾與演員走避不及,以致死傷二百余人,其中演員十三人遇難。泗梅剛下場,幸免于難。
花鼓六,航城洋嶼人,佚姓氏。民國初年,“慶樂然”班藝徒出身,彩旦。因在《打花鼓》一劇中演得輕盈活潑、巧笑嬌啼,人稱“花鼓六”。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在縣東汾陽王廟演出《打花鼓》時,鞠社詩人劉仲珊觀后,贊賞不絕,隨后連點三場,博得觀眾不斷喝彩,時有“一臺三花鼓”之傳。
黃奇惠,漳港龍峰半山村人。髫年隨父居福州中選街。因家貧被賣入“三賽樂”班為藝徒,為班主邵亨友賞識,受名師教授成才,擅演潑旦戲。主演《雙釘判》《殺子報》等,名噪藝壇。演《買臣媽癡夢》一劇,他全部采用江湖類曲調配曲,更為福州觀眾所歡迎。
馮艷芳,玉田大溪人。民國初“善傳奇”班藝徒,習彩旦,《八美樓》扮演八妹。新中國成立后轉入長樂閩劇團為教師,改演老生戲。
除此,還有葉國務、游漢宮、鄭學水、陳唐貴、林形、石務世、善寶、培官、陳雀飛以及只有藝名的“武生?!钡热?,都是長樂乃至福州百姓樂道的著名演員。
……
閩劇猶如神奇的大筆,在長樂內外揮寫著生旦凈末丑的傳奇。令人欣喜的是,當代又產生了兩位享譽劇壇的長樂籍梅花獎得主:
陳乃春,玉田東渡村人,享有“八閩第一梅”的雅稱,是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閩劇代表性傳承人。他于一九九三年在閩劇《丹青魂》中飾吳道子,一舉摘取第十屆中國戲劇梅花獎,實現閩劇梅花獎零的突破。陳乃春在劇中刻畫了一個傳神逼真、技高德重、名實相符的一代畫圣形象。他主持創作并主演了《林則徐充軍》《林則徐與道光帝》《孫權與張昭》《鬧九江》《紅裙記》《施知伯寫狀》《蘭花賦》《黃乃裳》《趙氏孤兒》等幾十本大戲,成功塑造四十多個人物形象,其中成熟穩健、正義威猛的須生老生在他的演繹下深入人心,曾獲文華表演獎、第七屆中國戲劇節優秀表演獎及多項福建省省級獎項。二〇一四年底,陳乃春應邀參加由中宣部、文化部主辦的二〇一五年新年戲曲晚會演出,實現閩劇參加新年戲曲晚會演出零的突破。他的父親陳妙軒,也是著名的閩劇表演藝術家,原從藝“四賽樂”,旦生俱佳,在閩劇舞臺上整整活躍了六十二年,才藝冠絕閩劇界,其高亢圓潤、激越情深的“妙派”唱腔,至今在閩劇界代有傳承。
陳瓊,湖南鎮湖濱村人,被譽為閩劇“金嗓子”。二〇一一年憑借《王蓮蓮拜香》摘取第二十五屆中國戲劇梅花獎。她飾演的王蓮蓮,扮相清秀,唱腔委婉動聽,將一位可愛可恨的市井女人演繹得淋漓盡致。專家們認為她的表演兼具閨門旦的骨架、花旦的肉、青衣的影子、彩旦的風采。她拜閩劇名家林瑛為師,林瑛認為:“陳瓊的嗓子,四百年的閩劇就出了這么一個?!薄锻跎徤彴菹恪吠怀隽岁惌偟?、中、高音跳躍游刃有余的藝術才華,其中在臺上有段二十五分鐘的獨唱,用大段的內心獨白將王蓮蓮的懺悔表演得感人肺腑。
說起家鄉,陳瓊有著割舍不了的感情,她十分感謝家鄉人民對她的支持與厚愛。憶“申梅”當天,有三十多位長樂鄉親,有的自費乘飛機,有的自駕車,趕到成都西南大劇場為她捧場;長樂的鄉親企業家,當得知演出經費不足時,及時伸出援手予以贊助。
這燦燦時光中點點滴滴的人事,照徹熠熠光輝的舞臺。有多少雙熱切的眼睛,有多少顆對閩劇崇仰、敬重的心,一直在陪伴著它,走過閩劇發展的每一個春夏秋冬。
