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0年第10期|鄭執:森中有林(節選)
一、黃 鸝
兩只黃鸝被呂新開從粘鳥網上摘下來,是清明節前一天,也是爹媽忌日。要不是日子趕得寸,他也不至于往深想,他想,這對黃鸝是爹媽化身的,不然咋這么巧是一公一母?鐵定是惦記自己了,特意過來瞅一眼,索性對倆小玩意兒叨咕句:上班了,挺好的,放心吧。那只母的竟然應了一聲,音兒癟得能聽出來餓不少天了——鮮有人比呂新開更懂鳥——黑枕黃鸝,母的眉羽比公的長,黑亮亮一綹兒朝后挑,像女人描眉哆嗦手了。來機場上班四個月,麻雀、烏鴉、杜鵑、野鴿、山雀、紅隼、夜鷹,呂新開齋了個遍,從沒如此金貴過誰,下手比繡花都細,生怕折了哪只膀子,愣在網前耗了半個鐘頭。他后悔犯懶沒披大衣出來,被風打個了透。四月都出頭了,沈陽還刮西北風。
呂新開呼里呼哧地回到辦公室,倒是沒讓兩只黃鸝凍著,一邊褲兜兒揣一只,掌心搓熱當被裹著。已經八點半,大李剛早飯還沒吃完,半缸大米粥吸溜兒一早晨了;小李剛不知道擱哪弄來根紅繩,正往一顆空彈殼屁股上綁,手笨,一直脫扣,嘴里罵罵咧咧的。辦公室一共就他們仨人,倆同名同姓,大李剛三十六,小李剛二十二,長得還連相,都是團團臉,綠豆眼,呂新開剛上班那會兒,以為親哥倆呢。四個月前,呂新開第一次走進屋,那鼻子霉味兒從此揮之不去——與其稱辦公室,不如叫儲物間,撐死就十平方米,還在半地下,刨去一個儲物柜,兩張桌子,一張行軍床,連并排過倆人的地方都勻不出。呂新開雙手插兜兒,站在原地轉圈兒踅摸。小李剛問,找啥呢?呂新開裝聽不見,本來就不愛搭理他,這人嘴欠,比自己小一歲,仗著十七歲就上班,在機場也算老人兒了,開玩笑沒大沒小,上個月倆人差點兒動手,虧大李剛拉架,拽呂新開去走廊勸,別跟小崽子一般見識。小李剛又問,卵子落屋里了?呂新開問,昨天分那箱蘋果呢?這句是問大李剛的。大李剛說,全爛的,扔了。呂新開問,紙殼箱呢?大李剛說,都擱門口呢。呂新開來到走廊,端起那箱爛蘋果,去廁所倒進垃圾桶里,再回來的時候,空紙箱就做了兩只黃鸝的新家。他用透明膠帶封了箱頂,再拿鑰匙捅出兩排窟窿眼兒,裝修完畢。兩只黃鸝對臨建房應該是挺滿意,幾聲脆叫打窟窿里傳出,底氣明顯比剛才足不少。小李剛暫停手中活計,啥玩意兒???呂新開說,鳥。小李剛說,廢話,我問你啥鳥?呂新開眼皮都懶得抬,聲音更低說,黃鸝。小李剛問,多大?有肉嗎?呂新開這才抬頭,拿防賊的眼神回瞪,清楚這小子不是開玩笑。平時小李剛打的鳥,基本都被他帶回家吃了,貓頭鷹都他媽敢下嘴,燉了鍋湯,第二天還把剩的裝保溫瓶帶辦公室來,問誰想嘗嘗。大李剛撿了飯勺里剩的幾粒米,來呂新開身邊蹲下,順窟窿眼兒一粒粒塞進去,打算在這兒養?呂新開說,帶回家。大李剛說,黃鸝叫得好聽,但不好養。呂新開自言自語,兩個黃鸝鳴翠柳,下句啥來著?大李剛說,我初中文化。呂新開說,小學課本里的,說啥想不起來了。小李剛說,兩個黃鸝鳴翠柳,我跟你喝交杯酒?!蓖昃淦ㄠ緝?,自己咯咯樂。呂新開忍無可忍,剛要開罵。大李剛又說,小時候沒好好學習,現在后老悔了。說罷碰碰呂新開胳膊,擠了個眼,意思算了。呂新開合計也算了,他不想跟任何人置氣,至少今天不想。小李剛沒皮沒臉,還接話,當初好好學習,現在又能咋的?大李剛說,不咋的,起碼分蘋果不至于總輪到爛的。小李剛哼了一聲,將紅繩套進脖子,黃銅色的彈殼在胸前晃晃著——跟個二傻子似的。呂新開心說。
