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學》2020年第11期|小岸:這個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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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夏天的雨水特別多,空氣中充滿濕漉漉的水汽,仿佛伸手抓一把,就能抓出水來。母親倚在沙發躺椅上休息,李顏走過去,給她身上搭了一條小毛毯?;璋档墓饩€下,印著粉色卡通圖案的毛毯襯得母親的面孔愈發衰老,像一張揉皺了的舊報紙。這條毛毯還是妞妞小時候蓋過的,妞妞是妹妹的女兒,剛出生的時候,李顏特地買了這條維科牌的童毯送給她。不愧名牌貨,用了這么些年,每次洗過都和新的一樣,柔軟如絲棉。
妞妞小時候常來青城住。每逢寒暑假,妹妹就把她送到母親這里。相比姥姥,她更依戀姨媽,晚上睡覺,喜歡纏著李顏講故事。讀小學的時候,妞妞寫過一篇作文《我的姨媽》,用了一堆溢美的辭藻夸贊她:我的姨媽很漂亮,她有一頭烏黑的長發,皮膚白得像雪,圓溜溜的眼睛像紫色的葡萄……時間過得真快??!感覺還是昨天的事,轉眼那孩子已經讀大學了。長大后的妞妞很少來青城了,無論對姥姥,還是姨媽,都變得客氣疏遠了許多。這讓李顏有些失落,無論多么親密的感情,都可能被時間沖淡,不管是朋友、戀人,還是親人。這是時間的殘酷,也是生活的真相。
妹妹前段時間在電話里抱怨:“妞妞交了男朋友,對方家境不怎么樣?!蹦赣H聽了,連聲說:“人品最重要,孩子喜歡才要緊,其他的都是身外之物?!边@番話無論誰聽了,都會覺得母親是一個豁達開明的老人。李顏在旁邊只覺得一陣憮然,母親何時變得這么通情達理?還不都是她的緣故。她是母親心里的刺,年深月久,這根刺已經長成了荊棘,枝枝蔓蔓連成一片,纏繞在了母親的身體里,再也拔不出來了。
母親嘴里念念叨叨,說這幾天總是下雨,櫥柜里還有幾袋豌豆粉,本來想做涼粉,怕是受潮了。李顏顧不上搭理她,她剛在微信群看到一條小視頻,突發的暴雨沖走了花地溝幾輛小轎車,場面看著怪嚇人。她快步走到陽臺,隔著窗戶朝外張望。她的車就停在樓下,一輛酒紅色越野車,這是她送給自己的退休禮物。雖然距離真正的退休還有幾個月,但她在單位的角色已經可有可無,連續幾天不去上班,也沒人關心詢問。
她夢想有一天能夠開著自己的車出門旅行,把所有想去的地方都去一次。她向往西部電影里長發飄飄的女郎駕車穿行在銀色緞帶一樣的公路上。為了這個夢想,早在十五年前,她就考了駕照??墒?,夢想是遼闊的,現實卻是局促的。上班的地方離家太近,直線距離一千多米,步行也就十分鐘,她實在找不到足夠的理由說服自己買車。直到兩個月前,體育場舉行車展,她正好路過,一眼相中了這款車。高大、結實、四輪驅動,明亮又不失沉穩的酒紅色,像極了一個充滿力量的女漢子,就像她認識的一個名叫圖雅的蒙古族女人。多年前,她去草原旅行的時候,租過一輛類似的車。車主就是圖雅,圖雅喜歡在頭上戴一頂圓帽,也許是為了向游客證明自己的蒙古族身份,身上穿的卻是典型的漢人服飾,洗得發白的牛仔褲,米灰色的長袖襯衫,厚底的白色旅游鞋。她用蹩腳的普通話告訴李顏,草原上,只有駕駛這樣的車,才能對抗所有的顛簸和風險。這輛車讓她想起了那次旅行,想起了那個蒙古族女人,也想起了陪她一起去草原的男人。她很想再去一次草原,那里的天空異常高遠、遼闊,夜晚沉靜如月,日出和日落都美得令人心悸。