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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文學》2020年第10期|丁顏:因為愛(節選)
    來源:《青年文學》2020年第10期 | 《青年文學》2020年第10期  2020年10月20日06:20

    無論什么季節,高原的陽光都很烈,到了黃昏時分更是烈得倔強,拖著長長的火一樣的尾巴,一寸一寸不愿走似的往過燃燒。

    滿城的房屋大都開了燈,只有一個窗口,還大開著玻璃,戀戀地眷著那余下的丁點夕陽,讓爐灶上的煤氣跟著一起燃燒。鍋里是鮮牛奶,加了酥油還加了葡萄干和枸杞,奇異的甜香沁人心脾。為了更加入味兒,還要再煮一會兒。藍色火苗猶如美麗蝴蝶的魂魄,圈圍著鍋底此起彼伏,再加上一點手機里的音樂,空氣美妙得在顫抖。何蓓臉上有一種單純的滿足,嘴角泛起一絲淺笑,在案板上將饃饃一刀一刀切成薄片。突然手機里的音樂被來電鈴聲打斷了,何蓓放下刀,拍了拍手上的饃饃渣去接電話。

    “喂,何芳啊……”

    何蓓從耳朵上拿下手機看了一眼,確定是自己的,立刻糾正道:“媽,我是何蓓?!?/p>

    “哦,何蓓啊?!?/p>

    “嗯?!?/p>

    “貴德索菲阿娘的女兒一個人要來西寧參加考試,不放心去住賓館,想來住我們家,我答應了?!?/p>

    又有人要來家里借住,何蓓心里嘀咕著,走過去“啪”的一聲開了燈,問:“哪個索菲阿娘?”

    “就是何芳結婚的時候,送來兩大桶裸鯉的那個阿娘,記得嗎?”

    這么一說,何蓓倒真記得,還記得特別清楚。何芳結婚的時候,有一個不認識的阿娘送來兩大桶魚,身上一絲鱗片都沒有,大家都嚇死了,還以為是從黃河源頭捕撈來的野生保護動物——石花魚。那個阿娘個子不高,身形很臃腫,望著大家哧哧地笑,說:“這是在黃河邊人工飼養的裸鯉?!焙屋韺@些人沒有什么感情,可是那次何芳結婚距父親去世還不到半年,那個阿娘衣服舊舊的,臉被曬得黑黝黝,出現在鬧哄哄的婚宴中,何蓓看著不知為什么,心里就一陣一陣難過,最后忍不住眼淚也涌了出來。何芳馬上要進婚車,她是送嫁的姑娘,忙跑去衛生間潦潦草草卸掉了眼睛周圍暈得一塌糊涂的睫毛膏。后來在一起照的照片里,發現根本就沒卸干凈,黑洞洞兩只熊貓眼,站在精心打扮修飾過的新娘旁邊,簡直沒眼看。

    “記得。怎么不記得?!?/p>

    “就是那個阿娘的小女兒,我不在,你跟何芳兩個人照顧好她?!?/p>

    “知道了。你在大姐那邊能適應嗎?”

    “能,這邊除了熱,其他都好?!焙屋韺⑹謾C用下巴夾在肩膀上,拿筷子攪了攪鍋里的牛奶,關了火,過來坐在沙發上跟母親扯起了家常,問何茹工作忙不忙,姐夫好不好,小外甥有沒有長高,又問到吉隆坡的天氣,問何茹有沒有常帶母親出去玩。都問完了,嘆息了一聲,說:“真羨慕大姐呀,工作好,嫁得好,生的孩子好,什么都好?!闭f完,像突然想起來似的問道:“媽,那你什么時候回來?”

