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li id="uuuuu"></li>
    <li id="uuuuu"><tt id="uuuuu"></tt></li>
  • <li id="uuuuu"></li>
  • <li id="uuuuu"></li>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山西文學》2020年第10期|陳小手:眼
    來源:《山西文學》2020年第10期 | 陳小手  2020年10月10日07:17

    1

    我爸的眼睛壞了,看什么都黑黑一片。有一天,他來了靈感,便把我捉住,讓我做他的外接眼睛。他要去哪,便會五指分開按在我頭上,往哪走,手掌就往哪邊扭,扭方向盤一樣,扭完,往前一推,我就抬腳邁步,向目標奔去。我不光是眼睛,還得是播音員,時刻提醒他腳下臺階,不要踩空,地上水坑,注意繞行,前方視野有些什么,也得一一描述。剛開始時,我還挺有耐心,帶著他在鎮上四處放風,走親訪朋,只要他下了命令,我都一一聽從,畢竟沒我爸也就沒我的眼睛,他要用,理應給他用。但后面,我就不行了,他把我用得太扎實,干啥都要帶上我,眼睛都壞了,還改不了下棋的毛病,下真正的盲棋。下棋離不了眼睛,他到哪,我都得隨行,別人挪子,他就吩咐我替他走動,下盲棋得心中有譜,挪子這事其實棋友可以代勞,原本用不上我,但他腦子又不夠用,記不住走過的棋局,得靠我時時提醒。這哪行,我才剛上五年級,正是貪玩的年齡,玻璃球,陀螺翁,超級瑪麗,拳皇格斗,哪一樣的誘惑都很要命。于是,我總是想辦法躲出去,讓他找不到人影。

    我爸是個電焊工,因為電焊,壞了眼睛,最開始還能看見,只是視力模糊,看東西有重影,去醫院看了后,醫生說發炎了,打了幾針,開了點藥,還真藥到病除,立竿見影,就像換了雙新眼睛。于是,他愈發不愛惜,為了掙錢,焊槍不離身,那玩意時時噴火星,都快變成他身上的器官了,沒多久,病情反彈,視力更糟了。再去找醫生,什么藥也不頂用,越吃越壞,直吃到干電焊都不用護目鏡了,沒了視力,還要護目鏡干什么,電焊也沒法干了。

    我爸是家里的支柱,他這工種,沒了眼睛可怎么行,我媽趕緊帶他去縣城換了個醫生。檢查做遍,醫生說,眼睛病變了,眼底有黃斑,啥病因,還不能確定。這病比較復雜,不敢亂用藥,用錯了方向,容易惡化。醫生問我爸疼不疼,我爸說,疼。他說疼就更不敢亂用藥,用錯了,可能得摘掉眼球,現在這情況,只能保守治療,不疼就是萬幸,最壞就是啥也看不見,但一般不能,保養得好,最不濟能看個影影。

    花了一大筆錢,沒查出病因,就查了個瞎了的結果,我媽不樂意,說,這不花錢也能知道嘛,這半吊子醫生。西醫看不好,我媽就四處打聽中醫,藥沒少喝,錢沒少花,視力卻沒任何變動,治得急了,沒想到藥把眼睛沒治好,耳朵還給喝耳鳴了,得不償失。我爸心情更糟,經常打我,我就拐著彎逃,看來我這外接眼睛他也不想要了。中醫也不管用,我媽就打聽了個江湖郎中,郎中有個偏法,就是有點惡心,但據說有神效,那便是聞加熱的雞屎,刺激刺激,醒神明目,視力就能恢復。我爸一試,還真挺管用,能從一堆人里辨別出我媽來??催@能行,他們就加大藥力,沒想到刺激有點過度,吃什么吐什么,恢復的視力又吐回去了。郎中說,吃羊眼也管用,但得清蒸,不能見任何油煙葷腥。想雨就來風,一家人又開始新的折騰,一盤子羊眼,圓滾堅挺,血絲縱橫,讓我想到人的眼睛,于是我夜夜噩夢,一群沒有眼睛的羊在我的房間里飛行,它們眼窩空洞,閃著紅光,咩咩叫著舔我的眼睛。

    吃羊眼完全沒用,又開始針灸、艾熏,折騰了大半年,錢快見底了,沒見半點用。我爸有點心灰意冷,覺得掙不了錢了,也不該拖累家里花錢,想放棄治療,瞎了就瞎了,大不了學按摩去,天無絕人之路,按摩不用眼睛,手上有勁就行,聽說越瞎越有行情。我媽不同意,說眼睛怎么也得治,縣城看不好,就去省城看,省城看不好,還有北京呢,好好個人,眼睛怎么能說沒就沒呢,人生路還長,用眼睛的地方多著呢。我媽雖然態度堅決,但家里的確是沒錢了,沒錢光有決心不頂用,于是兩個人整天在家里坐著嘆氣,說這都是什么命!

