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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鐘山》2020年第5期|王嘯峰:耳中雙明珠
    來源:《鐘山》2020年第5期 | 王嘯峰  2020年10月09日08:43

    蔣婉被碰了一下,她睜眼的同時,用力捂了捂雙膝之間的小包。怎么就睡著了呢?到哪里了?還好,沒過換乘站。

    拿出手機,照照臉。一臉疲倦,眼袋很深。微信信息像爆米花般一條條跳出來。腿伸伸,她懶洋洋地看信息,誰都沒回。包括于大飛、沈晨兩個的。

    他倆問同一個問題:你去哪兒啦?

    哎!我這是去哪兒呢?

    她隨著列車的輕微晃動,擺擺頭。

    地鐵躍出地面,行駛到高架橋上。她索性把頭一歪,靠在欄桿上。出了市區,乘客少了些。太陽光斜斜射進來,一條光帶波一樣抖動。

    前方就是換乘站了。她還沒拿定主意,是換乘快線7號繼續北上,還是簡單地站到對面站臺等候反向列車回城。

    一個黃色小球滾到她腳邊。一個小男孩跑過來撿起,回到對面。一家三口鬧起來,聲音有點大。她默默注視著,突然發現光影交錯下畫面很棒,卻不敢舉起手機拍。她喜歡隨手拍照。于大飛看了幾次就不耐煩,怎么老是陽光、藍天、鮮花?

    手背癢起來,她從包里掏出一管護手霜,手心手背擦個遍?,F在已經好多了,剛來的時候,她渾身奇癢,天天把手腳抓出一條條血痕。母親告訴她,北方干燥,不像家鄉,即使冬天空氣中也充滿了水。她撓著癢,低聲問母親,那為什么還來這里?

    母親沒有回答。

    到中轉站了。她慢慢站起身,不急不慌往外走。突然,一個胖阿姨在她身后催促,姑娘啊,快走快走!她回頭,望了一眼。胖阿姨緊接著說,快線7號還有五分鐘就要開了,錯過這班,下一班到鷺港天就漆黑了。說漆黑的時候,胖阿姨用大手在眼前抹了抹。

    不由自主地,她跟著胖阿姨快走起來。熟門熟路又大呼小叫的胖阿姨在前面開道,三分鐘時間,她倆就站定,氣喘吁吁地候車了。

    看上去艱難的選擇,被一個陌生阿姨一帶,順勢就上了道。

    你去哪里???

    終點站鷺港。

    我也是??!你回家???

    嗯。

    她默默算了一下,兩年時間沒回鷺港了。隨后,她又感到別扭,什么“回”?明明應該是“去”。

    車來了,很空。

    胖阿姨跟她聊幾句,見回應不積極,轉頭找別人說話去了。

    她聞到一股酒氣。她四處望望,沒有酒瓶碎掉。再深吸氣,酒味沒了。她嘆口氣,曾經最討厭的酒,現在像個幽靈,隨時都會鉆出來咬一口。

    她把頭別向車窗,寂寥的大地,灰蒙蒙的一片,而此時,家鄉的原野上,楊柳樹都該抽芽了,嫩綠一片。溫潤的東南風從不遠的海邊吹來。

    蔣婉攔下服務員,捧起一大碗海參魚翅羹。服務員把轉盤按停,她把羹擺到紅木桌上。

    請各位領導、老板盡情享用本店頭牌菜。海參富含膠原蛋白,魚翅含微量元素鎂,兩道頂級滋補品結合在一起,我的理解就是:美容養顏、延年益壽!祝大家身體健康,升官發財!這是我的名片。嗯,對,餐飲經理。您有服務要求,一個電話全幫您安排好。

    我現在就有個要求!

    一個左臉有道疤的胖老男人站起來。他頭比常人大一圈,濃密頭發裹住頭皮,發根卻全白。他把高度白酒倒滿兩個二兩分酒壺,一個遞給蔣婉。

    你把酒干了,今后我們這一桌人請客吃飯都上你這里。他打個嗝,拔高聲音。就找你。

    蔣婉聞著濃烈的酒味,胃里直翻騰。她端起酒壺繼續挨個發名片,發到最后一個,正好門口。絕大多數人都客客氣氣的,她打算借機撤退。

    等等!你把我的話當屁??!疤痕那一塊漲得通紅。邊上有人勸他,他把頭搖得像法國斗牛犬,唾沫橫飛。

    我這不還在發名片嗎?發完我就來您這里報到呢。

    蔣婉輕輕用壺碰了碰疤痕臉的壺,眼朝上一翻,三口把酒灌下去。

    疤痕臉沒動。

    我干了,輪到您了??!

    我剛才說了我喝一壺嗎?我說的是酒你喝了,今后生意都給你做。所以,那壺,還是你的!