    “你大姐說等開齋節她放假了就送我回來?!?/p>

    “那還得一周呀?!?/p>

    “我說的你記住了沒有,那個阿娘的小女兒是來西寧考試的?!?/p>

    何蓓突然想起,她見過那個阿娘的女兒,詳細的容貌現在想不起來了,但那一身黃裙子可記得清楚。

    那女孩是和她媽一起來的。個子比她媽高出一個頭,臉上的皮膚是那種很健康的小麥色,但卻穿了一件黃得幾乎要滴出水的黃色連衣裙,與膚色犯沖,腿上又配了一條沉沉的黑色打底褲,將一個好好的姑娘,齊膝蓋斷然截開,要多難看有多難看。著裝難看,還非常靦腆,一直低著頭,在索菲阿娘的指引下,怯生生走過去,在一座席宴上坐了下來。那一身黃裙子,在熱鬧的喜宴上,像一朵惹眼的奇葩,誰走過去都會多看兩眼。也不知道是誰給她買的。有親戚跑來在何蓓耳朵底下悄悄問,是從哪里來的女孩,穿一身濕答答的黃,也太奇怪了,像是從廁所里撈出來的。何蓓駭笑。

    何蓓說:“我見過你說的這個女孩,上次在何芳宴席上穿一身黃色連衣裙?!?/p>

    “不是,你見的那個是米娜,去年就結婚了。我說的這個是爾曼,還從沒來過西寧呢?!?/p>

    “???這個阿娘幾個女兒呀?”

    “三個,可憐的,跟我一樣,沒兒子?!?/p>

    何蓓聽到這里,突然坐直了身體,沒來過西寧的女兒,不知道什么時候來,不知道長什么樣子,不知道去哪里考試,又一想現在正值暑假……暑假考什么試?何蓓吸溜了一口氣,對著手機忙問:“這姑娘讀的什么書?暑假還來考試?”

    “高二的學生,考的是什么競賽的試。剛說的時候我還記得,現在說不上了?!?/p>

    “是自己一個人來嗎?那是不是還得去車站接一下她?”

    “我剛不是說了嗎?索菲阿娘忙得走不開,她女兒一個人來考試,所以必須得去接,不然讓她一個小姑娘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怎么辦?”

    好煩,何蓓一陣沉吟。

    “喂……我發個她的照片給你,你去接或者讓何芳去接都行,這孩子很乖,學習也好,在學校拔尖兒的,被學校抽來參加競賽考試??纪暝?,你倆看時間,若允許的話,再帶她到西寧各處逛逛,第一次來,我不在,你們別冷落了人家,哦,還有,給她住的那房間,也提前收拾收拾,別人來了才手忙腳亂的,聽到沒有?”

    何蓓嘴里說著聽到了,轉頭看了一眼常給來客住的那間房,前段時間母親在的時候,那里面就住過客人,走了人的屋子本就顯得有些凌亂,母親不在,她和何芳倆人在家沒打掃不說,還順手將每次拆了快遞的各種紙箱子紙盒子往里扔,扔多了,堆得滿坑滿谷,看著都難過。

    “媽你不在,給客人住的房間上次住過人都沒打掃?!?/p>

    “那有什么難的,就換個床單被套,再將地拖一拖,家具抹一抹,一會兒工夫的事?!?/p>

    “可是……”何蓓又往那客房門口看了一眼。

    “去接站的時候,眼睛放亮一點,索菲阿娘說那孩子愛暈車,有時候暈得昏天黑地,走路都吃力?!?/p>

    何芳在衛生間洗完衣服出來晾,何蓓向她匯報了這件事。何芳一邊將衣服套上衣架,伸起手往陽臺的晾衣桿上掛,一邊笑著說:“又是爸爸的窮親戚?!?/p>

    “這兩年沒完沒了的,我真的覺得好煩?!焙屋砜恐嘲l,伸直了腰,問何芳,“以前爸爸在的時候也常有人來,你說那時候我們怎么就一點都沒覺得煩呢?”

    “要不怎么說是爸爸的窮親戚呢?!焙畏几弑谴笱鄣囊粡堸Z蛋臉,笑起來很溫柔。

    “都跟爸爸無親無故的,再怎么算也算不進親戚的行列?!焙屋硐肓艘粫?,說,“以前爸爸在的時候,住的地段清靜,又是大房子,樓上樓下好多間,樓下來人,樓上我們不想見,自己的房門一關也就不見了?,F在這么小的房子,空出來一間做客房,人來了,不僅出出進進一起,還一桌子吃飯,共用衛生間,就覺得好煩了?!?/p>

    何芳笑著問:“你是不是還想說,還讓你和我擠一屋睡高低床?!?/p>

    何蓓干笑了兩聲,不說話。

    何芳問:“什么時候來?”

