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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火》2020年第5期|安然:在深深的密林里
    來源:《星火》2020年第5期 | 安然  2020年10月28日07:06

    塔拉說:“你當像鳥飛往你的山?!?/p>

    1

    庚子年清明,春寒倒流,風有邪疾,南方雨水急落,北方白雪緩降。更遠的西方,疫情日日驚魂。

    暮色漸漸濃起,雨已轉細,拎一把青蔥兩握香椿走過大湖畔,一片茂密的木繡球臨水而開,青草地上落花白白,有腐漚之味。素來不喜這種花兒,每每打清明雨中遇著,總是帶出些薄薄哀矜,今日尤是觸發隱痛,心頭好似深埋著哭泣和呼喊。

    然而,紅塵有紅塵的法度和模樣。它香軟迷人,斑雜繁復,深情堅韌,假裝萬世永恒而無視萬事之變,就連生死綿延的生命代謝,也是可以推開老遠。

    既然如此,哭泣是不好的,呼喊也是不必的。畏懼和膽怯,無常和虛妄,也是不宜張口就談的。

    心田多少滄海,就這樣在緘口中化為桑田。

    愀然之下,我想逃遁,到深深的密林里去相會另一個自己。林中的她,就像是被自然選中的寵兒,其心性品格,平疇中的我遠不能及:她果敢執著,無掛無礙,不驚,不怖,不畏。她闖到哪處老林,就在林下成為自己的金剛護法,不恐生,亦不慮死。

    這樣念及青山,青山就撩開雨幕奔來,輕輕敲開窗子,來到了我的書桌前。

    2

    一段麻石古階峭立眼前,以七十五度角直插高林。階寬一米有余,多由三塊斷石相接,石體粗糙不平,厚薄不均。石上有殘敗的枯葉細枝。深山常年濕潤,人跡罕至,雖是金秋,階上綠苔米兒卻茵茵如新。苔米生階上,苔米生階側,苔米覆裹著每一塊石頭。

    徑旁,是不知其名的野草低灌,再遠些,是望不到邊的原始次生林。林蔭森然,密不透光。我喘著大氣,抹抹脖子上的汗,捋捋濕淋淋的劉海和發梢,放下舊舊的粉紅雙肩包,放下登山杖,坐在階上稍息。沒敢喝水,山林高深,不方便,四合八方住著神圣,不可有沖撞之舉。

    望望遠些的林木雜樹,看看近旁的綠苔米兒。等呼吸稍稍勻稱,怦怦的心回轉來仔細感覺光線,方覺每一寸皆是暗綠發沉,質地滯重,似乎手一伸,就能相握幾束。

    一時小驚:這人煙不至的莽莽林海,自己到底是坐在光中,還是坐在暗中?

    山高道險,林老樹密,前路山情地貌不知絲毫,估計這一刻已近山腰了,退轉和前行都費相當體力。退轉相對安全,前行風險不小。我無力抵抗未知的魅惑,選擇了前行——未知的事物,總是更為迷人。

    3

    在蒙昧暗綠的林光中,微閉雙目,把耳朵豎了又豎:沒有一絲絲聲音。

    真的沒有一絲絲聲音。

    無風聲,無鳥聲,無水聲,亦無人聲。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边@是一處孤絕寂寥的洪荒時空,連一片葉子也不肯飄落下來為我壯膽。命運把我導置其中,如同把我拋擲在無稽山下一個大夢的盡頭。寂靜的青山,就如大佛涅槃。我作為絕無僅有的訪客,唯恐一聲呼吸,就撞碎了整座山林。

    4

    2018年9月26日,周三,農歷8月17,陰天多云。

    六點早起,神清氣爽。欠身推窗,蒙蒙晨光溫柔投進木舍來。順著光的來向,望見西山一團圓月晄亮。這一刻,置身大青山中,萬物將醒未醒。巨大的靜謐里,我又一次猶如初嬰臨世,隱約間聽到一個召喚:趁體力好,獨自,一個人,去攀越羊獅慕大峽谷!

