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0年10期|肖復興:天壇十三記
天壇建壇六百周年紀念
—— 題 記
一
天壇的入門,以前沒有東門、北門和南門。天壇的正門是西門,名字叫作祈谷門。當年皇帝來天壇祭天的時候,走的就是這道門。門是地道的皇家壇廟的老門,三間開闊,紅墻紅門,拱券式,歇山頂,黑琉璃瓦鋪設,在天壇獨一份,一直延續至今。
進入內垣,也就是我們所說的二道墻門,叫作西天門,門前是一條寬闊的大道。以前,道兩旁有很多方形的石座,插旗桿所用,如今,一些殘存的石座移到齋宮南門之外。在原來放石座的地方,擺放著花盆,秋天的時候,盛開著鮮艷的三角梅或串紅、孔雀草。
從這條大道可以直上丹陛橋,左拐到祈年殿。外地游客來天壇,主要是看祈年殿。我來天壇無數次,卻很少去那里。一直覺得那是皇帝去的地方,與我們百姓關聯不大。只有皇帝有這樣大的權力,可以修建這樣堂皇的建筑,百姓家里祭祀,只是貼張灶王爺的神像罷了。再說了,天若有情天亦老,從來天意難違,祭天徒為。
小時候去天壇,最愛去的地方是回音壁。到回音壁,和小伙伴躍躍欲試分別跑向兩端,耳朵貼在墻上,輕輕呼喚,看能不能聽到對方的聲音。那感覺奇妙而神秘,仿佛隔墻傳來的不是伙伴那模糊不清、似是而非的耳語,而是老天爺發出的幽幽回音。
小學六年級,最后一次春游,老師帶我們到天壇,來到回音壁的院內,同學們雀躍著一哄而散,紛紛向回音壁跑去。我和一個女同學悄悄約好,分別跑到回音壁的兩頭,等大家鬧完散后,對著墻壁輕輕地說一句話,看看對方能不能聽見。那時候,回音壁的院內,除了我們學生沒有什么人。當同學們到回音壁門外集合,院內安靜得很,那聲音縹縹緲緲從墻里傳過來,我真的聽見了,她叫的是我的名字。我叫的也是她的名字。那時候,我們悄悄地要好,彼此心照不宣,希望小學畢業以后還能聯系,還能要好。
老師跑進院子,催促我們趕緊集合,我們跑出回音壁的院子,忍受著大家的嘲笑,擠進集合的隊伍。我看見她的臉羞得紅紅的,我沒有臉紅,不是臉皮厚,而是還在想剛才從回音壁里傳出的她輕輕呼喚我名字的聲音,是那樣的親切。
小學畢業后,初中三年,我們沒有一點兒聯系。一直到升入高中,我們兩人偶然在街頭相遇,才又接上了火。在一次聊天中,我們說起了小學那次春游天壇。我問她趴在回音壁前,是不是在叫我的名字。她連連搖頭,告訴我其實是在罵我“你是大壞蛋”這五個字。我們兩個人忍不住都笑了起來。少年時回音壁傳來的聲音,竟然如此的似是而非,和那時似是而非的感情是那樣相似。
如今,走到回音壁前,還會忍不住想起少年往事。站在人滿為患的回音壁前,總覺得當年從回音壁那面灰墻里傳過來的,依然是對我的名字的輕輕呼喚,而不是“你是大壞蛋”。
巴烏斯托夫斯基在回憶自己的少年時曾經說:“記憶仿佛從布料中剪掉一塊壞的,只把一些好的——克里木的秋天和這個聲音響亮的俄羅斯的冬天拼接在上面?!痹谖业挠洃浝?,也是這樣,把那句“你是大壞蛋”的壞布料剪掉,而把天壇回音壁那個聲音響亮而親切的春天,拼接在上面。
二
很長一段時間,天壇是北京退休或下崗人群的一個娛樂場所。那種娛樂,屬于自娛自樂,不管是拉琴的、唱歌的,還是跳舞的、踢毽子的,都玩得很嗨,可見得北京人的達觀樂天。特別是玩一種皮圈的,分為兩列對面站著,相距二十余米,一邊用手甩出皮圈,另一邊伸出頭,讓皮圈套進脖頸。皮圈在空中如鷹疾飛,畫過一道弧線,閃動著從樹葉間篩下的陽光的光斑,準確無誤地飛進脖頸,常常會惹起圍觀游客的一片鼓掌驚呼。那情景,頗像我兒時在天橋看過的撂場子耍把式,真的有自己的高超技藝。
各種娛樂各有自己的場所,不會相互交錯、干擾。跳舞的、踢毽子的,一般在北門兩側的白楊樹下和齋宮前的林蔭道上;拉琴的、唱歌的,一般會在東門二道墻前的核桃樹下,或祈年殿外的紅墻下;甩皮圈的,只在長廊西側的松柏樹下,因處在游客必經的甬道旁,圍觀者甚眾,特接地氣。
如今,這些娛樂項目大多還在,唯獨大合唱,前兩年天壇整治,為防止音量過大,已不再出現。這多少有些遺憾。想當年,每逢周末,在長廊中間的位置東西向各有一個出口,臺階上下都有人里三層外三層地圍在一起,中間有像模像樣的指揮,也有指法嫻熟的手風琴伴奏。他們唱的都是一些老歌:《我的祖國》《祖國頌》《萬泉河水清又清》《八角樓的燈光》《英雄贊歌》《打靶歸來》……聲勢浩大,音量確實不小,如波浪滾滾,拍岸沖天,甚是引人。游客駐足翹首,甚至忍不住跟著一起大聲高唱。很多外國游客更是看著驚奇,紛紛拿出相機、手機噼里啪啦一個勁兒拍照,在外國的旅游景點,他們哪見過這樣的壯觀?
對于大合唱,我一直格外傾心,一種神圣的感覺從那么多人整齊洪亮的聲音里傳出,如浪如云如雷雨一樣連天涌來,總覺得那聲音既來自心底,也來自天宇之間。伴隨著天風獵獵,人的聲音得到升華,聽著那種回蕩在四周的天簌之音,真的會感到人的內心原來是可以和天空一樣浩蕩無邊的。
我一直認為,合唱的傳統來自宗教,中世紀教堂里的格里高利圣詠,開合唱之先河,據說那時各種各樣的合唱曲就有一千六百多首。文藝復興時期最有名的音樂家帕勒斯特里那,小時候就是唱詩班的成員,成年后所作的五百余首作品,其中大部分是合唱曲。很多人對音樂乃至對藝術的認知,多是來自童年的合唱。
老作家林希先生,也格外鐘情合唱,從小也是合唱團的團員,他曾經說過:“站在合唱隊列里,立即有了神圣感?!蔽姨貏e贊同他的這個說法。這種神圣感,讓合唱區別于其他形式的演唱。因為無論是西洋、民間或流行的獨唱、重唱,可以有屬于私人化或宏大敘事的種種豐富的情感在內,卻難有這樣來自天外之音的神圣感。神圣感需要有一定的人數和空間。
前兩年,在長廊有不止一支合唱隊,其中一支人數最多,他們手里拿著厚厚的歌譜,唱得格外認真。指揮的年齡不小了(有人說他是從正規樂團指揮的位置退休下來的,也有人說他插隊時參加過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一臉滄桑,指揮了一個上午,顯出疲憊勞累的樣子。但是,只要手指在空中一動,像有了魔力一樣,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由于完全出于自娛自樂,沒有一點兒功利心,他們唱得就是不一樣,發自內心的聲音,才屬于音樂的本質。
他們經常唱的一首歌是《祖國頌》,那是一首老歌。這首歌確實悠揚動聽,他們唱得格外高亢而一往情深:
江南豐收有稻米,
江北滿倉是小麥,
高粱紅啊棉花白,
密麻麻牛羊蓋地天山外……
只要開頭的歌聲一起,就會吸引不少游客加入他們的大合唱。我也是加入者之一。于是,合唱的隊伍會越來越大,歌聲也會越來越激蕩,成了天壇公園里的一大景觀。
如今,每次到天壇,只要路過長廊,我總會忍不住想起當年這里聲震于天的大合唱。這樣的合唱,成了一個時代天壇的背景音樂。這樣的音樂,和當年在神樂署奏響的韶樂完全不同。這樣的音樂,讓天壇在如今很多角落設置的音箱中所播放的瑤琴絲弦古樂中,多了一分撲面而來的煙火氣息。
三
神樂署的后院有一株老槐樹。我有些奇怪,為什么它長在高出地面的一座高臺上?四周又為何用圍欄圍起? 一般的樹應該種在院子當中,和地面平行才對?;蛟S,真的是老樹成精,才會如此出人頭地,長得這樣超常規、不按常理出牌的模樣?