    “什么?”

    “那女孩兒什么時候來?”

    “說是后天來,坐貴德直達西寧的大客車,在南川西路客運站下車?!?/p>

    何芳晾完衣服,去廚房端出來一小碟椰棗放在茶幾上,跟何蓓說:“開齋吧,時間到了?!弊约阂材昧艘活w棗子,邊吃邊又走進廚房,將準備好的食物裝碗的裝碗,裝碟的裝碟?;仡^見何蓓還坐在沙發上,就又自己往餐桌上端。

    何蓓吃完一顆椰棗,將一粒棗核咬在牙齒間,看來來去去的何芳。之前何芳身上有一種混沌而糊涂的驕矜,所以她無論怎樣討厭干家務或者進廚房做飯,何蓓都看慣了,已經可以無動于衷了,反而是近兩年,何芳老一副溫柔賢惠家庭主婦的模樣,讓何蓓看著覺得凄涼。

    “媽說讓我們在那女孩來之前,先將給人住的房間收拾好?!?/p>

    “嗯,今晚抽個時間收拾一下就好了?!?/p>

    “那待會兒你去收拾房間,我來洗碗行嗎?”

    “行啊?!?/p>

    “那些紙箱子紙盒子還挺多的?!?/p>

    “沒事,我將它們都拆開疊一起,明天叫收廢品的人來拿?!?/p>

    何芳將牛奶、饃饃、幾樣小菜都端上餐桌以后,又過去戴了頭巾,在客廳的空地上拉開拜毯開始禮拜。何蓓還在沙發上坐著,看著將全副精神都寄托在禮拜上的何芳發愣。何芳出拜,頭轉向左肩頭時,突然陷入了一種錯覺,仿佛何蓓就是母親年輕時候的影子,又坐在身邊指導她如何禮拜。何芳想,血緣還真是神奇的東西,一映照就映照出誰是誰最親密的陪伴。

    何芳和何蓓年齡相差不過兩歲。但若一同出去說何芳是何蓓的媽都有人信。何蓓到現在都留著一頭短發,又瘦,鬼馬靈精的。而何芳結過婚,出門戴頭巾,又可能是心情的原因,戴的頭巾一條比一條灰淡,非常顯老。

    何芳初中畢業后沒讀高中,去埃及留了幾年學,學了一口流利的阿拉伯語。但也不過是那么回事,回來根本沒多大用處,就去阿丹新開的大飯店做了部門經理。阿丹以前是何芳父親何宗明商行里的一位伙計,有謀略有膽識,在生意場上風生水起,何宗明欣賞他,將一半兒的生意放給他,讓他全權打理。沒用兩三年,他就挑起大梁出去單干,同時與何宗明以兄弟相稱,何家三姐妹都叫他阿丹叔叔。

    當初何芳去阿丹的大飯店上班時,還有兩個跟她同齡的男青年也同時在飯店做部門經理。一個是她已故的丈夫馬明,還有一個是尤布,阿丹的外甥。三人第一次見面是在辦公室,落地的長窗前面,尤布精神奕奕,神清氣朗,何芳的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了幾秒,笑了笑,跟他輕輕點了個頭。

    而馬明呢,善良,工作負責,總幫何芳處理一些工作上遇到的問題。何芳也是一遇到問題就找馬明。時間久了,從說工作上遇到的問題,說到各自的喜好、各自的家庭、各自的求學歷程,這過程中兩人的關系也在逐次發生變化,從同事到朋友,從朋友到戀人。而這期間阿丹三番五次旁敲何芳尤布更適合她。何芳都一笑了之。

    半年后何芳和馬明訂婚,正當大家由衷覺得高興時,阿丹風風火火跑進來,拿出一副不似家長勝似家長的威嚴說:“我不同意他們結婚?!鄙嘲l上的何宗明“???”一聲站起來,與馬明、阿丹在客廳的燈光下站成一條直線,問為什么,阿丹頓住了,不說話。