    這是一個神秘號令,憑著自有金剛傍身的無所畏懼,我果敢如仗劍俠女,急急奔下山去,從山腳一頭扎進一無所知的峽谷密林中。

    六個半小時以后,回到山頂,在朋友圈一陣驚贊之下,才能確認:海拔一千七百米,全長三十二里,其中原始次生林十八里。憑藉一個白雞蛋,兩個小涼薯,兩個南瓜小餅,一杯紅茶,半瓶水,我完成了多數人膽寒心顫的攀越大峽谷,不可思議。

    上文提及林中綠光,孤絕默境,正是十八里原始次生林的起點。這之前,徒步五里柏油山路,又九里游步道水路。先是能遇零星訪客,三里水路之后,人跡漸絕。水路盡頭,在山水分叉的嶺上,罕遇母女二人,左看看陡峭山林,右看看轟轟山溪,猶疑難決,攀行十來米遂折身返下。迎面見我來,心有不甘,立身等待:“你知道還要多久么?”誤把我當有經驗的老驢了。

    我搖搖頭,遞過歉意。

    我知道什么呢?我總是一無所知。

    一直到六年前,我從來沒有想過,此生會有一段經歷,一個人在青山里完成各種朝圣探險。素來身體弱,健康問題上常有小驚小怕。然而,說不清發生了什么,現在一切不同了。

    “那你還敢往前走?和我們原路回吧。怕有野獸呢?!蹦俏荒赣H說到野獸,顧自把瘦小的身量縮了又縮,她這個樣子在巍峨的大山里,真是弱小無依。

    她沒找對自己的山,退轉是一種必然。

    我笑笑,讓過她們。

    其實在前段相對安全的游步道,我已經拍下有報警電話的路牌。只是完全沒料到,由此往上,舉目是人跡罕至的原始次生林,為防迷路失聯,我一路直播發圈。野獸這個話題,早被多次提起了。

    馮老師說:“手上帶根手杖、小竹子什么的,除了做些支撐,還能防別的。這月份蛇活動猖獗,有道是‘七月王蜂八月蛇’。還有,老虎不敢說,狼和野豬還是要防的?!?/p>

    武功山人說:“哆、哆、哆……你說過的聲音(指的野山羊)!另外,小心野牛把你背回去做壓寨夫人?!彼峭林?,對武功山情甚是了解。我經過野牛瀑布時沒當真,山中真有野牛么?

    不爭春,起初大贊“玩出新高度了”,慢慢的,追著她直播的反對聲越來越大,“真是沒上過當,這么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也敢一個人闖,看得旁人都捏把汗了?!?/p>

    …………

    不可思議的是,排除山外眾議,內心始終縈響著一個聲音:別怕,你將要走過的路,不會有黃蜂,不會有毒蛇,沒有狼,也不會有野豬野牛野山羊。

    用心傾聽這個聲音,有回到母親搖籃的穩篤。那搖籃里的赤子,有誰怕過世上的風雨?她全然不懂更不會預設可能的危情,以為媽媽帶她來世上,迎接她的永遠只有鮮花和光明。

    神奇的大峽谷把我變身成了這個赤子。

    記得總會有人打問:你在山上前后這么多年,遇到過毒蛇么?

    我答:一次也沒有。

    他們搖頭。他們遇見了,我沒遇見,他們驚嘆這是奇跡。

    事實上,山中怎么可能沒有動物野獸呢?

    山蟲在草叢里爬行;

    松雞一家子躡手躡腳在林中覓食;

    一只孤獨的山雀,在樹上無聲跳躍;

    正是野果成熟時節,金花鼠忙碌著給自己存糧;

    大靈貓抱著愛侶在洞穴里親熱,山猴媽媽帶著子女們在山坳里蕩秋千摘野果。至于更大型的野生動物,它們肯定也在忙著自己的日子。

    這一切,皆與我同在。我深信,自己在老林里并不孤獨。

    5

    回到前頭走過的九里水路。

    史前造山運動劈開山體,巖石滾落,大大小小聚在谷底。水聚而成溪,在山谷里奏響一支磅礴不絕的交響樂。溪床上,水流忽而逶迤忽而奔騰,忽而寬緩忽而湍急,轟轟結伴去往遙遙江海。

    溪畔老樹新樹,全是不修邊幅,任性生長。枝條放縱不羈,或貼水而生,或斜逸旁出,或挺直向上,或婆娑搖曳,自由得就如一群率性的行吟詩人。也有樹老了,死去,伏倒在溪谷岸邊,然而它腐朽的身軀上,又有新樹芃芃生長。這新樹,可能是它的嫡親后代,也可能完全不是。別個樹的種子,以它為床,生根發芽開花結果,在森林里這是常見之事。