    沒過多久,我媽也出事了,她在造紙廠給人家做工,左手絞進機器,機器只吞不吐,手掌壓壞了,我媽疼暈了過去,等她醒來,只剩了個小臂。造紙廠給她賠了些錢,讓她看病,她說,手壞了又不能長出來,于是在醫院簡單恢復了幾天就回了家,把錢省了下來?;丶覜]多久,我媽就對我爸說,你的眼睛不能再耽擱了,好錢用在刀刃上,得趕緊去省城,去最好的醫院,找個好醫生。我爸不同意,我媽執拗,說,賭最后一把,賭輸了咱也就徹底死心了。我爸聽出了慘烈的味道,摳著手,眼睛里沒任何內容,說,也不急那一天兩天,等你徹底好了再說吧。我媽不依,說,再耽擱就真沒戲了。我爸說,你的傷還很重,不能出門,感染了會要命,我這睜眼瞎咋摸到西安去?

    這的確讓人犯難,我媽坐在床上,雙腿一直把我夾在懷里,手摸我的頭,看著我的眼睛,一看,她表情一亮,似乎找到了答案。她猶豫了下,但還是說,你不就缺個眼睛嗎,省城你早熟了,帶上兒子不就行了,他一定比那電視上的導盲犬好用,不僅帶路,還能照顧你吃喝。我爸說,胡扯,人家哪有這么不聽指揮的導盲犬,他心野了,我指使不動,再說,這小子從沒進過城,一見人就犯愣,帶出去丟人不說,走丟了我就更瞎摸了。我媽把我身子扳正,拽了拽衣角,悄悄在我耳邊叮嚀,她叮嚀了什么,我走了耳旁風,但小霸王游戲機我聽得最清。我媽問,能完成任務嗎?我一蹦老高,喊著,能!小指勾到她臉上,說,騙人是狗哦。我媽跟我一勾,笑說,行,騙你就是狗。我說,你要不騙我,我從西安回來時也給你帶個禮物。

    母親是在母親節前一周走的,我給她準備的禮物沒法給她了,這禮物,她老早就知道了,我們都知道是什么,那就是她心心念念快要出生的孫子,可惜,母親沒挺過去,孩子出生后,她頭七都過了。母親剛走,迎來小生命,原本可以沖淡點悲傷氣氛,但孩子的降臨,讓人一時不知是憂是喜。孩子很好,是個女孩,能哭能鬧,喝奶能一口氣喝到睡著,臉色粉嫩,睫毛彎長,料想,長大了肯定能出落得讓人著迷??纱蠹叶紱]這個底氣,因為,她生下來就唇裂,俗稱兔唇,人中有條縫,嘴合不攏,雖說手術能治好,但畢竟是女孩,怎么手術,上顎都得落疤。落了疤,傷痕就得伴隨孩子一生,不光是在身上,還要在心里,這是誰也沒有辦法的事情。想到母親先走一步,也算是一點安慰,若讓她看見孫女這樣,走也走得不安心。從小到大,我就沒讓她省心過。

    孩子叫小甜,我們希望她以后能甜甜地笑,不要有負擔。笑容要甜,就得第一時間找醫生,醫生說,這事急不得,還得緩緩,先全面檢查,再觀察看看,一切順利的話,三五個月后才能動刀。說實話,我一分鐘都等不了,我怕越等,唇裂越大,手術更不好做。醫生說,現在做,一是孩子太小,承受不了,二是做得太早,傷口也會生長,愈合偏離預期,嘴要歪了就不好了。我問醫生,手術完了能恢復得跟正常人一樣嗎?醫生說,這不敢保證,能保證的是離遠了看,看不出來。我說,您是在跟我說笑嗎?醫生說,家長都有完美心理,能理解,但手術只是第一步,長得好不好,每個孩子情況各異,得看運氣。我問,家長能做些什么?醫生說,養好孩子,耐心等著,相信醫生,三個月后再來醫院吧。

    三個月得多長時間啊,咋能一直拖著?這問題懸而不決,孩子嘴包不住奶水,都沒法吃奶,總是漏出來,再說,大人整天面對著這扎眼的裂痕,多少也有點心理障礙,凡事做不進去,時刻擔心孩子的未來。這樣拖下去,可真耽擱了怎么辦,母親的病就是拖出來的,要不是一直拖著,母親也不會匆匆走了。

    病不能拖,早治早好,一直是母親的口頭禪,父親瞎了以后,她整天把這句話掛在嘴上,催著父親去醫院,可擱在她自己身上,她卻把病藏了起來,拖到最后才告訴我們。等到了醫院,吃藥打針已經治不好了,醫生說手術意義不大,花錢是小事,只是病人白白受苦,只能保守治療,等待奇跡降臨,拖一天,多活一天。我說那也不能眼睜睜就看著人沒了,醫生嘆一口氣,說,時日有限,讓老人快快樂樂就行了。母親的病我們使不上一點力,如此這般,無力和難過一路糾纏,直到她去世,這都是我們心里的一道坎。

    現在到了小甜身上,這份無力越發讓我們絕望。妻子整天在家里哭,說都怪自己,懷孕那會不該吃那么多醬兔頭。我說,要怪也該怪我,醬兔頭都是我買的,怕你不夠,每次還都買雙份。好了,別哭了,哭多了,奶水不夠,小甜身體長不好,更沒法手術??逇w哭,妻子倒沒嫌棄小甜,一直摟在懷里,她哭小甜笑,小甜歡樂的舌頭在裂唇后面舞動。