那一刻,仿佛有個聲音在她耳邊說,錯過了這次,這一生,就真的錯過了。是啊,這一生,她錯過了太多,錯過了愛情,錯過了婚姻,錯過了一個女人本該擁有的豐碩人生,難道連一輛車也要錯過嗎?不過是一輛車而已,她當下就付了定金。負責銷售的女孩起初對她的態度淡淡的,甚至有些敷衍。當看到她不動聲色地掏出手機說:“可以使用支付寶付款嗎?”女孩臉上頓時現出驚詫的神情,激動得語無倫次,一口一個姐姐叫著。她早就是被年輕人喚作阿姨的年齡了,忽然變成了姐姐,這個稱呼令她產生了時光倒流的錯覺,她有瞬間的恍惚,仿佛重新回到了豐姿綽約的過去,美好的歲月如一匹錦緞展現在她面前,一切都不曾被辜負,一切都還來得及。
親戚同事對她買車的舉動紛紛表示不解,是啊,一個上了歲數的單身女人,眼看就要退休了,忽然買了一輛車,款式還是年輕人鐘愛的越野,這實在讓人意外。母親不止一次說她腦子進水了,還話里話外指責她自私,寧肯花這么多錢買一輛用處不大的汽車,卻不肯幫襯弟弟買房。弟弟一家生活在省城,侄子到了結婚年紀,需要再買一套婚房,張口向她借錢,她拒絕了。弟媳為此不高興,連春節都沒有回來。母親也生她的氣,說她連個孩子都沒有,將來侄子就是她的親人。母親甚至打這輛車的主意,慫恿她把車送給侄子作結婚禮物,她不客氣地懟回去:“想得美?!蹦赣H不高興了:“你把他們都得罪了,將來誰管你?”她冷笑一聲:“放心,我最多活到七十歲就離開這個世界,不會拖累任何人,用不著別人管我?!蹦赣H被她的話傷著了,哭天抹淚地說:“你這是成心咒我呢,我死了你就安心了?!彼斨赣H說這樣的話,委實有點過分,但她心里真是這么想的。她沒指望別人給她養老,早年一次又一次借給弟弟的錢,有去無還,母親不是不知道,卻仍然嫌她做得不夠好。她不止一次想離開家,搬到外面住??墒悄赣H歲數大了,身邊不能沒有親人陪伴。父親早逝,弟弟妹妹都在外地,只有她守在青城。她后悔早些年,沒能硬起心腸搬出去,到了現在,肩頭擔著沉甸甸的責任,她再也沒有充分的理由和借口搬出去了。
她對母親其實暗含怨念,年輕時,有過幾次不錯的姻緣,都是母親從中作梗攪黃了。一個是高中同學,她不想提他的名字了,就稱作A吧。上學的時候,A就對她有好感,高中畢業那年暑假,以借書為由來家里找過她幾次。有一次拎著一個沉甸甸的大西瓜,滿頭大汗敲開門。她遞過去一條白毛巾,他怕弄臟毛巾,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背擦汗,滿臉的局促和羞澀。那一刻,她的心就像忽然綻開了一朵花,每一片花瓣都在對著他微笑。送他離開的時候,她趿著一雙拖鞋陪他沿護城河走了很遠。那天的夕陽很美,兩個人的臉都鍍上了一層毛茸茸的金邊,仿佛發著光。那就是她的青春啊,發著光的青春,只不過短得就像一聲嘆息。
母親得知A是家里老大,下面還有幾個弟弟妹妹,嫌拖累大,反對他們交往,給她耳朵里灌輸了不少A的缺點?!澳憧此淖齑蕉啾?,男人嘴大吃四方,嘴薄的男人運氣也薄?!薄斑@孩子家教不好,坐在那兒竟然抖腿,太不像話了。你們小時候哪個抖腿沒被我用雞毛撣子敲打過?沒聽說過嘛,男抖窮,女抖賤……”她那時年輕,自己也缺乏主見,母親態度又強硬,遂對這段剛剛萌芽的感情淡了心。開學去外地讀書,收到A的幾封來信,猶豫中,拖延著沒有回信。漸漸地,A就從她的視野里消失了。