    近午,深闊的溪谷里沒有人來,鳥獸亦了無跡痕。溯溪上行,歇歇停停。水光山色兩好,令我像小時走入外祖母的房間,站在暗沉的光線里,小手摸摸她的家織藍花小被,心頭蕩漾著一種別樣柔情。此一刻,獨擁溪谷,端了這種情愫,我與自己溫柔相處,與大山溫柔相處。

    美的山水,就該具足使人溫存柔軟之德。

    在一處瀑布邊佇立,看直瀉的水流發出銀白光芒,吟誦著天籟在低處水窩里玉碎,又急急匯入溪流,以新的面目遠去。

    目睹此情此景,我不知怎樣來定義“死亡”和“永生”。也或者,這即是“無死亦無生”?

    水之道,上天為雨露,下地為江河,我看過的每一滴水,從來沒有死過。水有道,亦有德,故能萬壽無疆。

    少頃,輕扶溪邊老樹,小心躍過幾團大石,擇溪床中心最大的卵石坐了。流水在卵石間繞行,唱著辭別的歌。山氣清新甜潤,山色端凝莊重。舉一杯紅茶,慢慢啜飲。抬頭看看穹谷上空,今天日色不濟,鉛灰一塊。然而這不要緊,此處山河沒有日月,就這樣紋絲不動,就像只身坐在遠古。

    思量。入定。坐忘。

    早年,我對于山水是抗拒的。心智和體能,在生命中的很長時間皆沒能發展起來。山水里蘊藏著的神秘野性,我認作殘酷兇險,本能投降回避。如今,一條神秘小徑,引領我與山水相親,不再對抗。原來,向植物和鳥獸點頭問好是一件多么愉悅的事情。一個人全心懂得了山水之好,她就擁有了堅固的教堂和神殿。

    今天,我通過山水來訴說自己的存在,竟似在廢墟上辟出一個私家小花園。

    秋山寧靜,溪谷轟鳴。在密林高山徒步攀行,光有勇氣是不夠的,深懷謙卑是必須的。這里的每一物種,都經過了四十億年的進化。在它們中間,我算什么?我是誰?

    此問一設,投向周邊的目光充滿禮拜之儀。

    荇草在溪流中起舞,綠藻四季纏綿在臨水之樹上,水聲動如天籟。從谷底沿坡往上,茂密的綠植交錯層疊。此方出塵幽靜,如仙境,如樂園,如天堂,獨自享用有些惶惶,不忍,不安,就如同是從世人手中行竊得來。從紅塵囚牢逃至這個嶄新世界,得學會深藏功與名。與三五知己溪石上煮茶清談的雅事,腦中想想就好,哪里舍得當了真。

    “一切滿足內心的東西,總在遠道他方”,也在人群之外。

    我坐在溪床中,坐在森林中,坐在山河中,坐在開天辟地的紀元里。

    天色徐徐打開,高云散處,婀娜高大的林樹輝映秋日,漏進來細碎的光陽。抬首望去,一只山鷹在穹谷上方盤旋。它龐大的雙翼紋絲不動,優雅地牽引自身在虛空翱翔??偸沁@樣,山鷹自帶王者之氣,每一回出場,皆會引得我凝神屏息,像朝拜一個山林上空的王。

    一些老藤,纏樹爬得老高,又從高處蕩下來,蕩在眼前心頭。此番情境,恍惚可以抓著青藤攀到高緲的虛空,化身為另一只山鷹與它齊肩飛翔。

    然而,它斷然是不會歡迎我的。多年獨倚青山,我們曾有多次邂逅,它總是獨自翱翔,就像我,從來無需多余的陪伴。

    在青山深處,我其實也是一只孤鷹,把卑微的生命從塵間拔起,在遠離人境之遠,當了自己的王。

    林色轉亮不少,我獨行于亮中,沿溪谷上了再上,水路到得盡頭。

    目光溯源往上,一脈細流從雜樹亂石中奔突而出,溪聲驟然弱下,水流細窄,形和神,皆比不得下游的水韻氣度。水很神奇,大江大河之源往往只是一汪泉眼,卻以包容不爭之態,不論巨細,笑納百川而成就蜿蜒大地的悠長遠闊。這大山中,小小一股山水,高聚直下,竟也力大劈山,削出溪床,成就了十里秀美山川。

    辭別溪谷,道別畏難折返的那對母女,左方一條陡峭的苔徑豎在眼前。由此出發,攀越十八里原始次生林,我才能回到木舍。

    溪聲已遠,山林靜寥,光被染綠,洪荒寂寂似一張無形羅網,鋪張開來,其野無聲,其力無窮,我成為獨一獵物掉落其中,如墜凝始,如陷鴻蒙。前方的路,充滿未知。

    有誰,不是小心藏身茫茫人海,才能穩穩走在生命的未知之上?