我曾經畫過它三次。
一次是夏天,滿地槐花如雪。
一次是秋天,滿樹黃葉飄飄。
一次是冬天,滿枝滿丫瘦骨嶙峋,敲打著寒風,發出銅管樂一樣的清越聲響,在空曠的院子里寂寂地回蕩。
冬天,覺得它像一個老人,歷盡滄桑,卻依然不甘屈服于命運,即使沒有了茂密的樹葉,枯枝借助寒風,也能發出音樂般的聲響。
秋天,覺得它也像一個老人。黃葉黃得不如銀杏葉那樣明亮如金,也不如石楠葉和杜梨樹葉那樣油亮如漆,更沒有梧桐樹葉那樣闊大如扇。細碎的葉子像衰老而萎縮的身子,枯萎在枝頭,在秋風中瑟瑟發抖;或零落在地上,一任掃帚掃去,那樣惹人哀憐。
秋天和冬天的它,像是老人的兩個側面,或者是兩個不同的老人。這時候,我幾乎忘記了它是一株古樹,把它當成了自己身邊的老人或自己。自己也無可奈何地老了。
夏天,看到它滿樹滿地槐花如雪,又覺得它不像老人,像是一位風姿綽約的婦人,那樣風情萬種,特別是風中還會傳來淡淡的槐花清香,盡管遠不如洋槐那樣濃烈。
秋天,我在畫它的時候,身邊走過一對年輕人。男的指著老槐樹對女的說:這棵槐樹,是北京城四大古樹之一。
我不知道他說的是否準確,但它確實是一株有六百年以上樹齡的古樹。在神樂署,它被尊稱為神樂槐。奇怪的是,我從來沒有覺得它有那樣的古老和神性。
只是有一次,在冬天的黃昏,一彎上弦月已經迫不及待地升上神樂署的上空,居高臨下地俯瞰著它。它不動聲色,枯寂地立在那里,和萬古明月默默對視。它已閱盡春秋,心如止水。
忽然想起日本作家德富蘆花寫過的一句話:“仰望天空,古鐘樓上,夕月一彎,淡若清夢?!彼麑懙氖敲坊?,是在古鐘樓,不是槐樹,也不是在神樂署,卻讓我覺得移植到這里,也很是合適。特別是“淡若清夢”四字,不僅可以說是“夕月一彎”,更可以說是古槐樹。那一刻,這棵古槐,也便有了古老和神性之意。
四
天壇里,有好幾個藤蘿架。春末夏初,紫藤花一穗穗地綴滿其間,將木架遮掩得密密實實,那里成了一個花廊。藤蘿花落盡,綠葉滿架,灑下一片綠蔭,依然有不錯的景致。到這里來的人絡繹不絕。因架下有一圈白色的木椅環繞,到這里乘涼歇息的人很多。
月季花壇前的那個藤蘿架,是我最愛去的地方。不僅月季四季花開花落不間斷,芳香繚繞,還因為藤蘿架的前面,還有兩棵古老的雪松。和其他筆直參天的松樹不同,它們像兩個胖羅漢,撐起圓圓的碩大樹冠,灑下一片巨大的陰涼,連帶著把藤蘿架都照得綠意蒙蒙,夏天的時候,最是風涼。
那天中午,我坐在那里畫畫,忽然,一陣風似的來了一幫女人,先是說說笑笑的聲音朗朗地傳來,就像《紅樓夢》里的王熙鳳出場那樣先聲奪人。緊接著,她們像一群花蝴蝶飛進藤蘿架中,紛紛落座在我身邊的椅子上,得有七八個人。說她們是花蝴蝶,因為別看都是六十開外的年紀了,卻比年輕人敢穿,正是夏末時分,不冷不熱,個個描眉打鬢,打扮得十分俏麗。她們比賽似的,把各自壓箱底的花衣裳都拿出來披掛上陣,多是典型北京大媽三件套的裝扮:花衣裳、花圍巾和太陽鏡。
剛剛坐下,她們便不甘示弱地從挎包里拿出各種吃的喝的,開始邊吃邊喝邊聊。聽話茬子,她們是中學同學,好多年沒見,這是好不容易湊齊的一次聚會。她們都是北京人敞亮的大嗓門兒,聊得非常開心、非常熱鬧。各自擺脫了家里的瑣事,沒有了孩子丈夫和老人的干擾與牽絆,像一群飛出籠子的鳥,撒了歡地聊,想聊什么聊什么,就像當年蕭紅寫她家的菜園里的那些老倭瓜,想爬上架就爬上架,想爬上房就爬上房,聊得無主題,聊得沒邊界,聊得盡興,聊得肆無忌憚。
起初,我沒有注意她們聊的具體內容,都是些一地雞毛的家庭瑣事。一直到她們老是說起一個人名,而且,一提起這個人的名字,所有的人都“唉、唉”嘬牙花子似的不斷感慨,才引起我的注意。
我聽不清這個人的名字,只聽見是姓姚,也可能是姓廖或邵或焦,反正是這個音兒。好奇心讓我放下畫筆,漸漸聽明白了,她們這個姓姚的中學同學,丈夫二十多年前去世了,姚同學一直守寡,一個人辛辛苦苦把女兒帶大,一直到女兒考上大學,又熬到女兒大學畢業結婚生孩子,要說也真不容易。前兩年,姚同學忽然和一個男人好上了。這消息傳到這幫同學的耳朵里,都大吃一驚。大吃一驚不是因為她和一個男人好上了,而是這個男人是農村來北京打工的,在一個超市做保安。
你說,她找誰不行,非得找這么一個人?這讓她們不解,紛紛這樣說。
而且,那個男的比她小近二十歲呢。這就讓她們更加不解。
他們倆人是在超市里認識的。姚同學到超市買東西,怎么就一下子和保安接上火了呢?這一點,她們語焉不詳。有說是她不小心碰倒了貨架上的一堆東西,保安沒說她,反倒幫她把東西放回貨架;也有說是她買的東西太多,保安好心幫她拿回家……甭管怎么說吧,反正兩人好上了。好的速度也太快點兒了吧,連個過門兒都沒有,一下子就進入到主旋律。這是讓她們最最不解的。
這也讓我有些不解。都說現而今人們的戀愛觀念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說是第一天見面,第二天接吻,第三天就上床,但大多數指的是年輕人。像姚同學這樣六十出頭的人,還能這樣干柴烈火般立刻嗶嗶剝剝地就燒起來?