    我抱小甜比較少,總是遠遠望著,一臉陰郁,不知如何是好。孩子我是打心眼里疼愛,可我沒有勇氣近距離直視她,她的裂唇像是一把剛淬出來的匕首,看一眼,就燙得我心慌難受。我并不是沒法接受,只是一時沒找到有效的辦法去接受。給母親燒七七紙時,我把苦惱告訴了她。母親不置一詞,淺淺笑著,仿佛在說,這有啥苦惱,不是個事。我看著石碑上的照片對她說,媽,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不僅是小甜的命運,也是我和慧慧的命運,現在看來,我們只能接受。這沒什么,我們認,但接受之余,您在那邊有辦法的話,希望也能出點力,在那邊,您是新人,新人一般都會有照顧,您就多想著點我們,讓小甜運氣好一點,手術順利,恢復順利,爭取能恢復得離遠離近看都看不出痕跡。母親在石碑上還是淺淺笑著,盯著時間久了,她好像不笑了,就跟犯難了一樣。不知道這讓不讓母親犯難,我把帶的鮮花給她擺好,擠了個笑,說,這事,您不說話就是答應了哈。

    2

    母親答沒答應,我不敢肯定,父親最近卻總是來找我,當然是在夢中。他過世都快二十年了,但還是年輕那會的樣子,頭發理的板寸,橫平豎直,方方正正,國字臉,大眼睛,整個看起來像肩膀上頂了個黑白電視。父親來找我時,總是在雨天,雨天天涼,我睡得早,能待在夢里的時間長一點。父親在夢里,頭頂草帽,戴個墨鏡,胯下騎一輛二八自行車,騎車不轉彎,直直往前開,遇人也不避,什么障礙都禮讓盲人,自動退去。騎到我跟前時,父親用鼻尖對著我,像是聞見我一樣,身子一弓一起,收攏腰身,右腿一抬一掃,騙下車來。他雙臂拄著車頭,穩穩站立,確認是我后,丟了車子,摸了過來。自行車沒了支撐,丟魂一樣撲然倒地。

    父親見我,也不客套,開口就說,你小子過得挺好啊,是不是把我都忘了。他一摘墨鏡,瞳孔不動,四處摸著,摸到我胳膊,扯著喊,咋了,成了大人都不認我了,連聲爸都不叫。我一看,父親年紀都跟我相仿了,我追著他長,他卻永遠定型了。我說,爸,那不能夠,一日為父,終身為父。他說,終身為父,也沒見你跟我走動,我要不找你,你夢里從來沒我。我說,跟您走動少,都是我不好,我過得狼狽,活得窩囊,沒臉去打擾您。父親說,行了,到底是長大了,學會套話連篇,隨意敷衍了。我說,那我哪敢。父親背著雙手,用嘴角看著我,說,我是瞎了,又不是傻了,你這就每年清明燒幾張白紙騙騙我,平時的節氣連個屁毛都舍不得給我捎。我沒吃過你的粽子,也沒聞過你的月餅,過年時連餃子也不給我供前擺了,你這沒心沒肺的壞種。我說,爸,你說的是,但也不能都怪我,這些事我媽比誰都上心,我們誰也插不上手,日子長了,就給疏忽了。

    父親戴上墨鏡,喊了一聲,哎,走了,只見自行車聽見呼喚,魂又回來一般站了起來。父親說,走,回。自行車速速移近,側了車身,矮了車梁,父親跨了上去,說,光顧著怪你,倒把正事給忘了,這也沒時間說了。我說,別呀,您怎么剛來就要走?他說,我們那邊有規定,探親時間有限,只能等下次再來找你談。你最近都早早睡,別在外面瘋玩,睡著了等著我來,我那事沒你辦不成。我問,到底啥事嘛,老話說,說話說一半,出門就完蛋,不帶您這樣急人的。父親說,我比你更急,我們超時會罰款的,走了。說完,他跨上自行車就掄圓踩圈,自行車前面有個手電,光照得老遠,光照到哪,自行車就趕到哪,車身鬼影一樣嗖嗖急閃,一會兒,自行車就不見了。

    父親再來時,自行車不見了,他手里就拿了只手電,我在夢里也不是我了,變成了小時候的樣子。父親開門見山,說,還是小時候更順眼點。我說,爸,你又看不見,拿手電干什么。他說,這燈引不了路,是為了別人避讓我方便。我說,你又看不見,怎么找到我的。他說,像這種探親,我們那邊會有專車接送,無人駕駛,逢叫必達,就是有點貴,上次那破自行車都花了我半個月的開銷。這次,那自行車預約不上,等不及了,就叫了個專列,專列上人多,送完我又送別人去了。我說,這么先進?你們那邊能治兔唇嗎,看不出任何痕跡那種?他說,小甜的事我知道了,能得這病,是你命中一劫,跟孩子無關,等你幫我把手頭這事辦好了,我想想辦法,幫你把這劫渡了。一聽這,我來勁了,說,爸,事不容緩,啥事,你趕緊說。

