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0年第11期|文清麗:花似人心向好處牽(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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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昳韻告訴我她要學昆曲,這消息不亞于一位盲人說她要開戰斗機,我吃驚得差點把車撞在馬路牙子上。我們出版社,有十三位女編輯,除了柳昳韻,誰學昆曲我都不詫異,可柳昳韻四十九歲,體重六十五公斤,駝背,戴酒瓶底般厚的黑框眼鏡,軍事學博士,老姑娘,常年待在頂樓西頭一間偏僻的辦公室編軍史,跟人鮮有往來。上下班在院子跟同事碰見,也不打招呼,但我們編書,遇到軍史問題,總去找她,敲半天門,無人理,只好推開她那扇咯吱亂響的門。辦公室書柜上是書,書桌、地上亦是書。墻上呢,是三張發舊的軍用地圖:左邊是《解放戰爭三大戰役及渡江戰役形勢圖》,右邊是《解放戰爭戰略防御形勢圖》,中間地圖最大,是《淮海戰役》,那上面螞蟻似的字,看著都暈。我們說半天,她腦袋才從那些成堆的書里露出來,放下手中的放大鏡,撣撣褪了色的藍色套袖,推下眼鏡,仔細看你好半天,好像確認你不是敵軍后,才回答你的問題。她能準確地給我們說出哪場戰役是幾點打響,參加的最低職務的人叫什么名字、哪地方人、參加多少次戰斗、打死多少人——比軍事辭典還準確。
我從一家部隊醫院調到出版社文史編輯部,要編一些軍事紀實文學圖書,常有專業性知識向她請教,每問必答。再在院子遇到,她仍視我為路人,我熱情上前,聊了半天,她木木地聽了一會兒,然后說,對不起,就急匆匆地走了。吃飯,她也是最晚到,來了,坐最后一排靠窗角落,背對大家,面墻,埋頭吃飯。她除了工作,對其他事都不感興趣。單位春游、聚餐什么的,她總是借口她媽病了、家里水管漏水等等,鮮少參加。
上班,從家屬院到單位坐班車半小時,我們女軍人雖然深愛著合體的新軍裝,可我們誰也不愿意在上下班的路上著軍裝。在這短短的時間里,我們一個賽一個地比著看誰穿得最漂亮。如果有某位一身衣服兩天沒換,我們就感覺她生活得實在潦草。而柳昳韻就是這樣的人,她一天到晚都穿著軍裝,上班穿,下班穿。略不同的是,冬天穿我們部隊發的冬常服,秋天穿春秋服。夏天呢,我們都穿花枝招展的裙子,她也穿,只不過仍是深綠色的軍裙。別人跟她說話,也只限軍事內容。你再聊其他話題,她聽半天,然后雙眼一合,做搖頭狀。據說她剛來時,更呆。第一次穿軍裙,竟然把前開衩穿到后面去了。當然,老百姓第一次穿軍裝,難免出錯,我們姑且原諒她。還據說她起初到食堂吃飯是跟大家同步進行的,結果又出事了。那時我們還沒有實行統一的不銹鋼餐盤,大家自帶飯盒。她吃飯時,感覺好像有個影子戳在面前,她沒理,只管埋頭吃飯。喝湯時感覺勺子好像比平常大了一些,進到嘴里不太舒服,但也只是想一下。她吃完飯,正要起身時,那個影子忽然開口說話了:“不用洗了,那是我的飯盆?!彼@才仔細一瞧,可不,這飯盆跟自己的飯盆都是搪瓷的,上面花色也差不多,但比自己的舊,牡丹花多了兩朵。從此大家暗地里就叫她呆子——書呆子。有人還總結道,怪不得嫁不出去了,誰愿意娶這樣的呆子做老婆呢?前陣子,她母親去世,政委代表組織去吊唁,她竟把政委喊成了主任,生生給人家降了半級。陪政委去的軍事編輯部主任,也就是柳昳韻的領導忙給調來一年的政委解釋,柳編輯跟母親感情深,是母親一手帶大的,傷心得糊涂了,請政委理解。我不這樣看,我認為這是因為柳昳韻心里根本沒有這些俗世理念。比如之前的一天凌晨,大概四五點鐘,她忽然給我打電話,邊抽泣邊說:“不得了了,我起床上衛生間,忽然發現地上有好幾只蟑螂,嚇得跑到我媽屋子里,叫她也不應,推她也不動,我不知道該怎么辦?!闭f實話,那時我只到她辦公室請教過幾次問題,遠遠沒到跟她分享這樣傷心事的地步。我揉揉惺忪的雙眼,不耐煩地說:“這事,一,你應當打120;二,報告你們編輯部領導;三,如果情況惡化,趕緊通知所有的親戚朋友,準備后事?!薄昂玫?,好的,我馬上打120,馬上報告我們主任。不過你能來嗎?我好害怕,都不敢在屋子里待,我從沒經歷過這樣的事?!?/p>