    ??!您這不是耍我嗎?

    桌上好多人跟著起哄,到底幫誰,蔣婉也弄不清。

    已經九點了,她只是在四點一刻員工餐時胡亂地吃了個包子,最近她沒什么胃口。沈晨不像于大飛光說她身材越來越好。他憂心忡忡,說她精神在“飄移”,勸她在宿舍歇歇。

    第二壺下去,她感覺所有東西變得遙遠,連聲音也像風一樣,時而猛烈呼嘯,時而低沉回旋。疤痕臉肉肉的右手搭在她腰上,還在往下,左手毫不客氣地把她的手捂壓在桌上。亂七八糟的話和口氣噴在她臉上。

    平時不至于??!

    她恨自己,到關鍵時刻使不上勁。在哄堂大笑中,她還得微笑地抬起頭。腳碰到一個酒瓶,她擺著順從架勢,攢足力道踢出酒瓶。酒瓶沒碎,在食客屁股下面咣咣打轉。大家分了神。疤痕臉手撒開的一瞬間,她一把抓起手機和票夾沖出包廂。

    于大飛打來電話時,她已經爬上樓頂抽煙。

    我沒事,你不要過來了。

    行吧,你早點休息。那邊,你定下來什么時候去了嗎?

    于大飛的話總是直接了當,老是戳在她痛點上。

    酒勁差不多過去了,她還在生自己的氣。

    姐妹們嘰嘰喳喳的聲音傳上來,她也不急著下去,讓她們先洗澡吧。

    她從包里再摸煙和打火機。突然,一個陌生的票夾出現。她愣了一下。打開著名國際品牌的卡包,她放聲大笑。

    疤痕臉的身份證、銀行卡、會員卡、消費卡等等,滿滿當當十幾張,把個小包撐得像他的肚子,癩蛤蟆的肚子!

    該?。?!

    她舒服地長出一口氣。

    身邊就有一根用途不明的黑鐵管子,她朝著夜空嘆氣,把卡包隨手就想扔進去,可動作做到一半,突然停住。一組數字!這么熟悉!

    她急忙又打開,取出疤痕臉的身份證。

    他與她父親同年同月同日生。

    她淚水沾濕了香煙,點不著了。扔掉煙,她站起身,望著萬家燈火綿延到天邊,沒有一盞燈屬于她,沒有一寸房子是她的家。

    蔣婉過生日那天,父親早早就回來了。

    她走到圍墻邊,就聽見父親洪亮的聲音。

    主角總是最后出場!父親笑嘻嘻地鼓起掌來。她放下書包,向爺爺、奶奶、外婆和舅舅問好,鉆進廚房準備幫母親干活。母親把她推出來。

    你是壽星,不要干活,多陪陪你爸。

    她心里咯噔一下,這么多長輩,母親偏點父親。

    父親舉起酒盅,跟舅舅碰下杯,繼續商量事情。

    現在沿海大開發,城鄉接合部都要改造,這小院子估計遲早保不住。按照拆遷辦法有兩種選擇,要么按人頭,要么按面積。小婉沒成家,按人的話,五個人最多兩套。面積嘛,也差不多兩套,只是單套面積大點。

    舅舅笑笑。

    最終主意要你自己拿。我感覺總是貼錢少、面積大合算。對了,你最近生意怎樣???

    還能怎樣???我都這么早回家了,沒什么生意。

    父親給蔣婉使個眼色。她悻悻起身,極不情愿地給父親和舅舅添高度白酒。

    父親瞄了她一眼,話順了下去。這不家里還有重要的事情等著我呢。

    舅舅抿口酒。你們父女倆生日靠這么近,干脆一起過算了。

    父親笑的時候,腮幫子鼓得像魚一樣。當他的目光碰到一直微微點頭的爺爺、奶奶時,突然拍了一下自己腦袋。

    來來來,剛才奶奶給了傳家寶作為你的生日禮物。呃呃,更是成人禮物。

    蔣婉覺得臉上有點燙,她碰到了奶奶溫暖的目光,似乎正滿心喜悅鼓勵她迅速成長為一個女人。

    可我還在上學,只有十六歲。

    哎!城鄉接合部算農村,十六歲就該嫁了。來戴上!