四
李漁在《閑情偶寄》中對戲曲賓白與唱詞寫作提出了幾點要求:貴淺顯、重機趣、戒浮泛、忌填塞,聲務鏗鏘,語求肖似。湯顯祖亦要求“探其七情生動之微”。在閩劇中,歷代興廢盡收眼底,倫理人情無所不包。而所謂“一劇之本”,無疑是提升藝術與生活感染力的重中之重。某戲迷曾生動地講道:幼喜聽曲,嘗擠立人群中,只為某劇中一段,或某段中兩三句而已。其板眼節拍,非所深嫻,而耳入心通,甚有蕩氣回腸而不自已……
劇作家的運用辭藻,有宜雅之處,有宜俗之處,須出以超妙之筆。鄭振鐸先生在編輯出版《考證注釋〈紫玉釵〉劇本》的引言中寫道:“閩劇《紫玉釵》在閩中可謂曲高和寡,其樂調淵穆淡遠,曲詞悱惻纏綿,較亂彈實有過之而無不及?!庇暨_夫于一九三六年來到福州,曾多次發表文章探討閩劇藝術,并參與創辦《閩劇月刊》,他說“福州的讀書氣氛濃厚”,“海濱鄒魯,究竟是理學昌明之地”。他觀賞鄭奕奏主演的《秦香蓮》后,欣然賦詩:“不待題詩費評章,藝人才學自芬芳。鄭生應解香蓮苦,連日為她嘔盡腸?!?/p>
長樂人文富麗,人才濟濟,在創作與理論上,也頗有建樹。
謝肇淛,字在杭,號武林,長樂人,萬歷二十年(1592)進士。自幼穎悟聰敏,擅長詩文。萬歷六年(1578)隨父居福州朱紫坊,與曹學佺、徐熥、徐火勃等交游,組織“蓮社”,學識益進。所著《五雜俎》十六卷,多記掌故風物,為明代一部極有影響的博物學著作,文論尤有成就。尤其他對于戲曲的特性、諸腔的特點、史與劇的關系都提出了自己的觀點。他認為,戲曲小說須“虛實相伴”,方為“游戲三昧之筆”,凡情景需點染造極,不必問其有無。此無疑將小說戲曲中“想象”的觀念提升出來。此外,他又從戲中悟得“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的觀點,頗值玩味:“官宦婦女,看演雜戲,至投水遭難,無不慟哭失聲,人多笑之。余謂此不足異也,人生仕宦,正如戲場上耳……彼之慟哭憂愁,不過一時而止,而此之牽纏系累,有終其身不能忘者,其見尚不及官宦婦人矣?!边@些見解,就今日而言,與文藝和戲曲評論有許多相吻合之處。
邱慶禧,字琴舫,玉田坑田人,為福州文儒班創作《墦間祭》一劇而遠近聞名。他文才敏捷,咸豐間考過秀才后,卻無意功名。通音律的他,經常觀看文儒班的演出。當時福州洪塘蒲三善組織文儒班,演唱逗腔曲本,以《紫玉釵》一劇最為著名,但辭藻過于深奧、典雅,僅能供上層人士欣賞,對于廣大市井普通觀眾來說,唱詞不甚通曉,故有曲高和寡之嫌,難得觀眾廣泛接受。邱慶禧深知普通觀眾的心理,他開始為班主寫新劇本,根據《孟子·離婁》里的一則:齊人有一妻一妾,齊人向妻妾夸耀他每日與富貴人宴飲泥醉情景。其妻不信,便跟蹤其至東郭墦間,見到其夫向祭墓人乞食。在齊人回家再次夸說之際,其妻當面痛陳齊人丑相,勸誡其夫,令齊人幡然悔悟,誓言改過自新。故名《墦間祭》。全劇雖不長,但劇情集中緊湊,曲調以洋歌為主,唱調典雅,音律清新,在唱詞、道白中有很多警句。光緒十三年(1887)在福州演出時,盛況空前,士大夫與平民都屢看不厭。福州所轄各縣文儒班也競相演出,歷久不衰,成為民國間閩劇、清唱傳統劇目,一直流傳。此劇清末有坊刻本,上海石印書局有石印本。一九六〇年二月,福建省閩劇實驗劇團劇作家陳明鏘將此劇整理改編為諷刺的小喜劇,福建芳華越劇團也將其改編為越劇,頗受觀眾好評。