現在的A官至一方諸侯,經常出現在本地電視新聞里,這個嘴薄的男人并沒有像母親預言得那樣運氣也薄,反而成了人中龍鳳。母親竟然對鄰人津津樂道,說這個人當年很中意我家大女兒的。這話傳到了她耳朵里,她又驚又氣,仿佛被人當眾扒光了衣服一般難堪,回到家里與母親大吵一架,老人家這才訕訕閉嘴,答應以后不出去亂講。高中同學聚會,A出場如眾星捧月,不少同學爭相上前同他握手。她遠遠地坐在角落,看著他,仿佛看著一個陌生人。除了她自己,沒有人知道他們曾經有過一段隱晦的過往。她篤定,就連A也不記得了。
A之后,闖進她生活中的異性,陸陸續續還有幾個,但都如走馬觀花,沒有留下多少痕跡,唯有B和C值得一說。
B是一個中學教師,單位有個女同事的孩子是他班上的學生,得知B單身喪偶,就熱情地把李顏介紹給了他。B面頰清瘦,戴著一副黑框近視眼鏡,有點像舊照片里的徐志摩,這是李顏從少女時期就鐘愛的男性形象。第一次見面,她就動心了。B對她也頗為滿意,認識不久,去北京出差專門到王府井買了一件羊毛衫送給她。淡紫色開衫,前襟配著幾粒銀色紐扣,穿在她身上,襯得她的膚色格外白皙。
B的前妻死于疾病,留下個七八歲的兒子,平時跟著奶奶住。獨居的B經常邀請李顏去他家里,親自下廚給她做飯。他會刀削面、烙油餅,還會包餃子,多年照顧生病的妻子學了一身做飯的本事,是個居家過日子的好把式。她終于肯留宿在他家里,一次又一次,一夜又一夜,終于被母親發現了。母親罵她不開眼:“你傻不傻呀,好端端的黃花大閨女為什么非要嫁一個二婚?你是缺胳膊還是少腿了?就那么不值錢嗎?”母親對那個給她介紹B的女同事也滿懷怨言,說人家沒安好心眼,故意糟踐她。那年她二十九歲,已經是一個大齡女青年,母親卻絲毫沒有意識到危機,依舊挑肥揀瘦?!澳憧芍篮髬尪嚯y當?若是個女兒便罷了,還是男孩,將來大筆的花銷,結婚娶媳婦買房子,你都得出力。出少了,人家說你偏心。出多了,等于是替別人養兒子?!蹦赣H不斷地給她潑冷水,仿佛嫁給B,就是一腳邁進了火炕,前景悲慘。
B拎著一堆禮物上門,母親態度冷淡,起碼的禮儀都不顧,時近晌午,連一頓飯也不肯留。李顏夾在中間,左右為難。B臉色不太好看,臨走時,不悅地掃了李顏一眼,仿佛他承受了莫大的羞辱,而這一切都是李顏造成的。他的這一眼惹惱了李顏,什么意思?難道怪我嗎?難道為了我,連這點氣都受不了嗎?那還不如算了。到底還是年輕,不肯委屈自己?!拔覌寢屵@樣對你,我也怪不好受的,實在不行,咱們就算了吧?!彼虰到樓下的時候,她費勁地咽了口唾沫,甩出這句話。嘴上這么說,內心依然巴望B能夠挽留她,說一些動聽的情話。那樣的話,她就有足夠的勇氣對抗母親。她甚至想到了私奔、未婚先孕、偷戶口簿這些流傳在市井中的,關于某些姑娘有傷風化的傳聞。她從未想過這樣的事有可能會發生在自己身上,想像中,陡然生出悲壯的感覺。然而,B沉默了一會兒后,竟然輕飄飄地丟給她兩個字——由你。想像中的悲壯霎時坍塌成了一地廢墟。李顏非常傷心,不止因為母親干涉,更因為發現了B其實并沒有她想像得那么愛她。真正的愛情是不會輕易放棄的,輕易放棄的一定不是愛情。B送給她的那件羊毛衫,她保留了很久,一直舍不得扔掉。B讓她第一次品嘗到失戀的滋味,那些難以入眠的夜晚,一次次流下傷心的眼淚。掙扎中,惆悵而滿足,因為終于認真地愛過一場。
B酷愛學習鉆研,進修了文憑,后來調到了省城,從中學教師變成了大學講師,現在已經是知名教授。當初介紹他們認識的女同事有一次當著李顏的面提起了B,說親戚孩子考研,求到B的門下?!澳悴略趺粗??”女同事故意賣關子。李顏佯作不關心,只是笑了笑,手里忙著做一份報表。女同事搖搖頭:“人一闊,臉就變,人家完全不記得我了。聽說他后來娶了一個女學生,又生了個女兒,現在是兒女雙全?!迸乱馕渡铋L地看了她一眼,忽然吐出四個字:“這都是命!”