可能這些年憋得實在難受了吧,她丈夫都死了二十多年了!一個女人說。這樣說的有些不懷好意。
那個保安的老婆在農村老家,他也憋得難受了,兩個人才一拍即合!另一個女人說,說得也是同樣不懷好意。
也可能人家有了感情。第三個女人說,說得有點兒同情心。
什么感情?剛見面就有感情?一個北京人,好歹有文化,也拿著退休金,和一個山東的老農民,會有真感情?還不是為了那個事兒!又一個女人撇撇嘴,把“那個事兒”幾個字說得那樣鄙夷不屑,有點兒惡毒。
聽說,現在那個保安三天兩頭就去她家一次,你們說六十多歲的人了,還有這么大的癮!一個女人立刻附和。
可別說,保安比她小近二十歲,是生猛海鮮呢!又一個人接上話茬兒,語氣有些古怪,不知是嫉妒、是羨慕,還是嘲諷。
緊接著,她們開始相互打探各自還有沒有“那個事兒”,幾乎眾口一詞,都說早就封山了。她們一群麻雀一樣嘰嘰喳喳叫著、鬧著,笑成一團。
女人有時真的比男人還瘋。女人和女人湊在一起,可以好得如同親姊妹,合穿一條褲子都嫌肥;也可以隔膜得隔開一條銀河那么遠,甚至眼睛難揉沙子,最后反目為仇。
最后一個女人發話了,是重磅新聞:你們知道嗎,最近,保安回了一趟農村老家,和他女兒把他老婆接到北京來了……
她的話還沒說完,其他女人都驚訝地叫了起來:怎么回事?
那個女人接著說:他老婆的子宮里長了個什么東西,是惡性的還是良性的,當地醫院沒法確定,讓她到北京大醫院看看。這不,他和孩子一起帶著老婆來北京了。再告訴你們個消息,你們絕對猜不到,這一家三口就住在姚同學家里。
大家立刻張大了嘴巴,只有啊的一聲,誰也說不出話來。
一群麻雀不合時宜地從藤蘿架前的草叢中飛起,嘰嘰喳喳叫著,飛落到遠處,濺起一陣塵煙。
五
晚秋時節,快近中午,一陣歌聲從雙環亭里傳出。是男聲,流行唱法,唱得很好聽,嗓音清亮,抒情氣息很濃。有音樂伴奏,歌聲更顯得綿綿繾綣如水,悠揚動聽。那唱功,顯然是經過專業訓練的,一點兒不比現在經常出現在電視里的歌手差。
雙環亭,一九七五年從中南海移來,是乾隆皇帝為他母親五十大壽所建,也是一座有近三百年歷史的老建筑。亭子兩側延伸出長廊蜿蜒,前有開闊的草坪,后有茂林修竹,很是幽靜,有一種天壇后花園的感覺,與肅穆遼遠的天壇風景不盡相同。天壇過于遼闊,作為皇帝祭天的地方,自然可以;作為園林公園,風景便顯得有些單調。移雙環亭至此,有補景之用。
我循聲找去,歌手雙腿橫跨在雙環亭中間拐角的長椅上,背后是一片蔥蘢的綠樹和灌木,像是特意為他拉起的一道綠色的幕布,隔開了遠處的喧囂。那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面目俊朗,長發垂肩,頭上戴著一頂黑色的棒球帽,鼻梁上架著一副墨鏡,很有流行歌手的樣子。他的腳下放著一臺袖珍的音箱,長長的電線一直連在他雙耳的耳麥上。他手持一個無線話筒,正在動情地唱著一首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的老情歌。
我坐在離他不遠的椅子上,掏出畫本畫筆,畫他的速寫像。雖然畫得不怎么樣,但我常來天壇畫速寫。說是速寫,我畫得卻很慢,能力所限,無法用幾筆流暢的線條一揮而就。好在他只是坐在那里唱,偶爾揮揮手臂,沒有大的動作,好像是為了照顧我這樣的“二把刀”。
其實,他根本沒有注意到我在畫他。他唱得很動情,非常投入,旁若無人,如一條魚,沉浸在他自己歌聲的海洋里。每唱完一首再唱新的一首歌之前,他都要介紹一下這首歌的作者和原唱者,說明一下時代不同,唱法也要有所不同。都是一些老歌,港臺歌曲居多,情歌居多,久違的劉文正、張學友、張信哲、費玉清此起彼伏。他唱得很熟練,張口就來,一唱就響,屬于開口脆,久經滄海,是流行樂壇上的老江湖。一連聽他唱了好幾首歌,仿佛時空穿越,重返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隨他一起重溫了一部流行音樂簡史。
我還發現,他的身前身后圍著多位中年婦女,隨他的歌聲翩翩起舞。由于有樹蔭遮擋,起初我沒有注意到她們。她們穿得都很鮮艷,還都披戴著花圍巾。有歌有舞,有聲有色,雙環亭熱鬧了起來。
畫完后,我走到他的身邊,先是稱贊他唱得真好,然后遞過畫本和筆,請他在速寫像旁簽名留念。他接過畫本和筆,感到有些意外,沖我笑笑,很憨厚的樣子,沒有老油條歌手那般的得意和高傲。他問我簽到哪里好。我說隨便,哪里都行!他大筆一揮,龍飛鳳舞,在畫本上簽上了他的大名。那姿態,那字體,肯定給很多歌迷簽過名。
只是,他的字太潦草,我沒有認出是什么,請問他,他還沒有答話,旁邊一個女人先替他說了:天壇大洋!很有名的!
我再仔細辨認,認出了“天壇大洋”四個字,這是他的藝名了。我明白了天壇二字的含義,一定是他經常到天壇來唱歌,卻不大明白“大洋”意味著什么。
另一個女人對我說:他不僅在天壇唱歌有名,在北京也有名呢,還上電視臺唱歌呢!
又一個女人接著說:今天晚上,他在永定門唱歌,歡迎你來!然后,她指指“天壇大洋”腳下,對我說:這上面有他的介紹。我才發現,那是一塊硬紙牌子,上面有他的簡單介紹,于是知道他是來自東北的北漂歌手,深受中年婦女的歡迎,在天壇唱出名,曾經獲得過模仿費玉清的全國總冠軍,不僅唱到中央電視臺、北京電視臺,還唱到了美國、日本和韓國。
我向他表示祝賀和敬佩。見識淺陋,我是第一次聽他唱歌,他卻是早就成了天壇一道別致的風景。歌手,從來有來自廟堂和民間的兩種。來自民間,更具草根性,讓音樂走下燈光炫目和舞美包裝的舞臺,和大眾貼近,成為大眾生活的一部分。
這位“天壇大洋”一直沒怎么說話,都是身邊的這些女人嘰嘰喳喳地在講,他也插不進嘴,坐在那里憨厚地笑。我對他說:我別耽誤你們了,趕緊接著唱吧!