此處,不妨摘取劇中華夫人與婢女春香的幾段盤關唱詞,可見其雅俗共賞、清新明快、平仄和諧的文風:
主唱:移步出家庭,天氣好新晴。家家插柳,令節值清明。出東門,這一派,水秀山明。哎呵!見景倍傷情。
婢唱:綠柳拂長堤,紅樹亂鶯啼。昨夜燈前,抽繡踏青鞋。這一陣,女裙釵,整整齊齊。哎呵!花香襯馬蹄。
主唱:人世幾春秋,蓬蒿共一丘。蓋世英雄,到此一旦休。只落得,墓門中,鬼嘯啾啾。哎呵!難寫我心憂。
婢唱:寶輦五花驄,游人亂紛紛。水村山郭,搖曳酒旗風。杏花村,何處是,躡屐沽春。哎呵!美景遍齊東。
主唱:一派盡丘墳,花發杜鵑紅。汝我二人,心緒不相同。到此地,只剩得,牧子樵童。哎呵!何處吊忠魂。
婢唱:明媚艷陽天,佳節值禁煙。誰家庭院,女伴戲秋千??绰湫?,與飛花,山邊水邊。哎呵!令人喜欲顛。
縱觀閩劇劇目,也可看出長樂作為閩劇之鄉悠久的歷史,編劇也常饒有趣味地將長樂本土的真人真事編入戲中,引起家鄉人更加濃厚的興趣。如《馬鐸一日君》《蔡夫人》《雙龍夢》《長樂公主》《馬達加》等,甚至經典劇目《甘國寶》中“甘國寶的補鞋師傅”也是長樂人,他說著一口溜溜的長樂音腔,令人備感親切熟悉。
文藝是時代的產物。時代賦予文藝以生命,文藝因應時代而繁榮。戲曲作為社會生活的反映,其規律生成和作用發揮,皆為時代所然。因采寫此文,我上網、下鄉,重溫了二十多部閩劇經典劇目,聽著悠久的唱腔,看著一幕幕引人入勝的故事,常常陷入深思。閩劇這個古老的劇種,就是在長期的藝術實踐中,積累了自己豐富的劇目和表演技巧,建立了獨特的藝術風格,從而確定了作為一個獨立劇種的歷史地位和現實價值。而優秀的劇本創作與理論指導起到了相得益彰的至關重要的作用。由此,我不禁想起初秋時去拜訪長樂著名劇作家陳元挺先生的情景。已七十九歲高齡的他聊起一生鐘情熱愛的閩劇事業時,聲腔洪亮,擲地有聲。他回憶創作新編歷史劇《林則徐復出》時,時間緊,人物生平須全面了解才可下筆,林則徐作為民族英雄,舉世矚目,要寫出新意、創作出精品實屬不易。他查閱了大量資料后,發覺林則徐的生平簡介中,唯有清道光元年九月至道光二年三月這個時間段的歷史記錄為空白。他想,有了!巧抓戲眼與戲核的他,就從這個空白尋思著架構作品,于是創作出了一部與眾不同的林則徐故事,將虛構的人事與當時的歷史事件相勾連,講述了林則徐不滿官場腐敗、不愿同流合污,憤而辭官返回故里的情節。特別是劇中寫到林則徐回到生他育他的福州三坊七巷,感受著家鄉土地給予他的心靈撫慰,但同時卻目睹榕城煙館毗連、毒霧彌漫,英艦游弋閩江口,勾結官府與不法之徒公然販賣鴉片;閩縣知縣蘇一楊以命相爭;兒時伙伴吳三福因吸毒導致家破妻亡,輕罪重判被斬;福州知府胡求顯的愚奸誤國、為虎作倀……這些故事情節曲折悲壯,烘托了林則徐對親人的愛、對家鄉的愛、對民族國家的愛,最后毅然走出深巷,超越了獨善獨守的小我,以“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的大愛胸襟,再次走進風云際會的政治漩渦之中,譜寫了十八年后虎門銷煙的前奏曲?!读謩t徐復出》一經演出,二〇一二年即榮獲福建省第五屆藝術節劇目一等獎,二〇一三年又榮獲第八屆全國戲劇文化獎原創劇目大獎及七個單項金獎,陳元挺獲編劇金獎。