坐單位班車從機場回到大西菜行時是五點。紙殼箱一路被呂新開捧在腿上,兩只黃鸝挺懂事,一聲沒吭,省了麻煩。呂新開主要是嫌跟同事搭話麻煩,平時坐班車,不管困不困他都裝睡,沒別的,就是懶,懶得記那么多人名。進屋五點多,大勺里有前天燉的豆角,剩個底子,點火熱了熱,半個涼饅頭掰開泡湯,對付一口就出門了。
天開始長了,但冷還是冷。彩塔夜市上個月已經陸續出攤兒,更多的廠子開始不管飯了,夜市反倒更熱鬧了。把北頭第一家是個鐵亭炸串,哈喇油爆面包糠的香,還是把呂新開給勾過去了。炸串這玩意兒,呂新開打搬到沈陽那年第一次吃,就上癮了。小時候在山里和縣城,從沒嘗過這口。甜醬跟辣醬分裝兩盤,自己上手刷。呂新開最愛炸雞排,先滾一圈兒甜醬,再蘸單面辣醬,合他咸淡。倆大雞排下肚,才算見點兒飽。再往前走,是家游戲廳,偶爾興起,他也鉆進去找人掐兩把《街霸》,今天沒工夫,他趕著去再前面一家雜貨店,那家關門早,夜市開擺,一家三口就鎖門吃飯,因為地攤兒賣的東西更便宜,所以只做白天生意。呂新開家里的鍋碗瓢盆不少都是從他家買的,之前去的時候,他記得見過鳥籠子。
趕上老板正要上鎖,呂新開進門了。他沒記錯,指著收銀臺后面堆在最頂的鳥籠子問,那個多錢?老板說,那個不賣。呂新開說,擺那兒不賣,啥意思呢?老板說,我以前養了只八哥,死好幾年了,跟籠子都有感情。呂新開問,八哥咋死的?老板說,話說太多累死的,逮個人進門都得顯擺兩句,傷元氣了。呂新開說,閑著浪費,我要。老板說,五十。呂新開說,二十。老板說,三十。呂新開說,破不銹鋼,又不是竹子的,二十五。老板裝著一臉不情愿,收下錢,把鳥籠子交給呂新開,問,你養的啥鳥?呂新開說,黃鸝。老板問,單幫兒還是對兒?呂新開說,對兒。老板說,對兒好,不寂寞,黃鸝就得養對兒。呂新開說,兩個黃鸝鳴翠柳。老板瞅他一眼,還買別的嗎?不買我鎖門了。
再回到彩塔街上,天黑利索了。向西的丁字路口,有人燒紙,兩團火焰一左一右地躥動,好像黑夜在對自己眨眼——原本是回家該走的近路,眼見大風卷起燒得正旺的黃紙在半空中盤旋,他想起爺爺說過,那是孤魂野鬼在搶錢,突然犯了硌硬,隨即掉頭,繼續往夜市南口走,寧可繞遠。出了南口再往東,就是青年大街,也是從市區直通機場的主干道,呂新開每天坐班車來去的必經之路。自打年后開始動遷,整條街一天一個景,全程二十來公里,不是扒房、挖溝、埋管,就是栽樹、架燈,沒一段囫圇路。呂新開提著鳥籠子,沿青年大街慢下腳步,周邊的拆遷戶也出來擺攤兒了,夜市擠不進去,只能沿渾河排一長溜兒。呂新開有一搭沒一搭地轉悠,想踅摸兩個小盅,回去給鳥盛水跟食兒。眼瞅快逛到頭兒了,肚子突然一陣陣疼,感覺要躥稀,反思一下,問題不應該出在炸雞排上,不干不凈吃了沒病,估計是給涼饅頭拔著了,要不就是早上讓風吹著肚臍眼了。他趕緊加快腳步往家拐,還沒走幾步,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坐在地上撒潑,挨了他媽兩手錘,說啥就不起來。呂新開路過一瞅,原來是為個玩具氣槍走不動道兒了——來復式,一比一,他自己早就想買一桿來練手,說不上為啥,忽就犯起撩閑的心,攤兒主是個大姐,呂新開故意提高嗓門問多錢,大姐張口三十。他急屎,沒心思講價,甩下錢,拎槍要走,被大姐叫住,非送子彈,鋼彈跟塑料彈都有,選一個,呂新開抓起一包鋼彈蹽了,塑料還玩兒啥意思?他離開時,聽身后那孩子快哭抽抽了。