臨走的時候,我身后一位婦女還在說:晚上永定門,你也來吧!他唱得可好了,連這里的小鳥都飛過來聽他唱呢。
這話讓我心里一動。我相信,這個女人說的并非夸張。我想起十八世紀的夏巴農,他是一位小提琴大師,還是一位作曲家,他曾經突發奇想,為一只蜘蛛作了好多支曲子,并用小提琴奏出這些曲子給這只蜘蛛聽,想看看它對哪一類音樂敏感。他確信蜘蛛對小提琴也有感覺。果然,他發現蜘蛛還真的對他拉出的一種樂曲感興趣呢。后來,他還發現,音樂中模仿的夜鶯聲音,比夜鶯自己的叫聲還要動聽,連夜鶯自己也愛聽呢。音樂具有這種特殊的功能,是其他藝術無法比擬的。音樂可以溝通素不相識的人們的感情和心靈,也可以和大自然溝通。
“天壇大洋”,在天壇公園里唱歌,劍鞘相配,適得其所,會比在電視臺、在舞臺、在國外更有魅力。那些地方富麗堂皇,但不會有小鳥飛來聽他唱歌。雙環亭如同老式的膠版密紋雙面唱片,把他這樣悠揚動聽的音樂錄了下來。
六
五一和十一,天壇里的花會多起來,彌補一下平日里樹多花少的缺憾。五一,是月季和牡丹;十一,是三角梅和菊花。國慶節期間,祈年殿前、丹陛橋兩旁,擺上了一盆盆三角梅,紫色的花瓣盛開,迎風搖曳,像是一群紫蝴蝶在飛舞。
出祈年門,沿丹陛橋往前走,一路花,一路人,一路景。站在花叢中拍照的游人很多,擺出各種姿勢,抖動各種圍巾,亮出各種服裝,拍得很嗨!當然,大多是興致勃勃的年輕人,因為要到這里來,需爬很高的一段臺階,老年人腿腳不利索了,精神氣兒差了,便很少見到。
但是,也不能說沒有,自娛自樂的、和兒孫一起游園的老人,也有一些。不過,我說的不是這樣老而彌堅的,而是那些年老力衰需要人攙扶,甚至是坐在輪椅上需要人來推的老人。特別是兒女不僅陪伴他們來游園,還特意為他們拍照的,就更少。遇見這樣為老人拍照的年輕人,我總會不由自主地停下,向他們投以贊賞的目光。
為自己年邁的父母拍照,和為自己的孩子或為自己的情人拍照,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意思,鏡頭里出現的也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景象。人生季節的流逝,是生命的流逝,在這樣的流逝中,兒女的心,總會情不自禁地偏移向自己的孩子一邊,而有意無意地將已經霜葉凋零的老人冷落一旁。特別是節假日里出門去遠方旅游的年輕人,更容易把腿腳不利索的父母撇在家中。這是兒女也是父母都心安理得的一種選擇,誰也不會責怪。
一盆盛開的三角梅前,我看見一位滿頭銀發的老太太站在花叢中,一只手顫巍巍地伸出來扶著花枝。由于個子比較矮小,三角梅幾乎遮住了她的臉,一頭銀發在紫色的花朵中更加醒目。
我停下腳步,看見老太太的對面站著一個胖胖的中年女人端著手機,正準備為她拍照。在她們兩人之間,有一個中年男人正望著老太太笑著說:媽,您笑一個!老太太抿著沒牙的嘴笑了,笑得不大自然,因為她發現我一個外人在望著她。
我對那個男人說了句:你給她們娘兒倆一起照張相,留個多好的紀念!男人拿著手機開始拍照,老太太笑了,兩個手機幾乎同時按下快門。紫色的三角梅在午后的陽光下是那樣的明艷耀眼。
老太太從花叢中走了過來,像是對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都八十幾了,老眸咔嚓眼的,還照什么相呀!我對她說:照得挺好的,看您多精神,哪像八十多歲的人呀!身邊她的那一對孩子都笑了。一問,才知道他們是陜西人,趁著國慶節放假,特意帶著母親到北京來玩的。女人對我說:我媽上一次來北京還是年輕的時候呢!
我的心里充滿感動。老人總愛說年紀大了還照哪門子相呀,但是,如果你真給他們拍照,他們的心里還是挺受用的。他們倒不是為了看自己照片上的面容,而是享受孩子為他們拍照的過程。在我的想象中,這和孩子為他們買了件新衣服,幫他們穿在身上,或者是買了新上市的荔枝、橘子或糖炒栗子,替他們剝開皮,喂進他們的嘴里,是一樣的感覺。
我母親年老之后,腿腳不利索了,住在樓房里,很少下樓。那一年,我家對面新修了一座公園,國慶節正式開放,我和剛剛讀小學的兒子攙扶著她下樓,到那個公園里看看。我讓她站在一盆盆正在盛開的菊花前,說給她照張相,她也是這樣說:人老了,還照哪門子相呀!但是,她還是很高興地站在菊花前面,照之前還特意用手攏了攏頭發。那是母親留給我的最后幾張照片之一。
在天壇,我格外注意那些為母親拍照的人,每一次看到他們,心里總是很感動。我覺得那是天壇公園里最美的一幅畫。
七
是的,在天壇,我看到,或者說我注意到的更多是老人?;蛟S,是因為我自己也老了的緣故吧。
清早,我坐在一棵古柏樹蔭下,想畫對面祈年殿外的一段紅墻。一個老太太顫巍巍地向我走過來。她走到我的身邊,遞給我一個小小的紙袋,對我說:你能幫我把它撕開嗎?
我接過紙袋,是一個類似裝茶葉或感冒沖劑的小袋子。袋子有些舊,也許是因為在老太太衣袋里揉搓得有些皺巴巴的了。袋子邊緣應該有個小缺口,被磨得有些看不大清。我找到了缺口,順便看清了紙袋上印著的字,是一袋可以沖泡的參茶。同時,我也看清了,保質期已經過了。
我正要告訴老太太,已經過期了。老太太對我說話了:前兩天孫子特意給我買的!那語氣帶有一種溫情。我把到唇邊的話又咽了下去,撕開紙袋,遞給老太太。
老太太拿過紙袋,謝過我后,對我說:老了,不中用了,連這個都撕不開了!
這話說得我的心里一動,非常不好受。不知道為什么,我忽然想起我的母親,有一次紉針的時候,怎么也不能把線穿進針鼻兒里去,讓我幫她。我從她手里接過針線,很快紉好針,母親也對我說了這么一句:真是老了,不中用了,連個針都紉不上了!那時,母親七十多了,說得有些傷感。我勸慰她說:看您說的,什么不中用了,就是眼神兒不如以前了唄,誰到了您這歲數,眼神兒還能像以前一樣呀?
我也這樣的勸慰老太太:看您說的,什么不中用了,就是眼神兒不如以前了唄,誰到了您這歲數,眼神兒還能像以前一樣呀?
老太太沒有說話,搖了搖頭。
我問她:您今年多大歲數了?
她告訴:七十六了。
七十六,其實并不太老,但老太太消瘦且有些缺少血色的慘白面容,還有剛才走路的樣子,讓我覺得她像一個八十多歲的人。
她把袋裝的參茶倒進保溫杯,使勁兒晃了晃,沒有喝,蓋上了蓋子。她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像是有什么話要和我說。我請她坐下來。周圍有一些晨練的人,老太太沒有找別的人,而是找到我,讓我有一種被信任的感覺。
她緩緩地坐下來,對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道:真是不中用了。
在天壇里,常常會碰見像她這樣歲數甚至更年長的老人,好多都生龍活虎的,而且,比她要樂天。她說得有些悲觀,我猜想,并不會僅僅是因為撕不開一個紙袋。聊起天來,我知道了老太太的大致經歷。十多年前,老伴去世,前兩年,唯一的兒子又突然先她而去,白發人送黑發人,心情可想而知。她家離天壇近,地段好、房價高,孫子讓她把房子賣了,自己也把房子賣了,兩處換在一起住。老太太不愿意,堅持住在老屋里,不僅是因為到天壇里遛彎兒近便,也是因為那是和老伴結婚以后一同住了幾十年的老屋。
或許,就是因為沒有同意孫子賣房的提議,和孫子的關系有了隔膜。但也不至于給老太太過期的參茶吧?不知為什么,和老太太聊完后,我對這個孫子很是不滿,心里想,如果是我的母親,或者是我的奶奶,作為一個兒子或孫子,我會這樣做嗎?又或者,我的孩子拿過期的食品孝敬我,我會有什么樣的感覺?望著老太太,忽然,不知為什么,我有一種想落淚的感覺。
老太太卻對我說:現在,我最大的快樂,是每個星期天,孫子帶著他的孩子一家人到我這里看我一次!每一次,都會帶東西來,不空手!這參茶就是上個星期天帶來的。
您好福氣呀!我只好這樣對老太太說。
一直到老太太和我告別,我也沒有將參茶過期告訴她。望著老太太佝僂著身子顫巍巍遠去的背影,我心里一直在糾結,是告訴她好呢,還是不告訴她好呢?