陳元挺先生還談到他創作的《遺恨姑蘇臺》。別人曾勸他不要輕易再觸碰西施這個題材,因為太多人寫過。但先生滿懷情感,他獨辟蹊徑,以吳越興亡為題材,講述了勾踐和夫人在姑蘇臺設宴慶功前,越國君臣在要不要封賞功臣,要不要封賞立了“奇功”的越國“奇女”西施一事上發生了歧見。但西施別無所求,只盼早日回故土,優恤難友鄭旦……他還增加了一個人物——鄭旦的母親,他覺得設計鄭旦母親這個角色“巧”而“真”,因為母親思念女兒,日盼夜盼,憂傷悲戚,導致淚眼漸漸失明……講到這兒,他嘆了口氣:西施與鄭旦都是那個時代的犧牲品,而不是許多歷史學家所標榜的為國奉獻,一個弱女子如何斗得過那險惡的環境?他創作的初衷就是要寫出人性的深層次情感與思想。
講到劇本,必須提到長樂著名的電影藝術家陳懷皚。他原名鄭衍賢,字允炎,出生于長樂首占村,少年聰穎,熱愛戲劇,時常登臺。一九四一年考入國立戲劇??茖W校,受教于曹禺、洪深門下。一九四九年調入北京中央電影局藝術處工作,一九五三年入北京電影演員劇團任導演,后入北京電影制片廠工作。從此,開始了長達四十余年的電影藝術創作生涯。他才華出眾,治藝嚴謹,敢于探索創新,加之對戲曲的熱愛,導演戲曲片尤有功力,其執導的《楊門女將》《穆桂英大戰洪州》《諸葛亮吊孝》《鐵弓緣》等都是戲劇影片精品,他為中國戲曲藝術片的探索做出了巨大貢獻。他十分關心家鄉的文化事業,長樂閩劇團將《遺恨姑蘇臺》的劇本寄到北京,懇請陳懷皚幫助修改,他接到劇本后,贊賞不已,很快閩劇團就接到他的電話:“請作者到北京改稿?!庇谑?,陳元挺帶著腳本赴京,專程拜訪陳懷皚。當時,他正在制片廠指導年輕導演的新片《同在藍天下》的混錄工作,接到電話后,立即趕回家,在認真聽完陳元挺的創作意圖和創作過程后,打開了寫滿批語的劇本。他先從劇本總體構思、人物設計談起,繼而對每場戲、每段唱腔乃至逐句臺詞進行評講。他的評講精辟、透徹、入木三分。每談完一個問題,他總是慈祥寬厚地問一句:“懂嗎?”直到陳元挺點了頭,他才接著往下談。而后又對二度創作的諸多方面談了許多指導性看法。夫人劉燕馳在一旁插話:“自從接到劇本后,他每天晚上都在燈下熬夜研讀臺詞并作批語?!蓖晗奶?,年近古稀、身患胃病的他,冒著酷暑回故鄉,指導演員排練《遺恨姑蘇臺》,對演員的一笑一顰一個手勢,都進行細心指導……
后來《遺恨姑蘇臺》獲得省市諸多榮譽以及華東地區“田漢杯”優秀劇本二等獎,被視為陳元挺的成名作。令人敬重的陳懷皚先生還為中國電影界培養了第五代導演的領軍人物——陳凱歌,這對父子兵成為首占人永遠的驕傲!陳懷皚特別關心閩劇的改革與發展,并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執導一部閩劇。后來,他果然實現了自己的愿望,他導演的最后一部劇目便是“閩劇皇后”胡奇明主演的閩劇七集連續劇《孟麗君》。每當有家鄉人進京拜訪他,常聽他叮嚀:“可不敢看不起閩劇噢!人家說我是什么著名電影導演,其實我的很多本事都是從閩劇學來的。閩劇有很多藝術處理是很絕妙的。像《百蝶香柴扇》的‘妝臺前’,妝臺上的鏡子只是個鏡框,英姐坐在妝臺前照鏡子就直接面對著觀眾,既符合生活邏輯,又讓觀眾對演員的表演、臉部表情的變化,看得一清二楚……”他殷殷地希望:“閩劇要發展,就必須要提高要改革,但這種提高或改革,必須保持和發揚閩劇的藝術特色,不能京劇化、越劇化。京劇化、越劇化等于取消閩劇?!彼€常說:“我是長樂人,我演過閩劇,還給鄭奕奏打過鼓板……”其赤子之心、關愛家鄉的深情厚意,令人動容!
