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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火》2020年第5期|格尼:格尼短篇二題
    來源:《星火》2020年第5期 | 格尼  2020年10月13日07:39

    逆 襲

    這么給你說吧。

    王政的鼻孔噴出兩股煙霧,像某種將要正式運作的機器。

    記得檢票口那個美女吧?站在我們前面那個。王政抬眼看刁小文。

    記得。刁小文抿嘴微笑,乜斜著王政。

    我真想把她的腿換你身上。真的,我就是這么想的,沒騙你。王政瞇起眼,一本正經盯住刁小文。王政不瞇,眼睛也小,加上戴了近視鏡,眼睛被鏡片旋得愈發模糊。

    刁小文仍然抿嘴笑。

    王政繼續說,她的腿又長又直,緊致勻稱,有彈性,還那么白,真白,你啥都好,就是沒有她那么白,我當時想要是長在你身上就好了。

    刁小文圓臉,笑容鋪展開來,當發出笑聲,呃逆一并發生了。由于笑時張著嘴,打的嗝聽起來像是誰不小心踩了只貓崽。刁小文聽見自己發出喳、喳的聲音,愈發憋不住笑。

    王政懊惱地說,你要相信我,我說的是真的。

    之前,王政已用了多種方法制止刁小文的呃逆,都不奏效。比如,拍桌子驚嚇、掐虎口、假裝碗掉落、說火爆龍蝦里有蟑螂、說刁小文肩上有毛毛蟲。都嚇不到刁小文。原因不是刁小文不怕,是不信,有了心理準備,認為王政故意。

    編吧,你就編吧。刁小文說。

    這是四川,這是都江堰,這條大河,刁小文你信不信,大晚上的我把你扔在這,我自己回北京。王政站起來,朝對面的刁小文肩膀比劃著,假意扔向他們外側堤岸下滔滔的岷江水。

    刁小文說,你把我扔這就扔這,往江里指個啥,你扔江里試試,立馬誕生一群英雄。刁小文用下巴朝周圍努了努。

    整條長街的夜啤酒攤點,這岸是,那岸也是,一樣的格調,一樣的岸,一樣的燈火,像是湍急的江水把它們從中間沖開了。這家店位于南橋和仰天窩水閘中間,王政和刁小文來回走了幾趟,從“80號河鮮”“81號楊姐河鮮”“84號味美留香”“88號三嫂子夜啤”,一路走,王政要坐“89號夫妻夜啤”,刁小文要坐“90號順心園”。刁小文說這名字好,比較貼切,適合我們。他們坐下沒一會兒,周圍便陸續來了客,清一色男人。王政開玩笑說,刁小文你給他家帶來了生意。他們選的啤酒叫“勇闖天涯”,刁小文說這名字好,比較應景。他們第一次到四川旅游,人生地不熟,有點“勇闖”意味。他們需要這樣的“刺激”。到了四川,在成都待了兩天,逛完春熙路,寬窄巷子,又去一些小街巷,隨處可見打麻將的,閑坐著喝茶的,深更半夜,賣冷淡杯的攤點仍然滿座,人人都悠閑瀟灑,他們甚至有些想留下來定居。都江堰涼快,這家的龍蝦做得好吃,魚也燒得好,兩人都喜歡吃辣,這一放松,酒量都不錯,桌上堆了許多空酒瓶。便引得旁邊好酒的男人來敬,說,聽你們口音不是本地人,歡迎到都江堰,有什么需要幫助的,要看什么景點,不懂的可以隨時問。他們敬了酒臨走前都不忘夸一下刁小文,當然是對王政說,你老婆好漂亮喲,兄弟好福氣。王政不解釋,刁小文抿嘴笑。過會兒王政去回敬。敬了回來,刁小文開始打嗝,怎么也止不住,一會兒像鳥叫,一會兒像雞叫,一會兒像貓叫。

    王政說,刁小文你再打嗝,我真把你扔江里,我就不信有人敢下去救你,那么高,那么急,那么老深,誰下去都爬不起來。

    刁小文探頭向江面,再縮回來,說,好怕啊,這樣急的水誕生不了英雄,我不打了。呃。

    兩人都笑。

    王政叫老板倒熱水,刁小文吸溜吸溜連喝兩杯,仍不奏效。

    刁小文說,哎,我好可憐,要被換腿,還要被扔江里。呃。

    王政抖著翹起的二郎腿,夾煙的手放在腿上,煙灰落在褲腿上,王政不知道。王政抖著腿說,我再給你說個事,你別不信,真是這樣,我要是騙你我跟你姓。王政說,我老媽其實不同意我們結婚,我一直騙你說她喜歡你,她都是表面過得去。

    哦,她為什么不喜歡我?

    說你的姓不好,刁,姓啥不好姓刁,人也刁。我說你不刁,她說你大手大腳能花錢,到時我管不了你,不刁才怪。還有你的鼻尖有點勾,她說一看你的鼻子就想起你的姓,心里不得勁。

    那也真難為你老媽了。

    我老媽還說你眼睛太大,眼毛賊長,像貓。我說我就看上你這雙眼睛了。你猜我老媽說啥?

    說啥?

    她說眼睛大,到老皺紋都要多長好幾條。眼毛長,賊厲害,刁歪。

    刁小文大笑,打的嗝隨之愈發響亮。

    你先別笑,重要的我還沒給你說。我老媽主要嫌你是北漂,我祖輩是皇城根下長大的。你也不能怪我老媽有階級觀念,我也有,骨子里帶的,攆都攆不走,我就是覺得我了不起,我眼睛長得再小,也覺得我高貴、霸氣。我老媽還嫌你是安徽人。她說,漂就漂吧,生哪不好生那破地方,到處要飯到處耍猴,想起來就不得勁,就膈應。其實呢,我也挺猶豫,就是不知為什么老離不開你,我本來打算帶你出來玩一次回去就分手的。我真是這樣想的。

    刁小文的笑容漸漸萎縮,一點點縮到嘴角,吧嗒一下合攏。刁小文毫無表情望著王政背后伸向江面的泡桐樹,肥大的樹葉在藍紅綠黃的燈光下泛出雜亂的色彩。王政則望著刁小文背后不遠處的南橋,橋上人來人往,在光影里穿梭。王政還看見橋欄下橫著幾條龍頭,江水在下面翻花。王政在等待。

    好的,我知道了。刁小文說。

    王政說,哎,我還是舍不得你,你眼睛總把我往里面吸。

    刁小文垂下眼皮。

    沉默片刻,刁小文的笑容轉移王政臉上了。王政刀條臉,一笑嘴把臉占完了。王政指著刁小文大笑說,哈哈,終于止住了,不打了,你看你,不打了。

    話音剛落,刁小文的嗝便響了。

    刁小文說,你該改姓刁了,誰信你的鬼話,看你那樣,就知道在編。

    好了好了,刁小文說,別再編誆了,我憋住,憋回去,不讓它響。我不想再聽你編誆了。刁小文憋著氣,還是止不住,打嗝時身子朝上一躥。刁小文一躥一躥地坐在那里。

    王政看著一躥一躥的刁小文,眼睛一亮說,你這樣子,啊你這樣子,好像,嗯哏,好像在……王政的眼睛瞇出色來,色瞇瞇的了。

    刁小文說,你別看我,看你背后,好幾個美女,人家不僅有白腿,還有白胸。

    王政回頭,見“89號夫妻夜啤”已滿座,靠近他們的一伙有十多人,兩張方桌拼起,一長溜,開重要會議似的,陣容強大。王政看了看那幾個女人,轉頭撇撇嘴。

    不要見到女人就叫美女。王政說,喝酒吧,喝酒。王政和刁小文碰杯,各自干了。

    你會喝酒,能懂我,我喜歡獨立有思想的女孩,這也是我離不開你的原因。當然,你的美更重要,你說你也不是多漂亮,但你的骨骼,你的肉,你的神態,怎么說呢,很有味道,對,就是一種獨特的味道,跟你坐在一起,我就覺得自己是紳士。男人啊,都是感官動物。王政湊近刁小文說,你后面那些臭男人,來來回回跑廁所,就是想經過這看你一眼。這會兒來了不少女人,那些女人也看你。