李顏怔了一下,沒出聲,繼續低頭做報表。是啊,這都是命,她就像一枚棋子,被命運的大手隨意撥弄。
年輕時的李顏容貌姣好,又讀過大學,無論從哪方面看,都是個出類拔萃的姑娘。母親也正因為這個,把她當作待價而沽的華美衣裝,想尋個稱心如意的女婿。只可惜,再好的衣服,時間長了,也不新鮮了。
青城女人普遍結婚早,過了三十歲,給她介紹對象的越來越少,母親這才慌了神,殷勤地拜托各路熟人,條件一降再降,喪偶的、離異的,來者不拒。她卻灰了心,心里賭一口氣,凡是不對心思的,一概不考慮。遇上條件好的,她有意,人家卻未必瞧得上她。這么多年,母親無數次出入婚姻介紹所,無數次為她求神卜卦,遠到五臺山,近至青云山,都留下了母親虔誠的禱告,無奈她的姻緣就像被冰封住的一池水,紋絲不動。漸漸地,仿佛商鋪里一件過時的衣服,無人問津。一晃,幾十年過去了,就這么單著,倒也習慣了。
2
雨越下越大,雨珠順著玻璃不斷滾落下來,連成一條條雨線,像是迅速爬動的蜉蚴生物。樓下,一排轎車在雨水的沖刷下安然無恙。李顏松了口氣,這里地勢較高,想來不會發生花地溝那樣的慘劇。買了車,她才覺得這東西是個累贅,小區車位緊張,一個蘿卜一個坑,有人退租,她才能續租。剛買車的時候,沒有固定車位,只能停在外面的馬路邊,結果,半夜車窗玻璃被人砸了。她經驗不足,臨下車把一個小手袋落在了車座。想必是個急紅了眼的賊,她在懊惱的同時,也替他不值,手袋里只有一把牛角梳和一面小圓鏡。這個賊也太跟不上時代了,現在連街邊的菜販子都掛著二維碼收款,誰還會把大筆現金帶在身上呢。據說,小偷是世上最古老的職業,道德和法律在它面前往往束手無策,然而,這個古老的職業終于在高科技面前遭遇了危機。在這個日新月異的年代,她經常想到一句話:科技改變生活??萍颊媸翘衿媪?,她足不出戶,就能在手機上看到遠在阿爾卑斯山腳下的農婦準備晚餐,而地球另一邊的阿根廷男人,正在陽臺上對著夕陽滿懷激情地彈奏吉他。傳說中的地球村,大概就是這樣的吧。
看到樓下的車安好無虞,李顏的心放了下來,她把臉貼在窗玻璃上,感受著它的絲絲涼意。這時候,有個奇怪的聲音從客廳傳來,像是大風從窗戶的縫隙斷斷續續吹進來,時而嗚咽,時而咆哮。她詫異地回過頭,發現母親的身體在抽搐,四肢就像跳舞似的抖動,那條粉色的小毛毯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滑落在地。奇怪的聲音正是從母親嘴里發出的,李顏驚慌地撲過去,跪倒在沙發邊,右手食指用力地摁在母親鼻梁下方,這是被稱為“人中”的穴位。這拙劣的施救手段來自遙遠的童年時代的記憶,祖母身上也發生過類似的一幕,請來的鄉村郎中就是用這種方法救人的。母親依舊抽搐著,五官擠成一團,仿佛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她一邊大聲呼叫:“媽,媽,你怎么了?”另一只手拿起手機慌亂地撥打120,電話很快接通了,她把小區地址告之對方,右手食指依然不敢松懈,緊緊摁著母親的“人中”。這是她唯一能做的,也是唯一會做的。
母親終于平靜下來,臉上的表情重新變得安詳。李顏松了口氣,抬起摁得發僵的手指,輕聲呼喚:“媽,媽,你怎么了?醒一醒?!边@時候,她聽到母親喉嚨里發出“咕咚”一聲,像是囫圇吞咽了一口食物,又像緩慢地嘆了一口氣。她愣了片刻,繼而像是受了驚嚇,一下子從地板上彈跳起來,退得遠遠的,退到客廳的角落,蹲在地上,縮成一團。她再次撥打120,對方安慰她,說救援人員已經出發了,讓她耐心等待。她緩緩站起身,一步一步挪過去。她捧起母親的手,貼在自己臉上,這只手依舊是暖的,帶著稀薄的溫度。