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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鐘山》2020年第5期|樊健軍:向水長生(節選)
    來源:《鐘山》2020年第5期  | 樊健軍  2020年10月19日07:38

    平上喜的創業生涯是從洪坑河對面的老城區開始的。那會兒,本城不像現在天寬地闊,老城區不過彈丸之地,南面被大河攔截,北面被鳳凰山阻斷退路。人們用五個字——“九井十八巷”,道盡了城區的布局,十八條巷子均是南北走向,起于鳳凰山,止于大河的堤岸。老城區面積小,人卻多如過江之鯽,據說密度超過了香港。做啥事都得趕緊,得使出十二分小心,弄不好就妨礙了別人,要不就被別人妨礙了。

    平上喜第一次進城就妨礙了別人。這別人不是一個兩個,而是許多陌生人,瞋目切齒向著他,指手畫腳對著他。那一回,他跟隨同村的幾個人進城來拉平歡順的尸體。平歡順的腦子有問題,見不得女人面,很招女人嫌。村里呆不下去,不知咋就摸進了城,莫名其妙死在公共廁所里。他們在醫院的太平間見到了死去的平歡順,那樣子就像他往日坐在墻根下,雙手抱在胸前,腦袋仰著靠在墻上。他的嘴角掛著抹笑,死時該是愉悅的??墒w僵硬了,咋弄都不直挺。平歡順就像尊木雕的菩薩,搖搖晃晃坐在車廂里。他們走出醫院沒多遠,被一幫人堵住了。那些人并非有意攔截他們,先是好奇拉著什么,后來才發覺板車上拉的是死尸。有人罵了聲晦氣走開了,一個臉色發青的女人噴了平上喜一身唾沫。走拖尸巷!走拖尸巷!有人朝他們呵叱。他們拉著平歡順的尸體三轉兩拐,鉆進一條寬不過五尺的巷子,沿著巷子往南摸索,不多久就到了大河的堤岸上。平上喜進城后才弄清楚,老城區有個規矩,凡是非正常死亡的人,都從拖尸巷拉出城。

    去拉平歡順的尸體之前發生了個小插曲。平上喜一伙人中,有個進過幾次城的,領著他們在老城區最繁華的路段轉了一圈。比曬谷場更廣闊的街道,比人更高大的石獅子,花壇里罕見的花草,路人的奇裝異服,隨便瞅向哪兒,哪兒都是勾人眼珠子的東西。他們在劇院前的臺階上歇了會兒,恰巧一個女孩舉著棉花糖經過,朝平上喜笑了笑,還調皮地眨了個鬼眼。許多年后,平上喜同人說起第一次進城的感受,啥也說不上了,只記得那個舉著棉花糖的女孩,只記得她那么甜甜地笑了。他因此給女兒取名叫平憶棉。

    后來,每當回憶起進城的經過,平上喜打心眼里感謝死去的平歡順,如果不是進城拉他的尸體,或許這輩子都不會到城里來討生活。這種感恩有幾分殘忍,不近人情,但卻是真實的。人挪活,樹挪死。平上喜進城不是想把自己挪活,而是被逼無奈。他再不從村子里逃出去,遲早有一天會被那種暗黑吞噬掉。暗黑來自他父親,他父親是口大鐵鍋,占據了他的全部天空。無論他報以怎樣炙熱的青春之火,在他父親那里,收獲的只有永恒的暗黑的鍋灰。他父親不是什么十惡不赦之徒,無非喜歡喝點小酒,賭點小錢,除此之外,沒啥不良嗜好。甚至還有些小情趣,酒到半醺時會哼上幾句鄉野小調,給鄰里鄉親寡淡無味的生活添加幾縷歡樂。孰不知,這種有滋有味的小日子,完全建立在平上喜的拼死累活之上。他起早摸黑在磚場干一年,掙到了父親的酒錢,卻沒法對付他欠下的賭債。平上喜像被扣上了循環結,剛解開一個結,立馬一個新的結又套緊了他的脖子。他對未來有了一種預知的恐懼,既然解不開這個死結,就得想辦法躲過去。惹不起,躲得起,唯有逃離,才是供他選擇的道路。

    逃到哪兒去?他先是茫然的,就一瞬間,好像鬼使神差,那個舉著棉花糖的女孩從他腦海里跳了出來,一臉甜甜的笑容暖陽般照亮了他。

    他被舉著棉花糖的女孩蠱惑了。在同父親發生一次激烈的爭吵之后,他將父親那把視若珍寶的酒壺扔進了糞坑,爾后揣著磚場結算給他的工資,只身來到了城里。他在城里游蕩了好些日子,啥活也沒撿到,眼見得走投無路了。他抱著頭畏縮在劇院前的臺階上,極力懷想那個舉著棉花糖的小女孩,可惜只有模糊的一團影子,什么也不真切。那些路過的人瞥一眼他,眼睛里全是警惕和鄙夷,要么把他當成了流浪漢,要么把他視為宵小之徒。當口袋里只剩下十塊錢時,他再也不敢踏進小旅館的門了。他不得不寄身在橋洞里,與一個胡子拉碴的老人為伴,老人很友善,勻給他一塊寫著“小心輕放”字樣的硬紙板和幾件破衣爛衫。后來,他還餓了兩天肚子。是回到父親暗黑的鍋灰里,還是留在城里當個乞丐?他在河堤上走來走去,風從水面上刮過來,像有無數雙冰冷的小手攮進裹緊的衣服里,要把僅剩的溫暖給劫走。

