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學》2020年第10期|小珂:追光者(節選)
一
二〇二〇年一月的某一天,司明坐在盧布爾雅那一間咖啡館里,等待秋水的到來。這座咖啡館位于新老城區交界處,面向寬闊的馬路、時髦的高樓、車輛與行人,背對古老的磚瓦、坑洼不平的石子路、游人與過客。這里是時間的交界點,濃郁的歐式氣息在這兒被切斷。他坐在窗邊,用手指有節奏地敲打咖啡杯,而在幻想中,他已站起身,走出咖啡館,躲開疾馳的車輛,走到對面的赫茲租車行,坐進一輛轎車里,駛向無限的遠方……開門的聲音阻斷他的思路。他把視線轉向門口,看見一個穿黑色羽絨服、戴黑框眼鏡的中國女子。一瞬間,他的心臟停了一拍??墒邱R上,他就發現這是一個不靠譜的預設:女人徑直走向角落的空位,麻利地掏出筆記本電腦,一副不想與外界交流的樣子。他只得再次把目光轉向窗外。
女人不是秋水,這讓他有一點失望。他曾在心里勾勒過秋水的模樣:一位三十五歲樣貌樸素的會計,正像這位女人——她看起來很謹慎,嘴唇緊閉,敲起鍵盤來雷厲風行——這是最好的旅伴類型。他看看表,距離約定時間已過四十分鐘,不覺皺起眉頭,向服務員要了一杯啤酒。他在盧布爾雅那待了三天,每天都無所事事,在街上閑逛。他走遍老城區,感受古老的時間與他擦肩而過。這里到處都是洋蔥的味道,新晉網紅餐廳門口排了長長的隊。他每餐都換一個餐廳,品嘗當地菜,晚上在酒吧喝酒,迷醉之夜充滿寂寥的氣息。就這樣,過了沉默而熱鬧的三日,他心中虛幻的光越來越滿,那是一個模糊的點,皮蘭……
實際上,他在出國前一天還有些猶豫,到底該不該去呢?他的猶豫是有根據的:不僅因為那些捕風捉影式的新聞,還有他心里一點點積壓的疑惑:做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義?新聞所帶來的恐懼虛幻如泡影,在北京,人們依舊照常生活,這座城市暫時還沒受到影響,傳聞中的病患只存在于虛擬的網絡世界。人們處于茫然、麻木之中,對未知事物的恐懼偶一閃過,但馬上便消散得無影無蹤。那天早上,他推著行李去機場,碰到倒垃圾的鄰居?!斑€要出差嗎?據說現在形勢很嚴峻呢?!编従影櫭紗柕?。他無言以對,心里再次翻江倒海起來。
……他喝掉最后一口啤酒,剛想再要一杯,突然,一只白凈的手啪地拍在桌上,他抬起頭。
“你是司明?”一個染著黃頭發的中國女孩兒站在桌邊。
“對,是我。你是……”他說。
女孩兒呼啦一聲拉開椅子,引得鄰桌幾位客人朝這邊看來。女孩兒坐下,不耐煩地說:“你好,我是秋水?!?/p>
“你是秋水?”他難以置信,對中年會計的幻想慢慢退去,一張白凈圓潤的年輕面孔浮現在他眼前。女孩兒打著唇釘,穿一件粉色羽絨服,黃頭發亂糟糟的,腕上、手指上、脖子上都戴著夸張的飾品——這絕不是網絡上的秋水形象。他拿出手機,打開他們相識的驢友網站,調出“秋水”的個人資料,再三確認——“我媽媽是會計,她今年四十二歲,我填的是她的信息,從某種角度來講,也不算撒謊嘛?!爆F實中的秋水性格急躁,此刻正焦急地辯解,“不過,誰會真的相信網上的東西呢?隨便看看就好,網絡的優點不就是能夠掩蓋事實嗎?”他覺得被騙了,同時快速思索著帶這丫頭去旅行可能遇到的種種麻煩?!盀槭裁茨脣寢尩恼掌_人?”他有些生氣。首先,別人會懷疑他們的關系,因為他的樣子看起來既不像她爸爸,也不像她男朋友,說是哥哥也很勉強 ……“你又不是找女朋友,不過是找個旅伴。我幫你開車,幫你跟本地人溝通,你負責旅行的所有費用,不是說好的嗎?”秋水的聲調越來越高,惹得旁人注目連連。這是一個誤會。他感覺頭暈目眩,腦海中成團的光被打散。他甚至產生了起身走人的沖動。