    我這一回,則是藏身于浩浩林海中,以最獨孤的姿態,要去面迎現實和內心兩種未知。體力,勇氣,膽量,急應險情的智慧,都準備足夠了么?

    一念起,身心徐徐繃緊來,除了專心腳下的路,腦子不再打妄想。之前漫步九里溪谷的柔軟安怡,也一應留在身后了。

    一個人會在世間走過什么樣的路,取決于她想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

    如同嬰兒懷念媽媽的子宮,一個渴望獨自親近荒山老林之人,就必然走到這條人跡罕至的山路上來。

    6

    這是一段原始次生林的路。很長,十八里,曲曲折折盤向山巔。

    覆裹綠苔的石徑,長出蘑菇的柴徑,鋪滿枯枝敗葉的泥徑,種種道路交替著,向上攀沿著,把我送往我想做的夢。無一例外的,大部分路段皆危危陡峭,每攀一步恰如行叩拜大禮。大自然莊重無聲,以這種方式牽引著我,揮灑涔涔汗水來領略青山的堂堂威儀。

    沒有伴,做伴的是超拔于日常的另一個我。我是故意的,非如此不可:兩個人或者一群人跋涉山水,那是另一個大眾化的故事。它不屬于我,不會被鐫刻在我的心版上。唯有只身上路的山水遠行,才是時光難以磨滅的。更形而上的意義則是,在人世間這片茫?;囊?,一個人若能安然行于其上,這十八里深山老林,相對來說倒是更安全些呢。

    一峰又一峰的原始次生林綿密相連,我淹沒于莽莽綠海,如同一只緩緩爬行的小山蟲,為人者的七情六欲全然掐滅,平常無時不起的一切妄念,也在此方時空悄然止息。

    先是心神極度專注于肉身的安全,漸漸地,“我”在“專注”中神奇地放空,消失不見。這是一種搖擺之境,在“存在”和“真如”之間,我變得若有若無,若真若妄,若實若虛,若生若滅。山林浩瀚,處處充滿原始之力。山林也把這種力量灌注于我,讓我不知有怕,無所畏懼。

    一個人在自己的家里有什么好怕的?

    山林是把我當了其中一員,認我作了它懷抱中的一粒苔米兒,一株野草,一棵小樹,或者是一縷輕風,一絲霧嵐,一滴山露。這種禮遇,全情依偎過大山之人都能獲得。多年前一個朋友去爬山,不慎出了不恭之言,那天她在山上摔斷了腿。她的遭遇是我的登山教科書。印第安人的一位母親告誡女兒,“千萬不要用手去指山!那樣做是粗野無禮的!”

    山和人的關系,是你端端然相敬了它,它就也好好地疼愛了你。

    山中無歲月,也沒了日照。無際無涯的密林里,光線明了又暗了,暗了又明了。林霧濃了又淡了,淡了又濃了。諸般變幻,皆發生得冥寂無聲。這一切,與大山相依共生,啟示著林中訪客,“恒久”與“無?!睙o有區別,原是一體。

    懂得了這個事理,山外的很多執念大可一放了了。

    繼續前行,體力花銷到臨界點,我不敢輕易歇腳。一是著實不知前路兇吉,二是林色由灰暗轉暗沉了,恐天要作雨。若然,濕滑的山路會是一場災難。

    手機余電不多,先關了,預備救急可用。

    爬過一段陡坡,大喘一口氣,眼前十幾米相對平緩的小道,令疲軟的雙足稍得松活。然而很快,又有一段更長更陡的山坡在等待。如是反復,亦不知在這樣的艱難中磨受了多久。筋骨所受之勞,平生未有。

    呃,是怎么就把自己煉成密林中的孤膽女英雄了?!