五
本文采寫過程中,我多次往返長樂。一天,當我抵達營前鎮陳元賢樓時,天已黑,原金峰閩劇團現為“壹加壹”劇團的團長高海英熱情招呼我進入樓內。進入廳堂,一股喜氣洋洋的熱鬧氣息撲面而來,狹長的屋廳擺了十幾桌酒宴,鄉人們觥籌交錯,桌面菜肴琳瑯,他們熱切地敘說著家長里短,討論著喜慶的安排。我很快受到感染,也不拘束,在海英團長帶領下,來到一張桌子邊坐下,同桌的有二三位演員臉上已經畫好彩妝在用餐。交談間才知道,這天為村里供奉的菩薩神誕,鄉人們自愿出資,以戶為單位,眾籌出錢,請來戲班演日場、夜場,晚上聚在一起過一年一次盛大的神誕晚宴。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喜悅歡愉的笑容。這時,我注意到坐在身邊的女演員,這還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與戲曲演員接觸。她操本地口音,一問詢,驚訝的神色頓時出現在我的臉上。沒想到年紀輕輕的她已是二十多年的老演員,還不是科班出身,隨團成才的,這么多年都在民間劇團演出。問如今一個月大概多少收入?說有一萬多。她的行當為青衣,看來在團里待遇不差。帶著好奇,我說等會兒可以看到您演出嗎?她說有,等會兒有她的角色。她不善言辭,顯得有些拘謹,常問一句答一句。
三下二下吃過熱情的晚宴,因時間臨近演出,我跟隨海英團長上樓參觀他們的辦公與住宿環境,發現每一層樓道上都擺有灶臺和鍋之類的生活用品。到了辦公室,令人喜悅的是剛好遇到下鄉演出的福建省實驗閩劇團年輕的梅花獎得主陳洪翔。他是海英的好朋友,對于長樂民間閩劇團一直贊譽有加,說鄉村的演出氣息濃厚,一年有幾百場演出,與城市相比,演員得以鍛煉的機會與經濟效益更多。這時,又有三四位團里的得力干將紛紛圍攏,邊喝茶邊聽我們聊閩劇。陳洪翔還細心地指導一個年輕的小生演員,說他形象、嗓音條件等都很好,要進一步提高自己的素養,多學多鉆研,市場經濟驅動下要安定自己的內心,執著于喜愛的戲曲事業。小伙子一臉虔誠地聽著,并不時與之交流一些困惑及細節問題。一個演老生的女演員聽說是臺里的頂梁柱,她的笑容特別大氣爽朗,帶我參觀她的居室,正好她愛人也在,聽說以前也是團里樂隊成員。閩劇團常有夫妻搭檔,因為長期下鄉演出,工作勞累居無定所,所以“近水樓臺”,可以相互體諒支持。
不一會兒,演出馬上開始了,當晚劇目為傳統歷史劇《貍貓換太子》。我先跟著團長下樓到后臺,忙忙碌碌的景象一下子映入眼簾。我走到左側的梳妝桌旁,剛才見過的幾位演員正抓緊時間扎帶束發別簪,見到我親切溫暖地一笑。不過一打扮,我似乎就分不清誰是誰了,她們比剛才看到的美了許多,按角色的不同已經換上戲服,加上描眉搽脂,要不細辨,臉型似乎都有些相似;男演員們則在并不寬敞的后臺右側,服裝道具師在幫他們一一整理服飾,掛好腰帶。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年紀稍長的大哥,他的身邊跟著一條“小尾巴”,是他的女兒,周末,女兒來看爸爸演出。他已經上妝,不過由于后臺空氣并不流暢,人又密集,很快他白色的戲衣已經濕透。