    “婚姻是女兒自己愿意的,我們有什么好說的?!焙巫诿餍α艘恍?。

    “他們結婚后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卑⒌び悬c氣急。

    何宗明大手一揮,舉重若輕:“我給買一套房做嫁妝送給他們,這總行了吧?!卑⒌げ辉僮髀???蛷d里有很多人,何芳越過阿丹燈光下嚴峻的面孔看向馬明,鼻梁挺拔,單眼皮細長眼,不作聲,也不卑不亢。

    何宗明為了緩合場面,又跟阿丹說:“好啦,好啦,他們這一代社會這樣好,只要有手有腳,面貌端正,品行沒問題就餓不死?!?/p>

    那次何芳自始至終都沒出聲,但胸口悶得生疼,等人散了,就自己一個人蜷坐在偏廳的長窗旁,長窗外是游泳池,被長廊里的燈映得水光粼粼。何蓓在這邊脧何宗明一眼,說:“阿丹叔叔真厲害,差點將二姐的訂婚場面變成一個爆炸現場?!?/p>

    何宗明聽了,走過去安慰何芳,說:“生意的靈魂是利益最大化沒錯,但我們這些人謀利所遵循的是‘仁義禮智信’與虔誠信仰相結合的規則,阿丹這個人在生意場上之所以能夠風生水起就是因為他始終遵著這個規則。他對我講的是一個‘義’字,所以在我兒女的婚事上才會如此操心,自古以來,當家人豬狗嫌,就是因為太操心太負責?!?/p>

    何芳落下眼淚,她其實一點都沒有怨阿丹,但心里的感想也是難言的。她開始其實是跟尤布交往的,但當尤布知道她是何宗明的女兒的時候,又選擇了回避。早年何宗明生意如日中天的時候,每年結算下來的天課有不少。阿丹說他外甥尤布書念得好,但父親早逝,學費很頭痛。何宗明聽了,每年都從天課里面拿出一筆給尤布。男生莫名其妙的自尊心,覺得少年讀書時受何芳父親的資助,長大后又受何芳的愛情,即使覺得幸福,也是一種自卑可憐的幸福。

    結婚后,何芳發現馬明比意想中的還要好,很像何宗明,對信仰、對生活、對情義都有自己的執念,是非常理想的丈夫。何芳有點懊悔——一開始沒跟馬明交往,多走那么多彎路,多受那么多傷害。

    那一年因為何芳訂了婚的原因,何宗明在齋月里出盡天課,捐完開齋捐之后,又給幾家慈善機構額外捐了一大筆資金。之前何茹訂了婚的那年,何宗明也這樣做了一回,悄無聲息的。何蓓笑何宗明做好事不留名。何宗明也笑,說行善莫要張揚,莫要給人造成壓力。

    何蓓大學畢業后找工作,一找就找在了郵局。何蓓說她對郵局有一種特殊的情分。有一年何宗明賺錢賺翻了天,算出來天課一大筆,給周圍該接濟的人都接濟了,又聽了阿丹的意見,去郵局匯給更遠地方應受接濟的人。

    那時候何蓓還小,何宗明帶著她一起去的郵局?;貋淼穆飞?,陽光穿透車玻璃照在額頭上,有一種突兀的明亮。何宗明心情好,一邊開車,一邊跟何蓓說開齋捐該怎樣捐,天課該怎么出,說了一路。

    看見從車站出來的爾曼時,何蓓想起了那次跟父親去郵局寄匯單時的自己。

    比爾曼這個年齡小多了,還在上小學。是家里最小的女兒,最得父親慣寵,臉胖,身上也胖,精力充沛,愛動,像一個特別禁摔的搪瓷盆,摔得瓷也掉了、盆也扁了,就是不破,很少哭。父親常跟人說他這個女兒是一個男孩子的性格。后來慢慢長大,也慢慢瘦了下來,跟眼前皮膚有點黑、有點瘦的爾曼有幾分相似。但爾曼跟她那前兩年穿黃色連衣裙來參加婚禮的姐姐更相似,細看眉眼又不及那姐姐的精致,爾曼的眼睛、鼻子、嘴都很小,臉卻四四方方很大,在烈烈的下午陽光下分外覺得荒涼。