    父親攤開厚實的大手。里面躺著一對珍珠耳墜。

    黃金耳環上有菱形壓花,邊緣有兩道細細的拉花,兩顆圓滾滾的純白珍珠被佛手抓著吊在耳環上。湊到窗前,黃的耀眼,白的透亮。

    她感覺一個家族的重量在向她壓下來。她有點惶恐,想要推卻,可手卻把珍珠耳墜捏得更緊。

    奶奶走過來,把耳墜在她耳朵上比劃著。

    小婉耳垂大,戴上去漂亮極了。哦,耳洞沒關系,過幾天我來打,一粒米就行。

    飯菜端上來。父親阻止了正要夾菜的舅舅。跑到廚房端上來一只奶油大蛋糕。

    她吹蠟燭的時候,父親站在她正對面。她一吹。父親突然暗了。

    太陽斜了。光刷刷刷地掃過樹枝。光影的閃動,讓蔣婉感嘆時光歲時。六年出頭了,快線7號沿路的景象魔法般巨變。她摸了摸耳朵,珍珠耳墜靜靜地掛在黃金耳環上。

    于大飛說土氣,嚷著要買鉆石耳環給她。沈晨沒說任何話,有一天送她一個著名品牌小錦盒,里面是一對細鉆鑲邊的瑪瑙耳釘。

    她都拒絕了。

    最后的陽光灑在她手背上,間或有影子躍動。

    母親出了合租房里最貴的錢,挑了一大間朝南房間。把她的床放在南窗邊。大多數時間,她是被陽光喚醒的,母親很早出門,不舍得叫她。

    她賴床,曬太陽,發短信給遙遠南方的好姐妹。

    其實,北方的冬天比南方好過。室內都有暖氣,我通常只穿一件睡衣。外面也還好,干冷不像濕冷,除非刮風,那簡直是刀子在戳臉。

    好姐妹正在為高考發愁。她又發短信。

    媽媽為了在大城市生活下去,一天打兩份工。她沒時間管我。我瞞著她沒去技校上課。哎!我也想考大學,以后找好工作,但是我這樣的家庭,還是要知趣。酒店、餐廳、超市等需要零工的地方,我都做過了。

    收發著短信,笑容爬上她的臉。

    兩張單人床、一個衣柜、一個矮柜、兩個床頭柜,矮柜上放著父親的照片。這樣的生活持續了一年。

    衣柜正面貼著一面鏡子。母親有一天站到跟前簡單地理妝。

    她覺得一些事情正悄悄發生變化。

    母親回來得越來越晚。然而,母親什么都沒有對她說。

    她很早就躲到床上。夕陽最后一抹光,直刺她內心深處。她在黑暗里足足等了六個半小時。

    母親進門時,沒有開燈,手電一晃一晃,像竊賊的眼睛。

    啪地一聲,她按下開關。慘白的強光讓手電掉落。

    用不著語言,對視一分鐘。

    母女倆抱在一起,從低聲抽泣,到放聲大哭。眼淚像雨,灑在南方故鄉父親的墓前;灑在北上列車車廂里;灑在大城市繁華而冷漠的街角。

    最后,她從心底呼喚母親。雖然知道可能無濟于事占大頭,但逐漸在都市里適應了一些事情的她,還是想試試。

    現在多好??!就我陪著你一直這樣生活下去。

    母親居然點頭了!而且是滴著淚點頭的。事情可能會朝她希望的方向轉折。

    那個晚上,她倆擠在靠窗的那張小床上。均勻地呼吸,靜靜地傳遞著最原始的信息。

    睡上去前,她像一塊又冷又硬的冰塊,一夜在母親溫度不高的懷里,悄悄消融了。

    第一次坐快線7號,她緊張地一手挎著母親的胳膊,另一只手抱著被層層包裹好的父親的相片。她偷偷瞄了幾眼對面坐著的那個中年男人。她們搬出來打的大包袱被他抱著,擋住了他一大半臉。

    以至于第二天宴席上,那個男人擋在眼前,她以為是來賀喜的農民親戚。

    很晚了,母親還在替她收拾房間。這是繼父安排的一間小屋,原來堆放農機具、工器具的。他已經清理得很干凈了,可母親還在不停地掃啊,擦啊。她讓母親不要再搞了,夜已深,再說有些味道不是一天兩天能夠消除得了的。

    母親走過來,用手摸摸她的頭。她驚訝地發現,母親身上沾染了陌生的氣息。她強忍住不哭。母親把門剛帶上,她的淚水像自來水那樣沖下來。

    她想逃走,卻把被子越裹越緊。終于,在夢里,她住進自己的大房子,有一個大花園,盛開著五彩繽紛的鮮花。

    舅舅給她打電話,通報老家拆遷的事情。

    蔣家沒有通知她。

    她沒有告訴母親,自己乘車回去了一趟。

    這是一輛夕發朝至的特快列車。她的座位靠窗。跟母親出來三年,第一次回去竟然獨自一人,她沒有料到。

    鷺港,她在那里待了一年就離開了。

    母親很快跟繼父家的三親六戚熟絡起來。她時常聽見母親生硬地使用翹舌音來迎合當地人的說話習慣。在那個家里,她幾乎不說話。繼父也沒什么話。三人晚餐最響亮的聲音,是碗筷勺子的碰撞聲。

    繼父跟她最多的一次對話是:

    她自行車脫鏈后,他敲掉一節鏈條,給飛輪加油,再把剎車調好。

    試試看。

    好的。

    怎么樣?