他需要冷靜下來,好好思考,也許沒那么糟……首先,找素未謀面的人做旅伴是個聰明的主意,他們萍水相逢,旅行結束后再無瓜葛,這個叛逆女孩兒的一切他都無須了解。其次,他如果真想去皮蘭,跟秋水結伴是眼下最好的選擇,他不懂英語,很難完成“坐火車”這一套復雜的行為。
“你多大了?”他要先問清楚這件事。
秋水不由分說,從挎包里掏出護照,亮在他面前?!翱辞宄?,我是一九九八年出生,今年二十二歲,成年了,也已經拿駕照了?!鼻锼f完,迅速合上護照,扔進包里。他發現自己之前的惱怒是一種未成形的錯覺。當時間從身邊流走,他突然忘了這三天的意義——就像白雪抹平了印記,盧布爾雅那也從記憶中消失,赤裸裸的故鄉的形象出現在腦海,難以消去。也許不應該再猶豫了。他看看手表,計算著:如果他們現在出發,到達皮蘭還能趕上晚飯時間。想到這里,他讓服務員來結了賬,拖著行李,往門口走去。在他的余光中,秋水晃著黃燦燦的頭發,手忙腳亂地收拾東西、挎上包、推行李——可是他決定不去管她。他們離開咖啡館,像兩顆茫然的棋子,緩慢地朝馬路對面移動。
在赫茲租車行,一位棕色頭發的斯洛文尼亞女子接待了他們。女人拿出幾份表格,用干澀的英語向他解釋著什么,他當然聽不懂,還好秋水接過話,女人便把注意力放在了秋水身上。這時,一對肥胖的中年男女推門進來,玻璃門剮蹭到角落的綠植,發出細微的聲響。他們站在離他兩米遠的地方,像兩只茫然的麋鹿,認真端詳他。他被看得很不好意思,于是湊到秋水身邊,看秋水填寫各種表格。良久,秋水辦完手續,把一系列繁復的文件整理好,放在夾子里,對他說:走吧。他們與中年男女擦身而過,拖著行李,走向停車場。時間潤滑得像油一樣,不一會兒,他們便坐在這輛歐寶轎車里了。秋水開車專注,仔細辨聽導航,不愿交談,他當然也覺得不說話為好。行李安靜地躺在后備廂,不知是誰的手指在來回轉動廣播按鈕,“沙沙沙”的聲音平地升起。車里寧靜得像海。不過也許她本來就是不愛說話的女孩子,他想。一種隱秘的感情在此刻升起來了,他想到一些不好的回憶,不過那些記憶碎片在靜謐的車廂里顯得有些漫不經心。他稍側過頭,偷看秋水。那是一張柔軟的側臉,小小的鼻尖像露珠。他轉回頭,凝視不斷后退的大路。
走盡城市的馬路,他們出了收費站,在高速公路上奔馳。兩邊是同樣的景色:荒蕪的園地、零落的樹木、破舊的木屋、高大聳立的廣告牌……秋水開車很穩,這讓他有些吃驚。皮蘭不遠,再加上路況良好,他們五十分鐘便到了皮蘭邊界。路程中,他多次看到寫著“Piran(皮蘭)”的路牌,心里咯吱作響。有幾個瞬間,他覺得那張網壓得更沉了——毫無疑問,這里有一張網。是灰突突的、看不到邊際的網,它時隱時現,盤亙在所有人頭頂,像一塊印有鱗片圖案的布。突然,秋水說了沉默旅途中的第一句話:“我們快到了?!彼麨橹徽?,于是看到,車子已經離開高速公路,正在一條幽靜的土路上行駛。