    7

    雨最終沒有落下來。

    從林隙里上望,壓頂的烏云說散就散,林色又漸漸轉亮。

    行抵一處山麓,山勢暫緩許多,陳年落葉積漚在小徑上。不同于山外所有的路,它有彈力,踏上去舒舒軟軟,很是奇妙地讓身心歸位,令之前解散消融于大山的四肢百骸重新組裝。環境安逸了,“我”也歸為實體,一個相對安全的處所,可以讓一個人把肉身召喚回來放心做自己。

    山麓左低右高,高處多有參天大樹,低處林木細瘦疏朗。午已遲,算了算行走速度,估摸十八里山林走了三分之二,前路應該還有多處未知的峰環路轉。

    我迅速松弛下來,忽似連通天機,一個念頭浮出:這里該看得見白鷴吧?

    目光迅即投往疏林,呵——三五只白鷴果然從稍遠處走來,在林子下方咕咕覓食。白鷴怕人,一有察覺就要飛得不見蹤影。好在此處地形有利,山徑高于林子,忙忙收腳斂容,悄悄窺看它們,直到依依不見。

    再啟程,念及山神照護我的慈悲,忍不住把心弦撥了又撥:白鷴是我心頭愛,她們起飛的樣子,羽袂飄飄,像極著了白裙的精靈。每一次林中邂逅,我都視作幸遇一次神跡。

    8

    我后來經過了幾處山竹林。

    竹葉繁細,竹桿兒單瘦。生在山徑兩側,長到足夠高了,兩邊竹梢就在空中接搭出一個小拱棚來。整個過程,自自然然的,沒有人工參與。人從棚下過,多了幾分因竹而起的浪漫感。一程莊重的攀越摻入了一絲風情,像宏大的樂章里輕揚起幾節抒情小調。

    9

    經過一處山坳,謂“沈家大院”。

    如今,來此開山種藥的沈姓富豪早已離世幾百年,云散開,風流去,他的大院也只存下幾處墻基。

    離沈家大院幾百米遠,三根圓柱撐起一棟小小板房,斑駁的灰藍色,孤零零坐落在幾叢山竹前。兩個門大開,門前大麻石作磚,磚縫里野草青了又黃了。房前兩個磚砌的香爐,飽經風霜雪雨磚色灰白。寬寬的房檐下掛著黑漆匾額,上書“報仙寺”。極好的書法。匾下有六字聯,各聯下面三字字痕全沒。

    這座寺,也不知多久沒有受人香火了。

    我打旁邊走過,看見“報仙”二字,前路的自在超然忽忽跑沒,肅而莊重起來:小心啊,這里有比卑微的你更高的存在。

    我真是自大,幾個小時前還把自己認作自己的王。

    山坳面積不小,有板房,有人,有雞,種了茶樹,植了菜蔬。此地為全國驢友口口相傳,這里是他們徒步武功金頂和羊獅慕的給養之地,設施比山林本身更為簡陋。偶有寫著驢團名稱的紅絲帶,綁在附近大樹小樹上,證明有人來過,又去了我所不知的山外他方。

    如今空山無人,我每見著一條紅絲帶,總愛把主人設想成西部牛仔,或者像瀘沽湖邊上的摩梭男人。他們的氣息永遠留在了山林里,神秘地傳遞給了我這個后來者。

    我也是林間過客,我沒有紅絲帶,沒有組織,沒有他們的體力和裝備,不知山林會以怎樣的方式記住我?

    一脈山水自高林下來,在平地淺淺流過,水上隨意鋪搭了幾塊木板。木板因了山里的經年風霜,粗粗的紋理顯露,板色發白,幾只啄食的肥母雞,穿戴著發光的羽衣在橋板上走過。乍一見,猶如撞入童年的村邊小景。忽然,蓄斂了一天的情感深受撞擊,內心起潮滾了幾滾,雙目沖得發熱,無語凝噎。

    坐在一根大木頭上歇氣。至此,才發現汗衣冰涼,濕寒沁骨。終于敢大口大口喝水了。從這里往上,再攀越一座山峰,就能回到木舍了。

    一只金花鼠從旁邊大樹上溜下來,挨了我幾秒,打過招呼又急急跑開了。

    有人從板房出來,把我看了又看,認出我來,吃驚打問:安然老師你怎么會在這里!你從哪里來?