    在最后的決心下達之前,他被胡大鳴的父親胡佑德給發現了。

    那個誰?傻不拉幾的,看啥看,有個鳥風景。胡佑德站在一輛農用車的屁股后朝他招手,來,別惜那個氣力,給我搭把手。

    平上喜瞧瞧左邊,看看右邊,不見堤岸上有別的人,才知那人在招呼他。

    胡佑德販賣木炭,每天那個點剛好從鄉下拉木炭回城。平上喜懵懵懂懂走過去,胡佑德也不客氣,手一揮,指揮他去搬炭簍。平上喜空著肚子,腿腳發軟,幸好炭簍不是很重,三五十斤一簍,勉強能應付。不過半個多小時,炭就卸完了,胡佑德卻不讓他走,到對面的小店叫了兩碗面條,要了兩個小葫蘆酒。平上喜本就生酒的氣,見了胡佑德塞到懷里的酒卻有了股親近,有了股溫暖,眼眶里酸酸的,眼淚差點流了出來。吸溜一筷子面,再咕嚕一口酒,酒喝完,面條也下了肚,連面湯都不剩。胡佑德仍不讓他離開,生了盆火,又到對面的小店搬來兩張寄存在那里的椅子,兩個人隔著火堆扯閑。胡佑德沒問他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也沒問他都干了些啥,反正沒一句扯得上他。胡佑德說的是他自己,說他十幾歲時父親去世,他父親跑船幫,船沉了,他父親的尸首都沒能找回來。胡佑德同他母親,孤兒寡母,撙衣節食,饑寒不必說,還受人欺負,總之,咽下肚子的都是屈辱,眼睛里流出來的都是辛酸。但過來了就過來了,沒餓死也沒凍死,他母親的身體至今硬朗得很,不管遇上啥事都笑呵呵的。胡佑德也不在意平上喜應不應話,自顧自說,說到后面,頭一歪,響起了鼾聲。第二天早上,又叫了兩大碗面條,吃過了,仍拽住平上喜,吩咐他搬炭,過秤。時有買主要求送貨上門,平上喜就拉著板車,一趟趟跟在人家身后跑。

    接著,一車炭賣完,胡佑德拿出十五元錢。

    這可使不得。平上喜臉紅脖子粗的,雙手藏到了背后。

    使不得就跟著我干,不會虧待你。胡佑德將錢塞回口袋說,我干啥你干啥,我吃啥你吃啥,一個月工資四百五十塊,月結月清。

    如此這般,平上喜就稀里糊涂做了胡佑德的跟班,干的營生也沒個定數,冬天販炭,桃花汛期捕魚,夏天賣梨,秋天里倒騰香菇木耳,啥賺錢干啥活。為著方便,胡佑德將平上喜領回了家,收拾了閣樓,用幾塊木板搭張小床,就這么安頓了。什么人都往家里領。有一天,平上喜在閣樓上聽見胡佑德的老婆、胡大鳴的母親榮桂花咕叨。你歪牙裂嘴的,啰嗦個啥,婦道人家。胡佑德粗聲粗氣壓住她。平上喜明白自己在榮桂花那里不受歡迎,也難怪她,一個不知根底的人被領回家來,換了誰都放心不下。如果因此退出去,又怕胡佑德的面子上不好過,只得厚著臉皮暫且住下來。咋叫寄人籬下?這就叫寄人籬下。平上喜進出都賠著好臉色,尤其在榮桂花跟前,生怕哪里冒犯了她,招她厭惡。干活回來也不閑著,能幫的事趕緊幫一手。日子長遠了,榮桂花慢慢接納了他,把他當親侄子看待,遇上胡佑德心情不好,說了慪氣的話,她還會挺身而出,替他申辯幾句,那架勢就像護著雞仔的老母雞。那樣的時刻,平上喜甘愿做榮桂花的一只雞仔。

    飯局結束后,平上喜被胡大鳴挾住一條胳膊,被動往后門走。秋湖山莊背后是斷崖,偏有條小道,是鑿出來的,兩尺來寬,走出許多“之”字,直通崖下。初春,崖縫里的植物都發棽了,爆出的嫩芽仿佛玉琢而成。暖風撲面,腦子剎那清醒了,腳步也跟著輕松起來。

    平上喜對洪坑河口只有個大概的認識,洪坑河是條水量不怎么豐沛的溪流,自南向北,鉆過省道的水泥橋,流入穿城而過的大河。大河是長江的某根支流,由西向東,蜿蜒而行,最終匯入長江。以洪坑河與省道相交的十字架做坐標,西南那塊有所小學,校內藏校,一所特殊教育學校藏身其中;東北那犄角有家婦幼保健醫院,院內藏院,一所精神病醫院藏身其中。這兩者處在一條對角線上,不能不說是本城的奇觀。另外一條對角線上有什么風景,他是混沌的,說不出個子午寅卯,如果閉上眼,那兩個對角留給他的印象只是漫漶的兩團鉛色斑塊。