這是一個僻靜的世界,兩旁是望不到邊的草地,糖塊一樣的彩色房子不守規矩地躺在地界邊緣,偶有一條石子路蜿蜒,是通向這些居所的通道。往前開了十多分鐘,他左邊的視野突然開闊起來,一片亮堂堂的東西躥入眼簾。那是海,不知道是不是亞得里亞海。其實現在天已經有些暗了,近乎透明的淺藍色變成了裹著些紫的天藍色。他看著不斷后退的景色,覺得好像穿梭在霧中。這時,秋水說了第二句話:“我們到了?!避囎酉窭鲜笠粯鱼@進小城。
他們隨著導航找訂好的酒店。不是很好找,這里的路歪七扭八,有些路非常狹窄,秋水必須全神貫注才能安全穿過。游人不多,到處是白色、米色、嫩粉色、藍色墻壁的歐式小樓,房頂是赭石色的。他們開到一個小廣場,空無一人,只有正中間一個雕塑孤零零立著,還有一間便利店。秋水把車停在便利店旁,對他說:“我去問路?!眲傄?,又轉過身補充一句:“要不要喝可樂?”他說好,想掏錢給秋水,可是秋水一溜煙不見了。過了一會兒,秋水拿了兩聽可樂回來,邊搖頭嘟囔著“真貴”,邊把可樂塞給他,發動車走了。
隨著車子七拐八繞,兩邊的景物發生了變化?,F在,他們的左側是海灣,上面浮著兩排小型游艇,桅桿林立,許多個紅色的浮球像是小丑的鼻子。皮蘭灣很小,沒開一會兒,他便看到一處土堆的碼頭,再往前便是無邊無際的大海。游客多了起來,亞洲面孔也不少。人們像是有著灰黑羽毛的鳥類,三三兩兩聚集著,整個城都籠罩了一層橙黃色的霧氣。他們把車停在酒店前的小空地上,走進酒店辦手續——這可費了一番周折。首先,酒店前不能停車,須由一位東歐小伙兒帶著秋水把車開到停車場。接下來是很多他不明所以的步驟,秋水奔東跑西,一副毫無怨言的樣子。這孩子干起事兒來真認真,他倚在服務臺旁,看著秋水胡亂飛舞的金色頭發?;秀遍g,他有了疑問:這一切是真實的嗎?……他覺得有些頭暈,也許是時差的緣故。粉刷成藕荷色的酒店接待廳、很有耐心的東歐前臺姑娘、金色的秋水……一切都變得模糊,讓他分不清,到底是夢有了現實的顏色,還是現實被夢擾亂了秩序……他隱約聽到秋水在跟他說什么。剛開始,他像一個潛水的人,憋在水里,獲取不到外界的信息??陕?,他漂上來了。他才知道,這間酒店的每個房間裝修得都不一樣。秋水有些著急:“你到底想要哪間房?”他尷尬地對秋水笑笑,說了兩個字:隨便。
他隨機得到的房間是閣樓,黑白色調的。他沒有開燈,坐在床上,抬頭看著橙紅色與絳紫色交錯混雜的天幕——斜屋頂天窗正好在床的上方,如果他愿意,不拉上百葉窗,半夜醒來時便會看到皮蘭的星星。他有些累,不愿整行李,于是和衣躺在床上,望著窗外隱約的燈火與晚景。他終于來了,皮蘭。他身處皮蘭之夜,卻不知這個夜晚意味著什么。忽然,他似乎來到一間明亮的辦公室,一位西裝革履的男士坐在老板椅上,疑惑地望著他。他想了很久才明白,這是他的上司,他此刻站在他面前,手里拿著辭職信。上司望了他一會兒,緩緩說:“司明,你還年輕,過不了幾年就能接替我的位置,為什么要辭職?”上司說話的時候,室內的光越來越強,無數把尖刀脅迫著他,他無法看清上司的樣子,一切都隱匿在光明之中。他只能對著虛空不停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可是我必須辭職,不然我就死了……”當光開始對他開展進攻、啃噬他的腳趾時,他醒了。