    刁小文說,我知道,習慣了,看唄。

    哎,你這人,也不樂一下,女孩子都喜歡人夸,一夸就激動,一激動,說不定就不打嗝了。你那樣一躥一躥,我比你還難受。

    你別看我,看那些女人。

    你說你怎么就打起嗝來了。

    這地方比北京涼快,涼風加涼啤酒,應該是這么回事。

    那你別喝酒了,緩緩。

    沒事。

    怎么沒事,我看著難受。

    說了,別看我,看那些美女。

    嘁,美女。王政撇撇嘴,取根煙點上,視線轉到令他不屑的那些女人身上。

    有兩位女人離開桌邊,下幾個臺階去現場點菜。眾多河鮮和蔬菜一并擺在店門口,每家如此,形成一條蔬菜和河鮮的接龍,河岸的桌子也形成接龍,兩條長龍中間供客人行走。女人站在菜籃子邊的過道上問那些野菜的名字。老板告訴她們有馬齒莧、灰灰菜、竹葉菜、野芹菜、折耳根,還有黃花、茄子、四季豆、土豆、空心菜這些時令蔬菜。她們始終不滿意。這時,有條烏魚從盆子里跳出來,在菜籃子上蹦了蹦,蹦到她們腳邊,并且專門在她們腳邊亂蹦。一個女人大叫,另一個也跟著叫。周圍的人都看她們,喝酒的不喝酒了,劃拳的不劃拳了,只顧哦嚯,哦嚯叫。

    王政叫得聲音最大,并下意識往后一躲。

    哎呀,大蟒蛇,在你后面。王政說。

    刁小文扭頭看了看說,一條魚嘛。

    王政說,是魚,但那是條大烏魚,像蛇,在你腳背上蹭啊蹭,麻癢人。

    哪有蛇,是魚。刁小文的身體朝上一躥。

    王政皺眉盯住刁小文,頭扭來扭去,眼睛卻不動,像要找個地方把刁小文的腦袋鉆開。

    我說刁小文,你到底怎么想的,我發現有時候一點不懂你,你怎么什么都不信?

    分明是魚,你偏要說蛇,這里怎么可能有蛇,還讓我信。

    不是……刁小文,你讓我感到特失敗,我連你一個嗝都止不住,就是因為你不相信我……

    你別管了,打嗝而已。

    太理性了你,這樣不好。

    我一直這樣啊。

    要改,我喜歡感性的。王政冷臉說。

    刁小文說,看你那樣,就在撒謊。

    店老板已把烏魚捉回盆里,周圍重回喝酒劃拳的喧鬧。

    這么給你說吧。王政摸了一下后腦勺,忽然大聲說,我以為你懂我,其實你根本不懂,倒也是,怎么可能懂呢,比如我現在想什么你知道嗎?你不可能知道。

    想怎樣幫我止住呃逆。

    錯。大錯特錯。你說的是表面,我確實想幫你止住,但人的大腦一秒鐘可以轉無數轉,使勁轉,過去現在未來,太多了,就剛剛那幾秒,我想了許多,有個最關鍵的,你知道我想什么嗎?給你一百次機會你也猜不到。

    我不想猜。

    你猜不到。

    是的,我猜不到。

    哎呀,你猜。猜。

    我不猜,你說吧。

    王政做了片刻停頓,聲音低下來。王政說,剛才被魚騷擾的那兩個女人,我要是那條魚,真想跳進她們褲襠里去。

    刁小文白了王政一眼,抿嘴乜斜著看他。

    別以為我在故意刺激你。這么給你說吧,從青春期開始到現在,見到女人我就有反應,哪怕我剛跟你做完一場愛。就像現在,你背后所有女人,包括我背后那些,年輕的,不年輕的,每個人我都想嘗嘗。我就是這樣想的。

    刁小文終于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同時打了個響亮的嗝。

    王政懊惱地瞪一眼刁小文,自顧喝干了啤酒。刁小文啊刁小文,你怎么就不信呢。王政說。

    少喝點吧,我看你有點多了。

    這才幾瓶,我能喝一整件你忘了?我們倆最高紀錄兩件。刁小文你真煩人,你讓人鬧心。

    這家店來了兩位新客,一男一女,老板在靠近王政和刁小文的旁邊擠了張小桌。老板長得黑胖,脖子戴根珠子串起來的粗金鏈子,哈著腰給王政和刁小文說,不好意思,擠一擠哈。老板那根金鏈子在脖子上滾來滾去。刁小文說,沒事,不擠。一男一女朝他們瞟了瞟,小伙子比女孩高一頭,又高又壯。小伙子說,薇薇你坐里邊。叫薇薇的女孩說,我不坐里邊,伸不開腿。小伙子說,你伸不開腿,我更伸不開。薇薇便笑著坐里邊去了。薇薇穿著短褲,面向王政的方向側坐,兩條腿伸伸展展鋪開,她的腳尖距離王政不到五十公分。她不那么老實,一會兒某條腿曲起來,把膝蓋當臺面用,放手機或者放胳膊肘。

    刁小文朝王政眨眼,悄悄說,哇,白腿,好細好白呀。刁小文的嗝總在刁小文說話時鉆空子,薇薇朝她看了幾眼。

    王政和刁小文只能小聲說話。

    王政說,你的嗝,人家聽見了。

    刁小文說,聽見就聽見唄,誰不打嗝。

    王政說,你以為我看她腿啊,我在看店老板。真不明白,為啥他要戴那么粗的金鏈子,一哈腰,滴里當啷的,像誰的坐騎似的。

    刁小文擔心嗝的聲音破喉而出,不敢笑出聲,只好伏在桌上笑。但是,刁小文的嗝不讓她有這些動作,接二連三往外冒,她只好不笑,身子一躥一躥的。

    你越來越嚴重了。王政說,你說你怎么就不信我呢,想不通,真想不通。

    王政看著不遠處的橋,人來人往,有人在橋欄慢慢向下探頭,又立即夸張地收回去,仿佛不朝后仰,會掉下去似的。王政看了一會兒,視線收在刁小文臉上,做了片刻停留,又望向那座橋。王政低沉地說,下面的話你肯定更不相信,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說出來,我喝了酒說真話,這點你不是不知道。我不是為止你的嗝,當然了能嚇住更好。王政說,是這樣,我殺過人。

    刁小文瞪大眼睛。

    王政慢慢垂下頭,把一口煙噴進胯間。

    我十二歲那年,我們樓門胡同有個賣豆腐腦的,我看他不順眼。為什么看不順眼呢,因為他和這家店老板一樣戴個粗鏈子,這老板戴的真貨,他戴的是假的,塑料做的,上面刷了層金粉。我買豆腐腦時看見有好幾顆珠子露白了,就特別煩。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煩,看著直來氣。那時候不懂事,看不順眼就欺負人家,路過時老往那攤位跟前吐唾沫。還不解恨。那時候我家住二樓,我就躲房間用氣槍打他。我本來想打他那條假貨,結果把他眼睛打瞎了。

    王政自顧說下去。

    后來,再沒見他來賣豆腐腦,聽說他到另外一個地方擺攤去了。再后來,聽說他死了,說是過馬路時被車撞死了,一只眼睛怎么也不抵兩只管用,看不見左轉的車。那段時間我天天夢見戴金鏈子的男人來抓我,我也天天等著公安局來抓我,但一直沒來。他是因為我打瞎眼睛才被撞死的,和我殺了他沒什么兩樣。

    嗯,這個故事好,很精彩。刁小文說,不過,我又辜負你了,還在打嗝。

    我說了,我說這些不是為止你的嗝。其實呢,也不光是因為那條假貨,還有別的原因。實話告訴你吧,我不是在北京長大的,我糊弄你了。王政抬頭看看刁小文,又垂下來。我是在東北我姥姥家長到十二歲,才被我爸媽接到北京,你沒聽我說話有東北味嗎。我媽之所以瞧不起北漂,是因為她也不是北京人,我奶奶總欺負她,她自卑,就拼命讓我學北京話,我偏不學,她就打我,她打我我就打賣豆腐腦的。我到現在也不說北京話,就是讓她逼的。你記得吧,你問我為什么不說北京話,我糊弄你說北京話不是標準的普通話,我要說標準普通話。

    沉默半晌,刁小文說,都過去了,別去想了,我不在意。呃。

    王政狠狠摁滅煙,用食指戳刁小文的腦門。

    你怎么不發火,我騙你好幾年,你怎么不發火,發火啊你!