那是我參加過的葬禮中最簡陋的一次,除了她的編輯部,加上我,總共五個人。我說:“你沒通知親戚朋友或者其他人?”她搖搖頭說:“別麻煩人家,咱們社領導要來,我都沒同意?!膘`車來后,我們幾個人幫著她把老人遺體放上車,她讓大家都回去,自己一個人跟車前去處理后事。她上靈車時,我發現她腿直打哆嗦,便陪著她一起到了殯儀館。從那以后,她不再叫我趙編輯,而叫我芷。此后,三天兩頭給我打電話,“芷,我家水管漏水了,怎么辦?”我說找物業呀?!拔覜]電話?!边@事剛解決完,她又打電話了,“芷,你說炒菜放少許鹽,‘少許’是多少呀?你別煩我,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這些事以前都是我媽媽做的。想起我媽媽,她好狠心,怎么能丟下我不管呢?喔喔喔?!薄靶辛?,你不是三歲小孩,你快五十歲了?!?/p>
自從她媽走后,她過得更馬虎,上下班仍穿軍裝,不是把右領上的領花別到了左領上,就是把冬天的硬肩章別在了短袖上。有時,我們在班車上無聊,除了說說衣服、品品電影,偶爾也開開玩笑。有次,不知誰說假若你有一雙翅膀,咋辦?有人答,飛往世界各地,看從未見過的景,吃從未吃過的美食。也有說到人跡罕至的地方,邂逅一兩次艷遇多妙。這時,社花忽然回頭問柳昳韻:“你呢?”柳昳韻好像大夢初醒,待明白問的內容,一本正經地說:“那當然得去醫院把翅膀做了呀,要不,豈不成了怪物?”逗得我們大家差點笑岔了氣。
所以,我不相信她這樣的人能學會昆曲。昆曲是什么,是纏纏綿綿的水磨腔,是你儂我儂的兒女情。一個不曉風花雪月無意瀲滟心事的老姑娘扮多情小姐,我想大多數觀眾跟我一樣,沒有興致瞧一眼。
“你說,我能不能學會呀?”她在電話里不停地問,聲音急促,好像我說她會,她就能立馬登臺。
我把車停在一處安靜的路邊,說:“我聽的感覺就像是要把大炮磨成繡花針。柳編輯,你怎么會冒出這稀奇古怪的念頭?”
柳昳韻在電話里清清嗓子說:“這不是還在疫情期間嘛,咱們在家辦公,編稿之余好無聊。一次偶然的機會我知道了昆曲這個劇種,一出戲沒聽完,竟迷進去了。我這半月反復看張繼青、沈世華、華文漪、王奉梅這些名家的演出,同一支曲子,我看了不下五十遍,每天往電腦前一坐,就想看,而且一點兒也不煩。我看了老一代的,又看中生代的,你看看張志紅五十多歲了,那個美,簡直就是仙女下凡。沈世華多少歲了,老太太七十九了,你去看看她的《牡丹亭·游園》,妥妥的一少女嘛。這么一看,我就再也放不下昆曲啦,就想說不定我也能學昆曲呢。芷,我給你說,我琢磨了好幾天,越發明白女人不學昆曲,這一輩子算白活了?!?/p>
“我記得你好像在社里的青春奮斗演講會上,說女人不當兵,這一輩子才白活了?!?/p>
“哎,當兵是職業,昆曲是愛好嘛?!?/p>
看我沒接話,她在電話那頭仍在追問:“你聽見了沒?快說話呀。你是不是覺得我這把年紀了學不會?可你就不想想,穆桂英五十還掛帥呢,她婆婆佘太君更厲害,百歲還出征呢?!?/p>
“人家只是克服體能上的困難,而不是半輩或百歲才初次學藝,博士,拜托,你要搞清概念,方可辯論?!?/p>
“吳昌碩四十歲時拜師學畫,齊白石六十歲才成正果,金星都把自己的男子身變成了女人體,這世界上沒有辦不到的事,只有你想不到的。我打電話問過全京城最厲害的昆曲胡同一號,問我這種老白能不能學會昆曲,人家說,還有八十歲的老太太來學呢。我還不到五十,胳膊腿總不至于硬過那老太太吧,你說是不是?”
