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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西文學》2020年第11期|寧經榕:刺猬
    來源:《廣西文學》2020年第11期 | 寧經榕  2020年11月10日06:58

    1997年夏天,阿陽在榕樹邊上咬了我一口,咬到我左臉上,鼻子和左耳中間位置。我用手捂著,拿開來看到手掌上有兩排牙狀的血印,我往榕樹邊那片寬闊的稻田跑,阿陽在后面緊緊追著我。我們本來是找鳥窩,找了半天才找了兩個,還是空的。孵幼鳥的季節已經過了,阿陽還是拉著我去找。幾個月前,樹木剛抽完芽,他從樹上搗了十幾窩剛孵出的幼鳥,它們通體透明,可以看到粉紅色的肉體和藍綠色的血管,正饑餓地向天空張著大嘴。阿陽用手捏住那些幼鳥的細腿,昂起腦袋,張開大嘴,他的嘴比幼鳥的嘴大,幼鳥進入了他的嘴里。他一連嚼了七八個,嘴邊全是血,吞完后用袖子一抹,沒事般該玩玩該上學就上學。

    那天他沒追上我,我藏在路邊的一個草叢里偷看著他,他先是鉆進了一個樹叢,出來時懷里抱著一個東西。走到我那草叢面前停下來,喊我出來,說他早知道我在這了。我怕他咬,沒敢出去。他說,你出來,我不咬你,我現在有東西咬了。我扒開草叢一看,他光著膀子,上衣包著一只白色刺猬,卷成一團了。他似乎看出我的恐懼,說,放心,我現在只吃這東西。我從草叢里出來,我們一路往回走,他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到村里后他依舊沒能在刺猬身上找出可以下嘴的地方,他突然扭過腦袋問我,這東西當真全身都是刺?我說,聽說是這樣。他說,不科學啊,豈不是只有它吃別人的份,別人都不能吃它。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神有點怪,我沒敢答話。他說,明天我要吃不了這個東西,我就去咬你。

    臉疼,整整一晚我不能向左側睡。一大早我還沒起床,就聽到阿陽在窗外喊我的聲音。打開窗子,看到阿陽背著太陽,只看到一條黑影豎在黃泥路上。我說,我不會開門的。阿陽說,今天不咬你。我說,你別騙我了,昨天剛說要來咬我。他說,不騙你,早上我剛咬了家里的幾只鴨子。我說,那你來干嗎?他說,我有一件事想和你說。我說, 你就站在那說得了。他往前挪了幾步,想了想,又退回去了,說,這只刺猬是不是有什么東西?我說,什么有什么東西?他說,反正就是有什么和別的不一樣的東西。我說,你到底要說什么?他從懷里掏出那只白刺猬來,依舊用衣服包著,他說,別的東西都能咬,就它咬不得,是不是想告訴我什么東西。我說,想告訴你以后別亂咬東西了。阿陽一跺腳,說,對啊,我昨晚想了一個晚上才想出來,它好像是要告訴我這個。我把窗臺上一盤仙人掌往旁邊挪了點位置,讓手能撐在窗臺上,我說,那你今天早上還咬什么鴨子?他說,我也不知道,本來想不咬了,一看那鴨子老長的脖子沒忍住。我說,你和我說有什么用,你回去吧,我以后也不會跟你去找鳥窩了。阿陽說,話也不能這么說,我以后不咬你便是。我關了窗子,從窗縫看出去,見他在原地愣了好久,才慢慢轉身離開。