    很好。

    那就好。

    謝謝!

    兩輛列車在暮色中交匯。呼嘯聲帶著冷風把她劉海往后撩起。父親的災難發生后,她特別害怕尖利的聲音。

    那個階段,她耳邊總有一個女聲凄慘地從早叫到晚,再侵入她夢里。母親已經哭不出聲音,而顯得有點呆滯。自己像被重拳砸了一下,什么都是暈乎乎的。腦子里的那個女聲是誰?這么熟悉,卻又找不準。

    有一晚,她夢見海灘上,遠遠出現一個背影。那是父親??!她拼命往前沖,想去抱住他??赡_踩到海水,卻拔不出來了。父親繼續往前走,海水讓出一條道,他從容走進去。當海水回填快淹沒父親的時候,他回過頭,對她笑著揮揮雙手。這是她唯一一次夢見父親,她相信父親去了很好的地方。早上醒來,她突然發現耳邊清凈,那個凄厲呼叫的女聲沒了。

    家鄉清新的海風并沒有給她帶來舒暢感。

    蔣家認為蔣婉不能代表一房分拆遷房產,何況她母親已經改嫁。

    她大聲爭辯,父親在世時就與拆遷辦接洽方案,其中有一套單元房就是他們家的。

    烏壓壓的一屋子人都面對著她,個個面孔鐵青,說話無情蠻橫。

    你父親已經走了,這事就得重新定。

    不要說你母親沒回來,就算她有臉回來,她不也得把房子讓出來?

    你們去大城市享受繁華生活,這點小福利就讓讓吧。聽說那個男的還是國營大廠的高級技工?

    在瘋狂的語言暴力下,她只有扯住唯一的希望。她把頭發束得高高的。雙耳上迎風亂顫的珍珠耳墜有回家的興奮。她知道,爺爺奶奶也被一種勢力綁架著。但是,她還是心存希望。

    爺爺低下了頭,奶奶上前撫摸著她的臉,用手絹擦去她的汗和淚。

    可憐的孩子,你是我的明珠??!

    回來之后,她讓母親進城一趟。把那張存單塞到母親手中??赡赣H像握了一塊熱炭,忙不迭地交回她。

    這是你的。你有得用錢了。我知道你最需要一間屬于自己的房子,從現在開始為這個目標準備吧!

    她望著母親誠懇的臉,突然發現她倆現在是兩個平等的女人了。同時,她已經永遠失去了一些東西。

    臨走時,她送母親一張照片。返程當天清晨,在黑暗的海邊,她獨自等待一個多小時。當霞光迸射,她沐浴在金光中,用顫抖的手按下了快門。

    母親拿著家鄉海上日出的照片連聲嘆氣,粗糙手指反復摩挲。起身時,小心翼翼夾進皮夾子里。

    快線7號臨近終點鷺港站,乘客越來越少。

    一所藍色學校在蔣婉眼底下一閃而過。她心里泛起酸澀滋味。

    于大飛懶洋洋地靠在本田四沖程摩托車上,飛機頭梳得老高。蔣婉一出校門就看見他了。

    她低頭,朝公交站臺方向快步走去。沉悶律動的摩托車聲緊隨她。

    同學們笑著快步散開。

    她想了想,拐進一條小巷,走過十多米,突然回身,直面摩托車和騎士。

    你不要再盯梢了。

    于大飛叼根煙,點著,說話的同時煙氣噴出好遠。

    這哪是盯梢?你人生地不熟,我怕壞蛋欺負你。

    她第一次見他,是在母親婚禮上。她不吃不喝不說話,呆坐著。他走過來,自我介紹是哪個哪個的親戚。她更是木然。他索性坐到她身邊,跟她說話。整個宴席中都是他一個人在說話。從家庭學業,到興趣愛好都說了個遍。

    她沒接一句話,卻把他的話每句都轉存到腦子里。

    聽著聽著,她不由得偷偷瞄了他幾眼,在心里不由得暗自嘆息。雖然他也像父親那樣高大,熱情,甚至連大口喝酒時腮幫子鼓起來的樣子也像,可就是缺了點什么。她害怕自己的生命線跟眼前這個大男孩有交錯,這樣的交錯,將是一次賭博。

    我退學了。

    什么?于大飛把大半根煙甩到地上。你、你準備去哪里?