    落到崖底,距離洪坑河的堤岸不遠。順著堤岸往大河的方向走,沒多遠就見到了攔河壩,壩后是洪坑河口,一塊圓弧形水面有好些個籃球場那么大,同大河的交匯處被兩側探出來的山嘴收攏,河灣幾近于潟湖。這潟湖被人們稱為洪坑。大河環繞北邊的老城區走出一道半月狀的弧線,被譽為玉帶纏腰水,老城區成了風水師眼中的風水寶地。洪坑河正好處于半月弧的中間段,好像搭在大河上的一支響箭。這里水面開闊,碧波蕩漾,加之空氣清澄,極目四望,遠近景致莫不收于眼底。

    平上喜向河而立,內心莫名有了起伏,像有潮水一浪浪朝他撲來。

    你就不想拿下這塊地?胡大鳴的聲音帶著贊美似的顫動,這可是黃金海岸,寸土寸金。

    胡大鳴的話將平上喜差點就要縱馬由韁的情緒收了回來。他不想再在大河邊呆下去,找個理由,先一步離開了。他將車往西開,走了不到三百米,往南一拐,鉆進另一條巷子。巷子底部就是特殊教育學校,極為逼仄的一角??赡苷龜U建,左邊的山頭已被鏟平,沒來得及清除的碎石堆成小山,這兒一座,那兒一堆。他將車停在尚未硬化的臨時停車場,隔著柵欄往校園里望去,操場上空空蕩蕩的,不見半個人影。他拍了掌腦袋,犯糊涂了,上這兒來干啥。他來過這里兩三回,是接送兒子平安。平安上過三年特殊教育學校,后來怎么也不肯再上了。他同兒子談過幾次話,平安都愛理不理,最后打了個咋也弄不明白的手語。平安的母親胡美媛找過特殊教育學校,學校的反饋同他們夫妻一樣,對平安輟學百思不得其解,找不到癥結所在。后來,特殊教育學校還安排平安的生活老師做過一次家訪,也是無可奈何,搖頭嘆息幾聲走了。

    平上喜靠在車門上抽了支煙,愣怔了半刻鐘。陽光斜射過來,打著他的臉,他瞇起眼睛,仿佛看見平安正在操場上奔跑。定睛看時,操場上仍舊空空蕩蕩的,他的內心也變得空空落落。本想再去哪兒轉轉,也提不起了興致,重又上了車,往回開了。

    特殊教育學校的擴建或許有平上喜的一份功勞,他捐贈過一筆款項,數目雖然不是很大,但足夠表示他的誠意。這筆捐贈他對誰都沒有說,連胡美媛也不知道。這是他內心的隱秘,是在替他自己贖罪。對于平安,他始終有種負罪感,這種負罪感隨著時間的推移不降反增,只要想到兒子,胸口就抑制不住疼痛。平安的聾啞是天生的,他把這種缺陷背負到了自己身上,是他的缺陷導致了兒子的缺陷。對自己的有罪推論讓他不敢直面兒子,很多時候同兒子說話,他的目光都是躲閃的,生怕撞上兒子直視的眼睛。每次站在家門口時,他都要深吸口氣,做個深呼吸,才敢把鑰匙插進鎖孔里。他很害怕開門的剎那,平安就瞪大眼睛把守在門那邊。

    他的顧慮是多余的,沒有一次開門時遇見過平安。他并不因此放松警惕,照舊在樓梯上做了個深呼吸,他的呼吸很粗重,樓道里都有回音。他的神經繃得更緊了,但很快就被一種嘭嘭嘭的響聲震醒了。門是虛掩的,那種巨響來自室內。那是擊打沙袋的聲音,大概兩年前吧,平安迷上了這種挺消耗體力的運動,他一度懷疑兒子有暴力傾向。

    他躡手躡腳進了門,胡美媛正在擦拭玻璃窗,估計她看見他上樓了,才給他留著門的。茶幾上有茶。她扭頭看了他一眼。他朝兒子房間投去一瞥,胡美媛知曉他的意思,停下手中的活計,走過去把兒子的房門給掩上了。

    平上喜在沙發上落座,端起茶杯,茶是熱的,有些燙嘴,只得放下了。吐口氣,閉上眼,仰靠在沙發上,想松懈一下身體,可那種拳擊的響聲片刻都不肯停歇,每一下都好像擊打在他的太陽穴上,一蹦一跳的。