    第二天阿陽背著一個書包到教室去,也不放下來,一直背在背上。他和我同桌,我坐得離他遠遠的,生怕他咬我。上課的時候,我斜著眼睛看了他一眼,他的嘴唇一直在蠕動,像是很餓的樣子。課上了一半,他從后背把書包取下來,拉開拉鏈,把嘴巴湊上去啃了一口,頭抬起來,嘴邊都是血。我以為他帶了幾只鴨子來做零食,細細看了后,發現他嘴唇有幾道深深的口子,血從口子里面滲出來。再看他書包里,一團白色的刺。我跟他說,你怎么咬刺猬。他用舌頭舔了舔破口的嘴唇,趁著葉老師在黑板上寫字,對我說,我昨晚做了個夢,夢見一張血紅的大嘴追著我,我怎么跑也跑不過它。他嘴唇流的血滲得太快,舔不過來,一些沿著嘴角流到下巴。我說,你快去把血給止了吧。他用衣袖抹了下,衣袖紅了幾個塊,說,我不能再咬東西了,再咬總有一天我會被那張大嘴吃掉。葉老師去哪手臂上都掛著個褐色的手提包,上課的時候她把包放在講臺上。她轉身發現阿陽嘴巴在流血,趕忙從手提包里拿出紙巾要幫他擦血,還沒擦到,人便暈過去了,橫躺在地板上。我們慌了,不知道要先救哪一個。后來不知道誰出去叫了人,村里衛生室的醫生老路過來給葉老師燒了艾,葉老師眼睛緩緩睜開,看到阿陽一脖子的血,又昏過去了。老路把葉老師放一邊,說,你站一邊去,別擋住。便拿紗布包住了阿陽的嘴。阿陽的嘴唇瞬間厚了許多,像一只開殼的貝。葉老師醒來,臉還很白,嘴唇還沒回復血色,看到了阿陽書包里的刺猬,說,你回去吧,明天不用來了。阿陽低著頭,抱著書包就往外走,走到門口,葉老師又補了一句,以后不準帶刺猬進教室。老路給阿陽包紗布的時候,我看了看他書包里那只刺猬,它從拉鏈的縫隙彈出一截腦袋,耳朵是粉紅色的,腦袋上立著尖直的白刺,眼睛很大,黝黑黝黑,細長的吻前有一只深色的鼻子。它發現我看它立即縮回書包里去了,我探頭過去看,它已經縮成一團,像只毛球。

    傷口包扎好的第二天,阿陽他媽又帶著他到村醫室讓老路包扎。他媽給老路說,早上他又咬刺猬了。老路看了看阿陽,眉頭很濃,眼睛很大,只是眼珠子轉得很慢。老路幫阿陽包扎好傷口,示意他媽到里間講話。老路問他媽,孩子從小就這樣嗎?他媽說,半歲就咬奶頭,戒奶后就開始咬家里的小雞小鴨。老路說,這是病啊。他媽說,你才是病呢,不就是愛咬東西嗎。老路說,隨便你說吧,實在不行你多買點鴨子給他咬,別讓他咬刺猬。阿陽他媽回去后要把他的刺猬給拿掉,可阿陽和刺猬寸步不離,睡覺也抱著那書包。半個月后的一天,我和幾個同伴到河里撈魚,我們撈得正歡,他抱著書包沖過來,那幾個孩子見他過來都溜了。他站在河邊,我站在河里,他說,我能不咬東西了。我看到他嘴巴上的紗布已經拿掉了,嘴唇上有幾塊深色的疤,我說,你怎么不咬東西?他說,我也不知道,我想咬的時候我就跟它說話,說這話時緊了一下懷里的書包。我說,跟刺猬說話?他說,是啊,我說它聽,它能聽懂。我說,我不信。他把書包放下來,手往后一拉,拉開了拉鏈,掰開里面向著我說,真的,不騙你。接著對著書包里蜷成一團的刺猬嘰里咕嚕說了一堆話。我說,你說的是什么?他說,我讓它出來耍,沒人傷害它。講了半天,書包里面的刺猬動也沒動。我說,它聽懂了嗎?他想了想,一會兒說,對了,它一定是怕光,我們到那堵墻下。接著抱著書包去到旁邊那堵墻下。那是堵老墻,上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彈孔,邊上還寫著“人多力量大”幾個褪色的紅字。他又在墻下試了一遍,刺猬還是不動。我說,你就扯吧,是不是騙我來著想咬我。他皺起眉頭,像是在苦苦思索著什么,之后抱著刺猬扭頭走了,不再理我。