    離開這里。

    她說的是真話。

    一年多前,她隨母親來這里的時候,與母親是渾然天成的一塊鐵板??v有再大的困難和委屈,也由兩個人來扛。

    最近,情況發生了變化。母親跟這里的人打成一片,她是開心的,也放了心??梢患∈戮棺屗胍惯煅?。

    那天吃完晚飯,繼父坐在桌邊抽煙玩手機,她從母親手里接過碗筷去廚房洗,進廚房的時候,她無意中回了下頭。母親輕輕拍了一下繼父的肩膀,繼父一抬頭,母親給他使了個眼色。在廚房里,她聽到臥室的門關上了。她洗完碗,他們正好從臥室出來,似乎達成一致似的面露微笑。母親還是對她噓寒問暖,繼父還是懶懶地玩手機,不發一言。霎時,她覺得那塊鐵板有了裂縫,或許她也不該再盲目地為母親撐腰。

    淚水淌在枕巾上,一會兒變得冰涼,似乎在提醒她,如今,她變得多余。他倆才是一家人、一個整體。就讓所有痛苦的、溫暖的、殘酷的、感動的記憶,都清零吧。她是時候離開了。

    于大飛的追問顯然不可能有結果,當時她都不知道去哪里。家鄉和這里,是兩個禁地,其它地方她都愿意去闖。

    說簡單也簡單,她回到兩年多前偷偷打工的酒店,經理歡迎她回來。經理就是沈晨。這是沈晨創業的第一家酒店。

    憋得快瘋的時候,蔣婉一天抽兩包煙。

    一天,餐廳空蕩無人后,她與沈晨你一杯我一杯,把大半瓶威士忌喝光。夜最深最黑的時候,她把母親的事情委婉地告訴了沈晨。

    沈晨像一個綠色池塘,任何東西投入其中,泛起一點漣漪就消失無蹤。他像個謎,吸引她去探秘。

    老宅拆遷分到的錢,她投給了沈晨的連鎖酒店集團。為了維護這個可憐的小股東的權益,哪里最需要人,她就去哪里干。

    于大飛不屑于做實業,股票、期貨、P2P都涉足,最令他著迷的是炒比特幣之類的虛擬貨幣。

    一根手指,于大飛曾經在邁巴赫里對蔣婉說自己有這個數。他也讓她投資,可她當即回絕。潛意識中,她把于大飛的任何話都當玩笑話。而沈晨的每句話,她都很留意??伤终f得實在太少。他沉默寡言的樣子,又勾起她心里怨恨的對象。

    你媽媽現在狀態好吧?

    我不知道。為了那樁事情,從她打電話告訴我起,我就沒有再跟她聯系。

    沈晨的小眼睛因為酒的原因,通紅通紅,可仍然銳利。

    你打算一直這么下去?

    唉!我也不知道。

    雖然離開母親和繼父,表明自己獨立的態度,可在內心深處,她還是覺得有一根線,這頭拴著她,那頭拴著母親。只要一用力拉拽,她相信母親不管在哪里,肯定會覺得有牽掛??梢粋€電話,硬生生地把這樣的關系掐斷。

    那是一個毫無預兆的午后。她指揮姐妹們把餐廳收拾干凈,讓她們插空休息。她拎了手袋,簡單化妝,迎著初春的陽光,往商業街走去。風吹動珍珠耳墜,她聽見了柳鶯的歡叫聲。??!它們在催促我呢。等忙過旺季,她會定下自己的事。于大飛,還是沈晨?或許還有另外的白馬王子。她的笑容一絲絲綻放開來,一切都溫暖和順。對了,等會兒找個店去清洗一下耳墜吧。職業裝貼身,她步履輕快。

    母親電話。

    你工作順利嗎?過得好吧?

    放心吧,媽,我挺好,這兩天忙,到三月頭上我來看你??!

    好??!我燒你最喜歡的咸菜黃魚湯。

    太好了!你、你們怎樣呢?

    我正要告訴你一個事情呢。

    哦,什么事情???