    刁小文要說什么,有位老婆婆來賣玫瑰,走到小伙子身邊,刁小文偏頭看。四川這地方管年輕女性統稱妹妹。老婆婆對小伙子說,給妹妹買朵花吧。小伙子擺手,表示不買。薇薇在看手機,她把手機放在她剛支起的一條腿的膝蓋上。老婆婆說,買一朵嘛,帥哥。小伙子也在看手機,再次擺擺手。老婆婆說,哎喲,這妹妹的肉腿腿兒才長得好喲,又白又嫩,又長又細,帥哥,你給妹妹的腿買朵花嘛。小伙子被逗笑了,薇薇也笑。小伙子無奈地搖著頭買了一朵花送給薇薇的腿,薇薇的腿不會說話,薇薇笑著拿花打小伙子。

    刁小文轉頭對王政說,你眼睛都直了。

    王政沒有說話,仍看著薇薇的腿。

    老婆婆到王政跟前賣花時,王政二話不說,掏錢便買了。老婆婆感激得邊走邊回頭看王政。王政把花放在刁小文跟前說,親愛的,送給你。王政的臉很嚴肅。

    刁小文拿起花嗅了嗅說,香,噴了香水的。呃。

    王政點燃煙,深吸一口,煙霧絲絲縷縷從齒縫往外擠。王政盯著那朵花看,眼睛還是直的。

    刁小文說,這是花,又不是白腿。刁小文嬌嗔地哼了一聲。

    王政仍然直勾勾盯著,刁小文把花猛然挪向護欄外,做出要扔的樣子,王政的眼珠也沒有動。

    傻了呀,你。

    好吧,今天我就把一切都告訴你。王政低沉地說。

    刁小文說,又來了,我不想聽了。

    你一定要聽,這關系到我們的將來,你會感興趣的。

    又講故事?

    是的,講故事,我的故事,或者說我們的故事。

    好吧,你講。

    這故事很長,你不信也不要打斷我。

    刁小文笑著點點頭。王政這才眨眨怔愣許久的眼。

    我來過這里,和我前女友,也就是貝貝,那個你一直放心不下的女孩子。我發現,都江堰這地方有靈性,它知道我來過,帶的是另外一個女孩,并且瞞著你,所以懲罰我,讓你打嗝,讓我不停解剖自己,連小時候做的惡都說出來了,這里就是一個審判臺。所以,我必須把我所有的私心都講出來,你的嗝才能止住。王政望向遠處,抽煙。

    本來我給你說,我和她斷了,你一直不信,查我手機我還跟你發火。我一方面是故意發火,只有這樣你才會相信我。另一方面是真生氣,我就搞不明白,我沒露出任何蛛絲馬跡,為什么你就要懷疑呢?并且每次我和她在一起后,像有人給你打小報告一樣,你就特別敏感,你問的那些問題懷疑的事都是真實發生過的。我氣的是你猜太準,讓我對付起來很傷腦筋。

    我不知道我這人怎么回事,離不開你也離不開她,你們各有各的好,我帶她來這里是想了斷,帶你來這里也是想了斷。我總得選一個結婚。

    刁小文用手指捻揉著玫瑰花梗,乜斜著眼看王政。王政不看刁小文,仍然望著遠處。

    我和她住的酒店就是我倆現在住的。怎么說呢,她很青春,有活力。當然我們這個年齡都青春。但她那股勁不一樣,感性,很沖,折騰起來像只小獸,不會覺得生活疲累。她在床上也是那樣,有一次我和她……啊,很多次。很多很多,你知道嗎?

    好了,好了……刁小文想讓王政停下,王政伸手制止了她。

    我剛剛上廁所時還偷偷給她發了個微信,當然現在已經刪掉。我告訴她說我要結婚了,已經做出選擇了。我真是這樣想的,我要跟你結婚,原因是要找個理性的人進入婚姻,這樣才能穩定,雖然我不喜歡你的理性,但我喜歡你的味道。你猜她怎么著?她回復說,你最好別讓我再看見你,否則還有很多很多次。她就是這樣,不要婚姻,沒想過和我結婚。說實話,聽見她說很多那一刻我覺得我再也離不開她了。以前我還想就這樣吧,反正她也不要婚姻,我還是可以和她偷偷進行的。但現在看來不行,這地方不讓我這樣干,她讓你打嗝,哪有打嗝打一兩個小時的,太開玩笑了。這地方是在懲罰我,我說出來,你的嗝也會止住了,你肯定會離開我了,也許緣分就是這樣,我們之間要到頭了。不過,我還是抱著希望,只要你原諒我的從前,我決定再也不理她,立即刪除她的一切,我們倆結婚。

    刁小文揉捻著花莖,回頭看看南橋,再看江水,然后轉回來看泡桐樹,最后才轉到王政臉上。刁小文在生氣。

    我說了,不要管什么嗝,不管它,它就會好了,誰想聽你這些亂七八糟的,你編這些很過癮嗎?幸好我理性,我很快就把自己勸好了,否則我要跳江了。不過呢,我也原諒你了,你都是為我好,雖然這些破故事這么狗血。刁小文低沉地說,看,我不打了,不打了,你再也不要……刁小文的嗝便再次響了。

    王政站了起來,雙手插進褲兜,他的手在褲兜里來回抖動。

    告訴你,刁小文,我和她是上個月來的,我騙你說出差,我們就坐在那。王政回頭,抽出一只手指指身后欄桿那邊的桌子,她像你一樣喜歡看招牌,說夫妻夜啤,寓意好。我和你來時也讓你坐那,你該記得吧?但你喜歡這。當時我有點生氣,難道你不想跟我成為夫妻嗎?如果你不信,剛剛賣花那老太太,她認出我來了,一直回頭看我,因為那天我給貝貝買了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老太太的不夠,現從別人那借的花,到處借。

    刁小文笑著說,王政啊王政,你真是天才,太會編了,這輩子不搞創作可惜了呀,沒想到陰差陽錯搞起經濟來了。刁小文見王政真的生氣了,便捂住嘴,想把笑捂回去,也把嗝捂回去。刁小文不想破壞他們難得的在外游玩的二人世界。但王政認真的模樣,說話時勾著身子,頭點來點去,很像路邊賣的大尾巴狼玩具。刁小文當時站在一撅一撅走路的“狼”旁邊,笑了好一陣。于是,刁小文捂不住了。

    王政,哈哈……喳……哈哈……

    刁小文,我發誓說的是真的。王政大喊埋單。

    老板笑呵呵走過來,王政抽動嘴角,甩出幾百元錢說,不用找了。說完,王政自顧朝前走。

    刁小文追上去,去挽王政胳膊,王政夾得緊,刁小文只抓住手臂,頭偎上去。

    刁小文說,你還真生氣呀,臭脾氣什么時候才能改掉,像小孩子。

    王政僵著身子走一截,偏頭看刁小文,看了幾眼,便慢慢打開胳膊,身體也松弛了,刁小文的手才插進去。又走一截,王政回頭在刁小文額頭上親了一下。

    你說你,怎么回事。王政還有些氣。

    吃宵夜的人所剩無幾,一眼望去,能洞穿半條街。叫薇薇的女孩和小伙子也剛剛離開,他們走在王政和刁小文前面二十幾米的地方,小伙子攬著薇薇的腰。

    哇,大白腿,我好想換到我身上呀。呃。刁小文笑嘻嘻地說。

    王政沒有說話。

    我今天也該穿短褲,然后站她身邊,你用眼睛換一換,過過癮。不過,幸好我沒穿,晚上的風真涼。呃。刁小文偎緊王政,小貓一樣發著抖。

    他們依偎著又走了一截,王政忽然朝前一趔,刁小文的懷里空了。只見王政大步朝前跑,跑到薇薇和小伙子后面,身子向下一弓。薇薇和小伙子正拐向南橋,薇薇的一條腿跨上臺階,另一條腿還吊著,冷不丁被拖住,大聲驚叫,下意識一拽,王政便撲倒在地。刁小文看見王政爬起來,又去抱薇薇的腿,小伙子沖上來,兩人扭作一團。