    阿陽家住在河堤斜側,河的對岸就是熱河鎮,去鎮上得經過一條老高架橋。阿陽家離橋不過三四十米。那橋高出河面十來米,橋底破了很多洞,用木板覆蓋住了。木板破掉的地方,從上往下一看,以為自己懸在高空上。幾年前有人在橋的另一側建了一個皮革廠,排的水把河給染黑了,不久被當地人趕走了。后來改成了玩具廠,我們去偷過玩具,要翻過一道有鐵絲網的墻,拿剪子剪鐵絲網,剪了一個一米寬左右的洞,然后一人在里面一人在外面,一個拋一個接,我負責放風。拋出來的玩具大多是陀螺、溜溜球、竹蜻蜓,還有鐵皮青蛙??撮T的是個叫亮得的老頭,他大多數時間在睡覺,我們走的時候把鐵皮青蛙鏈子上滿,對著他的方向放出去,鐵皮青蛙就哇哇哇往他那跳,一會兒就蹦到他大腿上,他嚇得一腳把青蛙踢飛去。聽到我們在墻角笑后拿根拐杖追過來,喊著要打死我們。我們哪里怕他,跑在他前面一唱一和,一個說,老五,你的電筒還亮不亮得???一個答,亮得亮得啊。他更氣了,追到橋邊,看著我們像毛猴樣在橋上竄,把拐杖甩向我們,沒甩到,拐杖砸到橋護欄掉進河里,濺起了一大片水花。

    那段時間我很少和阿陽玩,葉老師怕他咬人,把他調到最后一排自己坐。他來找過我幾次,一次是1997年冬天的時候,他來到我家窗戶下叫我,我媽不讓我下去跟他玩,我就打開窗跟他說話。他說他的刺猬不吃東西,問我有什么辦法。我說我又不是醫生,讓他去找老路。他說不能找老路,老路要殺他的刺猬。我說,那你過橋去找那個豬先生,他專門給豬打針的,也許也能給刺猬打針。他真跑去找了,回來后笑得嘴角都拉到耳垂了,岔了半天氣才跟我說明白,刺猬沒病,它在冬眠。一次是第二年驚蟄剛過時,他抱著刺猬來找我,說刺猬醒過來了。我還是從窗子看下去,也沒看清楚刺猬到底醒沒醒來。我說,我看不清楚。他說,你下來嘛,我給你看。我說,我還是在這看吧。他就蹲到榕樹下,把書包輕放下來,自己立住不動。半分鐘后,小刺猬探出個黑鼻子來,漸漸整個腦袋都伸到外面,看看周圍沒什么異動,慢悠悠鉆出來,好奇地盯著周圍看。我發現它比去年大了一些,身上的刺也長了不少,已經不是純白色了,刺的根部是淺灰色。它去啃旁邊剛抽芽的草,啃一下慌慌張張看著四周,確定沒動靜再接著啃。后來它大約吃飽了,立起半個身子坐著,眼睛還是骨碌碌轉不停。整個過程阿陽一動也沒動。他第三次來找我是在1998年暑假,他跟我說刺猬不見了。事情是這樣,他的刺猬已經差不多有一只手掌那么大了,跟人接觸久了,膽子也變大了些。天氣好的時候,他經常帶它去門口那棵大榕樹下遛。本來也不影響什么,他遛他的,大伙忙大伙的。后來周邊相繼發生了一些不祥的事,先是隔壁賭鬼逢賭必輸,接著鄰居鋸木鋸掉了一只手掌,再有晚間有人到河里電魚,魚沒電著,把自己給電死了,在高架橋下浮了一夜,第二天發現時給魚啃掉了半個身子。也不知哪來的風聲,說在榕樹下見過一團白色的東西,飄飄忽忽,怪嚇人。很快就有很多人說也曾見過那東西,就有人把最近遇到不快的事賴到那東西身上。到鎮上請了個道人來,名叫易伯溫,都叫易大師,據說祖上十九代曾是劉伯溫的遠房親戚。易大師到榕樹下轉了一圈,把羅盤往地上一擱,指著阿陽家的方向說,此向有煞。一打聽,知道阿陽最近養了一只白色刺猬,趕忙改口說,非煞,仙也。并對眾人解釋,白仙被困,必生大難!阿陽他媽就想讓他把刺猬放了,阿陽不肯,去哪都要抱著。他媽只能想其他的辦法。當晚,阿陽抱著刺猬睡覺,半夜起來撒尿,看到榕樹下圍著一圈人還沒散去,似乎有兩個人影向他走過來。他撒完尿趕忙回去反鎖門,盯著蜷在被子上的刺猬一夜沒睡。天亮時撐不住了,瞇了一會兒,醒來就沒看到刺猬了。