這是個噩夢,可奇怪的是,夢的內容在現實中也發生過。他翻了個身,按亮手機:十九點一刻,離他與秋水約定的二十點還有段時間。他想起來洗個澡,可是疲倦令他再次睡去。這次的夢不再追尋現實的足跡,而是完全抽象的:他在一幅景象中不斷向前。是東歐的道路,準確說,是他們剛才歷經的路??墒撬纳磉厸]有秋水,他也不是坐在轎車里,而是凌駕于一片虛空之上。然后,他慢慢摸到粗糙的布面,所有景象順著他的手心逐漸完整,原來他是坐在一輛綠皮火車上,從盧布爾雅那前往皮蘭。
他再次醒來,擰開床頭的礦泉水,猛喝幾口。他覺得有些冷,把毯子折了兩折壓在身上,額頭卻出了細密的汗,因為他看見房間里多了一個女人。她在天窗下面站著,黑暗與夜光覆蓋著她,讓她只剩下繭一般渾圓的輪廓。只聽女人說:“司明,我們離婚吧?!?/p>
十九點五十分,他徹底清醒了,跳下床,開了燈,沖到洗手間洗了把臉,換了身衣服,走出房間。
不一會兒,他便坐在酒店大堂藕荷色的沙發上,等待秋水的到來。大堂連著一間餐吧,有時他盯累了電梯間,便扭過頭去,欣賞幽暗的餐吧里搖曳的燈火?,F在已是二十點四十,這個女孩子似乎習慣遲到。
等了不知多久,秋水仍不見蹤影。其間他不是伸著脖子,朝電梯張望,就是焦急地來回踱步,并思量著要不要點一杯雞尾酒。甚至有一會兒,他站在電梯前,像一個賭氣的獵人,準備見到秋水就好好責備她一番。又過了一會兒,他放棄了所有掙扎,像一堆軟泥癱在沙發上,任憑餐吧里歡愉的碰杯聲侵襲著他。也許她睡著了吧——他再一次翻出秋水的電話,思慮再三,還是沒有按下去。此時已是二十一點半,他閉著眼睛,痛苦地思考著接下來的安排。他甚至做好了獨自完成旅行的打算。
突然,他挺直身子,驚恐地睜大眼睛,耳邊嗡嗡作響。他想到一件可怕的事情:或許他剛才做的夢都是真的,皮蘭就是有這種神奇的功效,能將現實與夢境置換。那么,他辭職,離婚,都是真的,這不消說,而這場孤獨的旅行呢?或許他根本就是一個人來的皮蘭。網無處不在,光明又是那樣駭人,邊緣被溶解了,他失去了辨別真假的能力。
秋水真的存在嗎?
二
從外表上看,皮蘭是一座很普通的歐洲濱海小城。它有典型的歐式住宅樓,頂子尖尖的教堂,崎嶇不平的石子道路,以及清冷濕潤的冬日空氣。它小到一個小時便能走盡,可是如果你愿意慢慢走,耗費一上午的時光,便能看到很多貯藏于細節中的歐式氣息。亞得里亞海讓皮蘭在“平庸”中有了些與眾不同。游人是為了海來的,盡管皮蘭的知名度多是因為其古老的歷史??墒?,海顯然是更吸引人的東西。在一年的伊始,人們不顧寒冷,盡量將假期延長,來到亞得里亞海,皮蘭,休息兩日,再往南走,去黑山看更美的風景。人們是為了風景來的。也許這些游人中根本沒人知道“皮蘭之光”。
早上,司明坐在酒店餐廳里,腦袋里全是“皮蘭之光”的幻影。尋找這束光是他此行的目的,可是皮蘭之光到底是否存在呢?還只是某人編造出來的浪漫故事?他不管怎樣想象,都無法幻想出一束實在與眾不同的光——光都是一樣的,是明亮的散漫物質。就像此刻,他坐在吧臺前,向服務員要了一份早餐。服務員離開,不小心碰到掛在吊架上的風鈴。丁零一陣響,餐廳大門被推開,光束從門縫沖進來,與搖擺的風鈴撞擊后碰得粉碎,光的碎塊落進眼睛,讓他有一瞬間的心動。這些光啊,溫順的,頑劣的,卻實在沒什么不同。