    他說,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說難辦也不難辦,說好辦也不好辦。我說,您就趕緊說吧,都十幾年了,繞圈子的毛病還在。他說,你媽不是剛走嗎,據可靠情報,她已經到我們這邊了,而且離我也不遠,我想見她一面。原本,我跟她已約好了地點,讓她來找我,可你知道,你媽一直迷方向,一出遠門,東西南北就在她身上失效了,再說我們這地方,沒有參照系,也沒有東西南北,她更不好找?,F在都過了約定時間半個月了,我要不去找她,怕就再見不到了。我說,這事聽著就不簡單,你們那邊沒政府嗎,找政府不就啥都解決了。他說,事情要是這么簡單就好了,說起來話長,你只需要知道我在這邊是非法滯留就行了,和政府沾邊的我都得離遠,不然我費這勁找你來干嗎?我說,那我能干什么?他說,你還記得你當我眼睛,我們一起去找的那個王醫生嗎。我說,記得,那個王軍,說能包管治好你眼睛那個。他說,對,就是他,你去找到他,給他說,君子一諾,二十年不晚,他的話我一直記得,心心念念,給了我不少期待和力量,他是個好人,更是個好醫生,當年要不是命運捉弄,我不會錯過他的手術,更不會來這邊?,F在你去問他,愿不愿意把手術給我做完,治好眼睛,我就能去找你媽了。我說,爸,天人兩隔,你都不在了,咋做手術,這不現實啊。

    父親頓了下,說,只要他同意,這事簡單。

    我說,這事簡單?你說他上哪給你手術去。

    父親說,在他夢中。

    不打沒有準備的仗,去之前,我媽早把路線給我們畫好了,醫院也托人問了,要看眼睛,最好是去四醫院,西京醫院和唐都醫院也行,但那里人太多,估計號有限,排不到。我們離西安遠,當天來回不可能,得住一天,我爸原本在西安有工友,借宿一天不成問題,讓工友帶他去看病是最優方案,但我爸不愿,凡事不求人是他死守多年的底線,他也不愿耽擱別人掙錢。找個親戚陪著去也行,我這小屁孩都沒進過城,平時在自家窩里豪橫慣了,進了城能嚇?了膽,叫我去誤了事怎么辦。我爸不管這些,誰也別想看他夾著尾巴瞎了眼,很丟面子,還是自己的兒子最可靠,所以他誰也不找,住宿就去小旅店。

    早上五點,天還正暗,我爸已穿得周正體面,準備拾掇,奔赴西安。他穿著黑外套,白襯衫,手拎提包,腕戴鋼表,頭發溜滑,墨鏡遮面。我笑他,又看不見時間,戴什么表?他說,我戴你看。我媽埋怨,看個病又不是去省里競選,穿成這樣?我爸不耐煩,說,不用你管。在暗夜里,我們往車站走去,車站是十字路口,車來是五點半,母親到路口送我們一段。到了地方,四圍清冷,在黑暗中,稍一響動就能聽得特別明顯,一家人沉默,我媽把叮囑的又重復了一遍,原本我還記了些,她不停說,我不想聽,記住的還都惱忘了。我抬著我爸的手腕卡時間,秒針一抖一抖,撥動著表盤里的夜光石點,聲音震顫,讓人等得心跳煩亂。還差三十秒五點半,終于,車聲長鳴,如一只大象醒了過來,光柱轉了個彎,車奔來了,長途班車是個發光的溫暖房子,我們被光吸了進去,我媽在暗夜里招手隱去了。

    三小時半,我第一次坐這么久的班車,路上吐了三次。車快進城時,我看見了城墻,高高的墻上,插滿旗子,我只在電視上見過,一激動,站起來夠著看,給我爸喊,城墻,快看。沒想到,一站,暈得更厲害了,給人家吐到了過道上。車上的人捂著鼻子扭著臉,一臉厭惡。售票員喊,戴墨鏡的,把娃看好,不是你一家人的車,趕緊收拾一下。我爸臉上掛不住,拍了我的頭,罵,完蛋玩意,你去收拾。我去售票員那要了卷紙和垃圾桶,收拾了一半,車過了城墻后就不停拐彎,看著自己吐的東西,我吐得更多了,車一晃,我還蹲坐上去,一身污穢,衣服臟了一半。收票員喊,戴墨鏡的,你看這成啥狼場了,都不管一下。我爸兩手搭在椅背上,四處看著,看不見我,便對著別人罵,你這個禍精又干啥了?我直接哭了,收票員就喊,戴墨鏡的大人,你趕緊來收拾。我嚷道,你喊你媽啊,我爸瞎了你知道嗎。小孩罵人,車上的人都笑了,售票員沒說什么,自己打掃了。