    我,我有了。

    蔣婉正拐過街角,一陣高樓風襲來,她沒聽清母親的話。

    哼哼啊啊幾句后,母親終于說白了。

    我懷上孩子了!今天上午第三次檢驗結果出來證實了,所以我才敢給你打電話。

    砰,一扇門猛地關上。那天在廚房洗碗的那一幕再現。緊接著,蔣婉腦子里幾乎所有細胞都運動起來,砰砰砰地,將無數扇門關閉。

    蔣婉出現缺氧癥狀,她一手扶百貨商店外墻,身子慢慢往下墜。最終,她癱倒在櫥窗外的人行道上。耳邊,母親的聲音仍在持續,她有高齡產婦的擔憂,更有對小生命的熱切盼望。

    蔣婉越來越疲憊,眼前陽光發紅,景物瘋狂膨脹。她用盡最后的力量,回了母親最后一句話。

    我有點不舒服。

    模糊中,藏在心底的一首歌突然冒了出來,是趙傳撕心裂肺的呼喊:我終于失去了你,在擁擠的人群中。我終于失去了你,當我的人生第一次感到光榮。

    殘存思維里,她認定自己從此將像一只風箏,線斷了,在空中隨風飄蕩。

    鷺港站到了。胖阿姨第一個擠出車門,回頭向蔣婉揮了揮手。

    蔣婉最后一個走出地鐵口。車站內人還算不少,一到站前廣場,北方冬季的肅殺迎面而來。好在已是臘月,春節馬上到了。零星地,爆竹在曠野上回蕩。一些建筑物上掛了紅燈籠,稍稍緩解了她心里的寒冷。

    她吸著煙,一步步認真地走著,天全黑了,她還沒有走出廣場。

    猛一抬頭,看見一家新開的“咖啡·雨·茶”。她走進去,坐在窗口點了一杯美式咖啡,一份水果沙拉,一塊椰絲馬芬。

    玻璃窗是雙層的,流動水幕夾在當中。透過水幕,廣場景物變得朦朧虛幻。

    她本該三天前來的。當她坐在樓頂,翻看疤痕臉票夾的時候,繼父打來電話。

    她存有繼父電話號碼,可一個電話一條短信都沒聯系過。這九個月當中,母親不知給她打了多少個電話,發了無數個短信和微信,她都沒睬。然而,繼父這個電話,她只想了十秒鐘就接了。

    是我。

    嗯。

    你媽剛剖了。女孩,母女平安。

    哦。

    電話兩頭都沒了話。聽得到彼此吸煙聲。最不會說話的人打破僵局。

    得空回來看看你媽吧。

    男人的聲音有點拖。

    哎!不說了。掛了。

    驀然間,水幕上出現繼父給她修自行車的身影,他認真地修著,像對待領導交辦的事情。繼父抬起頭。她清晰地看到那張臉,在水幕中靜靜地等待著她的評價。她從進那扇門開始就回避這張臉,甚至從未仔細看過,而這一瞬間,眉毛打結、鼻翼左側一顆痣、門牙缺一角等細節都完整呈現出來。

    我什么時候觀察到的?

    她驚慌煩躁??Х鹊昀锊荒艹闊?,她只能把濃黑咖啡一口灌下去。她不想再在繼父問題上糾纏。然而,沈晨的樣子又浮上心頭。

    她現在已經承認有一顆冷酷的心。冷酷這個詞,是沈晨很冷靜地告訴她的。她記得當時還竭力反駁。

    我冷酷又怎樣?她自己呢?如果我這樣,也是她遺傳的。我是什么?我夾在過去和未來兩個完整家庭中,呼啦一下,被漏下去了。我掉落的地方,又冷又黑,我想要爬上來,根本沒有可以抓的繩子。

    沈晨動動嘴巴,想說什么。她猜是我愿做那條繩索之類的話。但他沒說。如果于大飛就會脫口而出。唉!這兩個人中和一下就好了。

    三天時間里,她一次次作出決定,一次次推翻。她反復問自己幾個問題,誰是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今后會不會改變?怎樣才能阻擋這樣的血肉之情?

    她煩躁得連續抽煙、喝咖啡。只有又丑又肥的疤痕臉上門求饒要回票夾,才使她解了點恨。

    她走出廣場,才意識到,對面就是婦幼保健醫院。

    她沿街走,右拐好多次,以醫院為中心轉了好幾遍。每次正對大門時,內心總有兩個聲音在吵架。

    進去吧!

    再等等!

    再拖,也要進去的。

    我還沒有準備好。

    你還能再失去嗎?

    靜靜!我需要靜靜!

    ……

    還有恨嗎?