幸運的是,這間酒店面朝大海,一出門就能看見寬闊的海景。冬日早晨的空氣中有一種薄荷糖的香氣,他迎著溫柔的海風,走到石堆旁。那里有一個婦人在畫畫。他看著婦人畫了一會兒,又伸長脖子,端詳了平靜的海面一會兒,然后,他向碼頭走去。酒店離碼頭步行需十分鐘,現在時間還早,小城還沒蘇醒,沿路的行人零星。他走到碼頭口,看著這溜長長的土路,盡頭有一座紅房子,一個穿黑色大衣的外國女人站在紅房子旁,一副肅穆的樣子。他站了一會兒,轉身向更遠處走去。他來到一個廣場,比昨晚的廣場稍大,空氣也更加清甜。這里有很多剛剛擺出的攤位,新鮮的蔬果爭先恐后地散發香氣。他看見一片綠油油的西藍花,還有許多西紅柿和彩椒。旁邊一位女人抓起一個黃椒,捏了捏,這讓他的思緒有了延伸:很多個早晨,皮蘭的婦人們走進家門,拿出剛剛購買的蘑菇,準備煮一份湯——這是平庸的早晨,生活在其中留下了堅硬的痕跡。他感覺被一團溫潤的光包圍,仿佛身體正在融化。
廣場一側有扇小小的拱門,由鐵架子構成,上面有鐵做的雕花。他由于無所事事,或基于內心更隱秘的欲望,走進拱門,路面在這里驟然收緊,路況變得崎嶇不平。這其實是一條狹窄的山路,兩旁的店鋪傾斜著擠上遙遠的高處。他弓著身子,慢慢上坡。兩邊的店鋪幾乎都沒開門,只有一家首飾店開了,一位老婦人坐在門口一把藤椅子上。他覺得婦人像一座石雕,于是盡量避免看婦人的眼睛。這時他聽到音樂聲,被牽引著,走到一個分岔口。一個留著長胡子的男人在拉手風琴。他站著聽了一會兒,男人拉得越發起勁兒了。這里只有他一位聽眾,實際上,走這一路,他也沒看到什么游人——時間還早,沒人愿意在陳舊的古城早起。他抱著胳膊,聽了會兒音樂,扔下一歐元,離開了。
他知道,其實是想來這里。
這里有一處石階,延綿入幽暗的綠蔭中。在高處,他視野的左側是一片幽深的樹林,路徑在此消失了一段,很快便重新暴露于藍天下。那里,石路擴大成一個寬闊的露臺。早晨的太陽還在露臺的背面,而他知道,黃昏,太陽便會懸掛在露臺的正前方,照耀在海面,再反射到每扇玻璃窗上,五彩的光線匯成一股,沖進小巷,像子彈一樣穿越屏障,最終凝聚到露臺,形成皮蘭之光??墒沁@樣的異景不是每天都有,他甚至不知道這次來能不能碰到?,F在,有一對男女站在露臺,眺望海的方向。他們不是為了皮蘭之光來的,或者他們根本不知道皮蘭之光,他這樣猜測。
決定回酒店時,已快中午了。皮蘭早已醒來,塞滿了各式各樣的游客。他穿過大廣場,與高矮胖瘦的人們擦肩而過。這些游客雖然膚色不同,樣貌不同,但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是結伴而來的。不是幾個大人帶著孩子,就是一群年輕人,或者是一對老夫婦,像他這樣落單的人屈指可數。
人們似乎都聚集在了廣場,在海灣邊,人反倒不多。他在酒店吃了午飯,找了個海邊咖啡館坐下,邊喝葡萄酒,邊欣賞海景。大海廣闊得無邊無際,藍色、白色的小船圍著海岸繞了一圈,有些船上站著人,都是黝黑皮膚的皮蘭男人,是漁民。這時,陽光逐漸變得強烈,早上的冷峭感不見了。他覺得身上暖融融的,昏昏欲睡。
一個白點忽閃著躥進他的眼簾,可是他困極了,眼皮一直打架,于是那個白點逃走了。