    李葵花來過了。胡美媛在他對面坐下來,說話的口氣漫不經心。

    啥事?他皺了皺眉頭。

    胡美媛復又起身打開兒子的房門,可能去叮囑兒子別折騰了。待她返回來時,擊打沙袋的動靜反而更加激烈了,頻率更為急促。

    也沒啥事。她欲言又止。

    許多年下來,她的性格變化了好多,收斂起了之前的高傲,眼神里不再流露不屑,相反很平靜,平靜得像汪湖泊。他的影子映照在她的瞳孔里,很快被吸納了。

    胡麒麟也來了。她瞥了他一眼,可能在測試他的反應。

    他從沙發上直起身,詫異地盯著她。胡麒麟是胡大鳴的兒子,雙腿致殘了,走路時拄著拐杖,拖著條腿,像拖著條尾巴一般。胡麒麟的殘疾是后天的,但在內心平上喜與胡大鳴同病相憐,這種心理掩藏得極深,一般不會有人察覺。

    她們娘兒倆就來串串門。胡美媛依舊輕描淡寫。

    兩個女人背地里的親近,他不是不知道,但這改變不了他對胡大鳴的疏遠?;蛟S如此正好,她們把他們之間的斷裂做了修復。至于她們如何交往,具體做了些什么,談論了些什么,他不想深究。她們有沒有察覺他們關系的變化,胡美媛或許有,但李葵花那邊很難說。他很清楚,李葵花同胡美媛親近固然有女人之間的感情因素,另一方面也是保持同他的曲線聯系。

    果然,李葵花不是單純來串門,而是有話要說給平上喜聽。但她的話經過胡美媛的嘴就被過濾了,僅僅留下些絲絡,一些大概的骨架。

    李葵花說胡大鳴最近好像不正常。胡美媛又乜斜了他一眼。

    平上喜抬起頭看著她,意思在問哪里不正常。

    女人的直覺。她按照以往的習慣將話頭咽了回去。

    疑神疑鬼。他適時表達了輕微的憤怒,既是對她的,也是對李葵花的。

    胡美媛并不反駁,對他話里的羞辱成分可能也見慣不驚了??赡苡X得有必要補充,所以又吐出一句,李葵花說胡大鳴同一個叫空了法師的和尚成天混在一起,聽說還要做什么水陸道場。

    空了法師?哪里來的活菩薩?他的嘴張大了,好像撬開的蚌殼。

    胡大鳴會信佛?真是活見鬼了,這同印象中的反差太強烈了,難怪李葵花覺得胡大鳴不正常,換成他,也會認為胡大鳴哪兒錯亂了,捅出了什么簍子。再說空了法師,平上喜在腦子里搜索了一遍,沒有對他的任何記憶,這個人仿佛從地底下冒出來的,八成是個跑江湖騙吃騙喝的花和尚。

    他本想打電話問問胡大鳴,空了法師到底咋回事,這個念頭在腦子里盤旋了幾圈,最終還是放棄了。這不是他該過問的事情,也沒必要往深里追究。在他同胡大鳴之間,他已經建立起了看不見的界線,再怎么著,也不能去越界。況且,在秋湖山莊見面時,胡大鳴也沒有表現異常之處,倒是請客吃飯這件事,及飯后在大河邊的那番話耐人琢磨。胡大鳴的行為背后肯定有所指,可指向哪里,很難猜得出來。如果僅僅向他介紹項目,那就明確答復胡大鳴,啥項目也不干。這話聽起來很絕情,平上喜說得出來,說得出來的原因恰恰在于他很珍惜同胡家的感情。他虧欠著胡家,這種虧欠不是讓胡大鳴入股什么項目報答得了的。胡家對他的恩情太重,拿什么來報答都不為過,拿什么來報答都太輕。

    他拒絕胡大鳴有他自己的難處,這種難處在于他為未來的生活而做出的計劃。他原來寄希望于女兒平憶棉,將來有一天把所有財富都交到她手上,同時包括對平安的照顧。平安是他的軟肋,他不可能照顧他一輩子,必須有個人替代他來照顧他,這個人只能是平憶棉。但女兒出國后像魚兒游向了大海,鳥兒飛上了天空。她不回來了,無論他們夫妻倆怎么勸說,使用什么招式,威逼利誘,女兒就是不妥協。她啥都不要,甚至還嫁了個黃頭發藍眼睛的英國人。平安的存在讓他的生活完全梗阻了,女兒的反抗更是將平上喜逼上了絕路,他不得不重新為兒子考慮未來。他不敢想象,一個又聾又啞的孩子在舉目無親的城市如何生活。他很后悔當初放女兒出國,事已至此,再后悔也于事無補,如果對女兒尚存丁點希望,就是等待有一天她良心發現。他在經歷憤怒、懊悔和絕望之后想,或許老家水門村才是兒子的好去處,至少會少受陌生人的欺侮。一旦有了這種想法,很多事情立馬改變了方向。對于胡大鳴的建議,不是當下該考慮的事情。他不想在離開人世之時,仍舊背負著對兒子的更為深重的愧疚。