    何蓓站在車站對面朝著爾曼揮手,但爾曼沒看見,依然站在車站門口的人叢中,茫然不知所措地四處張望。何蓓穿過馬路,走到她跟前,叫了她一聲,她才反應過來,沒有話,也沒有一絲別的什么神情,就只點了一下頭。何蓓在馬路對面的時候,就見她穿一身校服,手里提了一個用舊的超市購物袋,塞得鼓鼓囊囊的,現在走近了,發現身后還背著一個書包,也塞得鼓鼓囊囊的。何蓓要幫她提手里的購物袋,她拒絕了,說自己可以。

    上了出租車,何蓓問她具體什么時候考試,在哪里考。她都一一做了回答。

    “那個中學離我們家很近,步行五分鐘都不要??墒悄銈兪罴僭趺磿锌荚嚹??”

    “是全國中學生生物知識競賽?!?/p>

    爾曼說話的聲音很輕,風吹起了她鬢間一綹碎發,她用小拇指又將它勾在了耳后。何蓓注意到她的嘴唇很干,有些起皮的地方還出血結了血痂,頓時從心底涌起一股很自然的“姐妹感”,在心里跟自己說:“要好好照顧這位小妹妹啊?!?/p>

    太陽影子斜了,但天氣依然燥熱得怪異,出租車沒開空調,只將四下的窗戶都開著。車走的時候有風呼呼地掠過還能忍受,但一停下來等紅燈,就立刻受不住了。何蓓自己熱,也關心爾曼熱,問她要不要將校服脫一脫。

    爾曼搖搖頭,眼睛繼續看向窗外。這一路原是一條很有古韻的深巷,但經過一番徹底整改后,變成了一條風情街,各種商鋪開得五花八門??瓷先ゾ透弥赜椭佧}重糖做出來的垃圾食品一樣,為的只是刺激,無一點美感可言。爾曼一直在看,她在看什么呢?何蓓也順著爾曼的目光朝車窗外看了一眼。

    何芳從小就不喜歡進廚房,所以現在家里多半還是由何蓓來做飯。今天來了客人,何蓓想著應該多做一點,做得豐富一些。但也日常朝九晚五地上班,今日下班后又匆匆去車站接爾曼,根本沒來得及去超市。

    現在將爾曼接回家了,又忙忙看了一眼墻上的大鐘,想著去超市的事。

    “這個是我媽讓我帶過來給你們的?!睜柭鼘⒛桥f舊的超市購物袋提過來給了何蓓,里面裝的是牛肉干和酥油,沉沉的,足有七八斤重。酥油用吸油紙包裹得很好,一點滲油一點味兒都沒有,但因為天氣熱的緣故,摸上去軟軟的,幾乎要化了,何蓓邊說著感謝的話,邊趕緊將酥油拿去放進了冰箱。冰箱里有冰鎮的蜂蜜柚子茶,拿過來問爾曼:“你喜歡喝柚子茶嗎?”

    “我在閉齋?!睜柭聪蚝屋淼哪?。

    何蓓本來還想說不喜歡的話,家里還有其他飲料,這一聽,就換成了:“哎喲,哎喲,對不起?!壁s緊收走了放在爾曼面前的柚子茶。

    “沒關系的?!睜柭浑p手放上膝蓋,在沙發上坐得規規矩矩。

    “我們一般在路途上要坐車的話,就不會閉齋,我以為你也……”何蓓邊說邊去玄關處穿了一雙平底鞋,“那你在家里休息一會兒,我去樓下超市買些東西,馬上就回來?!?/p>

    “我能跟你一起去嗎?”