    趕個早車,九點就到站了,下了車,我爸一直扶著我的肩,不按頭了,他說不太雅觀。出了站,大車小車擠成一片,一座座高樓把太陽遮得沒處露臉,看著這么大的地方,我有點打顫。我爸說,不慌,你引好路,有啥我給你擋著,先找公交站,你找人問問,名字叫紡織城。路邊人來來去去,我怯生,不敢開口。我爸就急了,快嘛,不然到醫院都下班了。我為難著,磨蹭到路邊,對著一個人,低聲說,哎,紡織城站在哪?那人繞開我,回頭看了一眼,走遠了。電視上說,城里的人都比較冷漠,什么都得收費,我看還真是。我想了個辦法,引著我爸,拿著兜里的錢去報亭買水,老板是個大娘,給了水,收了錢,我問,紡織城站在哪?大娘給我一指,說,往那邊走,一直走,不要停就看到了,牌子上寫著紡織城站。我爸給大娘點了個頭,扶著我走,大娘喊住了我,要把錢退我,說水是送的。我不要,不知大娘是啥意思。我爸說,快走,別管那老娘們,把我們當要飯的呢。

    按照大娘的指示,我們一直走,一直走,買的水都喝完了,也沒見紡織城站。好心的大娘說一直走,不要停,聽她的準沒錯,我們就沒有停,不敢歇氣,都走上立交橋了,還沒見站牌。立交橋在空中轉圈,巨大的圓環,所有的路涌到一處上下交纏,織毛線一樣,誰看都得暈,我們在橋上轉了兩圈,什么都沒找見。我就有點著急,請示我爸,找不見啊。我爸一生氣,說,就不該省這點錢,你直接攔個出租不就行了。我學著電視上的樣子,手臂伸出,手指忽閃,但沒車理我。我以為他們看不見,就高舉手臂,像是要發言,出租車來往不少,但沒一個停的。沒一會,一個老頭蹬著三輪過來,說,立交橋不讓停車,要坐車上我這,去哪?我說,我們要去四醫院,拉個我們能打出租的地方。老頭一拍座位,招呼著,走,走,趕緊上,在這上車逮住了要罰款。我們上了車,還沒喘口氣,老頭說到了。一下車,看見個站牌,不就是紡織城站嗎。不到三分鐘,老頭收了我們十塊,黑心老怪。我給我爸匯報了這個情況,還坐出租嗎?我爸又舍不得錢了,說,既然找到了,那還是公交吧。

    上了公交,人很多,售票員問我們去哪,我說,朝陽門。售票員說,兩人四塊,往后挪,你們路遠。給了錢,售票員瞥見我爸戴著墨鏡,走路還搭著我肩,就喊著,老幼病殘孕專座,占著的小伙子起來了哦,讓這人和他娃坐下。坐在位子上,熱氣烘烘,人一多,車一搖,我們很快就睡著了。售票員也忘了我們要去哪,到了終點站火車站,她才叫醒我們,說,你們到了,該下了。我喊著,朝陽門嗎?她說,哎呀,我弄錯了,我以為你們要去火車站上班呢。我問,上什么班?他說,你們這組合,讓人有點誤解,以為是要去火車站要錢呢。我爸說,你這人咋說話呢,我穿成這樣像是要錢的嗎?我們是要去四醫院看病。我很著急,原本想說,你是吃屎長大的啊,凈誤人事,但司機看起來很兇悍,我就收斂了點,急急喊,我們要去朝陽門倒車,朝陽門!朝陽門!我前面給你說過兩遍!售票員笑著摸我的臉,我撥開她的手,她說,你這娃還憎的不行,好了,是我錯了,你們就不用下車了,一會我們就又返程了,給你們省四塊錢,就當賠償,反正朝陽門也不遠,就兩站。

    車上悶熱,司機和售票員都去休息了,沒有空調,我們父子坐在位子上,陽光直曬,熱浪浸泡,我們流著汗,靜靜聽著外面的吵鬧和雜亂。不遠處,人和車攪成一團,黑車司機在扯人攬客,賣烤串的扇著煙,他們爭相吆喝高喊,聽得人心煩。十分鐘過去了,司機還沒回來,再過了十分鐘,還是沒人影,想換車,我爸又嫌折騰麻煩,我抬著手表,卡著時間,把所有罵人的話都溫習了一遍。我們父子賭氣一樣,誰也不說點什么,過了很久,我才忍不住說,再也不要到西安來了。

    3

    進醫院之前,我爸把胳膊伸向我,快,報個時。我歪頭數著格,一點半了。我爸說,白起那么早了,這會哪還能掛上號。我們進去一問,專家號果然沒了,普通號還有一個,有個人來不了,剛退的。掛號的是個姐姐,她問,普通號要不要?我爸說,我這眼睛在下面的醫院看遍了,一直不好,這次就是奔著專家來的,你看,我這拖家帶口的,耽擱不起啊。姐姐說,你可以去問問專家,他要是愿意加號,我可以給你加一個。這任務落在我肩上,我爸催著,兒子,全靠你了,快,抓緊時間。