    ???!我形容脫色,大臉灰白,大喘粗氣,沒有一根干頭發,拄著拐棍,這樣狼狽。

    我從哪里來?這是一個問題。

    我又要往哪去?這是第二個問題。

    現在我一點不想回答這些,我只想快快有張床,能夠接住一張筋疲力盡鞠躬盡瘁的身軀。

    10

    換過氣,辭謝留飯,已是午后四點,繼續前行。

    重新壯起膽子來,又是幾里長的羊腸小道,氣氛迷魅,樹蔭森森,曲折深幽。難免恍惚,以為自己是母系社會一位高超的女獵手,健康碩壯,在某個洞穴里喂養著一窩男娃女娃。

    最后一段,是六百多階的麻石古梯,斑駁滄桑裝有歲月山河之重。太難了,沒完沒了,怎么爬都爬不完。索性寬心坐下,養養腳力。不防,身下雜樹林一陣巨響,噼哩叭啦噼哩叭啦,像有人在用力攀折樹枝。

    不可能呀,這方山林,唯我獨有。

    一路行至此境,這回才真是曉得怕了:這么大動靜,大概率是由類似于人這般體積的動物才撥弄得出來!

    是野牛?還是野豬?

    我忽地站了起來,耳朵緊豎,循聲望去。聲源有些遠,林木又密,什么也看不見。迅速判斷地形,所站的山梯很高,林子低了二十來米,就算真有什么野物,它們也該不會上來,而是會順著林子向更低的山洼處去。無論是什么情況,我肯定會是安全的。

    一番盤算判斷,平復心境,又從容坐下。未幾,聲音果然遠移,慢慢小了下去,幾分鐘后,林子復歸安靜。

    四向清寂,有王維的孤靜詩意。

    橡樹果子熟了,冷不防,掉落一顆又掉落一顆。暮光下,它們發出咖啡色光芒,真好看。山里人不喊它橡果,喊的是栗子。我彎腰,腰沉得好似背著一生的艱苦疲憊,撿起幾顆來細細端詳,無聲一笑,是想吃溫柔敦厚的栗子豆腐了。

    11

    終于攀到北面山頂。

    青松,水杉,茅草,蘆花,野花,溪聲,甚至暮光天色,空氣的味道,風的樣子,粉藍的絲云,萬物的氣息親切極了。

    這是夢和現實之間的一道無形之門,比現實高一點,比夢淺一點。一陣軟風從意識中拂過,再是不舍依依,一項具有神性意味的任務已經完成,我被送了回來。巨大的安全感牽引我,從一場沉沉大夢中徐徐降落,女獵手辭我轉身退回遠古。

    帶著肉身和魂靈,我回來了!

    我收腳,立在“門檻”上,遠眺掩在山林間的木舍,拼命抵抗著情緒起伏的撞擊。此一處山巔,以及身后踏訪的綿綿青山,都是我此生永遠的愛。一份用來寄寓身心,一份用來縈回思念。

    食堂正開晚飯。以我薄軀之力,裝備之簡,只身跋涉三十二里,能夠毫發無損,安全歸來端上一碗熱飯,這簡直是生命的大奇跡。我興奮得像擎舉著一團火,把自己呼呼點燃,在木舍平臺上熱情舞動它的光焰……

    12

    夏天來了。這顆星球依舊困危于病疫。

    沒人知道,那更高的存在到底想要達成什么目的。對于未來,我依舊深懷不安。二百多里外,我那深深的密林,半年不曾回去了。

    近黃昏,我出家門,撞到一方未曾踏足過的野林子。斜陽照進來,林子四下明亮??吹搅窒掠幸安輸凳N,看到每一種草都在芃芃生長。川莓、地蠶、天門精、野薔薇、野苧麻、酸溜溜,蹲下身,對著每一位,左瞧右看,伸手摸一摸,默默說幾句柔軟的話,像回到回不去的故園,把小時候重新玩了一遍。

    這一刻,天地歸于舊時之好。林中好靜,生命好安寧,世界好安寧。

    親愛的,去找到自己的一方林子,不要懼怕未來,怕也沒有用。

    安然,中國作協會員,出版發表小說散文百余萬字,作品收入多個選本。先后獲得江西省谷雨文學獎,第三屆、第五屆老舍散文獎,《北京文學》雙年度優秀作品獎,《散文選刊》雙年度首屆“新經驗散文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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