    不知是在陌生的家里一個人待著害怕還是怎樣的,爾曼連忙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你會不會很累?”何蓓向她看了一眼。

    “不會?!?/p>

    “那走吧?!?/p>

    超市里冷氣開得很足,比起外面舒服多了。兩個人都閑閑地在貨架前挑著。爾曼拿了有包裝袋的食物,先要找見“清真”二字,才愿意往購物籃里放。何蓓也很注意飲食,但沒她這么講究,只要看一下包裝袋上的食物配料,沒問題就可以了??墒?,爾曼……何蓓看得微微出神,對自己剛放進購物籃的食物失去了信心。

    兩個人在超市先是一起轉的,后來何蓓去買菜,就跟爾曼走散了。買好回頭去找她,卻連影子都找不到。在橫七豎八的購物過道里,何蓓推著滿滿的一個購物籃,急急地走,腦袋亂得像沒有槳的船在水中打轉,走至收銀臺這邊,看見爾曼正一個人站在一個大冷柜前等她,心里的石頭才落了地。但也就像是大石頭突然落地,心里猛然一輕,反而一陣暈眩。

    超市的燈光下,爾曼眼睛亮亮的,何蓓看著噓出一口氣,走了兩步又問:“你有手機嗎?”

    “有?!?/p>

    何蓓從包里掏出手機對爾曼說:“太好了,我存你的號碼?!?/p>

    “好的?!?/p>

    爾曼將自己的手機號報給了何蓓。

    何芳在飯店工作,每日下班比何蓓晚兩個小時。

    坐在公交車上面,沿路看遠處山巒在日暮中逐次變換光線,有一種深深的萬事變化無常的感受。何蓓說當時穿扎眼黃裙子來參加婚禮的那個鄉下女孩兒已經結婚了,而自己……結婚剛一年,馬明深夜加完班騎摩托回家,被醉酒的人開的車推到道邊的白楊樹上,當場要了命。這個傷很難自愈,她用盡各種方式,一天一天依然像在無聲地腐爛,緩慢地死亡。但詭異的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她發現自己會在某種寂靜中突然驚醒,無端端眼淚流個不停。這比剛開始的時候好受多了,剛開始感覺生活被洪水席卷沖毀到了地獄,看哪兒哪兒都一片荒蕪。

    頭巾的一角被風吹起來,反復拍打在臉上影響呼吸。但她心里反而平靜。以前不知疾苦,不容易接受荒誕的、矛盾的、復雜的各種人和狀態,又驕矜又挑剔。如今,對每個人隱隱閃爍的苦難都能看見一二,由此不忘提醒自己,要好好活著,該做的事要盡力做,該認真對待的人要認真對待,要珍惜當下,要扛起所有問題繼續往前走。

    走至樓底下,看見擺小攤的老人將自己家種的蔥扎成一把一把的,擺在藤編的籃子里賣。生長在高原上的蔥又細又不好剝皮,但她還是俯下身挑了幾把。

    一打開家門,一股煮雞肉的味道撲鼻而來。她看見玄關處多掛了一個書包,莫名有點溫馨。她在換鞋,廚房里的何蓓正忙著炒菜,懸起鍋鏟探出半個身子看了她一眼,說:“早知道你要買蔥,我剛在超市就不買了?!?/p>

    “樓底下的,路過順手買了?!焙畏家贿呎f著,去了廚房,將蔥放進了置物筐,又走過來,在客廳的沙發上看了一眼,又在餐桌上看了一眼,到處沒人。

    “你接的人呢?”

    “在房間呢?!焙屋硗伬镄艘稽c水,“嘶”一聲響,蓋了鍋蓋,“坐長途車來,又跟我去超市走了一圈兒,我讓她先去休息一會兒?!?/p>

    “不會是睡著了吧?”