一連好幾天,只要到天壇,我總會想起老太太,想起那袋參茶。又想,或許是粗心的孫子沒有注意到參茶紙袋上打印的那一行保質期的小字。只有這樣想,心里才替老太太寬慰一些。
八
通往祈年殿,如今,東西南北四面都可以上去。朝西有一扇門,叫花甲門,是乾隆三十七年(公元1772年)開的,那一年,乾隆皇帝年整六十,正值花甲,來天壇祭天,再從丹陛橋走個來回,有些力不從心,開了這個門,直接上去就是祈年殿,少走了好多道,便將這個門稱之為花甲門。和花甲門這樣別致的名字有一拼的,還有一座門,在皇乾殿里,叫古稀門。它比花甲門矮小,是乾隆皇帝七十歲那年,有拍馬屁的官員建議再修這樣一座門,免去皇上來天壇祭天之前進皇乾殿先行禮數時多走的路??磥聿还苁裁凑鲁?,哪怕是老祖宗傳下來的神圣祭天章程,也是能夠因人而異,可以改變的。在這里,天并沒有比人或者說權大。
花甲門,是我愛去的地方,常坐在它前面畫它。別看游人常從門前門后穿行而過,或在門前的臺階上拍照,它并不喧鬧,一直很安靜,處變不驚的樣子,像個大家閨秀。不像祈年門,雖然是皇家氣派,而且是明朝留下來的老門,在天壇里所有的門里年頭最久,但那里常常人滿為患,熱鬧得像個集市。
夏天。星期天??旖S昏,天氣依舊很熱,但是,逛天壇的人還是不少。我坐在花甲門前的長椅上畫畫,柏樹下濃蔭匝地,很是風涼。
一個年輕的小伙子,手里拿著一罐可樂走了過來,一屁股坐在我的身邊。他瞥了一眼我本子上的畫,沒有說話,只管仰著脖子喝他的可樂。
我畫前面的柏樹林,畫了好長時間。他也坐了好長時間,不時瞥一眼我的畫,又瞥一眼我。我也瞥了一眼他,一個長得很清秀的小伙子,二十五六歲的樣子。我覺得他好像要對我說什么??墒?,只聽見他的嗓子眼兒咕嚕嚕地喝可樂的聲響,他并沒有講話。
可樂喝完了,可樂罐在他手里捏扁,捏得像被踩著的蛤蟆嘎嘎直響。這個小伙子肯定有什么心事,或者是在這里等待什么人。朋友?戀人?想到這里,我想應該站起來,把這個位置讓給他才是。
就在我要站起身的時候,一個穿著象牙白連衣裙的年輕姑娘,挽著一個身著紅色T恤的小伙子,親親熱熱地走了過來。走到我們面前,這一對年輕人忽然停了下來,望著坐在我身邊的小伙子。姑娘沒覺得什么,紅T恤小伙子顯得有些吃驚。我瞥了一眼身邊的小伙子,他倒沒有這樣的吃驚,只是站了起來,臉上閃動著一種奇怪的表情。我看出來了,這三個人彼此肯定認識,是一次意外的不期而遇的邂逅?
在這一閃念的工夫,連衣裙姑娘的手,已經從小伙子的手臂中抽將出來,上前一步,掄圓了胳膊,啪的一聲,一記清脆的耳光打在小伙子的臉上。然后,回轉身來,又挽上紅T恤小伙子的胳膊,若無其事地款款而去。
我被這一記耳光扇愣在那里,望著小伙子,不知該說什么。
小伙子卻一屁股坐了下來,對我苦笑一下,說:沒事!沒事!那笑,很難看,本來清秀的臉龐,變成了苦瓜的模樣。
小伙子接著對我說:我就是坐在這兒等著她過來的。
他說的這個她,肯定是指連衣裙姑娘。
有故事?我輕輕地試探著問了他一句。
他收起了苦笑,說:也沒什么故事。她是我的初戀女友,從中學到現在,好了快十年了。突然,她說不愛我了,愛上了另一個男的,就是剛才那位。她和他才認識幾天呀?她和我可是認識十年了呀!這兩頭,不管是斷了,還是愛上,未免也都太快了點兒吧?
我看出來了,那一記耳光,把他一肚子的話打出來了??礃幼?,他剎不住閘了,不吐不快。我只有好好聽著,臉上現出一副很同情的樣子。
他接著說:不僅我這么想,那個男的也是這么想的,不大相信她和我是真的斷了。這是正常的吧?這不,她約我今天到這里來,說三個人一起見見面談談,把事情說開了。我就來了唄!誰承想,她給我來了這么一出。
小伙子,你看出來了吧,她約你過來,就是要演這一出的,演這一出,就是給那個男的看的……我本想以過來人的身份,對他這么勸幾句的,話還沒說完,他一擺手攔住我,說:我知道您要對我說什么,我沒那么傻,還能看不出來她心里想的什么?
那你就死了心吧!沒了穿紅的,還有掛綠的呢!我趕緊插上這樣一句,不忍心他再上當受騙。
他瞥了我一眼,像是一條魚,被我這句話打沉到了水底,沉吟半天,才緩過氣來,從水底又游了上來,對我說:我知道您吃過的鹽比我吃過的飯都多,您是好意??赡f我要是死心眼子,就喜歡這穿紅的,就不喜歡那掛綠的,可怎么辦呢?
這話,一下子把我噎在那兒了。
小伙子站起身,和我揮揮手,離去了。天真好,落日的余暉還未完全散盡,晚霞燒紅西天,透過柏樹的枝葉,篩下斑斑點點光亮,跳躍在小伙子的身后。
九
天壇里最多的樹木,是柏樹,有幾萬棵,樹齡在幾百年之上的就有五六千棵。在天壇,柏樹的代際區別是極其明顯的。內垣和外垣前的柏樹林,種植的是年輕的新樹,而散落在園內的很多柏樹則是老樹,甚至有明代六百年以上樹齡的老柏樹。在植物之中,比起嬌艷的花草,樹的生命要長久得多。人類和樹比起來,最多不過百年之軀,哪怕是帝王,都是無法與幾百年乃至上千年的樹木相匹敵的。人在天壇,在這些蓊郁森森的古柏面前,顯得很渺小。
很難設想,天壇里如果沒有了這些古柏,將會是什么樣子。祈年殿和圜丘,俯瞰四周,只是一片光禿禿的地面,或者是一些雜花新樹,該會發出怎樣的喟嘆,肯定會感覺像是元帥麾下沒有了威武成陣的將士,而只是一片花拳繡腿。
走到這些古柏密密的樹蔭下,我有時會想,沒有了古柏,哪怕是盛開著鮮艷花朵諸如桃李海棠一類的樹簇擁著祈年殿和圜丘,也是不適合的。只有古柏,才和天壇相配,才如彩云拱月,托起了整個天壇。
有一棵古柏,在天壇里很特別。它是斜躺在那里的。不知道什么原因,它從巍巍直立,變成了這個樣子。是雷雨?是地震?還是戰火?在天壇漫長的歷史中,在人為的戰火和自然的災難中,無辜倒下而死亡的古柏有很多。我一直都覺得它很不情愿,不甘屈服于一頭栽倒在地。它的枝干離地面很近了,眼瞅著就要倒下了,但它還是堅強地支撐著,箭鏃一樣斜指向天空,就像戰場上一個中彈也不肯倒下的武士。于是,它與眾不同地活了下來,定格成今天這樣,像一尊羅丹或馬約爾的雕塑。
它很粗壯,縱使軀干已經被扭曲成這樣,一年四季枝葉茂密,生命力依然旺盛如年輕的時候。每一次經過,我都要站在它身邊看一會兒,有時會覺得它如同一尊臥佛,洞悉世事滄桑與人生況味,有幾分幽邃和神秘。