    找專家沒費工夫,隊排最長的那個,怎么進去讓我犯了難,怵得我渾身出汗。我在專家門口一直守著,房門緊關,里面一點聲音也沒有,我踢著腳尖,用頭輕輕磕著墻,半天也沒把膽壯起來。門開了,我還沒反應過來,我爸就在我耳邊小聲叮囑,賣慘,賣慘。他一把推我進去,喊,說呀。里面三個人,全是白大褂,最老的一個坐在中間,頭發只有三縷,濕漉漉貼著頭皮。我說,哎!我爸要加號。手一指,說,就他,門口那個。我爸連忙哈腰,說,不好意思啊大夫,孩子不懂事,您別怪他沒大小,我大老遠專門來找您的,加不上您的號,我這眼睛就沒救了,孩子還等著我掙錢養呢。門外排隊的人有點起哄,有人罵著,人多著呢,沒掛上號別耽擱大家。年輕的白大褂把我和我爸請到門外說,教授今天不能加號了,他看完這些號還得趕著去參加一個會議。你要約他的號,可以約下周三。我說,我們住不了那么久,一兩天就得回去。白大褂說,那沒辦法,病人太多,你們自己安排吧。

    又到了掛號處,那姐姐說,怎么樣了。我爸說,專家不給加,不能白來了,掛個普通的吧。姐姐說,這會工夫,普通的也完了,已經預約到后天了。我爸說,我們沒多少錢住店,能想辦法今天看嗎?她說,普通號的大夫叫王軍,你去找他問問能不能加號。

    這次,我爸又讓我去。我說,坑人,帶你過去可以,但得你自己賣慘。一聽是加號的,護士不讓我們進,說,加號也滿了,后天再來吧。一聽這,我爸不走,跟護士求情,說,我們來一趟不容易,我都瞎了,孩子領我來的,就不能看孩子的面給我看看嗎。護士進去問了問,出來說,加不了,還是后天來吧。我爸不聽,嚷著想摸進去,被護士攔住了,王醫生走了出來。這個王醫生眼皮耷拉,眼縫很小,看人就跟閉著眼一樣,他問,鬧啥嘛,這么吵還怎么看???護士說,都說不能加了,勸不住他。王醫生原本有點生氣,但看了眼我爸鼻梁的痦子說,是你呀,蒲城來的?我爸說,你咋知道?王醫生說,上次我們醫療下基層,你找我看過,當時是你老婆陪你去的,這次怎么換個小娃來了?我說,我媽的手被機器壓壞了,在家歇著,她讓我當我爸的眼睛,把他引到醫院來。王醫生問,你多大了。我說,明年本命年。他點了點頭,給護士說,再加一個,也不差這一個。

    加好號,我們就一直在走廊等著,我爸有點后悔,低聲對我說,早知道這醫生給我看過,我就不掛了,之前都沒看好,這次還指望什么。我補充道,這醫生睜不開眼,眼睛只留一條縫,小得看不見,這咋給人做手術。我爸說,唉,那有啥辦法,掛都掛了,騎驢看唱本,就讓他看吧。

    到我們時,走廊都空了,王醫生有點累,說話有氣無力。他看了我爸之前的化驗單,又開了幾個新的,說得比對看看,等檢查完,明天再來找他診斷。我爸問,等那么久,這就看完了?王醫生說,你這病看著沒啥,但實際復雜,上次在基層沒法給你全面檢查,只能開些藥維持一下,這次既然來了,就好好查查。我爸說,王醫生,您能記住我,說明咱也算半個熟人,您看我這情況,孩子還小,他媽手又壞了,我這眼睛現在還不能瞎掉。好好查查我不反對,我只是怕最后又像我們縣城那些醫生,查了半天,又說看不了。我這病不能再拖了,您要有辦法,可一定要給我看好啊。王醫生說,你要不相信醫生,這病就沒法看了。我爸還想說什么,被王醫生打住說,小男子漢,這是明天的加號單,你拿好了,明天你們就不用再折騰了。去吧,抓緊時間檢查。我爸站起身,嘆了口氣,我扶上去,他一轉身被椅腳絆了一下,整個扶在我身上,我支撐不住,斜著倒了,擦破了胳膊。王醫生忙把我們扶起來,幫我處理了傷口,完事,他給我爸說,你既然來找我看病了,就得相信醫生。我女兒今年也十一歲,我知道做父親的辛勞,你放寬心,你的眼睛我不敢打包票說徹底治好,但恢復視力,能討生活絕對能做到。

    檢查完,薄薄一疊錢更薄了,我爸心疼,就沒找小旅館。住哪我不在乎,八月份的天,又不冷,睡哪都是一晚,但肚子早扁了,從早上到現在就吃了倆雞蛋。我爸為了獎勵我,說可以帶我吃個大餐。我對大餐的概念,僅限電視上教的那點,我嘴角一抬,想也沒想就唱了起來,有了肯德基,生活好滋味??系禄?,吃肯德基。我爸猶疑了下,還是大臂一揮,說,這個彩頭好,生活好滋味,就吃肯德基??系禄缘梦依峭袒⒀?,吃完后,很快就忘了是啥好滋味了,豬八戒吃人參果,就跟沒吃一樣。趁我爸看不見,我把他的薯條偷吃了一半。