    我不知道。

    她什么話都跟父親說。說到開心處,父親把笑臉收住,一本正經地教育她。

    不能對誰都這么掏心掏肺說話。

    母親走過身邊,兩人就住了嘴。那種默契讓她很對不起母親。

    可父親并不這么認為。

    私密事情不能過兩人。

    父親伸出兩根指頭。她很開心,高的那根是父親,矮的那根是自己。

    如今,矮手指失去了依靠,什么主意都要自己拿。

    想到父親,她的腳步緩慢、沉重。

    她在母親發給自己的無數微信里找到一條病區病床的信息。

    標準化醫院里一張病床很容易找到。

    病人吃飯結束早,各條通道都靜悄悄的,斷斷續續的消毒水氣味伴隨她前行。

    母親正在忙亂中。嬰兒響亮地哭著。鄰床產婦的媽媽在幫她沖奶粉??諝饫锍溆滔阄?。她挺直的身子,一下子軟了下來。

    她輕輕對外床的待產婦點點頭,感覺年齡似乎與自己相差無幾。想到這點,她低下了頭。她是以“撞”的姿態來到母親病床前的。

    快沖奶粉,讓人家阿姨歇會兒。

    什么?哦!好的。

    剛把奶粉和水的配比弄清,并成功搖晃出一瓶,母親又在喊。

    陽臺上的毛巾、尿布收一下。

    熱水瓶車到了,她又提著水瓶去換了兩瓶滿的。

    護士進來給母親掛本日最后一瓶水,母親問明天還掛嗎?護士說要聽醫生。

    她像個局外人,站在護士邊上,認真地看她操作。她也曾有個當護士的模糊夢想。

    鄰床待產婦在媽媽的攙扶下,腆著大肚子在走廊里來回走著。

    病房里靜了下來。母親指指衣架,她才發現自己外套沒脫,后背有一層細汗。

    他去超市買東西了。

    哦。

    沉默了一小段時間。小床上又有了動靜。

    過來,來,看看你妹妹。

    我妹妹?哦,哦!

    她第一次覺得自己嘴笨詞窮。從窗邊繞過病床,雙手搭向小床。這個過程,她覺得經歷了一個世紀。這是什么樣的一個魔頭?將她與母親分解、掰離。每一步,都有力量撕扯她,勸她離開。每一步,也有一些念頭在飛,看看呢,剝奪你愛的家伙。

    剛吃飽的她,手腳一起在運動,粉色衣服更顯出白嫩皮膚。

    她把頭湊上去的時候。母親說了句,你倆笑的樣子一個模子!

    ??!原來我是笑著迎向那個冤家的。

    她不由得噗嗤笑出聲來。這些日子以來,她笑得很少。有,也是職業需要。

    不想抱抱嗎?

    母親鼓勵她。

    她徹底拋開顧慮,伸開雙手,一瞬間,手又觸電般縮回來。

    一個小小的肉團啊,這么小這么軟。她繞到側面,手還是伸不下去。

    一手托腦袋,一手抄屁股!母親指導她。

    她把手指慢慢插進床單與小衣服的間隙,手指像在奶油里滑行,終于定位到重心,她像捧一個瓷瓶般把她緩緩托起,然后輕輕移向自己胸口。

    她的手指、臂膀、胸脯一接觸到柔軟的、溫暖的幼嫩肌體,洶涌的暖流涌向她心田。

    她笑了,眼淚差點掉落。她也在笑,雖然現在還聽不見、看不見,但是她的心在笑。

    她看到了一雙清澈透明的眼睛,眼睛里什么都沒有,容不下污垢和陰暗。

    哎!我也曾有過這樣的一雙眼睛??!

    母親大聲提醒她:好了好了,放下吧。

    把手重新搭在嬰兒床架上,她才覺出手麻腰酸,可說出的幾個字卻是清脆的。

    今晚我來陪。

    快線7號即將啟動的時候,胖阿姨跳了上來。

    呦,真巧,又碰到了,還是回家???

    哦,您好!是啊,回家。

    蔣婉把座位讓給胖阿姨。胖阿姨不肯。

    你這么多東西,還是你坐,我站站挺好。

    蔣婉手上捧了兩個包,腳邊放著兩大包東西。實在也不大方便。

    這都是嬰兒用品???你孩子的?

    不,不,是我妹妹。

    她瞥見胖阿姨嘴角掠過一絲疑問。

    幾天來,這樣的表情她見多了。

    超市奶粉銷售員為她講解進口嬰幼兒配方奶粉的奧妙;服裝店老板娘讓她挑選一身又一身的精美衣服;嬰兒用品店服務員推薦她尿不濕、潤膚油等新產品。

    她們總會拖一句:確保最適合你寶寶。

    次數多了,她也就順其自然,不否認、不解釋了,反而有一股暖意泛上心頭。

    自己這個年齡,正是母親生下她的年紀。

    她完全可以做個媽媽。當她觸碰到妹妹肌膚的一瞬間,來源不明的喜樂和愛意掩蓋了一切。

    那個夜晚,其他人都睡了,她還趴在小床邊看小寶寶的臉、手、腳,還有一道道的皺紋。

    天微微亮的時候,小寶寶大聲哭了起來,她也笑出聲來。她猛地意識到:原來她就是我,我就是她呀!