十分鐘,或許只是十秒鐘,他清醒過來,發現確實有一個閃閃發光的白點游移在海面上。那個點越來越大,輪廓逐漸清晰。他睜大眼睛,試圖捕捉那道痕跡。那是一艘白船,與岸邊停的船并無二致。此刻,它在海與天之間穿行,周身浮著金燦燦的光——那是無數個粒子產生鏡面折射形成的效果,像一層金膜。然而,這艘船有什么特殊的,值得他如此驚訝?除了??吭诎哆叺囊涣锎?,也有一些船游向大海,一些船駛回岸邊,還有在海面某處靜止不動的船,這些船都一個樣子,這艘快速向他駛來的船本也沒什么不同。真正讓他吃驚的是一個聲音:
“司——明——”
聲音仿佛從白船里拋出的炸彈。他連忙站起身,快步走到岸邊,瞇起眼睛觀看。
“司明——司明——司明——”
隨著白船逐漸逼近,他看見了一個女人的樣子:粉色的羽絨服,緊身牛仔褲,金色的頭發幾乎與金色的陽光融為一體。他實在不敢相信他所看到的,下意識后退幾步。那個女人有些著急,在船上蹦來蹦去,使勁揮舞著雙手,船隨著她大幅度的動作左搖右擺,船上的皮蘭男人似乎完全不介意她的危險動作,悠閑地坐在一旁。
“司明!是我啊,我是秋水啊——”
船靠岸了,他看清了女人的臉。其實根本不用看臉,從聲音、著裝、體型他便能辨認出,那是秋水。瞬間,兩種復雜的感覺疊加在一起:昨晚,他還在懷疑秋水此人的真實性;而現在,他卻好像認識了秋水很多年一樣。秋水身上有種熟悉的東西,似乎是與悔恨有關的綿延的記憶。
“接下來的旅行計劃是:薩格勒布、羅維尼、十六湖、威尼斯……可是要怎么走呢?我們得好好研究一下地圖……”秋水坐在餐桌對面,邊心不在焉地吃著沙拉,邊用手機看地圖。
這是他們在私信往來中胡亂定的旅游路線,都是看攻略定的。他覺得去哪兒都行,只要在這里,歐洲,遠離故鄉就行。盡管他知道,一些事情沒解決,而一些舊事、一些未來的惶恐又被喚醒了。他努力壓抑住內心隱隱的不安,想對秋水說:“好,你定?!笨墒遣恢獮楹?,他竟說出了這么一句話:“你覺得……我們是不是回國比較好?”
秋水把叉子啪的一聲摔在盤子上,像之前在盧布爾雅那咖啡館里一樣,頓時引起鄰座的注意,瞪著眼睛對他說:“你瘋了?!”
他也覺得自己瘋了,他并不想回去,甚至有些害怕回去。這種時候,北京每個角落都是過節的歡愉氣息,他十分害怕這種氣息。
“我沒有……我只是有些擔心,病毒……”他的聲調漸漸弱下去。
“哈!”聽他這么說,秋水喜笑顏開了,“就這么點兒事啊,我才不擔心。去年還說有鼠疫,不是也不了了之了?!?/p>
他看見秋水用叉子挑沙拉里的雞肉吃,橙色的陽光從玻璃窗射進來,把秋水映襯得溫柔又靈巧。這是些預示著一天即將結束的光,它們與天、云一同組成了黃昏。一瞬間,這些光仿佛有了實在的形態,是些暖黃色果凍樣的東西。他感受著光的奇妙變化,回憶著在他從北京去往盧布爾雅那的飛機上,有一位客人不??人?,仿佛要把肺里的異物咳出來一樣。他又想到鄰居的表情,那是種大難臨頭的神情。他突然覺得有些可笑。
“也許吧,也許不嚴重,是我大驚小怪了?!彼首鬏p松地說道。
“而且,就算事態嚴重,我們在外國不是很安全嗎?”秋水試圖安慰他。
這時,服務員端上來一個長方形的不銹鋼盤子,盛著很多只生蠔。他揀了一個大的,放在秋水的盤子里。
秋水用叉子挑起生蠔肉,放進嘴里,若有所思地嚼著。不一會兒,她看向他,用一種試探的語氣說:“你為什么不跟你老婆一塊出國玩呢?你現在在擔心她,對嗎?”