    他弓著身子立在榕樹邊上,神情沮喪,像是給人打了一頓。我問他,屋子里都找過了嗎?他說,怎么回事呢,門窗都鎖著,能跑哪呢。我安慰他說,也許藏起來了也說不準。他突然轉身往回跑,大約十來分鐘后又回來,說,我又找了一遍,還是沒有,一定是給人捉走了,對,門口的那幫人。說到后面他似乎在和自己交流,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他回去的時候走得很慢,左搖右晃的,我家和他家隔著不到五十米,他像是永遠走不完這段路般。

    1998年的暑假特別漫長,先是高溫持續了半個月,接著連續下半個月暴雨,電視上整天播放著長江特大洪水的消息。雨水從四面八方匯集,漲滿了狹窄的河道,淹了兩岸的稻田。沿岸地勢低的屋子給水浸了,剛下雨的前幾天,水剛浸到腳踝,河岸的人們只是用木板把水攔住,拿著瓢不斷往外面瓢水。一個星期后,水漫上了窗戶,人們便住不下了,全往地勢高的地方跑。水浸到我家床頭,我奶奶就嚷著我們收拾東西到山坡上去。山坡上有一圈廢棄的屋子,瓦頂,黃墻,沒人打理,墻上爬滿了藤蔓,中間有一棵大樟樹,據說是以前知青下鄉種的。我們一家到那,屋里已經有很多人了,地上擺著各種東西,耕田的犁耙、摩托車、單車、收音機、電視機,把人擠在狹小的空間里。我們在屋角找到了一塊地,待了好久,阿陽家才走進來,他慢吞吞跟在后面,兩只手依舊抱著一個書包,也不理人,找了一塊地便一屁股坐下來。雨密密麻麻,籠罩著整片天空,人們在屋里嘮嗑、打牌,還有人不知從哪拉來一根電線,試圖接通電視看,折騰半天電視仍是一片雪花。幾個老頭看不過眼,拿出收音機對著有電視的人說,還是收音機實在,你那東西中看,不中用?;泟÷?、段子聲、新聞播報聲和人們雜亂的聲音交織在屋里。外面,雨嘩嘩下著,沒有停歇的樣子。

    第二天大人們都出去看自家的房子,我才發現亮得也來了,玩具廠停工一星期了,亮得家住河堤旁,估摸著這會也被淹了。他嘴里咬著一根煙,蹲在一架嘉陵摩托車旁聽收音機。下午雨還沒有半分變小的意思,我有點困,靠在墻上想瞇一會兒。有人絆到我的腳,我一看,亮得打了個趔趄,他罵了我一句,你腳沒長眼啊。我說,你腳才長眼呢。他也不理我,幾大步走到阿陽面前,蹲下去從阿陽手里搶了個什么東西過來。阿陽要搶回來,搶不過,捉住亮得的褲頭扯。亮得對著鐵皮青蛙瞅了瞅,說,龜娃子,原來是你!阿陽見他不還,朝著他手臂猛咬了一口,亮得皮老肉粗不怕疼,手里還緊攥著鐵皮青蛙。又蹲下去打開了阿陽的書包,倒出來,里面裝了十幾只鐵皮青蛙。亮得把這些鐵皮青蛙連書包一齊收繳了去,等阿陽他爸回來直接扔給了他,說,你的兒子你自己處理。那會兒好多人都從外邊回來了,阿陽他爸把書包摔到地上,問阿陽,是不是你干的?阿陽搖搖頭。他提著阿陽的衣領往外走,屋里有些人跟在他們后面看。阿陽他爸把他推進雨里,說什么時候你認了,什么時候再回來。不到十秒,雨便濕透了阿陽的身子,他不哭,也不鬧,安靜得像雨里的一棵樹。天黑之前,他爸從誰的手里借了根拴牛的繩子,把阿陽從雨里拉到屋檐下,繩子一頭捆了阿陽的雙手,另一頭繞過屋前的橫梁,往后一扯,阿陽就升起來了。我看到雨水把他淋得雙眼通紅,頭發貼住腦袋,衣服幾乎透明,可以看到他胸前凸起的排骨。他爸把繩子另一頭拴到窗框上,拿一根樹枝抽他。一直抽到天黑,亮得把他拉住了,說算了,別打了。他爸又抽了十幾下,這才停下來,喊他媽把阿陽放下來。繩子緩緩降下來,阿陽踉蹌幾下又站直身子,自始至終,他沒講一句話。