    平上喜在閣樓上住了一個多月,才知胡佑德有個兒子叫胡大鳴。干活時胡佑德啥話都不說,悶聲悶氣的,得閑了,一盤鹵豬耳朵,一碟花生米,三杯兩盞濁酒,扯東帶西,啖七啃八,卻從不沾帶胡大鳴半個字,好像根本不存在這個兒子。平上喜第一次見到胡大鳴時就結結實實挨了胡佑德一搟面杖。那天收工,他因為收拾魚網魚簍,晚了一步回家。你個流打鬼!還沒混夠?!老子滅了你!就當為民除害!還沒進門就聽見胡佑德惡言惡語的咒罵聲。緊接著,胡大鳴抱頭鼠竄從屋子里逃了出來,胡佑德緊追其后,眼看搟面杖要砸到胡大鳴頭上,平上喜趕忙迎了上去,搟面杖恰好招呼在他身上,險些將他的胳膊打折了。再看看胡大鳴,已經跑到巷子中央,白了張臉,嘴角卻掛著抹壞笑。待喘勻了氣,竟然沖平上喜打了個響指,好漢,胡五爺欠你一個人情!咱們江湖上見!胡佑德作勢要追過去,胡大鳴吐了下舌頭,撒開腳丫子,一溜風似的跑沒了魂。

    胡佑德同胡大鳴不對付,又拿他沒辦法。平日里胡大鳴十天半月不落家,胡佑德使了臉色,就更難見到兒子。本城有關胡五爺的英雄事跡卻不絕于耳,要么在哪兒打架被城區派出所給逮住了,要么在哪兒喝酒把人家館子給砸了。每逢聽見這種事兒,胡佑德就黑了臉,半天都不放個響屁,只把憋屈撒泄在手頭的活計上。胡佑德是個好父親,偏就攤上了個混賬兒子,平上喜呢,不能說是好兒子,起碼是個好人吧,卻遇著那么一個父親。平上喜因此有了聯想,兩下里要是掉個個兒,把自己同胡佑德配成父子,該多好??上胍彩窍瓜?,改變不了老天爺的安排,該咋樣還是咋樣。他連勸說一下也不敢,每次剛要張嘴,胡佑德就亮出了怒目金剛的架勢,好像站在跟前的不是平上喜,而是胡大鳴。

    往后,平上喜對胡佑德一家有了新的發現,胡大鳴不是不落家,而是落家時盡可能避著他父親。父親前門進來,兒子就從后門溜走了。這中間,通風報信的是榮桂花。很明顯,榮桂花同兒子建立了統一戰線,胡佑德變成了孤家寡人。胡大鳴的那些混賬事,多半是因為榮桂花溺愛才生發的。窺見了其中的厲害,平上喜更不敢言語了,生怕卷入其中,到頭來落得里外不是人。后來,他同胡大鳴之間發生的那些盤根錯節,都爛在了肚子里,對胡佑德和榮桂花沒敢吐露半個字。

    胡大鳴僅僅幾個照面,就捉準了平上喜的軟肋,知道他除了胡家再沒有別的去處。十天半個月,胡大鳴要向他借一次錢,數額不多,三五十元。這事兒是秘密進行的,背著胡佑德,也避著榮桂花。借錢的手法五花八門,有時平上喜在巷子里走著,胡大鳴冷不丁從哪個角落躥出來,像剪徑的強盜似的擋住去路。有時趁著胡佑德不在,直接上魚攤去拿,賣魚的錢短了,平上喜只好拿自己的錢給墊上。一來二去,他也學聰明了,大凡面額大點的鈔票,要么藏在魚簍底下,要么塞進靴子里。但這些招式不管用,胡大鳴落空了幾次,下一次準會讓他給補上。坐車得買車票吧,看電影得買電影票吧,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你懂的。拿上錢時胡大鳴還不忘教訓平上喜一頓。

    事情慢慢形成了慣例,每隔一個周期,平上喜都會備上幾十元錢,等著胡大鳴出現。要是對方不來拿,他還有些惴惴不安,恐怕生出什么變故。胡佑德在他遭遇絕境時收留了他,胡大鳴的無賴多少讓他減輕了對胡家恩情的負荷。他給得不再猶豫,胡大鳴拿得心安理得。這似乎增添了他留在城里的保障,雖然胡佑德父子關系不和睦,但畢竟是胡大鳴家,離開這兒,他就得流落街頭了。

    兩年多后,平上喜回過一次水門村,是沖著他母親才回去的。他出走的期間,他母親大病了一場,五十歲不到的人,頭頂完全被白發覆蓋了。他父親的習性沒有絲毫改變,經濟上的拮據催化了暴躁的脾氣,使他迷戀上了自己的拳頭。平上喜見到母親時,她的額頭正青紫一塊,是被他父親用酒瓶給砸傷的。他當天就逃回了城里,經過村口時有人叫住他,他再次目睹了父親的丑態,他父親醉倒在路邊不遠的墳溝里,半張臉都被嘔吐的穢物埋掉了。

    這趟回村之旅讓平上喜徹底放棄了對父親的幻想,也給他帶來了遮天蔽日的陰霾。他已經掙扎著走出了第一步,絕對不能倒回去。他盤算著要把母親從父親身邊拯救出來。如果有一天把母親接到城里來,不可能住在胡佑德家,上哪去找個安身之所,這是棘手的難題。再說,他也不能長期住在胡佑德家,早晚必須有塊屬于他的立錐之地。他詢問過一些出租屋,兩間臥室加廚房,每月的租金不低于兩百元,以他現在的收入,加上他母親,根本無法承受。他只得將想法暫且擱置一邊。