    刁小文邊喊王政邊朝扭打的一團跑,薇薇在尖叫。小伙子個高,把王政按在橋欄上,王政拼命掙,兩人在橋欄邊滾來滾去。有人駐足,要上前去拉,卻無從下手。待刁小文跑到跟前,王政不知怎么爬到橋欄上了,一條腿在里,一條腿在外。小伙子見狀,惹不起躲得起,拉起薇薇急急離開。刁小文嚇得雙腿直抖,顫聲喊,王政,王政。眼淚便下來了。王政看了刁小文一眼,忽然把另一條腿也挪了出去。王政站到了橋欄之外,撐著身體的兩條胳膊在抖。刁小文要沖過去抓王政,但嚇成了一攤泥,怎么也立不起來。刁小文癱坐在地,聲嘶力竭地朝路人喊,救命啊,救命!不待刁小文喊,早有兩個男人沖過來,死死抓住王政,硬把他拖了上來。

    兩個男人抓住王政不放,王政笑著說,謝謝大哥,沒事,我就是嚇嚇她。

    兩個男人不放心,試探著松開手,見王政拍打著身上的塵土,不是要尋短見的神態,這才嘟嘟囔囔離去。

    刁小文淚流滿面。王政并不急于扶她起來,而是蹲在她身邊瞇起小眼睛看她??戳思s摸十分鐘,王政放聲大笑。

    我就不信嚇不到你,哈哈。哈哈。哈哈。

    刁小文的呃逆終于止住了。

    刁小文只剩下哭,哭得傷心,哭得毫無阻礙,哭著哭著,噗嗤笑了,一哭一笑,仍舊毫無阻礙,不打嗝真是太順心了。

    王政把站立不穩的刁小文擁在懷里,湊上去吻,吻得刁小文喘不過氣。刁小文感受到王政咚咚的心跳,王政也感受到刁小文咚咚的心跳,兩顆心隔著胸膛劇烈地跳。

    已是凌晨,王政和刁小文往回走,王政攬著刁小文的腰,他們走得很慢,是刁小文走得慢,像在琢磨遺落了什么。走著走著,刁小文停下來,抬頭看王政,像王政在“順心園”看她那樣,頭扭來扭去,眼珠不動,要鉆進對方腦子里去。王政用那雙戴著高度近視鏡的眼睛迎著刁小文的目光??戳嗽S久,刁小文什么也沒說。王政也沒說。他們繼續朝前走,緩慢地走,生澀地走。燈光昏黃,廊柱的一排黑影子擋在前面,橋壁和穹頂的彩畫猶如夢幻,江水奔騰,四處虛虛實實,幽深而空曠。

    受 傷

    雨還在飄,頭頂天光晃著眼。川北的冬天,不下雨也難出太陽,這晃眼的光團算不算太陽,郝主任給了答案:混球。郝主任寫材料寫得視力疲勞,雙眼畏光,最恨這樣的天,刺了眼,流了淚,不僅沒有享受陽光,還渾身發潮。

    這是郝主任一天里第二次出門,第一次差不多跑出去的。內心里,他認為自己不可以跑。一個大男人,手指受了點傷就慌里慌張,丟人。究竟跑沒跑,因當時心跳厲害,事后已無法準確判斷。

    手是切菜時不小心切到的。妻子去了親戚家,兒子讀大學,郝主任最近都一人糊弄著吃飯。這個中午,他心血來潮,計劃炒青椒肉絲,熗油菜尖,再燒個番茄蛋湯,認真吃頓飯。食材冰箱里都有,不用去市場。家在一樓,廚房和外陽臺靠近小區大路,切青椒時,他看見了“大頭兒子”和“小頭爸爸”,這是他根據特征對父子倆的暗稱。平時,他早上站在廚房陽臺刷牙,經常能看見這一幕:父親拖著垃圾箱走在前面,兒子拖著垃圾箱走在后面,等他們走到垃圾車旁,和他側面相對時,他才能看見那個七八歲的腦瓜圓圓的小男娃。不然,這孩子沒有垃圾桶高,只見桶在走。此前他常發感慨:這種活兒,這么小的男娃子,這么小的男娃子,這種活兒,這種活法。他一直想為他們做點什么,始終沒有。大中午的,父子倆不是來收拾垃圾桶的。那時還沒下雨,他看見他們在一棵榕樹下忙活,“大頭兒子”踩扁一些易拉罐,“小頭爸爸”用斧頭砸著什么硬物,兩人弄出稀里嘩啦的噪音。是這樣,隔幾天他們會在中午收一次廢舊物品。他們的衣服真夠臟,也破,“小頭爸爸”居然穿著中山裝,褪色嚴重,已看不出底色曾經是藍還是灰,那是多少年前的老古董啊,一個人怎么可以把一件衣服穿幾十年,過的什么日子呢。他想起自家雖不算多富裕,但扔掉的那些衣服,哪件都比他們身上的好,不止好,好許多倍。到現在,衣柜里都有些平時不穿,因面料好舍不得扔掉的衣服。他還想起門后掛著的那件透明的薄雨衣,那是他到縣里出差參觀養殖場,工作人員發的,他沒穿,不知怎么塞到包里帶回來了。他就是一邊抬頭盯著他們,一邊胡思亂想時下手重了些,兩手沒配合好,只感到指肚一涼,血就出來了。

    流血的事在郝主任近五十年生涯中第二次發生,第一次在他小時候,刀片劃傷了手。這次傷口過深,血像推動注射器里的液體那樣噴了細細的一股,他即刻捏住,從脊背到頭皮再躥到腳底,渾身涼了一路。記憶中,小時候受傷是感到忽然一燙,并且一路灼燒,而這次竟是涼的。這種涼和當時那種噴射,還有到處滴瀝的血跡和鮮紅浸染的紙巾,以及縫針時發出的嘶嘶聲,在他從醫院回到家里坐下來后,心仍在撲通。仿佛某些充滿生命力的物質正在抽離身體。第四個本命年要開始了,這是某種征兆嗎?他坐在客廳,看著纏了厚紗布的手指,奮斗多年的疲憊感驟然聚集,并且,他還要繼續支撐,繼續面對將來難以預測的各種意外。倘若這次的意外更大,比如車禍什么的,需要住院甚至殘疾癱瘓,那他的家怎么辦。他想這些想得手指跳痛。于是,他不想上班,不想坐在家里,也沒心思吃飯,只想找人坐坐。

    在小區門口,“大頭兒子”和“小頭爸爸”正往外走。

    雨絲極細,力道足,地上有些黏糊,“大頭兒子”頭發成了綹,水沿著發梢滴向棉服。郝主任感到渾身臟,他們完全可以戴副手套或穿件雨衣,無論什么,能隔開雨,隔開那些黏稠物就好。他們為什么偏偏不呢。這念頭只在郝主任腦中閃了下,或者不是此刻,是從前某個雨天的念頭也說不定。此刻,那想做點什么的念頭已不見了,很可能早不見了,他們不需要誰來幫助做什么,他們就是收垃圾的,收垃圾的就是面前這樣。郝主任朝父子倆掃了一眼,這是多么平常的一幕啊,日子每天都這樣過的。郝主任因畏光剛剛抹去的一波淚瞬間再次續滿,父子倆在郝主任的淚珠中顫動幾秒,郝主任一閉眼,父子倆沿著眼眶“滾”了出去。隨即,郝主任清晰的目光洞穿父子倆,看見了百米開外的街心花園,看見了花園中心巨大的古銅色雕塑。曾經,雕塑是漢白玉的,是三位面容宛若仙子的清純少女,城市改造給改造沒了,幾年后又改造回來,少女的頭發燙卷了,面容成熟了。有人用流行的網絡熱門用語調侃:女神,這些年,你經歷了什么?