    回到城里,休息時間都用于為孩子購物。買這買那,停不下來,她也不愿意停。

    于大飛和沈晨要想在她面前表現得好點,就乖乖地陪她買嬰兒的東西。她跟沈晨商量好,非常時期,上一天休一天。沈晨抱著胳膊微笑點頭。

    她覺察出沈晨的笑意味深長。

    連日來的瘋狂購買,總覺得缺了什么。沈晨的笑,突然刺破她眼前迷障。

    她急匆匆地奔向一家著名金店。

    店員介紹金鎖、銀鐲、轉運珠、路路通等的時候,她似乎又煩躁起來。店里給小孩佩戴的物件一樣一樣被拿出來展示,她都是一兩秒就揮手PASS。

    店員給她一瓶礦泉水,開始玩手機,靜候她指令。

    她抬頭喝水的時候,感覺側面鏡子閃現一道光,回頭一看,卻只見自己的臉。再喝水,又有光出現。她讓店員幫著看。

    姐,是你的珍珠耳墜發出的光。

    她猛地把水瓶按在柜臺上。終于找到了!她感覺心里一大片灰暗正在被珍珠的光亮清掃干凈。

    過了幾站,胖阿姨坐到她身邊。

    買這么多東西啊。

    嗯!

    今天氣色好,漂亮著呢。

    看您說的。

    藏不住的。

    她沒有接話,但是,她的確感到一束光從心里往外照射。

    蔣婉驚訝從車站到繼父家這段路什么時候變短了。

    她像急著赴約的戀愛中的女孩,忘了叫個車,忘了乘公交,忘了坐到“咖啡·雨·茶”里喝杯咖啡,直愣愣地往前闖。

    一輛空閑出租車她身邊剎停,這么多行李,走起來不方便,上車吧。

    她這才覺得手臂酸軟,回頭一望,才剛離開廣場。

    車里正在放一首歌。

    夜空中最亮的星

    能否記起

    曾與我同行

    消失在風里的身影

    我祈禱擁有一顆透明的心靈

    和會流淚的眼睛

    給我再去相信的勇氣

    越過謊言去擁抱你

    她不清楚是什么擊中了她,只知道此刻必須望見那顆最亮的星。

    天還沒有暗透,她落下車窗,探出頭向天空張望。她驚喜地發現,天空中最亮的星,其實有一對。它們相距并不遠,一顆眨眼,另一顆不眨眼。她按住自己的胸膛,感覺心跳竟與星星眨眼頻率相仿。

    母親顯然與繼父在鬧別扭。見她進去,才圍繞小寶寶說些日常。繼父出去抽煙,她立刻撲向小寶寶。

    一個多星期沒見,她長大好多,閃亮的眼睛、翹翹的鼻子、嘟起的小嘴,還有肉肉的小手和小腳。

    媽,妹妹的耳朵特別大??!

    耳朵大,福氣大呢。

    還有耳垂也大呢。

    但愿她一生有福,不要像我這樣。

    母親話出口,竟有點淚盈盈。

    她揉著母親單薄的耳朵,除了軟骨,幾乎沒什么肉。心里不由得傷感起來。

    剛才你們在爭論什么?

    還不是生了女兒,他不想擺滿月酒。

    蔣婉呼地站起來,要沖出去,被母親一把拉住。

    其實他心里是喜歡的,這里的風俗就是這樣。隨他吧。

    我疼她!

    這話剛出口,她的眼淚就嘩啦啦地流了下來,止都止不住。

    淚眼中的寶寶的雙眼更加純凈明亮。

    母親的手撫摸著她顫抖的肩膀,也跟著顫動起來。

    一句在她心里憋了很久的話,終于沖過重重阻礙,落在這個始終不愉快的空間里。

    我沒來照料你,太自私了!

    沒事沒事,我懂,我都懂!

    對不起!

    傻孩子。

    等她平靜下來,才發現她們母女三人緊緊擁抱在一起。寶寶出奇地安靜,不時牽動嘴角,露出笑意。

    她打開一只紅色小首飾盒,一對白金珍珠耳墜在燈下閃閃發光。

    奶奶給了我黃金珍珠耳墜,我也要給妹妹一對,比我的更純潔、更明亮。我倆就是你耳朵上的一雙明珠??!

    母親笑了。

    有你們一對明珠,我就很滿足了??赡闶裁磿r候把自己的事情定下來???

    蔣婉凝望虛空中的一點,那一點漸漸化成了一個模糊人影。

    是于大飛,是沈晨?還是……

    她心里還在躊躇,可她相信,忙過這陣子,那個模糊人影自然就清晰了。

    王嘯峰,男,1969年12月生,蘇州人。出版有散文集《蘇州煙雨》《吳門夢憶》《異鄉故鄉》,小說集《隱秘花園》等。作品入選年度最佳小說集、散文集和多家選刊。小說獲評中國小說學會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獲第六屆紫金山文學獎、第二屆葉圣陶文學獎。曾在本刊發表有小說《隱秘花園》《雙魚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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