然而,她能夠感覺到,母親手上的熱度就像握在掌心的沙一樣,一點一點流逝。淚水從她的眼眶無聲地溢出來,時間變得漫長而渾濁,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停了。救護車到了,但是她知道,母親走了,永遠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母親就這樣突如其來地走了,沒有絲毫預兆。不,當然也有,只是她后知后覺。前段時間,母親總說胃不舒服?,F在想來,應該不是胃,而是心臟難受。她提過看醫生,母親說沒事,不用去,她便沒有堅持。這么多年,她與母親雖然生活在一起,彼此間卻少有交流,遠不及外地的妹妹隔三差五就打視頻電話,母女間總是有說不完的話。
外地趕回來奔喪的弟弟和妹妹話里話外都在指責她對母親的疏忽,是的,母親只有七十六歲,身體一向硬朗,如果她能多一點細心,老人完全可以多活幾年。妹妹跪在冰棺前,失聲痛哭,無意中掃向李顏的眼神布滿了埋怨。弟弟質問母親嘴唇上方的黑色淤青是怎么回事?語氣凌厲,似乎疑心老人受了虐待。李顏垂著頭,想了半天,方醒悟,那片淤青是她情急之下掐“人中”留下的痕跡。妹妹邊哭邊說:“為什么下那么重的手?媽媽該多疼啊,媽媽太可憐了?!崩铑仧o話可說,那是她慌亂中唯一的選擇。她以為他們會懂,原來親人的心意也并不相通。
葬禮沒有想像中那么麻煩,一應事宜委托給了喪葬公司。靈柩設在客廳,母親躺在租來的冰棺里面,身體潮濕而冰冷。妞妞專程從學校請假回來,妹妹拉著妞妞的手走到母親遺體前,抹著眼淚說:“妞妞,你握一下姥姥的手,以后再沒有機會了?!辨ゆぴ囂街斐鍪?,觸碰了一下就躲開了。妹妹一個人俯下身,捧著母親的手不住地摩挲、哀泣、哭訴。弟弟作為家里唯一的兒子,忙著招呼親友。李顏選了母親年輕時的一張相片作為遺照,放大后擺放在靈前。相片上的母親清眉秀目,年華正好,似乎與死亡相距甚遠。然而,死亡是必然的歸宿,沒有誰可以例外,無論中間隔著多么遙遠的距離,最終都會殊途同歸。
李顏單位來了兩個人,帶著吊唁的花圈,還有同事捎來的禮金。同學和朋友也來了幾個,好友黃亞芳一進門就挽起袖子干活,一會兒去廚房燒水,給客人倒茶,一會兒拿笤帚掃地,規置雜物,完全不把自己當外人。李顏心里熱乎乎的,她第一次發現,這個時候,朋友似乎比親人更暖心。黃亞芳是她的初中同學,原本交往不多,前幾年,從企業內退后去了保險公司當業務員,經常邀請李顏參加保險公司的活動。礙于情面,李顏去了幾次,還買了一份商業保險。黃亞芳很感激她,端午給她粽子,春節送她對聯,現在雖然離開保險公司了,但兩人的友誼卻保持了下來。她對李顏的事很上心,熱心張羅給她介紹對象,語重心長地說:“少年夫妻老來伴,年輕時一個人不要緊,老了還是得有個伴?!彼脑捠钦嬲\的,只可惜,姻緣這種事情,不由人。
弟弟和妹妹在青城也有舊識,得到消息,陸續來了幾個,一百多平米的房間擠滿了人。每一個登門祭拜的親友都會俯身燒一炷香,叩首鞠躬,臉上努力擠出肅穆悲傷的表情,屋子里彌漫著濃郁的香火味,還有客人們此起彼伏的私語聲。喪葬公司請的風水先生是個高大的壯漢,操一口異地方言,他看了一眼墻上的鐘表,招呼一聲:“時辰到了?!笔至嗟碾娎壤镱D時響起悲愴的哀樂。妹妹再次撲倒在棺前捶胸頓足,妞妞捂著嘴小聲啜泣,弟弟、弟媳和侄子的眼睛也紅紅的,只有李顏哭不出來,她的眼淚似乎在母親去世的那一日就流盡了。她像一只牽線木偶,麻木地站在人群中。這是母親的葬禮,但是她知道,自己才是視線的中心,很多人都在暗中觀察她。她是李家的異類,他們看著她,就像看一個傳奇故事。她的舅媽,一個耄耋之年的老婦,每逢親友聚會,必然會痛心疾首地提起她,說她連個孩子也沒有,連個男人也沒有,簡直白活了一世。生活在小城市的人見識有限,格局有限,丈夫和孩子就是女人一生的意義。在他們眼里,李顏比那些死了男人的寡婦、遭遇婚變的棄婦更讓人同情。她就像一個反面教材,成為熟人圈里適婚年紀的姑娘們引以為戒的標本。一個女人一生的意義就只有丈夫和孩子嗎?她不相信,她一個人也可以活得有滋有味,誰也沒有資格評判她的人生。