    雨總會停,洪水也會退。1998年夏天收音機某個頻道的男主持人說得最多的話就是這句。八月底,傳來了長江抗洪勝利的消息,河水也在一夜之間退了一半,人們終于看到了他們的屋子、院子、稻田和菜地,被厚厚的淤泥覆蓋著。有幾間靠岸的屋子給洪水沖走了,里面的人遷到了山坡上,永遠離開了河岸。

    2003年9月,我沒還沒弄懂初中的意思,便成為了熱河中學初一的學生。小學畢業拍合照時,年過六旬的韋校長握著一個喇叭站在國旗下對我們說,從今天開始,你們將會離家越來越遠,去開始你們的新生活。有幾個同學起哄,誰愿意留在這洪水一來就抹著屁股溜的地方啊。我那時想象,所謂的新生活無非是多了幾本書,班上多了幾個同學。后來發現不僅僅是這樣。熱河中學里分了眾多派系,以地理方位分為城東幫、城北幫、城西幫,沒有城南,城南就是高架橋以南,是我們住的那個地方,他們稱之為高架村佬。幾大幫派平時大多都內部活動,隔一段時間就約一場大架。為了免受欺凌,我們高架橋以南的所有人也聯合起來,去哪都是一幫人浩浩蕩蕩。那時的阿陽已經不是以前的阿陽,他人狠,話少,熱衷于打架,常沖在前面揪住一個人就往死里打,我們怕出事,只能拉住他。他發明了一種折磨人的方式,把人雙手捆起來,吊到門頂窗上,腳下離地十厘米距離。這樣踮腳腳又累,不踮腳手又累,吊久了誰也受不了,好幾個平時的狠角色給他折磨得哭爹喊娘。我們整天在學校里晃蕩,放學就去網吧玩CS,2003年熱河的網吧剛興起,電腦里只有一個CS游戲。好多個夜晚,我們離開宿舍,鉆到廁所的內墻邊,爬上一棵高高的桉樹,再從桉樹跨上圍墻,從圍墻跳下去,通宵達旦去玩CS。

    那是個秋夜,雨剛停,空氣有點濕冷,他們都窩在宿舍睡覺,只有我和阿陽出去。一路上,阿陽和我說他已經掌握了狙擊槍的精髓了,幾乎是一槍一個,并且槍槍爆頭。圍墻邊的桉樹上掛滿了水珠,我們一碰樹干水就掉下來,樹干濕滑,可我們還是爬得輕快。阿陽先爬,站到圍墻上搖樹,滴了我一身濕。我還沒跨上圍墻,阿陽便跳了下去,我聽到阿陽落地的一聲悶響,接著是他的喊聲,快回去叫人!我立馬從樹上下來,往宿舍跑去。七八分鐘后,我們最后一個人翻出了圍墻。地上散亂著血塊,阿陽靠著路燈桿坐著,外套綁在大腿上,虛弱地抽著一根煙。見了我們就說,我記住了一個人。