    郝主任原在縣里,之前每次到大市出差,只要到達街心花園,看見地標性的雕塑,就覺得看見了奮斗目標。改造后雕塑被圓而扁的穹頂替代,郝主任到街心花園仍然下意識抬頭仰望,眼睛撲了空,難免悵然。好在又改回來了,“女神”回歸。郝主任曾認真研究過各種細節,從面部表情、嘴唇輪廓、姿態、眼神甚至腳趾的變化,可以看出,“女神”沒有離開時間,她那滄桑而沉穩的面容,越看越有內容,越看越惹人心疼,讓人感動,同時又有悲涼縈繞。早些年郝主任曾是文藝青年,在報刊上發表文章,因而改變了生活軌跡,走進機關辦公室。調到大市,是郝主任多年前的夢想,現在已在大市工作十年,生活越來越好了。然而,當初那份喜悅,那股精氣神卻怎么也回不來了。郝主任就覺得“女神”和自己一樣,丟東西了。

    穿過大街,右拐,再左拐,經過診所時,郝主任向里看,那位要給他縫針的男醫生也在看他。他以為醫生會問點什么,畢竟兩小時前他血淋淋地到這里,醫生要求必須縫針,他們就不縫針會如何的事情做了些分析爭論?,F在他再次經過,結果醫生什么也沒說,只朝前看著。也許,醫生根本沒看他,在看別的什么,或者什么也沒看,只是睜著眼睛??p針這樣的事相當于小手術里的小手術,既然是手術,肯定不能在小診所進行。他捏緊手指奔向大醫院,在旁人的幫助下掛號繳費,然后打麻藥,縫了四針。他不后悔麻煩,大醫院到底不同,醫生讓他屈指試試,檢查肌腱是否正常,如果切斷,就不僅縫針那樣簡單了,還得手術接上,他才知道手指里還有肌腱這種東西。還好,那個戴了眼鏡的年輕醫生經過檢查,說沒斷。

    郝主任沒告訴任何人手指縫針的事。

    父母住縣里老家,但凡聽到一點什么不好,就像發生大事一樣,自己著急上火,還要沒完沒了打電話,誰也別想清靜。不就縫了四針嘛,沒什么大不了。

    妻子是個好女人,好到無可挑剔,完全順從,多年來夫妻已重疊,這種疊加也有妻子完全依靠丈夫的意思。妻子沒有正式工作,郝主任托人給她找的臨時工,她的順從也與卑微有些關系。郝主任如果告訴她手指縫了四針,她無論怎樣關心,都像郝主任自己關心自己??p了四針而已,真的沒什么大不了。

    兒子自去年上大學,給家里打電話除了要錢還是要錢。寒暑假回家,只一味打電子游戲,玩手機,要么睡懶覺,好像考上大學以后就開始安享別樣晚年了。郝主任擔心兒子這副懶散樣,將來女朋友都找不到,買房成家的事還得他來操心。他給兒子講道理講煩了,兒子也聽煩了,不管什么事,只要他開口,兒子就說:“少說幾句,我曉得?!笨跉怆m溫和,卻是一扇關閉的門。他們的交流,除了錢,沒別的,這種情況下,手指切了個口的事不適宜提。再說,真的沒什么,只是切了一下,要不到幾天,傷口愈合,留個疤而已。

    穿過地下通道,到街對面,郝主任抬頭望望“女神”,而后拐進步行巷道。

    在酒店門口,意外遇見了女朋友。時過境遷,他還稱她為女朋友。她是他的初戀,也是他唯一的一次戀愛。她小他五歲,不是那么漂亮,長了副受人保護的嬌弱模樣,又有凜冽之氣,使人不敢貿然靠近。當年的他想了諸多辦法才敢邁出第一步,不想她早等得急,兩人火辣辣熱戀了大半年。那時候父母包辦婚姻仍然嚴重,后來有人給她介紹了大市的暴發戶,她的家人以死相逼,硬將他們拆散了。在他的愛情觀念里,判斷愛情的標準在于兩人見面是否心跳。剛剛,他往酒店門口邁進時,偶然偏頭往巷子掃了一眼,見到她的那刻,忽然手腳發麻,心怦怦亂跳。他由此判斷,事隔二十年,他們的愛情還在。其實,這些年里,他們不止遇見一次,每次他都會心跳。當年,她曾告訴他,那次縣里搞全民運動長跑,他跑步的姿勢最好看,她因此看上他的。以至于他多次獨自跑步觀察,并觀察別人跑步,總結出腿長的人跑步姿勢好看,且為自己有雙長腿竊喜。于是,每次遇見,伴隨她仰望的目光,他都覺得自己腿長了一截,變得更加高大。

    她走過來,不可避免地,她的眼角增添了細紋。不過,那副受人保護的嬌弱模樣沒變,姿態還是那樣輕盈。

    “真巧啊?!彼驹谒媲?,抬頭含笑望著他,眨巴著眼睛。

    “是啊,真巧?!彼行┗艁y,平時她跟他打招呼腳步不會停下。

    “去哪?”

    “喔,茶坊,約幾個朋友一起坐坐。你呢?”

    “有點事?!?/p>

    他不知說什么了,每次她都說有點事,這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意思,也是終結談話的意思。過去的終究過去了。他沒想到,他們道別后,她轉身離去時,又停下來。

    “我們加個微信吧?!彼f。

    “要得,要得?!焙轮魅蚊Σ坏褪謾C,碰到受傷的手指,禁不住“嘶”了一聲。

    “手怎么了?”

    “切菜切到了?!彼@得平靜,又回答得那么急切。

    “哦?!?/p>

    “縫了四針?!闭f完,他覺得他可以不說這么詳細,稍稍有些后悔。

    “縫針,還四針,那么嚴重?”她驚駭的表情,讓他頃刻感到莫大安慰,就是這樣,越有人吃驚,他會越鎮定。同時,那兩小時的慌張也不見了。他真想上前擁住她。

    “沒事,一個口子不算啥?!焙轮魅捂傡o的樣子和不茍言笑的臉,使得氣氛有了憂傷成分。在她面前,他看見酒店的玻璃門里自己的身影,那是她喜歡的男人的身影,身材高大,不胖不瘦,背微微有點駝,面目冷峻而不乏溫厚。如果她再對他做出一些夸張的關心,他的男子漢氣概會成倍增長,說不定不管不顧將她一股腦帶走,這個下午是屬于他們的。

    但她的手機響了。

    手機一響,她顯得急切,加了微信,跟他再次道別。

    目送她離去后,他到她站立的地方站了一會兒,想再次感受她的氣息。一陣風吹來,他就像做了場夢,什么也沒感受到,好像他們壓根沒有遇見。他的手指連續跳痛了幾下。

    會所在酒店八樓,他坐在窗口位置等他們。小劉、張廣、老鄧,加上他,曾經都是營縣人,分別在不同單位,他是最后一個調到大市的。因這層關系,他們走得近,經常聚會喝酒。這家會所格調雅致,是他們聚餐之前光顧的地方,先喝茶再去喝酒。

    張廣先來的,要了杯咖啡。

    “不忙?”張廣說。

    “周五也算周末嘛?!彼f煙給張廣。

    “老婆呢?”