    何蓓走過來,客房的門半開著,里面亮著燈,乳白墻壁明亮柔和,爾曼側身躺在床邊好像真的已經睡著了。何蓓在門上輕叩了兩下,問:“爾曼,你睡著了嗎?開齋的時間快到了?!?/p>

    說完又拖鞋啪嗒啪嗒地進了廚房。何芳本打算拿下頭上的頭巾,可轉念一想,家里來了新的客人,還是端莊一點的好,就停手走到冰箱前端出開齋的椰棗放餐桌上,又轉身去碗架上拿杯子,爾曼從客房走了出來,下身校褲,上身一件樸素簡單的白恤衫,向何芳走來,叫何芳姐姐,并祝安。

    何芳停在原地,也微笑著向爾曼祝了安。爾曼可能是剛睡醒的緣故,臉上蒙蒙的,馬尾松松垮垮偏在頭的一邊,又加上眼睛小,烏黑的眼珠里有一種集中起來的澄凈,何芳看著她,像看自家姐妹,眼神里都是暖意。

    手機發出提示開齋的鈴聲。何蓓走過來將一顆椰棗塞到爾曼手里,說:“時間到了,快開齋?!?/p>

    爾曼吃了椰棗,又將餐桌上的一杯茶端起來,一口氣飲盡。

    何蓓將切好的水果端來放在爾曼面前,然后穿了禮拜服過去同何芳一起禮拜。何芳比何蓓做得快,卷起拜毯走過來,看見爾曼并未吃盤子里的水果,只喝了茶。

    “你怎么沒有吃水果?”

    爾曼一雙少女的明眸,閃閃發亮,說:“等你們做完了一起吃?!?/p>

    何蓓也做完了,去廚房端準備好的食物,何芳過去幫忙,低聲說:“這孩子又樸實又懂事?!焙屋韺畏济蜃煲恍?,表示她早知道了。

    姐妹倆兩雙手,將廚房里準備的食物和碗筷放在兩個大盤子里面一起端了過來。三個人圍著餐桌吃飯,何蓓看向爾曼拿筷子搛菜的手,問:“啊,爾曼,你怎么拿左手吃飯呢?從小就是左撇子嗎?”