加演的旋律已經奏響,我從邊側馬上站到戲臺下看他們一一上臺。聲腔洪亮,場面喜慶,大長春洋洋灑灑,群眾坐在長凳上目不轉睛盯著舞臺,舞臺后方即是供奉的神仙。友情演出的陳洪翔出場了,他以嫻熟的福州鄉音與鄉親們打招呼,然后馬上演唱他經典的《雙蝶扇》中“離卿”選段,舞臺之布景中的主人公與正演繹的陳洪翔遙相呼應、疊加,融為一體。而他的粉絲們,即那些本團演員,都從后臺擁到邊側,仰著頭,欣賞他精湛入情的表演,包括那些已在舞臺上有二三十年經驗的老演員,他們對年輕才子同樣充滿了崇敬與羨慕。而方才經過他指導的那個小生,更是眼睛里充溢著一種光芒,似乎在想象著自己的明天。
正演開始了,劇情跌宕起伏,我看到演員們每每上場,都能馬上投入劇情,甚至演到聲淚俱下,但到臺后,又變成一個喝水擦汗的普通人。劇中的皇妃、侍女,臺上尊卑有別,臺下親如姐妹;在后臺常對我禮貌微笑、慈眉善目的一位大哥,在臺上豎眉奸詐、助紂為虐;那個作為臺柱的老生演員,更是氣勢不凡,她將人之善、臨難不慌的細微心理表演得淋漓盡致;而那個剛才還在一起吃飯的青衣,她飾演悲苦的深宮怨人,失兒的煎熬凄楚落寞,化作臺上獨吟,令人黯然淚下。下臺后,我見她眼角仍有淚,一人郁郁的,輕聲問她:每回演出如何走出舞臺上的角色?她笑了笑,說習慣了,一上臺就投入演出,下臺慢慢就回到現實。不過,我隱隱感覺到她內心依然存在的孤獨,這是一個好的演員潛在的素質。接著我又看到陳洪翔贊譽的那個小男生,果然,在臺上一亮相,雖在此劇中出場僅短短一小幕,卻讓我看到他一點細節都不敷衍含糊,每一個動作、神情都浸入戲里,多么優秀年輕的演員呀!我又隱約看到了閩劇明天的希望。
夜深了,戲散場時已是十一點多,演員們紛紛卸妝。我發現后臺一個不知誰家的小男孩早已躺在戲箱上睡著,他的身上蓋著薄薄的戲服。而那條“小尾巴”,剛才看完爸爸的演出后,已被媽媽帶回,因為第二天要上學。工作人員忙著在卸臺,樂隊師傅們經過近三小時的演出,早已疲憊不堪。我曾多次上二樓側間看他們演奏,他們齊心協力,抑揚頓挫。鼓板指揮是團隊核心,也最辛苦,海英團長說剛剛高薪聘請了如此優異的人才,值得!而一晚上忙里忙外的她,干練、親和力強,演員們都親切地叫她“老板娘”,卻不知“老板娘”身負重任,她要擔起全團幾十個人養家糊口的任務,且要創出精品,保護優秀的民間閩劇傳統不致丟失。聽說二〇一五年,“壹加壹”閩劇團還被評為福州市十佳閩劇團之一。而當我即將驅車離開禮堂時,遠遠地,見到她瘦小且堅定的背影,仍在操持著細小的事務。
據有關部門統計:目前長樂影劇院、文化活動中心、禮堂、敬老院、祠堂等共計三百三十五個,都是民間閩劇團的演出場所,遍布城鄉每個角落,群眾不管在城區還是在邊遠村,都能看上閩劇節目。前不久,我還到泮野禮堂觀看了一場由大眾閩劇團演出的節目。當晚禮堂里熱鬧非凡,原來是鄉親為喜添三胞胎酬神謝禮,保佑一家平安。朱紅的幕布上鑲嵌著“僑胞林忠義先生敬贈”的字樣。當天聘請的大眾閩劇團屬于名聲在外的一等團,《蘇秦還鄉》獲多項大獎,還進京參加二〇一七年全國基層院團戲曲會演。當晚觀眾點戲《唐僧出世》,舞臺的背景讓我仿似見到了舊時閩班布景的精彩,動靜交融、瞬間多變,人在海中游,船在水中追,形成似真似幻的舞臺效果。演員聲情并茂,“四功五法”絲毫不遜色于省市劇團。據了解,長樂還有諸如長樂第二閩劇團、實驗閩劇團、向陽閩劇團、三溪閩劇團、興大眾閩劇團、紅牡丹閩劇團、金山福閩劇團、平安閩劇團等總共二十七個活躍于城鄉的民間閩劇團體。這些劇團每年上演劇目二百余本,改編創作新劇目也有十余本;從業人員達一千三百多人,月均演出二十場,鼎盛時每年演出場次達五千多場;而常年在長樂演出的各地職業閩劇團達一百多個,有人戲稱:“長樂養活了全省一半多的閩劇團?!?/p>