    “去縣里幫忙了,她侄兒快結婚了?!?/p>

    “一早就走了,中午我自己做飯,做飯不是男人干的活?!彼軅淖笫址旁谧郎?。他想,張廣看見了會問。

    張廣并沒看見郝主任纏了紗布的手指,或者看見了沒怎么在意。張廣說:“一人吃飯叫外賣嘛。要不外頭吃?!?/p>

    他說:“要十天半月的吧,我讓她在那邊陪陪父母,總不能天天叫外賣?!?/p>

    “倒也是?!睆垙V低頭看手機,兩人無話。

    郝主任望向窗外,低頭看見了街心花園的“女神”,一輪接一輪的人和車圍繞她滾動著。他想起沒調到大市的那些年,每次到街心花園都要迷路,別人告訴他花園周圍有五個路口,他數著路口仍要迷路。后來,無意中發現,因為最高那位“女神”偏頭而立,乳房所對準的那條路是他每次進城的路。直到現在他仍然以此為標準尋找方向。幸好,“女神”回歸以后,乳房的方向沒有發生變化。他朝“女神”乳房和所對準的方向看著,車流滾滾。

    小劉和老鄧到了,小劉要的花茶,老鄧喝鐵觀音。張廣溫厚低調,小劉活潑幽默,郝主任介于張廣和小劉之間。不過,大家相處多年,彼此浸潤,這三人性格差別不算太大。唯獨老鄧不同,他們爭論時,話語權往往掌握在老鄧那。一是因為老鄧年齡最大,二是地位最高,如果有第三,那就是老鄧個人的本事,無論什么話題,他都能插足,并牢牢站穩,而后大手一揮,指點江山。他最喜歡說:“懂不懂,懂不懂?”

    四人經常聚,不喜歡打牌贏來贏去,能擺談的都反復擺談過,像夫妻關系一樣,相處多年,早進入平淡期。這種平淡并不影響感情,只是相對無言??倳腥颂崞鹪掝}引起大家興趣,就再次進入激情期。郝主任本想談談剛發生的新鮮事,給他們講流了多少血,怎樣噴射出來,對,就是噴射。又怎樣去的醫院,誰幫忙,醫生怎樣縫針那些。這事絕對增添氣氛。

    老鄧聊起世界杯賽事,把大家拉進去了。小劉支持葡萄牙隊,張廣支持德國隊,老鄧支持法國隊。法國隊得了冠軍,老鄧高興,好像自己剛被提拔那陣,坐姿都和以往不同,腿叉開,雙臂撐得寬,加上身材魁梧,長沙發靠背椅,擠得張廣只坐了三分之一。小劉憎恨德國隊,聲稱永遠不會支持納粹。張廣和他展開對峙,球歸球,干嘛和戰爭扯到一起,說他是超級偽球迷。郝主任超越國界,愛的是球員,梅西、C羅、內馬爾,和新星姆巴佩。

    郝主任說:“你們發現沒有,姆巴佩奔跑的時候特別帥,姿勢特別安逸,曉得為啥子不?”

    沒人搭話,郝主任自己回答:“那是因為腿長,簡直不擺了,帥,酷?!?/p>

    老鄧說:“我們談的是球,你談腿,不在一個層面?!?/p>

    聊天時,郝主任有那么一刻忘記了受傷的手指,老鄧講到激越處,上身前傾,大手在桌上啪啪指點時,碰到了郝主任的手。

    “啊——嘶——”實際上,麻藥還沒過,他并沒感覺疼,只是發木,下意識“啊”過之后,完全可以不發出后面那聲“嘶”。至于為什么會那樣夸張,就像老鄧講話那樣,有時不受自己控制。

    老鄧垂眼瞟了一下,沒有停止發表演講:“老美就是這樣的居心,你們懂不懂,懂不懂?”

    小劉和張廣只顧反駁老鄧,郝主任那兩聲呻吟并沒有傳進他們耳朵。郝主任慶幸又不甘。

    聊足球時,不知誰把話題引到敘利亞戰爭上,而后一會兒足球一會兒戰爭,來回切換,偶爾穿插一些家長里短,他們完全做到了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郝主任為此感慨,四個大男人這么多年,聊天還能如此激情,多年友誼難能可貴。只是老鄧聲音大,幾人都提醒過,他控制不住,一會兒就喊起來,鄰桌人總往這邊看。

    兩小時后,仍然沒人注意郝主任受傷的手指。他想,確實沒什么大不了的,一個小口子而已。這樣想著,那只受傷的手下意識抬起來,再次出現在桌上。他匆匆一瞥,為避免那截纏了多層的白紗布過于顯眼,把另一只手也放桌上,輕輕搭在那只手上,半遮半掩著。因他想起已經反復這樣做過多次,一個大男人,一個小口子而已,確實也沒什么大不了,老擺出來顯什么。還有那陣,發出那聲“嘶”,真叫人難為情。

    時間又過一小時,仍沒人發現,他又改變主意,收回沒有受傷的手,希望有人關心一下那截孤獨的長久裸露的耀眼的白。小口子也是傷,還縫了四針呢。然后,他好詳細給他們講整個過程。他已經很想講了。這種話題不能過于夸張,比如此刻,老鄧興頭正足,如果硬壓下去講自己的手,有點小題大做。況且,他也壓不下去,聲音上不及。

    到了晚餐時間,老鄧聊興仍濃,小劉和張廣偶爾搭話,郝主任已默默退出聊局,身子窩進沙發,看窗外愈發密集的車流。他耐心等著誰問晚飯的事。小劉酒癮大,天色暗下以后,終于打斷老鄧。

    “要六點了喲,晚上吃啥?”

    三人都看郝主任,誰召集誰請客是他們的習慣。

    “我今天沒法喝,看你們想吃啥?!焙轮魅蔚却丝痰染昧?,脫口而出早準備好的話。

    “咋不能喝,未必大姨媽來了?”小劉笑嘻嘻的。

    “比大姨媽兇哦?!焙轮魅谓K于迎來這一刻,鄭重舉起左手,讓受傷的手指獨立朝天,“看嘛,在吃消炎藥?!?/p>

    “手怎么?”

    “中午切菜切的,血飆起走,滿地都是,縫了四針?!焙轮魅握朐敿氈v講過程,老鄧一拍桌子,指點著他,笑起來。

    “你娃喲,我早看見你一下午弄根指拇在那顯一顯的,硬是沒受過傷哦,四針算啥,吃個錘子消炎藥,還是不是男人哦。走喲,喝酒!”

    小劉和張廣也笑,小劉眼睛小,笑瞇之后眼梢自帶貶義,小劉邊笑還邊搖頭。然后,他們站起來穿外套,老鄧和小劉走在前面,張廣拍拍郝主任的肩:“受了點傷?”郝主任知道張廣說的是蕭亞軒的一首歌名。

    吃的火鍋。酒還是要喝的,郝主任和老鄧相反,老鄧不喝酒時邏輯思維強,能說會道,喝了酒反而語無倫次,想講他那些講過多次的受傷經歷,都講不清楚。郝主任則酒后思維敏捷,語言組織能力超強,有時他都忍不住為自己的表達驚訝,就好像身體里沉睡著另一個自己,是酒將他叫醒,幫他說話。這個晚上,他最想表達的是那個受傷過程。

    他沒有說出來。他身體里另一個自己沒有醒過來。

    互相敬酒的時候,他們都拿郝主任的手做文章。老鄧在大肆形容一番郝主任整個下午的表現后,給他的手指起了個別名:擎天柱。

    老鄧說:“敬擎天柱一杯,以示安慰?!?/p>

    小劉說:“你今天失血過多,敬大姨媽,我干了你隨意?!?/p>

    張廣說:“給它喝點酒,保證好得快?!?/p>

    反復如此,他受傷的手成了下酒菜,以至于他回敬的時候,那些來到嘴邊的話都跑不見了。他只好一個勁喝酒,等待身體里另一個自己醒來,但一直沒機會。

    回家路上,他搖搖晃晃走著,心想,沒什么,真沒什么,他們平時都很好,沒惡意,開玩笑而已,這點傷確實算不得什么。但是,他們怎么誰也不問問過程或者細節呢,畢竟還縫了四針,還有那么多血。

    到家以后,他給妻子打電話,告訴她切到手指,縫了四針。果然,妻子像他想的一樣,先喊了聲天,然后說:“你咋不小心點?!痹偃缓蟾嬖V他:“你不能讓它沾水,不能感染了,聽見沒?”她只能要求他自己好好的,就像他自己要求自己,必須好好的。否則,看誰能管你。

    趁酒意,他翻出女朋友微信,因擔心突兀,或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比如她丈夫在她身邊之類的事,反復編輯好幾條,仍沒發送。猶豫一陣,發了張“你好嗎”的表情圖。他剛要放下手機,女朋友回復了。

    “不好?!?/p>

    他的心咚咚亂跳,竟不知再說什么。

    “我離婚了?!?/p>

    他嚇一跳,其實早聽說她離婚的消息,他信一些,認為大部分是傳言。

    “出來吃宵夜?”他問。

    “在哪?”