    整個寒假,阿陽都待在家里養傷,自從他下巴長了胡楂、嗓子變粗后,他爸再沒敢打他。有一次他爸喝醉酒,看見阿陽坐在門前大榕樹下無所事事,操起一把掃把要走過去。還沒到阿陽面前,阿陽就站起來說,你敢?他爸步子沒站穩,一個踉蹌醉倒地上,睡去了。除夕前一天,阿陽跟我說他的腿沒事了,已經能跑了。他說他要去做一件事,我問他什么事,他沒跟我說,他只說是一件小事。我問他需要幫忙嗎?他說不用。他把一把西瓜刀磨得銳利,插在皮帶兩個布扣間,就往高架橋上走。這件事是亮得后來跟我講的,那天他從玩具廠下班回家,經過高架橋時,看見阿陽在高架橋上追著一個人,那人踩空了橋上一塊木板,從橋上跌了下去。那人叫阿呆,家住在高架橋南側,也就是玩具廠旁邊。亮得認識那孩子,他和他奶奶一起生活,平時性子軟弱,怎么也不像會去打架的樣子。撈起來人是醒的,只是手腳全不能動彈,送去了衛生院,說手腳多處粉碎性骨折。阿陽回去躲了一陣子,沒敢去學校,然而這件事像許多未成年人傷害事件一樣,結果總是不了了之。半個月后,聽說阿呆的狀況好了些,有人還說估計幾個月后能下地走路,也不見有人找阿陽麻煩,只是那以后他沒再去學校。我猜他是害怕報復,但什么緣由又有什么意義呢,總之他離開了學校,結束了他的讀書生涯。

    那年三月,高架橋上徘徊著一個老太太,見人就問,有沒有看見一個核桃雕成的觀音菩薩。人問她,什么菩薩?她說,阿呆以前戴在脖子上的。人說,十有八九掉到河里去了。她看著腳下泛黃的河面,嚅動著凹陷的嘴唇。人又說,去找人再刻一個,這東西也不麻煩。她說,那是他母親走前刻的,刻了兩個,一個她帶去了,一個阿呆一直戴著。人只好安慰她,你去找撐船的下去看看吧,興許能找著。她到高架橋上游一公里的船塢找了一圈,沒有人答應她的要求,都說,別說一個菩薩,就算一個人沉下去也未必能找著。后來好多人經??吹剿龘沃凰抑穹?,在河心晃晃蕩蕩,像是隨時都會沉沒的樣子。

    從三月底開始,熱河被一場大霧籠罩著,四處飄飛著細細的霧粒,人們迎面打招呼,卻看不清對方的臉。到四月末,霧仍未散,天氣預報說,南方將進入漫長的梅雨天氣。四月末的一天,阿陽決定離開熱河,至于去哪,他沒告訴我們。他只說出去走走。走前一天,我們關系最鐵的幾個人在鄧燈家樓頂給阿陽送別。鄧燈家在熱河鎮上,站在他家樓頂,可以看到整個熱河鎮全景。土灰色混亂散布的房子,高聳的磚廠煙囪,一條河把小鎮和村子分成兩半。鄧燈從他家冰箱拿了他爸賣剩的幾斤豬肉,我去河邊菜地里摘了一些菜,阿海去買啤酒。那天我們四個人喝到傍晚,喝了三件啤酒,都有點醉。我們談論了好多,關于學校的事,關于熱河的事,關于未來的事。喝罷,幾個人在樓頂欄桿上排成一排,看著濃霧里夕陽像一個散掉的蛋黃。濃霧里傳來若隱若現的歌聲,阿海說,你們知道那首歌叫什么嗎?他那時候在學吉他,說要在畢業晚會上彈一首歌。我們搖搖頭,他說,那是前幾年樸樹專輯《我去2000年》里的一首,叫《白樺林》。沒人說話,《白樺林》在小鎮上空的白霧里緩緩飄蕩。