這棵古柏,我小時候就見過,幾十年過去了,它還斜臥在那里,只是以前我可以爬到樹上玩耍,現在被鐵欄桿圍起來了。幾十年過去了,我垂垂老矣,它還是像以前那樣的枝繁葉茂。幾十年算什么,幾百年都過去了,它不是照樣青春如昔嗎?如今,它的樹根處,居然又長出了新的枝丫,許多青草也爬滿四周,甚至纏繞上它蒼老皴裂的軀干。這時候,我覺得它就像一只雞婆,四周圍繞著一群雞娃,或者像一個孫兒繞膝的老爺爺,充滿人間煙火氣息。
夏天,我坐在它對面畫它,覺得它越發枝葉茂密、濃郁蒼綠,如一潭深湖。我一遍遍端詳它,仔細看遍了它的渾身上下,忽然,覺得它好像在對我講話,只是我聽不懂樹的語言。風吹樹葉的沙沙響聲,不是樹的語言。樹葉的語言,無須借助風。樹葉也不是樹的嘴巴。我們知道樹和我們人一樣,也會呼吸,吸進二氧化碳,呼出氧氣。但是,我們也不知道樹和我們人一樣,也會說話,我們不知道樹的語言是什么。我們的先人講究天人合一,我們如今更講究人與自然的和諧。但是,我們聽不懂樹的語言,我們和它們隔膜得很。
古柏很有特色,尤其是天壇的古柏,因融入蒼茫的歷史而富于生命感的力度和深度。當年,梵高居住在法國阿爾的時候,很愛畫柏樹,即使病重住進圣雷米療養院里了,還在畫療養院里的柏樹。他說:“柏樹在線條和比例上都很美,像埃及的方尖碑?!蔽覐膩頉]有聽說過有人以這樣崇高的比喻評價柏樹。
史鐵生對地壇的古柏情有獨鐘,也曾經從繪畫的角度說那里的古柏“軀干和樹冠可以表現的元素太豐富了,隨便換個角度都會感覺不一樣”,說它們“糾纏在一起的枝條,像是歲月無聲的撕扯”,說“這些和樹干扭曲在一起的大癤子有特殊的故事感”。
面對柏樹,梵高是畫家的角度,史鐵生則是作家的角度。史鐵生強調它們的故事感和歷史感等更多文學的元素,梵高強調它們特殊的美和美術的元素?;蛟S,兩者結合在一起,才可以更豐富而準確地概括天壇里的古柏給予人們的啟示,讓人們能夠更好地認識它們。
梵高畫的柏樹,是絲柏樹,和天壇里的柏樹不完全相同,而且,也沒有天壇里的柏樹古老。不過,他對柏樹的這個“方尖碑”的比喻,讓我感到新鮮。我想,如果在梵高眼里普羅旺斯的柏樹是“方尖碑”,天壇里的古柏,尤其是我自童年就見到的這棵斜臥而頑強不倒的古柏,又該是什么呢?我一直想找到一個比“方尖碑”更崇高更合適的比喻,可是,思短詞窮,一直沒有找到。
有一天,我到北大參觀塞克勒博物館,忽然看見院落里的石座上放著一塊日晷,由一根針一樣細的支柱支撐,呈斜立狀,指向天空。我一下子想起,天壇里的這棵古柏不也是斜立著嗎?而且,比日晷的傾斜度還要大。我覺得古柏、起碼這棵古柏就像我們古代的日晷,直指天空,直指時辰,和天壇正相吻合適配。
十
長廊里,那一溜朝東的長椅上,一年四季幾乎都被打牌的和下棋的人占滿,一個牌局緊挨著另一個牌局,鱗次櫛比,熱鬧非常。
這個長廊,和頤和園的長廊不同,頤和園的長廊有二百七十三間,這里的長廊連它的零頭都不到——七十二間,所以又叫作“七十二連房”。頤和園的長廊,是為慈禧太后和皇帝游覽湖光山色助興的,這里的可不是為了閑情游樂。天壇當初建這長廊,為的是它連接宰牲亭、北神廚和神庫,在皇帝祭天的時候,是一個方便送祭品用的便捷的專用通道,要一路高懸紅色的宮燈,其連接著上天神祇,是帶有神圣的儀式感的,比起頤和園的長廊,雖短卻意長。誰想到,風流云散之后,時代變遷之中,這里卻變成了大眾娛樂的得天獨厚之地。
到這里打牌下棋的人,大多是退休或早早下崗的北京人。特別是冬天的上午一直到中午前后,陽光暖洋洋地照著,曬在打牌的人的臉上身上,個個顯得懶洋洋的,仿佛一群從海洋里爬上岸的海獅或海象,沐浴在陽光下,格外慵懶、愜意。這里成了天壇一道獨特的景觀,吸引著外地游客,特別是老外,常常會給這些海獅和海象拍照。這些人已經是見多不怪,要不就是牌正打在高潮,沒工夫理他們。
長廊里,還有玩蟈蟈的。獨此一家。在眾多打牌下棋的人中,鶴立雞群,分外顯眼。
冬天,每周五臨近中午時分,總會有兩個老爺子,懷揣著蟈蟈,抱著暖水瓶和茶杯,前后腳來到長廊。二人坐定下來,從懷里掏出蟈蟈,放在長椅上,讓蟈蟈和自己一起曬曬太陽,一起喝茶聊天。
這是冬蟈蟈,老北京人過冬時候愛玩的一種冬蟲。
在長廊里,這兩位老爺子,我見過好幾次:一個瘦而精悍的身材,長長的臉膛,面色黧黑;一個稍微壯實些,國字臉,別看年齡七十大幾,面容卻白凈,顯得格外清秀。長臉膛拿出兩個有機玻璃瓶,里面各裝著一只翅膀翠綠明艷的蟈蟈。國字臉也拿出兩個有機玻璃瓶,里面各裝著一只翅膀青黑色的蟈蟈。這四個有機玻璃瓶開著口,頂部都盤著一個金色的銅圈,很像蚊香盤的樣子。
我對冬蟈蟈是外行,頭一次見到蟈蟈裝在這樣專業的有機玻璃瓶里,便少見多怪地問:蟈蟈以前不都是裝在葫蘆里的嗎?
國字臉告訴我:現在也是揣在葫蘆里,暖和,蟈蟈好過冬。但裝在葫蘆里沒法看。這有機玻璃瓶,是這些年新出來的,不是方便看嗎?
我接著請教他:您二位這蟈蟈的顏色不一樣,這蟈蟈還有不同的品種嗎?
國字臉指著瓶子里的蟈蟈,接著告訴我:他這個蟈蟈叫翡翠蟈蟈,我這個蟈蟈叫鐵蟈蟈。翡翠蟈蟈,為看色兒;鐵蟈蟈,為聽聲兒。還有一種蟈蟈,翅膀的顏色跟枯草一樣,叫草蟈蟈。
我長了見識,又問道:這玩意兒好養嗎?
國字臉指著瓶子里的胡蘿卜丁告訴我:好養,是個人都能養,你就喂它點兒胡蘿卜,每天擱這么一小塊。一天忘了,隔一天擱一點兒也行,放一粒小青豆也行。就齊活兒了!
我又問:它喝水嗎?
胡蘿卜本身就有水分,你把它放在濕毛巾上,或者拿一根牙簽沾一滴水珠兒,它都能喝。
我又問:蟈蟈喜歡曬太陽嗎?這么冷的天,不會凍死呀?
不是它喜歡曬太陽,是我們喜歡看看它的模樣,聽聽它的叫喚。曬一個來小時沒問題。
我指著瓶子上那一圈銅圈問:這玩意兒干什么使的?
這叫作響器,蟈蟈叫喚的時候,震動了它,能引起共鳴,叫聲就更好聽。有時候,為了讓蟈蟈叫得好聽,還得給它喂點兒藥,叫作點藥。
然后,他附在我耳邊說,過去點的是朱砂。點在蟈蟈的翅膀上,翅膀沉了,蟈蟈叫起來,震動的聲音就響亮了。
基本都是我和國字臉對話,長臉膛只顧一遍遍起身給國字臉倒水斟茶,沒怎么插話,只是倒水的時候,側臉瞥了我幾眼,那眼光透露的意思是:敢情你完全是個棒槌呀!
國字臉愛說,也有耐心,給我上了一堂關于冬蟈蟈的啟蒙課。我蹬鼻子上臉,得寸進尺,又問他一個問題:這蟈蟈能養活多長時間呀?