“我沒有老婆。父親早過世了,母親去新西蘭定居了,說實話,國內沒什么讓我擔心的人?!彼卮?。
“那你那么緊張干嗎?”秋水笑了,眼睛彎成兩道弧線。
“你的家人呢?在哪里?”他反問秋水。
“我沒有結婚啊,一個人在上海,剛畢業?!鼻锼疀_他頑皮一笑。突然,仿佛想起什么似的,秋水的臉色黯淡下來。她悄悄轉過頭去,眼睛看向別處。他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也許是看那個服務員在展覽一只巨大的龍蝦??赡敲髅魇莻€好笑的場景,他卻覺得她逐漸被憂郁籠罩。半晌,秋水說:“我的父親也過世了……母親……在湖北老家……”秋水話音剛落,有一種尖銳的感覺擊中了他,就像強烈的陽光直射進眼睛里。
有時候,光會突然找準角度,穿越障礙,直刺到一個人身上。那一時刻,人們的外表消失了,只剩下內里承受著奇怪的痛感?!拖翊丝?,光在他心上扎了個孔,柔軟得像金子的東西泄了出來。他仿佛置身水中,周圍的一切成了幻象。秋水、服務員、客人、龍蝦、木頭桌椅、墻壁上的畫……全成了五彩斑斕的模糊圖景,沒有聲音,沒有氣息,另一些瑣碎的畫面出現,與現實交疊,形成古怪的幻覺。那是些貯藏在記憶里的畫面:離婚后,他交往過一些女朋友,然后不知怎的,女人們都走了,只留下破碎的月光;他看見了一雙高跟鞋,在城市的夜中,骯臟的酒杯,盛著紅酒或嘔吐物;時光飛速流走,他好像躺在一個巨大的墳墓里,旁邊是炫目的高樓與立交橋;老家的小河成了剪影,他總是看到車輪、軸承、白煙、玻璃……他像一只小船,沉浸在往事的河流中,明確地感受到那張網。這時候,網是烏云,盡管其他時候,網是各式各樣的物質。突然,他覺得有些晃眼,下意識抬手去遮。然后他想,難道是強勁的光穿透網(烏云)了嗎?難道光終于要給我以救贖,或者帶我去地獄了嗎?他從這種地動山搖的胡思亂想中逐漸清醒過來,環境的骨骼重新拼接,一切井井有條。他又坐在這間餐廳里了。他看見秋水用兩只手指小心翼翼捏著一個小東西,激動地說:
“司明,你快看啊,是珍珠!”
他湊上前去,那是個形狀并不圓潤的白色腫塊。他看見秋水面前擺了很多個生蠔殼子,柔軟的蠔肉不見蹤影,空殼子像峭壁。
秋水連忙用餐巾紙把珍珠擦凈,放進錢包里,看起來很開心。而在十分鐘前,秋水還是一個因觸到心事而郁郁寡歡的小女人。他不知道該繼續剛才的話題,寬慰秋水,或者擺出大人的姿態,教導,分析,幫她提出良好的解決方案,還是就這樣算了。
突然,秋水嘆了口氣,低聲說道:“今天看不到皮蘭之光了吧……”
他有些吃驚,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是他第一次聽到“皮蘭之光”四個字從別人嘴里說出。在此之前,他一度懷疑這是他的妄念。世界上根本沒有特殊的光,也不可能有看到這束光就會發生的奇跡??墒撬鳛橐粋€年奔五十的男人,竟對這種無稽之談抱有幻想。不,他其實并不相信,是模糊的愿景帶他來到了這里。
“為什么看不到?”即便一切都是瞎編的,他仍可以利用“皮蘭之光”來安慰面前的女孩子。
秋水見他這么問,愣了一會兒,眼睛睜得大大的,仿佛發現了寶藏一般,整個人都沉浸在一種靚麗的喜悅中。只見秋水對他眨了眨眼睛,信心十足地說:
“盧卡說了,看今天云彩的狀況,和天的高度,傍晚恐怕不會有皮蘭之光。不過……以他的經驗來看,明后天很有可能哦?!?/p>
……
作者簡介
小珂:一九八八年生于北京。小說散見于《收獲》《十月》《天涯》《西湖》《長江文藝》《青年文學》《青年作家》等,有作品入選《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選本。曾榮獲“紫金·人民文學之星”長篇小說佳作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