    半小時后,他們在他中午待過的會所見面了,要了紅酒和零食。他發現,夜里的她比當年的模樣更嬌弱,她的哀傷讓他心疼不已。一時間他不知該說些什么。她斟滿兩杯酒,跟他碰杯,他們默默喝完。她又斟滿,再喝。他們默默喝了三大杯,一瓶紅酒所剩無幾。他要說什么,她伸出兩根手指制止了他。

    “如果我說我離婚是因為你,你相信嗎?”

    他還沒回答,她又說:“不用回答了,我已經知道答案,其實答案不重要。這些年,你的情況我一清二楚,我從來沒離開過你。因為你家姐姐……喔,我愿意叫她姐姐,一個我愛的人身邊一直能夠陪伴他的女人,一定是我的親人。姐姐對你那么好,姐姐那么好,也是因為她那么好,我只能遠遠望著。要不然,我早就找你了?!彼π?。

    “我……”

    “不,你莫說話,聽我說。離婚后,我和好幾個男人相處過,包括今天下午也是和其中一個相處。但我忘不了你,我們相處的所有細節我都記得,每次見到你,我都……”她身體向后一仰,再撲回桌上。她醉了。

    郝主任結了賬,拉起她去了樓上的酒店。進房間后,她仰面躺在床上還在嘟噥。

    “我……”

    “我……”

    “我……”

    “你要聽我說,聽我說……”

    直到夜里一覺醒來,郝主任腦子里還閃現著一些畫面。在整個過程中,那只受傷的手始終高高擎著,那根手指則孤零零指向空中。另外,還有燈光閃爍的街心花園和“女神”。他以為是夢,也確實是夢,只是夢和現實一模一樣,銜接起來了。他找到那根受傷的手指時,發現它仍像夢中那樣高高擎在床頭。他們沒來得及開空調,整個手臂凍得冰涼。他望向窗外,窗簾沒拉,一眼看見燈光閃爍的街心花園,車輛一輪接一輪圍繞著,它們比白天變小了,像游戲大轉盤。閃念之間,他又覺得像碩大的無聲音樂盒,“女神”在花園里轉圈跳舞。

    他把僵硬的手臂往被窩里挪,碰醒了她。

    “不好意思,我喝多了?!彼f。

    “別這樣說?!彼靡恢皇钟昧碜∷?,她回身過來?!拔覀冞€是那么好,時間好像沒走。真好?!?/p>

    “是啊,真好,好幸福?!彼阉涞氖直郾г谛厍?。

    “太涼了,還有,我……”他想抽回來,想說那手指。

    “噓,別說話,聽我說?!?/p>

    她開始講她和前夫之間以及前夫家的親人們,抱怨他們對她不好。她講得詳細,細到吃飯時誰先吃第一口,她說她從未吃過第一口。她說話的間隙,他偶爾偏頭望向窗外。她沒完沒了的講述,在某個瞬間,他覺得她是花園外“女神”周圍車流中的一輛。

    一周后,郝主任去醫院拆線,另一位年長的醫生當班。拆線以后,郝主任試著勾動一直麻木的手指。之前他以為是那些線讓它無法好好動彈,拆完以后,手指仍然木訥,好像不聽指揮,或者反應太慢。年長的醫生讓郝主任做幾個動作,他無法完成,醫生說:“肌腱有問題,可能斷了?!?/p>

    “不可能,上次那醫生說了沒斷?!?/p>

    “他是他,我是我?!?/p>

    “斷了咋辦?”

    “那就要做手術接上,需要住院。如果不接上的話,它會縮到你手腕子里去?!?/p>

    “那我到底要不要做?”

    “你覺得沒啥大影響也可以不做。其實,看它那樣子,不做也可以,你自己好好考慮一下?!?/p>

    郝主任這時回想那天和老鄧他們喝茶的事,以及和女朋友熱辣辣的約會,還有他那根一直高舉的孤獨的手指。他為手指憂傷,到現在還沒有人真正關心過它,沒有人聽過那個過程。單位的同事壓根沒有看見他纏了白紗布的手指。

    “做,做吧?!焙轮魅握f。

    “這么快就想好了?”

    “想好了?!?/p>

    手術安排在三天后,郝主任去單位請了年休假,不希望驚動大家來看他,沒有說明要做手術。然后,叫了妻子回來陪護,并囑咐她不要告訴父母和親戚們,不是什么大手術。

    郝主任是在術后三天再次出現在會所的,他約了他們,故意遲了些過去,老鄧、張廣、小劉都到了。和手臂骨折的病人一樣,郝主任的右手臂綁了夾板,用寬紗布一層層纏緊,再繞過脖子拴掛著,乍一看,胸前白花花一片。郝主任白花花的不緊不慢走向他們,三人同時叫:“哎喲!”

    “啥子哦?”

    “咋回事?”

    “出啥事了?”

    聽著他們急切的詢問,郝主任緩緩坐下,心里很是受用。

    “肌腱斷了,沒事,小手術?!?/p>

    “肌腱是個啥子東西,咋傷的?”

    “就是筋吧,應該是。上次切那刀?!?/p>

    “哎喲,沒想到這么嚴重?!?/p>

    他們唏噓不已。

    “沒事,還住著院呢,住在那就是輸液觀察,有什么好觀察的?!?/p>

    “整嚴重了,做手術也不吱一聲?!崩相嚨统恋卣f,“注意身體,聽到沒?”

    他們越是著急,郝主任心里越是暖流涌動,老鄧那句注意身體,郝主任簡直想上去擁抱他了。郝主任已經準備好給他們講第一次和第二次的詳細過程,熱茶上來后,剛呷了一口,老鄧已緩過勁來。

    “我是死過兩次的,你們曉得吧,給你們說過的。第一次出車禍,那么高的崖,直接摔下去,莫說手臂,渾身斷完了……”老鄧重新講述曾經講過多次的驚險歷程,每次都有新的細節,這次也不例外,大家聽到新細節時往往更認真。茶續了三五次,老鄧講得額頭油光發亮,都知道,照此下去,誰也沒有話語權了。郝主任起身上廁所,老鄧早想去,笑著要給郝主任解褲腰帶跟他一起走,走出幾步還回頭說:“真叫九死一生?!?/p>

    “我也遭過的?!彼麄兓貋砗?,小劉迫不及待說。小劉講他的膝蓋骨和大腿骨都受過傷,刀傷的話,手指上有七八處,都是曾經當兵訓練受的傷。講完這些,話題引向小劉當兵時所吃的各種苦。這些事快講完時,老鄧又想起一些痛事,不知怎么,從身痛到心痛,話題轉到兒女身上,老鄧痛斥自己女兒如何不聽話,他如何管教。

    “我那兒子……”張廣接過話題。張廣很少談家事,大家都認真聽他說。

    “當年讀高中天天曠課,留披肩長發,闖蕩江湖,身上別把匕首……”

    “他要干啥,華山論劍???”小劉笑著說。

    “誰知道他要干啥,說不聽,我都成了校長辦公室的????!?/p>

    張廣把兒子如何搗蛋,如何混社會,又如何改邪歸正講完,在短暫的沉默之際,他們又看見郝主任白花花的胳膊。

    “手術做了好長時間?”小劉問。

    “兩個多小時,好像是?!?/p>

    “最起碼兩個小時,懂不懂?我那時做了六個小時,換了三個醫生,那些醫生說,像是給機器人組裝零件,你說吧,人都零碎了?!崩相囌f。

    “我做了有三個多小時,還有第二次拆鋼架,相對簡單?!?/p>

    “我兒子他砍的那人,背后縫了這么長?!睆垙V比劃著,眼睛隨之瞪大,當年的憤怒再次出現。

    “都過去了,不容易?!焙轮魅握f。

    “這就是人生?!毙⑿Φ每┛┑?。

    這句話刺激了剛停歇片刻的老鄧,他拍拍桌子,開始講那些關于人生的沉重話題,張廣和小劉不時搶過話題,他們有太多的沉重需要表達,講家庭,講女人,講秘密。這是他們相識多年來,交心最深入的一次。