長臉膛這時候插了句:百日蟲嘛!
我沒聽清,國字臉對我解釋說:這么跟你說吧,基本上它活的時間和咱們供暖的時間長短差不多,十月份開始養,到來年開春,就不行了。它陪咱們過了整整一冬,也夠意思了!
我連連點頭,向他道謝,感謝他給我普及了這么多關于冬蟈蟈的知識。告別的時候,他指著長臉膛對我說:我們以前是同事,退休之后,喜歡養蟈蟈,湊到一堆兒了。
長臉膛才接上話:我們老哥倆每周五都來這兒會會。
我指著椅子上有機玻璃瓶里的蟈蟈說:順便也讓它們會會。
長臉膛和國字臉都笑了,連聲說:沒錯!沒錯!讓它們也會會!會會!
笑聲震蕩得那兩只鐵蟈蟈跟著叫了起來,聲音那叫一個亮!
十一
七星石旁邊,有一個相親角,每個周末,那里都會人頭攢動。即使冬天,也是人滿為患。在遠處,聽不到人語喧嘩,只見花花綠綠的衣服如花影飄浮,電影里的默片似的,在夏日的綠蔭蒙蒙中,尤其顯得有些迷離;在灰白色的七星石的掩映中,晨霧尚未飄散時,更像是海市蜃樓。
來這里的父母都是為自己的兒女相親的。盡管他們明知道,如今的兒女,早就不稀罕甚至反感這種過于老套的相親方式,但他們依舊頑固地堅守在這里,不為自己的兒女找到理想的對象,決不鳴鑼收兵。如今的年輕人,愛去電視里的相親節目,更愛網上找對象,誰還像這幫老頭老太太一樣,拿著照片,舉著年齡、學歷、愛好、身高、住房、車輛之類一長串介紹,像賣貨物一樣,跑到這里兜售?
其實,跑到這里來的父母,也實在是出于無奈。兒女的年齡都不小了,再不就是離異的,要是對象很容易找到,早就花好月圓了,誰還愿意跑到這里來?只是,皇上不急太監急,眼瞅著人老珠黃,孩子跟沒事人似的,還以為青春不老、大樹常青,自己一掉眼淚,立刻還會像以前一樣,有很多人捧起香羅帕接著呢。當父母的能不心急得跟火上了房一樣嗎?
很早以前,天壇里有個英語角,那是在粉碎“四人幫”不久,知識升溫并升值的新時代,出國潮開始如水涌動,年輕人學習英語的熱情和搞對象一樣高漲。后來,英語角漸漸冷清,乃至徹底消失,代之而起的這個相親角,生命力比英語角長,不知是年輕人如風中的浮萍,容易心思浮動,還是老人的耐性比年輕人更強些,讓相親角頑強挺立。
不過,我總覺得相親角緊挨著七星石,不怎么吉利。七星石是隕石,不知何時何地從天上墜落,成了沒有生命的石頭。相親戀愛,怎么也應該找個生機勃發的地方才是。
秋天里的一天上午,我去了相親角。我的孩子早已結婚成家,并沒有任務壓身,純粹是看個熱鬧。滿地的照片、簡歷,有的還把孩子畫的美術作品、得過的獎狀擺了出來。一位六十來歲的婦女坐在小馬扎上,看我走過來,立刻起身,問我:您家的是男孩還是女孩?
我慌不擇言,腦子里忽然閃過弟弟的孩子的影子,他還沒對象,便隨口說了句:男孩。
正好。您是北京人吧?
是。
孩子多大了?
三十七了。
正好。正好!您看看,這是我閨女的簡歷。
說著,她遞給我一本厚厚的簡歷。我好奇地翻看,是北京人,大學研究生畢業,三十二歲,離異,一個三歲的女兒……我這才注意,她身邊還有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可愛的小姑娘,坐在另一個馬扎上,玩樂高呢。
弟弟的孩子雖然沒有對象,卻堅決反對這樣的介紹。他父母給他介紹的對象多得快夠一個加強連了,他是連見都不見的。我趕緊合上簡歷,遞還她,很對不起地說了句:再看看,再看看!然后,忙奪路而逃。
相親角,在綠樹下,排成幾排,并不喧鬧,看起來比較安靜,水波不興,內含的焦慮與焦急,卻在那些照片和簡歷之中暗流翻涌。來的大多數人,大概和我一樣,看看的多,真正有意的少,成功的就更少。那些為自己的兒女相親的父母,大多也都見怪不怪,并不急于求成,擺出一副久經滄海、愿者上鉤、堅持打持久戰的樣子??赡苁浅硐嘤H角,彼此都已經很熟悉,沒人光顧的時候,他們相互聊天解悶,有的還坐在那里打起毛線活兒,想著自己的心事。
轉了一圈,又回到原處,看見那個女人正在和她的外孫女玩游戲。那是我小時候玩過的一種游戲,我們叫作“踩影子”。她們祖孫倆站在太陽地里,姥姥不停地跑動,留在身后的影子也就不停地動,小外孫女跟在后面不停地用腳踩,總想踩著影子,卻總也踩不著。她們祖孫倆樂此不疲,一個勁兒地叫著、跑著、踩著。
十二
在北京所有的公園里,沒有一個可以比得上天壇里北京本地人這樣的多、這樣的人氣興旺。想想,也是有原因、有道理、有天壇自己的倫理的。
和其他幾個皇家園林相比,天壇四周居民區集中,東邊的體委宿舍、幸福大街光明樓四塊玉,西邊的天橋,北邊的金魚池,南邊的蒲黃榆景泰里……都是成片的居民樓和平房區,鱗次櫛比,密密麻麻。頤和園、圓明園、北海、香山,這幾處哪里也趕不上天壇如此緊密又親密地被居民區包圍。那些地方都和居民區疏遠,人們要去,得乘車走老遠。天壇得天獨厚,成了平民百姓抬腳就到的皇家園林。有天天逛天壇的街坊更是得意地說:過馬路就是。
龍潭湖、陶然亭、紫竹院這幾個普通的公園自然也是屬于平民百姓,但它們缺乏天壇的皇家氣派,沒有那么大氣的古建筑、那么多的古樹。到那些地方去自娛自樂可以,但不如到天壇既可以自娛自樂,又可以懷思古之幽情,觸摸遙遠的歷史。獨自散散步,想想心事;約上朋友,促膝談心;即使夜晚談談戀愛,都會沾染上一些古樹蔭篩下的綠色月光,幽幽絲竹古樂一般蕩漾,多了幾分情調甚至狐媚。更何況,這里春有丁香,夏有柏蔭,秋有飄葉,冬有落雪。晨宜圜丘眺日,夜宜齋宮望月,靜宜壁前聽音,動宜垣內跑步。這樣一比,天壇更像過去百轉千回的戲樓,其歷史的豐富性,可以用老北京廣德樓戲臺前曾經有過的一副抱柱聯比擬:“大千秋色在眉頭,看遍玉影珠光,重游瞻部;十萬春花如夢里,記得丁歌甲舞,曾醉昆侖?!倍執逗鼈儎t像是太熱鬧的茶館了。
春天的一個上午,在天壇成貞門外西側有一個座椅,正對著成貞門一角,我坐在那里畫它。一位五十多歲的女人走過來,對我說:你旁邊沒有人吧?我看她胸前挎著一個尼康單反相機,肩上背著一個沉重的攝影包,一副攝影家的樣子。顯然是要坐下來,減輕一下負擔,照一照眼前的成貞門。她也相中了這個角度。
椅子很寬、很長,我請她坐下。她把包放在地上,打開包,取出一個鏡頭安在照相機上??此惭b鏡頭不大熟練,有些忙亂,又不像個攝影家?,F在有錢的人多了,挎上臺單反相機周游世界的人也多了起來,好相機不僅僅屬于攝影家。玩攝影成了時髦,有錢的孩子愛玩攝影,換相機像換女朋友或男朋友一樣頻繁,便把淘汰的相機給父母玩。在天壇,常見這樣年齡的老人,拿著大炮一樣的相機轉悠著拍風景照,成了天壇里的一景。
你這相機夠高級的呀,尼康幾呀?我問了一句。
尼康D3。她回應著,終于把鏡頭安上了,對著成貞門照,快門啪啪地響得輕快。
照完了,她把鏡頭換下來,望了一眼我的畫,問我:您是畫畫的?