    返城后,平上喜又回到了之前的軌道上,同胡佑德一塊早出晚歸,見縫插針討生活。這種平靜的日子沒能持續多久,被一場意外給打碎了。某天晚上,他們去捕魚撈蝦時,胡佑德失足摔下了懸崖,雙腿骨折,骨盆都摔碎了。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不只將胡佑德摔蒙了,平上喜也被摔得靈魂出了竅,腦子成了空白的熒光屏。胡佑德在醫院躺了三個月后才被抬回家養傷,此時的胡大鳴好像也被摔醒了,輕易不往外跑。別老是窩著,該干嘛干嘛去。有一天胡佑德把平上喜喊到床頭吩咐說。平上喜照葫蘆畫瓢,依照從胡佑德那里學到的路數,該打魚時打魚,該販菜時販菜。以前他是胡佑德的跟屁蟲,現在胡大鳴成了他的跟屁蟲。剛開始,胡大鳴很乖覺,雖然浪手浪腳,早出晚歸卻是一點也不含糊。平上喜照舊拿著四百五十元一個月的工資,剩余的錢全都交給胡佑德。堅持了兩三個月,胡大鳴故態復萌,出了家門就胡扯個什么理由,一個人走了??赡芟訍汉拥碌哪且惶?,也可能有別的更好的活法。留下平上喜一個人干著兩個人的活計,顧頭顧不得尾,收拾了東邊落下了西邊,進賬明顯少了。他左遮右掩,終究是破綻百出,讓胡佑德給察覺了。一天晚上,胡佑德交代榮桂花炒了幾個菜,在床頭支張小桌,讓平上喜陪他喝上幾杯。胡佑德借著酒勁說了一番話,大意是他同平上喜不過臨時的生意搭檔,誰也不欠誰的,讓他不要有負擔。說到底,還是胡佑德欠著他的,如果不是有他搭伴,這些年也不會如此順溜。他甚至給平上喜下了逐客令,讓他從閣樓上搬出去。平上喜聽完有一肚子話要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眼眶里淚水在打轉,差點就奔涌出來。末了,啥話也沒說,咚的一聲跪在地上,朝胡佑德磕了三個響頭。

    走吧,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胡佑德擺擺手,不再言語。

    平上喜在老城區的東邊租了間房,同胡家保持一定距離。他明白胡佑德不讓在他家住下去,實質上是老人不想占他的便宜。老人硬邦邦的性子讓平上喜對他平添了一份敬重。他順從他的意思搬出來,也是在維護他的尊嚴。他也考慮過,遲早會有這么一天,到時該找個什么理由。胡佑德的逐客令正好解除了他的困惑。

    平上喜過上了獨來獨往的生活,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內心卻有一種恐懼與日俱增。他很害怕有一天會被逐出城去,那樣就不得不重新回到父親的暗黑之下。這種恐懼像把寒光閃閃的刀,時刻懸在他的頭上,說不定哪天會突然斫下來,要了他的命。他找到了比胡佑德更多生財的法子,幫人疏通下水道,清理公共廁所,去工地上挖泥搬磚。他一刻也不愿意休息,但口袋的充實并不能增長在城里呆下去的信心,他會抽空買些東西給胡佑德送去,這是彌補胡家的一種方式,后來覺得不僅僅是這樣,每去胡家一趟,內心的動蕩就會消減一些,就會暫時逃脫孤獨的包圍。他的魂好像丟失在胡家,他一次次要把它找回來,或者說胡家的存在,胡佑德的存在,才是他在城里生活下去的勇氣之源,是他的定海神針,是他飄蕩的靈魂皈依之所在。這是他嗜好的毒,至少暫時擺脫不了這種致命的毒癮。

    最后決定之前,平上喜授意胡美媛同平憶棉通了個電話,再次試探女兒有沒有回國的可能。胡美媛的電話聽似散漫無章,實則動了不少心機,先是詢問女兒最近的生活咋樣,接著聊起了天氣、服裝、化妝品,又旁敲側擊打聽女兒的私生活,之后扯到了平憶棉的幾個女同學身上,說誰誰誰嫁人了,誰誰誰生了孩子。中間感嘆一聲,說平憶棉某個女同學的母親,患了癌癥,在病床上躺了一年多,都是那個女同學端茶送水,陪伴她母親走完最后一程。胡美媛的嗓音低沉,語速緩慢,流淌著一股抑止不了的悲傷。平憶棉在異國的那端沉默了,許久沒有吱聲。平上喜以為女兒被她母親的話語打動了,將耳朵湊了過去。女兒的沉默不過是留點時間供她母親悲傷,過一會兒,女兒的聲音不疾不緩傳遞過來,顯然沒有受到她母親情緒的影響。平憶棉說,這很正常啊,化肥、農藥、激素、霧霾、輻射,哪樣東西不在糟蹋人的身體?不在摧殘人的生命?她的聲音平淡、客觀,消除了應有的憐憫,哪怕是偽裝的同情也丁點不剩。后來,女兒暗示她母親,平上喜和胡美媛這輩人,晚年最好的去處是養老院,指望兒子女兒來養老根本就不現實。