    郝主任不時用“就是”二字肯定,不時望向窗外,看車流滾滾。

    終于,又到了短暫的靜默時刻,他們再次發現郝主任白花花的胳膊。

    “醫生說好久能恢復?”張廣問。

    “說不清,還要進行物理鍛煉,說是會很痛?!钡攘艘粫?,郝主任發現沒人接話,才繼續講。他本打算把縫四針那些細節全講一遍,因時間太久,那些細節成了一些碎片,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直到講第二次手術,才拼接出一些完整的畫面,也講得磕磕絆絆。老鄧有個壞習慣,只要他不感興趣的話題,他就不管不顧地打盹,他打盹時,如果有什么話觸動了他,他又會一躍而起。郝主任磕磕絆絆講的時候,忽然希望老鄧來那么一下子,也比打盹強。但老鄧一直瞇著,還偶爾傳來短促的呼嚕。受老鄧影響,小劉和張廣也直打哈欠,或頻繁看手機上的時間。是啊,到這個時間,他們酒癮發了。

    大家硬要郝主任一起去吃飯,給他壓驚。郝主任要去醫院輸液,他們沒再堅持。

    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郝主任每天上下班,白花花出現在街上時,總能碰見熟人。時不時,他正走著,迎面忽然傳來一聲驚呼。緊接著,郝主任要接受盤問。每個人都關心郝主任的傷,他們問得極為詳細,但郝主任回答一個細節時,無一例外的,他們并不想聽那細節,轉而跳到第二個細節了。他們只是問問,只是覺得應該問問。他被他們關心得累,他們關心得也累。

    一個下午,單位有接待,其實也不是什么特別重要的接待,一位師范學院的客座女教授,和他們沒啥瓜葛,不過領導吩咐必須到場,也許因為是女教授吧。郝主任走在路上,遇見了同去接待的另一單位的熟人,這人剛要開口,郝主任伸出兩根指頭制止了他。

    “你先別問?!?/p>

    他們一起來到餐廳包間,已經到場的人里,有一部分人郝主任認識,并且不知道他做了手術。

    “現在我給大家共同說一下,我不想再重復,這些天已經重復講了太多次,我的手……”郝主任用了兩分鐘,講了手受傷的過程。講完之后,他松了口氣,起碼節約了十多次重復。但是,被接待的人來了以后,介紹到郝主任這,郝主任無可奈何再次講了一遍,包括給那位女教授。

    席間,郝主任受傷的手再次成了下酒菜。

    “我們的郝主任,今天帶病親自來這里,大家要向他學習?!边^上一會兒,領導就會點郝主任的名,郝主任只好站起來,將手臂抬起來示意。這時,他的手臂已不需要栓掛在脖子上,他腿長個子高,手也舉得高。到最后,他已經累得抬不起手來了。

    回家后,郝主任自行拆去那些白花花的紗布,用黑色布帶纏起來,并穿上衣袖寬松的衣服,這樣,他的手就不那樣顯眼了。

    但是,郝主任發現,大家很快忘了他受傷的手,沒人提起,一個人也沒有。連妻子也忘記了,她甚至讓他把一個沉重的花盆從后窗臺搬到前陽臺。

    去縣里參加婚禮時,郝主任手臂上的夾板已經拆掉,傷口處還纏著紗布。他數了數,婚禮上起碼有二十多個人曾經關心過他的手。但再次打招呼時,誰也沒提起,好像他從來沒有受過傷。并且,他受傷的事父母也知道了,他們當時在電話里大呼小叫了很久。但見到他,母親就埋怨他不回來看看,她的腿已經痛得不敢走路了,他一點也不關心她。于是,他關心了一番。

    婚禮開始了,在場的人里,他算大市來的人物了,被要求當證婚人講幾句話。他用受傷的那只手握話筒,講了準備好的話,然后在掌聲中回到桌上。

    他以為有人會看見他的手,會問一下他:“手怎么樣了?”

    但是沒有。

    婚宴進行一半,他到外面抽煙,看見親戚家的女孩小靈,那天在街上他遇見了她和她媽媽還有她小表姐。小靈在他手上吹了一口氣,說那是仙氣,吹了就好。

    他叫來小靈:“我給你說個秘密?!?/p>

    小靈撲閃著大眼睛。

    “要是誰問我手怎么樣了,我給他一百塊錢?!?/p>

    “手怎么樣了?”小靈調皮地看著他笑。

    “不算數?!?/p>

    小靈跑開去,他站在那又點了一根煙。抽到一半,小靈的小表姐來了。他看見那小表姐假裝不經意發現了他。

    “哦,大表叔,你的手好了嗎?”

    他盯著這小表姐看了一會兒,發現她的臉逐漸變得正經,掛在嘴角的笑意隱去不見了。

    “哦,好差不多了。你過來吧,我剛剛和小靈做了個游戲,誰關心我的手就給誰一百元?!彼土艘话僭o她。

    “謝謝大表叔?!彼齻兟x開,繼而跑開去了。

    他徑直走向停車場,驅車離去。妻子要留下幫忙,他來的時候就告訴他們,他只有半天假。

    只有一個人會真正關心他,真正的關心只來自愛情。那次以后,他們又見過幾次,然后女朋友就到國外出差了,昨天剛回來,他們約好下午見面,他的另外半天假是給女朋友的。他還記得手術之后他們見面,她看著他的手不知如何是好,連聲喊:“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蹦翘靸扇藭r間都倉促,只見了短短一小時,沒空細談手術的事。

    近段時間,由于手不方便,家里也不方便,加之國際長途,他們沒有通話也沒有發信息聯系。他能聽見自己要見到她時的心跳聲。要見到她時,他渾身都醒了。

    仍然是那家酒店,他們先后到達,她提了個拉桿箱,說里面有給他買的禮物。

    果然,他們擁抱時,她看見他的手。

    “你的手怎么樣了?”

    “好多了?!?/p>

    “那就好?!彼龗昝撍?,邊打開箱子邊講她的異國之行。不知怎么,她又講到她的前夫和前夫的家人,說什么也沒給他們買,絕對不買,她開始在稀里嘩啦的塑料聲中抱怨他們對她不好。

    “我的手……”他打斷她,“這次又縫了十三針?!?/p>

    “啊,十三針?上次多少針?”

    “上次?”他走到窗前背對她。

    他想起他們那次在酒店門口偶遇,以及之后還有兩次,他都說過縫了四針。同時,他也想起,這幾次見面,她只是不停念叨那些破事,那么多的怨氣。她每次都打斷他,從未真正地好好地聽他講講那些可怕的過程?,F在,還不等他回答,她又開始抱怨他們,進了衛生間還在抱怨。

    他默默走到門邊,朝著衛生間說:“我得回家了,你也回去吧,你好好的?!?/p>

    這是個難得的好天氣,冬日暖陽像絲絨一樣,有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對他媽媽說:“天上下太陽了!”郝主任經過街心花園時,抬頭望望“女神”的乳房,找到了回家的方向。沿著這個方向,也許是陽光的緣故,他走在擁擠的大路上,心情豁然開朗,忽然覺得這些天來,自從手受傷,他就一直想著自己的手,不就一個口子嘛。到小區門口,他看見“大頭兒子”正跟在垃圾車后面往小區里走,他不知這個時間他們進小區做什么。他對“大頭兒子”說:“我有件薄雨衣送給你?!?/p>

    他們一前一后往院里走,他聽見“大頭兒子”在身后說:“你的手好了嗎?”

    格尼,本名郭金梅,自由撰稿人。在各刊發表中短篇小說若干,有作品入選各種選刊、選本。出版小說集《馬蘭店》《和羊在一起》。中國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第18屆高研班學員,四川省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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