    阿陽出去后,每年春節才回來,和我們喝一頓酒,過完春節再出去。后來逐漸隔年回來,再后來就很少回來了。我最后一次見他是在2012年夏天,他爸去世,他回來守靈。守完靈他來找我。他已經沒了初中時那股銳氣,又回到了小時候的樣子,沉默,眼神呆滯,性子也變得柔和。他買了一件啤酒來到我家,兩人喝完,都醉了。他站在窗子上玩弄著仙人掌,那盆仙人掌已經長到窗子一半高了,渾身刺。他說,酒量沒以前好了。我斜躺在床上,打著嗝說,是啊,都不年輕了。他說,記得以前我來找你,你總是站在這個窗子前跟我說話。我說,沒辦法啊,我媽不給我下去。他說,你現在說我小時候咬人,我總是不信的。我說,我也不太確定了,不過我有一張八歲的照片,左臉就有一塊牙印,我媽說那就是你小時候咬的。我說,你還記得那只刺猬嗎?他說,刺猬?不記得了,好多事都忘了。不過我記得被我爸吊在橫梁上打那件事。我說,那是1998年吧,那年發大洪水。他說,是啊,那鐵皮青蛙真不是我偷的,我在河邊撿的,隔幾天有一個,也不知道是誰扔的。我說,其實那是我們從玩具廠偷出來,然后扔一個調戲亮得的。他說,哦,原來這樣,亮得還在嗎?我說,還在,玩具廠倒閉后就在家待著了。他說,你還記得阿呆嗎,他怎么樣了?我說,也出去打工了,掉河里起來后,神經受損,說話結結巴巴的。他說,跟你說實話,我進江里撈過那尊菩薩。我說,撈著沒?他說,撈不著,河底下都是淤泥,足有膝蓋那么深。我說,這事也不能怪你。他說,我也沒打算把他怎的,只是想問問他刺我的那個人是誰。我說,終究不知道啊。他說,也不重要了,都過去了。那以后我經常做夢,夢到自己站在一片沒有邊際的荒原上面,或者在海里撐著一艘船,怎么劃也劃不到邊。再后來,還夢見阿呆,從水底伸出手抓住我的腿,我看見他的手骨從關節處刺出來,白森森的,上面還咬著幾條色彩斑斕的魚。我聽著聽著就睡過去了,醒來的時候他躺在沙發上睡著了。窗外,夏天風吹過,搖動榕樹的枝葉,蟬和麻雀在遠處叫著。

    夏天過后,我便回到南邊的一座小城市上大學,跟以前的同學聯系越來越少。有時偶爾在聊天軟件上看到他們的頭像亮著,想跟他們說點什么,又不知道從何說起。點進去看了他們最近的動態,就退出來了。后來聽說阿陽失聯的消息,聯系了幾個以前的同學,都說已經好久沒聯系,電話也不知。問了他媽,他媽也不知道他電話,說他已經有幾年沒跟家里聯系了。她已經很老了,時常拄著拐杖迷茫地看著遠方。

    之后,我經常失眠,多夢,有時半夜醒來大睜著眼睛無法入睡。特別是在家待的時候,腦子總會陷入一些混亂的畫面中。有好幾夜,在半夢半醒間,我看到夏天的大榕樹下,那只白色的刺猬安靜地趴在那里,陽光明亮得耀眼,好多鳥在榕樹上跳躍。清醒后我跑去窗前,往外看去,外面是安靜的夜,沒有陽光,沒有鳥,只有一些草蟲在鳴叫。有一夜我確信看到了它,那天晚上月光明凈,大地泛著一層白光,我半夜起來上廁所,往窗外看了一下。就看到它在榕樹下徘徊著、蹲著、趴著,嘴里嚼著榕樹落下的葉子,它體積還是沒變,動作比以前變遲鈍了,毛色卻依然是白色,在月光下閃閃發亮。后來幾夜我又看到了它,以同樣的姿勢趴在樹下。我把這事告訴我媽,說我看到阿陽以前養的那只刺猬了。我媽不信,說刺猬沒那么長壽,都二十多年過去了,可以死幾回了。我跟她說,下次我拍照片給她看。然而,之后我再也沒看見過它。

    大學畢業后,我回到熱河鎮的一家單位上班,也在熱河鎮有了自己的房子。我媽讓我盡快搬到鎮上去,去做一個鎮上人。搬家那天,我在窗子里對著榕樹等了一夜。它沒來。其實我早已知道,我只是想跟它道個別,就僅僅道個別。

    作者簡介

    寧經榕,廣西欽州人,1990年生,小說見于《廣西文學》《滇池》《紅豆》及《上海文學》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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