    吃完后,我們趴在桌上,一會就瞇了過去。等我醒來時,夜已大半,我推醒我爸,他讓我報時,我一看,一點十五。都這會了,店里面依舊燈火一片,除了我們,還有其他人也在座位上睡覺,服務員埋頭在柜臺寫寫算算,不趕人。一看墻上,發現寫著24小時營業,我放心了,趕緊給我爸匯報了這一情況。我爸一臉自豪,夸著我說,我的兒子挑了個好地方,這地方冷不著熱不著,有水有空調,快,咱接著睡。我肚子叫著,那些食物的香味不斷伸著小爪撓得我心焦火燎,我咽了咽口水,把眼睛閉起來,趴在桌子上,額頭枕在上面,渾身的勁攢在腦袋里,快點睡,快點睡,全神貫注心里默念,念咒語一般,也不知過了多久,終于睡著了。

    手腳一顫,我醒了過來,左右看了看,父親已不見了。頭腦昏沉,我花了好些時間才把自己完全抽離出來,眼前游離,使勁回顧夢中畫面,魚往上溯游一般,費了挺大勁,還是被遺忘沖垮,只能調轉方向,隨波流轉撒手不管了。父親走后,幾乎沒找過我,最近能來我夢中,而且還來好幾次,看來的確是遇到了麻煩。我這個做兒子的,行事的確有點不太體面,父親走得早,走了就是祖先,我平時心里沒半點父親就罷了,國家安排的該想父親的節日我也視而不見,是有點數典忘祖了。不過父親能出現,真希望他能給小甜上點心,出點力,小甜要能徹底好了,我一定把他放在抽屜的照片,重新擺在桌上,一天三炷香,早晚倒點酒,晨昏叩首,好好伺候。

    打小,父親就凈做些讓我為難的事,這次出的題更是無稽之談,讓我去找醫生,還讓人家在夢中給他做手術,治好眼睛,他好和我媽團聚見面。好在就是個夢,不用當真,但我又不太敢完全無視,畢竟這夢也太有鼻子有眼了。父親在夢里談局勢,擺困難,能看出他在那邊過得不太順心遂愿,好像經濟也有點困難,他要跟我媽會面,我完全能理解,沒有我媽那只手換的錢,他的病可能至死都會是個謎面,他過世后,我媽又用另一只手把他留下的爛攤子撐了下去,對他也從無怨言。父親是重情之人,所以,他來找我辦的這事,我情感上完全支持,只是現實層面,的確像是個笑談。即使我卸下心理負擔,去找了醫生,醫生想起了當年給一對父子的承諾,我給人家說,我爸讓你在夢中實現諾言把手術做了,估計醫生除了無可奈何,只能建議我換個科室給自己診斷診斷。

    小甜的手術提上日程了,我們提前去醫院做了檢查和準備,我問醫生,孩子的唇裂怎么感覺越發嚴重了。醫生說,小孩長身體,唇裂也在長,所以,得抓緊時間手術,不然怕影響鼻子,擠對得鼻子塌陷,手術難度就更大了。我說,那就趕緊做吧。醫生有點為難,說,這手術其實不難,原本做就完了,但你家小孩身體有點瘦弱,抵抗力也不行,怕會感染,另外就是她唇裂那部分,又緊又短,可供我們手術發揮的地方有限,家長可能得做好心理準備,承擔一定的風險。我說,沒生命危險吧。他說,有過這種先例,但你家小孩不會,最大的風險就是手術成功了,嘴和鼻子也可能會有點歪,而且后面手術矯正也很難完全復原。我說,那怎么辦?醫生握著我的手說,你也不用擔心,我們一定竭盡全力,畢竟是女孩兒,我們曉得一張臉對她未來意味著什么。只是話說在前面,風險雖然小,但還是要讓你知道,你只要不太過苛求,我們就有十足的信心,給你個滿意答案。我握著醫生的手,按了按,說,勞累您了,這次我不苛求,您可得確保孩子平安,至于傷口,只要以后離遠看,看不出疤痕就行,我們小甜就交給您了。

    為了小甜的手術,我和妻子整天思慮不安,就怕她會遇到些意外風險,兩人都有點失眠,覺越睡越少,夢就更不用說了。沒了夢,父親也就不來了。雖睡不著,我和妻子也沒聊什么,外面暴雨如注,閃電的光在房間里來回游竄,隱身現形,四處躲閃,時不時照在我們臉上。房間有點漏水,拖鞋在地上都飄了起來,我們兩個人就靜靜呼吸著,不為所動,隨時聽著小甜的動靜,小甜夜里從不哭鬧,像是布做的娃娃一樣乖巧。半夜,起了個夜,看了眼表,四點多了,我躺在床上,突然響起敲門聲,拳頭砸門,一聲壓一聲,開門,開門,是父親的聲音。這可嚇壞我了,不住心跳,我站起來,明知故問,誰呀。父親喊,快開門,來不及了。這我哪敢開,說,爸,夢里不行,你咋還找上門來了,你那事我真沒法辦,你說說,這種事讓我咋給你辦。父親吼著,快開門,我給你送口罩來了,他們來了,你快開門。我說,什么口罩?我要睡了,時候不早了,你們那邊估計也要睡覺,你也快回家睡覺吧。說完,父親啊啊喊著,別抓我,別抓我,我跟我兒子話還沒說完呢??辞闆r危急,我趕去把門打開,看見四個紙人,竹架子支撐著,身材瘦削,兩腮酡紅,眼睛笑著,歪頭咧嘴看我。四個人向我整齊點頭,像是致意,他們揪下口罩,扔在地上,拉扯著父親走遠,父親罵著,你當我跟你玩呢,???把我說的話當放屁了,這下徹底沒法找你媽了,你滿意了。四個紙人步伐統一,動作僵硬,機器人一樣來到空地上,他們扭著父親看我最后一眼,父親喊著,口罩是給小甜的,讓她戴上,你的劫我給你渡了。紙人頓了幾秒,他們深深屈腿,賣力一跳,身后騰出火焰,白影閃過,沖上云霄,一行五人就這樣消失了。我趕緊跑過去,把口罩撿了起來,一只淋濕泥濘的兒童口罩,上面印了個甜美微笑。