    女兒不留情面的一擊,徹底粉碎了平上喜那線心存僥幸的幻想。女兒的冷酷堪比當年離家出走的他,無可救藥了。慶幸的是女兒沒有掩藏她的想法,而是直言相告,讓他有足夠的時間準備。他像被什么驅趕著,對現有的兩個項目必須盡快處理,一個項目進入了掃尾階段,另一個也快完工。以他名字注冊的兩家公司,他考慮過注銷它們,最多保留一家,這種保留也只能是暫時的。

    平上喜忙里偷空回了趟水門村。雖然每年都會回去幾次,但那是為了給母親送生活費。這回同以往不一樣,除了看望母親外,他想借機找塊宅基地,給兒子也給晚年的自己蓋幢房子。七八年前,他同母親商量建棟新房,不想遭到她的堅決反對,折中處理,只是對老屋做了修繕,添置了些電器家具。母親的拒絕讓他摸不著頭腦,一臉迷惑。隨著他經濟上的殷實,父母的生活也大為改善,在村里是數一數二的,父親的那幾個酒錢不過九牛一毛,絲毫不值得他在乎。他有時也替父親感到悲哀,一輩子浸泡在酒精中,沒活過幾天清醒的日子。每次見到他,都是兩眼通紅,連兒子都認不出來了。他更多心疼母親,一生與一個酒鬼為伴,她才是最冤屈的。

    這時候,他差不多忘記了當年父親賜予他的暗黑和絕望。

    當他將想法小心翼翼地向母親表明時,她只是不認識似的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那就回來吧。

    他沒有琢磨透母親的悲喜,至少她不像之前那么反對。他在村里小住了兩天,走東看西,相中了一塊宅基地。宅基地是個廢棄的舊屋場,離村中心不遠,同周邊的人家由田地隔離出一塊空曠地帶。余下的問題都是錢能解決的,三下五除二,障礙立馬掃清了,就差擇日破土動工。

    回老家前,他沒將此行的目的告訴胡美媛,思酌再三,覺得有必要讓她知道。換成投資上的事情,他從未想過讓她知曉,甚至有意瞞著她。他不只是擔心從她嘴里漏出去什么,這其中還體現了他在家庭中的地位和權威。她似乎揣摸到了他的意思,對此始終不聞不問,甚至都不清楚他們家到底擁有多少資產。

    我不去。她一字一頓地回答。

    輪到他愕然了。多少年了,這是第一次聽到她對他說不。他都以為她柔順了,但從這短短三個字中咂摸出,她身上的某種東西仍在。這是他不希望看到的,可沒有因此去質問她。

    至少你該問問平安。她提醒說。

    他朝平安的臥室瞄了一眼,門是開著的,聽不見那種擊打沙袋的響聲。她這才告訴他,平安去了一家汽車修理廠,是胡大鳴帶他去的。

    胡美媛說得簡略,把他給聽糊涂了。后來,他懷疑胡大鳴將平安帶去汽車修理廠是個陰謀,可他的懷疑經不起琢磨,此前,平安沒有表現出鼓搗汽車的興趣,純粹誤打誤撞。平安對胡大鳴的親近不是一天兩天才有的,特別是胡麒麟的雙腿殘疾后,胡大鳴可能出于對兒子的憐憫,見了平安疼愛有加,買東西都是雙份,一份給胡麒麟,一份留著給平安。

    平上喜對胡美媛的冷淡不在意,她愿不愿意不重要,到頭來也由不得她。倒是平安,真得征詢他的意見,這本身就是為了他的未來著想。如果平安同他母親一個想法,他堅持也沒啥意義。平安從汽車修理廠回來后異常興奮,嘰哩呱啦,抱著胡美媛又是蹦又是跳,差點把她給跳岔氣了。好不容易止住他,他又指手畫腳的,朝他母親懇求什么。去問他。胡美媛撇了下嘴,示意兒子去同他父親商量。許久沒有看見兒子的活潑勁,平上喜跟著也輕松了一下,可想到之前的憂慮,內心不由自主收縮了。平安的臉蛋紅撲撲的,眼睛里閃著光。這時候拒絕兒子的要求顯然是殘忍的,可他又不敢輕易答應,只得說,我同你媽商量一下吧。平安分明失望了,一甩身回了他自己的臥室,那種嘭嘭嘭的拳擊聲立刻爆響了起來。

    能行嗎?平上喜對平安去汽車修理廠當學徒很是擔憂。

    試試吧。胡美媛有著試錯特質,對兒子更有信心,也許能行。

    猶豫再三后,平上喜親自將平安送去了汽車修理廠。他背地里叮囑廠長,不管孩子學不學得來,都不許委屈他。廠長是胡大鳴的熟人,喏喏答應了。整個事情他都沒有聯系胡大鳴,說到底,還是對他存有疑心和不滿。平安卻出乎意料,對修理汽車似乎天賦異秉,進展神速。甚至對汽車有種狂熱的迷戀,成天在汽車底下鉆進鉆出,油頭垢面,半點不嫌臟。