特別值得記載的是:二〇一四年六月,長樂與國家級非物質遺產傳承人、原福建省閩劇院院長、著名表演藝術家林瑛,聯手創辦了“長樂國家級非物質遺產傳承人林瑛閩劇藝術傳承中心”。這是長樂面對未來地方閩劇發展的一個重要舉措。閩劇,這個古老的藝術,在這座和諧、幸福、久安的城市中,定會綻放出更加絢麗的光彩!
六
我的思緒慢慢回到了兒時長綢飛舞的天真與爛漫中,而父親走過幾十年的腰背已佝僂如聳起的山丘,但他一生沒有遺忘的就是喜愛的閩劇。每天下午一點到三點,他必踱步到沙下梅江文化中心,因為那里每天這個時段都在播放經典閩劇錄影,一年春夏秋冬從未改變。
記得我在《梅城短章》這篇散文中曾記錄下當時回鄉陪父親觀看閩劇的場景:夏日,石墻上的苔蘚在陽光下閃爍得晶晶發亮,路邊的花叢中一只幼小的蝴蝶飛得有些疲憊,知了在潮聲中略顯得急躁。穿過巷道,抵達老人活動中心,這個時間點,應在播放閩劇。果不其然,悠遠的閩音戲曲正盤旋于大門,一排排木椅上,十幾位老人依次坐著,正聚精會神地盯著中間的電視屏幕,空寥的大廳,背影泛著白發。我從側面悄悄走近,不想他們還是被驚動,有的人認出我,叫著坐在第一排的父親的名字,我笑著走過去,挨在他身邊坐下,索性與老人們一起欣賞傳統的戲劇。此時,正上演《天下財主》,墻邊懸掛著用粉筆工整書寫的演出劇目。隨著劇情發展,老人不時發出歡快的笑聲,劇中演繹的仍是善最終能結良緣的喜劇結局。古樸的故事與咿咿呀呀的唱白,穿越梁間,風扇在頭頂吱呀呀驅趕著炎熱。一個多小時幕起幕落,常聽到一些老人輕微的鼾聲,有的則安靜地垂著頭,閉目睡著了,過一會兒,又被鏘鏘的鑼聲驚醒……午后的陽光將道路曬得酥香,兩旁的舊屋道著安詳??赐陸驍v著父親沿著蜿蜒的曲巷回家,百米的距離,腳摩擦巷道的聲音緩慢低沉,攙的力度一回比一回緊。光影下,老人的拐杖拉得長長的……
如今,我走進了閩劇——這個燦爛的文化藝術。我愿久久徜徉在它充滿慈愛的、幽遠的目光中,隨千年的唱腔越走越亮堂、越光明。
簡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福州市作家協會常務理事。作品散見《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藝報》《文學報》《中國文化報》《詩刊》《福建文學》《福建日報》等報刊。曾獲第二十七、二十八屆福建省優秀文學作品獎,福州市政府第二、三、四屆茉莉花文藝獎,《福建日報》第九屆優秀新人獎等。散文集《隨心點染》獲評二〇一八年“讀吧!福建”首屆福建文學好書榜推薦圖書。為魯迅文學院福建中青年作家班成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