呂新開一路小跑到家,左手鳥籠右手長槍,沖上樓,直奔廁所,總算沒在最后一刻失守。一泡拉完,才把兩只黃鸝放籠子里安頓好,第二泡又來了,這回肚子疼得他一腦門兒汗,再出來時,腿都快站不住了,直接在沙發上臥倒,蓋上毯子,看眼表,快八點了,隨后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他又夢見了嘎春河,明閃閃的河水,從兩岸的山楊林跟白樺林之間蜿蜒而過,到了夜里還會發光。嘎春河從松花江來,途經新開農場的一段并不深。五歲前,爺爺常領呂新開去河里摸魚,有時也拎火槍去打野鴨。五歲后,呂新開就敢自己去河邊了,不一定非摸魚,夏天光泡泡腳圖個涼快,爺爺也管不過來。那場山火過后,爺爺比從前更難了,要養活孫子,每天還得堅持進山巡邏。爺爺去世后的這些年里,每次呂新開夢回嘎春河,都是以那場山火收場,夢中的一切都被燒成了紅色,連河水都是通紅的。兒時一起長大的小伙伴們,從頭到腳冒著煙,散落在又高又密的落葉松林中,隔著河水沖他招手,呂新開從不敢越過去,即便他清楚那是夢。
從沙發上醒來時,呂新開又鉆了趟廁所,肚子沒那么疼了,出來時感覺都瘦了一圈兒,暈暈乎乎,可能是發燒了,從茶幾抽屜里翻出半盒對乙酰氨基酚,還沒過期,吞了一片,打算回床上睡,聽見窗外又傳來乒里乓啷的空酒瓶子撞響,不用看表也知道,半夜十二點過了——街對面那家燒烤店關門的時間。一箱箱空酒瓶往門口摞,女服務員下手狠得像拋尸,天天陪一幫酒蒙子熬夜,就指這陣兒撒悶氣呢。今天門口沒人打架罵娘,已經算消停了。呂新開來到窗前,望著那摞酒箱子,又是一人高的紅色,抽冷子就起了恨意,其實早都恨了好幾個月了,靈感突如其來,拎過那把氣槍,上好鋼彈,拉開窗,架穩,瞄準最頂的紅箱,目測直線距離不到五十米。呂新開收緊鼻息,扣扳機,只聽街角一聲炸響,碎玻璃碴子從鏤空的箱中飛散到地面,月光捅了翡翠窩。女服務員奔出來,頓時蒙了,掃視一周,更蒙了,立馬躲回店里,今晚肯定是不敢再折騰了。呂新開在心里正樂呢,感覺燒都退了一大半。上網摘鳥都四個月了,到現在小李剛還霸著那桿單管獵槍不讓他使,老子七八歲就跟著爺爺摸槍,五十米開外倆卵子給你穿串兒,埋汰誰不會使槍?呂新開一邊樂一邊上膛,這把瞄的是正數第二箱最中間那瓶,直接扣扳機。霎時間,一聲慘叫蓋過酒瓶子的炸裂聲——剛剛一輛倒騎驢不知打哪兒冒出來——只見一個男人緊捂右眼,從車座上翻落在地。
……
鄭執,男,1987年生,遼寧沈陽人。19歲出版長篇小說處女作《浮》,2007年至今出版多部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代表作有《生吞》《我只在乎你》等,多部作品被改編為影視劇。2018年12月于首屆“匿名作家計劃”大賽中憑借短篇小說《仙癥》奪得首獎。2019年獲首屆“鐘山之星文學獎”、“遼寧文學獎”特別獎。最新中短篇小說集《仙癥》即將于年內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