我告訴她我只是畫著玩兒。
她忽然輕輕地嘆了口氣。我忙問她:怎么,畫著玩兒不好嗎?
不是不好,是太好了!
那你為什么嘆氣呀?
這么一問,她又嘆了口氣,眼眶里竟然有淚花閃爍。我不知道該不該問她是為什么,怕問多了讓人家不高興。我不敢再看她,只靜靜地望著成貞門。
只沉默了一小會兒,她開口了。顯然,一直憋在心里,想找人訴說。聽她說完,我明白了,女兒愛好攝影,相機就是女兒的,一年半前,她到西藏攝影的時候,不幸車禍身亡。
我不知該怎么勸慰她,再沒有比白發人送黑發人更悲傷的事情了。我只好隨口問了句:孩子多大了?
才過三十。馬上要結婚了,出了這事!
我責怪自己,這話問的,讓人家更悲傷。
她的未婚夫把這個相機交到我手里,有兩個多月了……
我忍不住好奇,打斷了她:她未婚夫怎么沒把相機留在自己身邊呢?按理說,這是未婚妻的遺物呀,留在他身邊才是。
他就要結婚了。也是能理解的。他說還是給我的好,可以在想女兒的時候,看看里面的照片。他說得也對??晌乙恢睕]敢打開相機看孩子照的照片。一直到前幾天,快過清明了,我忍不住打開,居然發現相機里面存儲了那么多照片,其中拍得最多的是天壇。
說著,她打開相機的取景框,迅速地倒回到那些天壇的照片,讓我看。相機好,拍得也好,天壇里好多地方,祈年殿、回音壁、皇穹宇、圜丘、丹陛橋、神樂署、齋宮,還有天壇里的各種樹、各種花、各個門……其中,就有這個成貞門。
從那天起,我就想,西藏太遠,我去不了,天壇就在北京,我去得了,就用孩子的這個相機,把天壇里孩子拍的這些景物,按照她拍照的位置和角度,再拍一次。她說。
我非常感動。一個孩子對北京的愛,集中在她拍照的天壇。一個母親對孩子的愛,也集中在了天壇。天壇,不僅是這位母親心中悲傷的化解地,也是這位母親愛的集散地。只有浩瀚的天壇,可以和同樣浩瀚的母愛相比擬。天壇在天上,生活在這里。女兒在天上,母親在這里。再大的天壇,也會濃縮在這樣一個點上。再大的一個心愿,也會凝結在這樣一個點上。
告別的時候,她對我說:我知道孩子為什么那么愛照天壇,她戀愛第一次約會,就是在天壇,確定關系以后,他們兩人也愛到這里來。
走了兩步,她又回轉身對我說了句:我打開相機的時候,以為里面會有他們兩人的照片呢。都被他刪除了。
她背著沉重的攝影包邁上臺階,走進成貞門了,我還站在那里望著。
十三
進成貞門,過回音壁和皇穹宇,便是圜丘。祈年殿、回音壁和圜丘,三點一線。圜丘,其實是一個壇?;实壅嬲捞焓窃谶@里,之前好多年,過春節的時候,天壇曾經舉辦過廟會。廟會有祭天儀式,人們穿著古代的衣服,有人裝扮成皇帝,身穿龍袍,頂著華蓋,讓時光回溯?;实蹃磬髑鸺捞?,是在冬至,而不是春節,不能二八月亂穿衣的。
如今,人們習慣叫它圜丘,而把圜丘壇的壇字給省略掉了。其實,天壇,因為有了它才叫天壇的。省略這樣一個字,其曾經祭天的神圣儀式感便也減淡了。
圜丘的建筑和祈年殿一樣很講究。和祈年殿一樣,它也分為上中下三層,每層由漢白玉砌成,下層石欄一百八十個,中層石欄一百零八個,上層石欄七十二個,一共為三百六十個,合一年三百六十日,周天三百六十度,全部建筑具有幾何數字上的精確無誤,可謂精心并精誠之至。每層臺基,各為九層,也是講究備至,暗合九天九冊九族九疇九章九九消寒圖這些我國民族傳統之說。九是我國古代講究的最大數,也就是天數,天壇是對天的敬畏和祭祀,當然講究九這個數字。如此豐富的內涵,讓導游講解給外國游客聽,得讓一眾老外聽暈了。
圜丘,是我小時候愛玩的地方。那時候,我和小伙伴們常到那上面瘋跑,追著玩。圜丘上面很寬敞,游人很少,可以由著性子敞開了跑。中央有一塊圓形的石板,叫天心石,人站在上面一叫喚,聲音在四周回蕩。據說,人站在天心石上喊的聲音,比在別處都要響。我們常常跑到上面,使勁兒跺著腳,比賽著誰的嗓門兒亮、誰的聲音響?;芈暣似鸨朔臅r候,仿佛我們都跑到了天上,可以大鬧天宮一般。
有時候,大雨將至,四周不多的游人早已散去,我們仍在那里玩得不亦樂乎,擁擠在一起,站在圜丘中間的天心石上,看著遠處。那時候,往東看,還能看得見法藏寺高高的廟頂。但是,我們不是要看法藏寺的廟頂,而是要看大雨來臨之前的閃電,它在遠處地平線閃動著,火苗一樣躥起,神話中的境界一般,閃爍著誘人而神秘的光亮。那是我見過的天壇最為壯觀而震撼的情景,覺得這樣的情景,才配得上天壇。
當閃電像賽跑一樣、像兵士列陣一樣奔涌到我們的面前,隨雷聲炸響在我們頭頂的時候,我們才一哄而如鳥獸散,跑下圜丘,跑到皇穹宇的房檐下躲雨。
自從小時候去過圜丘,很久再未去過,又一次去那里,是一九七八年春節我結婚之后。一別經年,物是人非,圜丘依舊空曠而寂寥。除了我和新婚的妻子,竟然沒有一個游人。那是個雪后的清晨,清冽的寒風撲面而來,我們走到天心石上,想像小時候那樣呼喊一聲,但沒有,四周太寂靜了,怕一聲哪怕是再微小的聲音,都會打破寂靜,帶來來自上天的神秘與深邃。
我只是再一次想起小時候大雨將至的時刻,和小伙伴們擁擠在天心石上,看遠處的閃電火苗一樣躥起,又像兵士列陣一樣奔涌而來的情景。
如今,只要來圜丘,我都會想起那時的情景。只是,站在圜丘上,眺望四周,法藏寺早已經沒有了,盡管天壇周圍的建筑有限高,但是遠處還是有很多高樓大廈,遮擋住城市的天際線,更不要說遙遠的地平線了。
也有不少人排著隊,一個接一個跑到天心石上。但是,他們都是為了拍照,而不是站在上面氣運丹田大喊一聲,像我們小時候那樣,讓自己的聲音在圜丘四周回蕩,聽聽是不是比在別處的聲音響亮。他們只是比畫著手勢,張開嘴巴做喊叫狀,并沒有一個人發出聲音,像在演一場啞劇。
肖復興:北京人,畢業于中央戲劇學院。在北大荒插隊六年,在大中小學任教十年。曾先后任《小說選刊》副總編、《人民文學》雜志副主編、北京市寫作學會會長、中國散文學會副會長。著有各種雜書百余部。曾獲全國、北京和上海文學獎及中國好書獎、冰心散文獎、老舍散文獎、朱自清散文獎。近著有《咫尺天涯:消失的老北京》《擦肩而過:肖復興散文新作》。