    爾曼搖頭說:“不是?!睂⒖曜訐Q到了右手。

    “姐姐,幫我倒點茶?!睜柭鼘⒉璞似饋砩旖o何芳。

    “你怎么叫她姐姐,不叫我姐姐?”何蓓笑著問爾曼。

    “我本來就是姐姐呀?!焙畏歼呅吔舆^爾曼的杯子。

    “她還給你祝安,給我也沒有?!焙屋聿涣T休。

    爾曼看了何蓓一眼,不說話,微微低下了頭。

    “因為我比你老,在爾曼眼里你跟她同齡?!焙畏嫉沽瞬鑼⒈踊亟o爾曼,又端起菜盤子殷勤體貼地往爾曼的餐盤里撥菜。爾曼慌忙用筷子擋:“我不要吃甘藍菜?!?/p>

    “不愛吃啊?!焙畏纪W×耸?。

    “媽媽擺菜攤時,天天甘藍菜用滾水一焯,撒點鹽,將面條倒進去煮熟來吃,吃怕了?!?/p>

    “你媽在擺菜攤嗎?”何蓓記得好像是說在養魚之類的。

    “現在不擺了,那是爸爸去沙場拉沙子,被翻倒的拖拉機剛砸壞脊椎之后的一段時間?!?/p>

    “???這樣啊?!焙畏己艹泽@,往何蓓臉上看了一眼。

    “那現在呢?現在你媽在養魚是嗎?”何蓓問爾曼。

    “沒有,在飼養牦牛?!?/p>

    “可真不容易啊?!焙畏紘@息了一聲,思潮飛出去,回憶道,“我結婚那年你媽媽在養魚,還送來我們家兩大桶?!?/p>

    “早就不讓在黃河邊養魚了?!睜柭攘艘豢诓杷f。

    “為什么?”何蓓大大納罕。

    “會破壞生態平衡?!?/p>

    “好可惜。我還想著什么時候有假期,就親自去貴德看看高海拔人工養魚?!焙屋韺⒉璞说阶爝?,抿了一口,有點遺憾,“現在即使去了也看不到了?!?/p>

    “我看過?!焙畏冀议_電飯煲的蓋子,為自己盛了點米飯。

    “你看過?什么時候???”何蓓這樣問的時候,看見爾曼將半碗湯端起來直接往下喝。

    “剛去飯店工作的時候,說‘天下黃河貴德清’,就跑去貴德看黃河水,看到人們在黃河邊隔了一片一片的水域養魚,里面的魚苗一條一條都看得見?!?/p>

    湯喝完了,爾曼放下碗說:“那是剛開始水清的時候。后來魚養多了,水渾了,什么都看不見?!?/p>

    何蓓喝完杯子里的茶,將餐桌上的杯盤碗筷,吃剩的食物都一一收進了廚房。爾曼和何芳聊起了貴德的黃河水。何蓓在廚房中洗完碗,看了她們一眼,然后背轉身擦碗,摞碗,再擦飯勺,擦鍋,一一擺好。

    “不知道因為什么,我總覺得爾曼有些憂郁?!?/p>

    高低床的上床住的是何蓓,跟住下床的何芳說。旁邊的浴室里爾曼在刷牙,水流聲不斷。何芳墊著枕頭半躺在床上,眼睛呆呆的不作聲。

    何蓓頭從上床探下來看了一眼,問:“你在想什么呢?”

    何芳還是沒作聲,心事沉沉的,將雙手交叉了抱在后腦勺上面,兩個小拇指上繞著一綹頭發,來回地繞,繞緊了,手指抽出來,重新再繞。

    “去車站接她的時候,她一句話都沒有。提在手里的袋子很沉,我去幫忙提,她也不給我。弄得我都不知道該跟她怎樣相處了?!?/p>

    “可能是家庭的壓力?!焙畏紝⑹謴暮竽X勺那里抽了出來,放平枕頭睡了下去。

    “沒想到她爸是癱瘓的?!焙屋砝死鹤?,也在上床睡了下來,說,“她今天來,還拿那么多牛肉干和酥油,你見了嗎?酥油我放冰箱了?!?/p>

    “見了?!?/p>

    “這些人……”何蓓默然半天,“爸出給他們的是天課,他們成全了爸的天課,又待我們像親戚,大小的節日帶東西來,婚喪嫁娶也帶東西來。真讓人感動?!?/p>

    “出天課是義務,他們對我們的好卻是不求回報的,怎么不讓人感動?”

    “以前爸在的時候,他們老來,我以為是來攀附的,就用一種特殊的眼光看他們??墒乾F在,我才知道我當時有多淺薄?!?/p>

    “是啊,不遇一些事,人永遠都認不清自己?!?/p>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又像是從前學生時代上下鋪的宿舍生活了。

    “她的考試在明天是嗎?”何芳問何蓓。

    “明天上午?!?/p>

    “考試地點離你工作單位挺近的,那她明天就交給你操心了?!?/p>

    “放心吧。我先送她過去,再去上班?!?/p>

    說著何芳反手探到墻上,摸索到開關關了燈,屋子里暗了也靜了,眼前立馬罩了一層昏霧似的。何芳閉了眼睛,就在蒙蒙眬眬快要睡著的時候,何蓓突然說了句什么。

    “什么?”何芳睜開眼睛,頭上的床板黑壓壓的,好像比平時低了很多。何蓓又問:“你那時去貴德看黃河,是一整個飯店一起組團去的嗎?”

    何芳略怔了怔,說:“不是,就我跟飯店的一個……同事,兩個人?!?/p>

    “哦?!?/p>

    何蓓在床上翻了個身,又翻了個身,均勻地呼吸了起來。

    何芳則一雙眼睛定定地望在黑的床板上,想那個和她一起去貴德看黃河的“同事”,他是尤布,那時候兩個人剛開始交往,中午從飯店出發,到傍晚的時候就回來了。黃昏的黃河邊,晚霞像一捧火,漫天地燃燒。尤布心情好,在一塊大石上用刀刻了“天長地久”四個字??墒侨松淖兓駱O了九曲十八彎,一曲一彎都不盡相同。

    何芳想到這里,又想起了馬明,黑暗中仿佛音容笑貌就在咫尺間,鼻腔里不由得一陣酸慘,頓時眼眶里充滿了淚水,繼而滾滾不止,順鬢角下去浸濕了枕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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