    我手腳一顫,醒了過來,太陽早已老高,回身一看,小甜睡在我的枕邊,嘴里咿呀喊,小手揮舞,來回拍打我的臉,而我手里的口罩,已經消失了。

    4

    小甜送進手術室時一直在哭,小手抓著妻子不放,妻子被攔在門外,捂著嘴掉眼淚。門一關,小甜的哭聲被隔斷,進去沒一會哭聲就沒了,我和妻子蜷在椅子上,手緊緊攥在一起,不時發力,一攥一松,一松一攥,既是彼此減壓,又是互相鼓勵。等小甜從手術室出來時,我和妻子上肢都有點軟,孩子的裂唇已被連上,上面縫了一排線,整整齊齊,密密匝匝,像是拉鏈,豁口就這樣被拉上了。傷口看起來不太美觀,縫上的部分該凸起的凸起了,該凹陷的也都有凹陷,但怎么看,都覺得上下嘴唇有點不搭邊。算了,能順利連上就很好了,貪心不足蛇吞象,等孩子恢復,一步一步走著看吧。孩子還沒醒過來,軟軟躺在床上,讓人有點擔心,甚至錯覺孩子就這樣沒了。好在,小甜最終還是醒了過來,手腳揮舞,哭聲沖天,脾氣很沖,做了個手術,都不像我以前認識的小甜了。

    手術還算順利,但手術完后,小甜性情大變,不時又哭又喊,后來,她的傷口感染了,好在一番治療,最后還是出了院?;氐郊?,她經??蘼暡粩?,果不其然,嘴哭歪了,都歪了還哭,這可該怎么辦。我們沒轍,就聽有見識的老人說,孩子老哭,可能是孩子的爺爺奶奶想孩子了,晚上經常來看孩子,燒點錢,祭奠祭奠,勸他們別再來了。這聽得我們脊背生風,在家里很沒有安全感。這又讓我想起父親在夢中的托付,心里暗暗抱怨,老爹,不給你辦事,你竟然跑來拿孫女消遣。

    父親的事,雖是有的沒的,但我還是沒法說服自己完全昧著良心不管,小甜的手術其實并不算成功,后面一感染,情況更嚴重了,可沒想到傷口長了一段時間,竟自己復原了?,F在,小甜的嘴雖有點歪,但唇裂能補上,看得時間久了,配上她的豐富表情,覺得還挺可愛順眼。比起之前,我的心態也有了很大轉變,雖還未完全放棄幻想,但也不再苛求孩子能白璧無瑕,美若天仙,身體健康,平平安安就是我們對她最大的心愿。小甜能有這么好的恢復,是不是跟父親給我的那個口罩有關?這不得而知,總之,小甜的事告一段落,父親的事卻時時在我心頭涌泛,他想方設法給我渡劫,卻被那四個紙人擄走,說再見不到我媽了,雖然是夢,但也是個挺折磨人的心結,我的失眠更嚴重了。他的事的確難辦,但我也想明白了,辦不辦得成是一方面,辦不辦就是態度問題了。這么一想,我的思想負擔輕多了,找那個醫生談談,了自己個心愿,大不了被嘲笑一番,這不屁大個事嘛,說辦就辦。

    四醫院好找,可醫生王軍已經找不到了,網上查了半天,才發現醫生王軍早不在四醫院,轉去西京醫院了??此W上的照片,感覺變化不少,換了個人似的,連科室都換了,現在在耳鼻喉科,這醫生才能還挺全面??粗幌?,叫王軍的醫生又多,不會找錯人了吧?不會,他履歷上寫著,在四醫院眼科呆了十年,那就妥了。王醫生現在是老教授了,不好預約,花了大價錢,才搶到了號。見到人,我不知道他經歷了什么,樣貌完全變了,頭發稀稀拉拉,年齡也不對啊,算下來,那個王軍應該五十不到,可眼前這人看著都六十老多了,這可咋辦?

    ……

    陳小手,1993年出生于陜西蒲城。北京師范大學文學創作碩士畢業。作品見《人民文學》《花城》《作家》《天涯》《大家》等刊。

    无码中文字幕人成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