    平上喜以為平安不過一時心血來潮,新鮮勁兒過去,自然會倒回從前的狀態。到那時再把回老家的事情說給平安聽,觀察他的反應??涩F在,兒子吃住都在汽車修理廠,十天半月不落家,兒子的反常讓平上喜猝不及防,徹底打亂了他的計劃。說服平安回老家去,顯然不可能。平上喜進退維谷,假如順應平安的意思,將來給他開家汽車修理廠,兒子能否管理得了是個疑問。他后悔自己太魯莽太沖動,考慮問題太簡單,很多事情不是隨便誰能掌控得了的,只能騎驢看唱本走著瞧。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越想控制內心卻越發虛空,像云朵一般飄飄忽忽在半空中。

    這種無著無落的狀態持續一段時間后,他才慢慢將注意力歸位到那個尚未竣工的項目上,不管兒子怎么變化,該完結的事情遲早都得完結??刹幌?,沒過多久又被另一件事情給牽絆了,起因仍在胡大鳴那端。兩個月后的一天,他突然接到李葵花的電話,問他有沒有空,有件事想找他談談。他讓她在電話中說,她囁嚅著,不過吐露了幾個輕微的骨碌音。他聽出了她的異常,她極少打電話給他,想必真有啥要緊的事,于是讓她到公司的辦公室來。見了面,李葵花的神情果然不太對頭,兩只眼睛紅通通的,眼皮浮腫,一臉的委屈和驚悸,還未說話,倒先哽咽了起來。他給她倒了杯水,她才慢慢平靜下來。事情聽起來很簡單,但的確很重大。前些年舊城改造,胡家的老宅被拆除了,分配了兩套安置房,一套歸胡佑德老兩口,一套歸胡大鳴小兩口。前些天胡大鳴將房產證拿去抵押給銀行,借了筆貸款。又把老兩口的房產證要過來,又抵押借了筆貸款。胡大鳴需要那么多錢去干嘛,李葵花不敢問,胡佑德問了胡大鳴不說。萬一那些錢打水漂了,這一大家子上哪里去安生?還不得露宿街頭。

    平上喜的脊背上驟然爆出了冷汗,想不到胡大鳴肆意到這種程度,不管拿那些錢去干啥,真要有個閃失,老的老,少的少,都要受他拖累了。他不便對李葵花說什么,無非拿話來安慰她,說胡大鳴不是個孩子,絕不會冒失到那種程度,都快二十年了,也沒做出過什么出格的事情。如果胡大鳴真遇上啥事,他也不會袖手旁觀,肯定會拉他一把,不會看著他往火坑里跳,讓她盡管放心,最重要的是安慰胡佑德,別讓老人家擔驚受怕。她的臉色方才好轉些,走時將信將疑地瞅了他一眼。

    李葵花走后,他才意識到,剛才幾句話把自己完全給搭進去了,想要收回已不可能,況且她也沒別的人可找,只能來找他。他拿起手機,打算給胡大鳴打個電話,想一想,又放下了。他覺得有必要先去探望一下胡佑德,老人在他心中的位置是至高無上的,得讓他寬下心來。

    他照例買了瓶酒,拿了條煙,胡佑德見了他倒是波瀾不驚的,看不出有啥不對勁。聊了老半天,都是些不痛不癢的閑話。老人閉口不談,他也不好主動過問。往下聊,快要無話了,老人突然吩咐榮桂花說,把你泡的蕌頭和蘿卜皮撈兩碟來。榮桂花依言上了幾樣涼拌,又到廚房炒了兩個熱菜。兩杯酒下肚,胡佑德又像往日那樣說開了,說的多半都是陳年舊事,要么是哪年桃花汛捉了條大鯉魚,要么是哪年販香菇硬拉著平上喜去瞧了回人家的閨女。那年販木炭,時間過得真快啊,一晃二十多年了……要不是販木炭哪里會遇見你。胡佑德有意無意的一句話,說得平上喜一哆嗦,酒都灑去了大半盅。一瓶酒快見底了,老人始終沒提到兒子半句,平上喜也差不多忽略了胡大鳴拿房產證抵押貸款這回事。

    上喜,幫忙多照顧那個混賬東西。臨走時,胡佑德才在他身后說。

    他回過頭,只見老人歪坐在輪椅上,眼角掛著幾滴渾濁的淚。

    ……

    樊健軍,男,1970年生,江西修水人。著有長篇小說《誅金記》《桃花癢》,小說集《穿白襯衫的抹香鯨》《空房子》《行善記》《有花出售》《水門世相》等,曾獲首屆汪曾祺華語小說獎、第二屆林語堂文學獎(小說)、江西省優秀長篇小說獎、首屆《星火》優秀小說獎等。系首次在本刊發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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