我望望大街上戴著口罩的人群,知道她一根筋,一時半會兒勸不住,本想調侃我還沒見過戴近視眼鏡的杜麗娘,又怕傷了她敏感的自尊心,便打斷她的話,說我正在開車呢,晚上到家后給她電話。
她說:“真的,芷,昆曲好美呀,你一定要聽聽!現在疫情期,不能出去,聽聽昆曲,也是一種享受。真的,特享受。我就想如果我學會了昆曲,也許我的生活就跟現在兩樣了?!?/p>
“你就能從大校軍官變成閨門旦?”
“啊,你也知道閨門旦?看來我找對人了,好好好,我不說了,你好好開車,晚上到我家里來,咱們好好聊聊?!?/p>
我們住在一個院里,共處一年了,這是她第一次請我到家里去,實屬難得。聽同事們說,她從來不讓人去她家。但現在非常時期,我除了家,連買菜都不敢去,更別說到別人家去了。
“等疫情結束吧?!?/p>
“來吧,來吧,芷,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有要事與你商量,刻不容緩,求求你了。你不來,我會失眠的?!?/p>
我猶豫片刻,答應了。我可知道失眠的痛苦。再說我編輯的一本書《中國戰艦備忘錄》能得魯迅文學獎,她功不可沒。這書當時只是一個業余作者寫的一部反映本單位建設的報告文學,我為了史料的準確,讓她給我把下關,因為人生的第一本書,又是初次從政工干事轉身當編輯,心里沒底。而她是出版社的優秀編輯,名牌大學畢業的軍事學博士,這對我這個從戰士入伍后來上了軍校的人來說,是致命的誘惑。還有令我信服的是辦公樓大廳兩邊的優秀編輯排行榜上,她是第一位,佩戴大紅花,厚厚的眼鏡下,那眼神凜然,好似傲視眾生。雖然在眾多帥男倩女中,她一點兒也不突出,相反,顯得又老又憔悴,但是她排名第一的圖書銷售量,還是讓我下決心,讓她幫我看下書稿。第一炮要打響,你才能在這個知識分子成堆的人群里站住腳。這是當過兵的爸說的。
結果,她把軍艦型號、噸位,還有魚雷尺寸,甚至聲吶、艦艉這些專業用詞一一核對后,還在全書結構上提出了建設性意見——不能只寫北海艦隊,要寫全海軍的驅逐艦,甚至要延伸到全世界的驅逐艦,書名叫《中國戰艦備忘錄》,既全面又有權威性,而且肯定有良好的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
我把此事跟作者說了,作者在后記里不但表揚了我,還表揚了柳昳韻。柳昳韻看到書稿后,拿起筆,就把自己的名字劃掉了,說:“一,我就是一個編輯,不是作家,還知名作家?言過其實。二,自己做點力所能及的事,不是為表揚,為的是朋友的信任?!彼囊环捵屛夷樇t心跳,因為作者后記中提到我是一名作家后,我發現他少提了我的一部書,還特意加上了。聽她這么一說,立馬把寫我的那部分也刪掉了。
書得了獎,還拿到不菲的獎金,我好興奮,要請她吃飯,她一句話就把我戧了回來:“你怎么那么俗氣呀?”雖如此,我仍感覺欠她一份人情,沒事時,常到她辦公室坐坐,雖然跟她談話很無趣,不是槍,就是炮,但也能增加業務知識,跟她就比別人走得近些。
她現在能把這么重要的決定告訴我,還再三不讓我告訴別人,我更感到信任是多么的彌足珍貴,便決定冒險去她家。
……
文清麗,女,1968年生,陜西長武人,現為《解放軍文藝》主編。1986年入伍,先后畢業于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北京大學藝術系和魯迅文學院第三屆、第二十八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深造班)。曾在《人民文學》《十月》《北京文學》等刊發表作品六百余萬字,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轉載,出版有散文集《瞳孔· 灣 ·湖》等三部,小說集《紙夢》等三部,長篇非虛構《渭北一家人》,長篇小說《愛情底片》《光景》。曾獲《長江文藝》方圓杯小說獎,《廣州文藝》第四屆都市小說雙年獎一等獎等獎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