最后的儀式在殯儀館大廳舉行,母親躺在鮮花環繞的棺槨中,她的遺容看上去安詳而沉靜,所有送行的人圍著她的遺體緩緩走了一圈。妹妹的哭聲再次尖銳地響起來,這是葬禮的高潮,也是落幕。稍頃,母親就被兩個仵工推進了一扇小門,那扇棕黃色的木門就像生者與死者的分界線,它把生擋在了外面,把亡者帶去另一個世界。李顏走到外面,朝著樓頂的方向觀望,灰白色的煙囪緩緩冒出幾縷青煙,那是母親最后的魂魄吧。她喃喃道,再見,媽媽。不,另一個聲音告訴她,永遠不會再見了,這一世的悲傷與歡喜,都如青煙一般消弭在了茫茫天地之間。
黃亞芳從身后走過來,挽住李顏的胳臂,安慰她:“你也別難過了,阿姨是個有福氣的,走的時候沒受半點罪。我媽去世前,在床上躺了半年,那才痛苦呢?!崩铑佌f:“各有各的不幸吧,走得太突然,連句話都沒留下來,總是一件遺憾的事?!秉S亞芳嘆了口氣:“以后的日子就你一個人過了……”她欲言又止,李顏問:“你想說什么?”黃亞芳說:“現在跟你談不合適,咱們回頭再說吧?!彼脑捈て鹆死铑伒暮闷嫘?,追問道:“到底什么事?話說半截最讓人討厭了?!秉S亞芳說:“說來真巧,我跳廣場舞認識了一個女人,她托我給她哥哥介紹對象,那男人跟你再合適不過了,簡直就像專門給你留的。年齡比你大幾歲,老婆得癌癥死了,獨生女兒已經出嫁,有房子,有正式工作,不過,也快退休了?!崩铑伌驍嗨脑挘骸八懔?,我現在沒這心思?!秉S亞芳頓了一下:“我也知道阿姨剛走,本來想過段時間再說這事的,可是,阿姨如果還在,一定不希望你錯過一樁好姻緣。人家這么好的條件,遲了可就被別人搶了,你沒聽說過嘛,退休是人生的第二春,你可要好好把握?!闭f著,她從口袋里拿出手機,翻出一張相片,說:“你看,這是他的相片,長得周眉正眼?!崩铑亽吡艘谎?,是一張證件照,穿白襯衣,系一條灰藍色領帶。她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黃亞芳抿嘴笑道:“不錯吧?設計院的工程師,他妹妹說了,她哥哥是文化人,不喜歡沒文化的女人。所以我說,和你很般配嘛。你要是沒意見,我就跟人家講了?!崩铑仾q豫了一下,搖搖頭:“別,過陣子再說吧?!秉S亞芳著急道:“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這樣吧,我先把你家里的情況說一下,就說你母親剛去世,暫時顧不上?!笨袋S亞芳這么熱情,李顏沒有阻止。她抬頭看著高高的煙囪,心想,黃亞芳說得對,母親泉下有知,定然希望她不要錯過任何一樁好姻緣??墒?,她還有希望遇到好姻緣嗎?
喪宴設在提前定好的一家酒店,鬧哄哄的氣氛中,葬禮終于告一段落。然而,對他們姐弟來說,這只是上半場,他們還要接著應付下半場。
……
小岸,中國作協會員。作品散見于各類文學期刊,并多次被選刊轉載及收入年選。已出版長篇小說《在藍色的天空跳舞》,小說集《溫城之戀》《夢里見洛神》《十二度愛》《連翹》》《桌上的咖啡已冷》,散文集《水和岸》等。曾獲趙樹理文學獎、魯彥周文學獎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